美國斯坦福大學經濟系教授、日本經濟產業研究所所長青木昌彥近年來在他的文章和書中都強調了制度即社會成員的“共有信念”的觀點。制度不只局限于法律、規則或者組織,當千百萬經濟行為者反應并選擇自己的行動對策時,有時會產生無意的制度變遷的社會后果。制度的互補性容許出現多樣化的制度安排。東亞目前正處于巨大的制度變革過程之中。
人們越來越多地使用所謂的“飛雁模式”(flying geese pattern)來描述東亞經濟發展的特性。當前的討論實際上涉及:“飛雁模式”是否因中國工業的崛起和日本產業基礎的空心化而最終瓦解了?!帮w雁模式”這一概念,無論是最初提出此概念的已故教授赤松(Akamatsu),還是在當前的討論中,講的都是跨國的工業結構發展模式,我們或許可以將這一概念借用到跨國的制度變遷模式上。
讓我們試著假想,工業發展和相應的制度演進,有這樣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在政府的中介作用下,資源和剩余從農業部門轉移,用于工業發展。政府有選擇性地支持和援助特定的工業集團(工業家)。鐵板一塊的政府和工業精英共謀,以犧牲農業部門為代價,我們可以把這一結構稱為“發展型國家”。這一國家的效率,取決于政府能否進行可靠的基于績效的補貼。在工業部門中,會出現一個極權的組織結構,類似于政府的結構。
第二階段:隨著工業發展的順利進行,一部分成果以補貼的形式轉移到了生產率低下和處境不利的部門,以便實現社會穩定。此時的國家可以被描述成以政府為中介的某種經濟多元化。在工業部門,包括工人在內的內部人控制會出現。此時,工業公司的效率將取決于,在績效不佳時,是否有可靠的機制從外部對內部人控制進行干預。
第三階段:隨著后來者在工業能力上的趕超,對生產率低下部門進行跨行業補貼的工業基礎受到了削弱,以政府為中介的多元化最終變得無法持續下去。對效率低下的部門實施分階段關停勢在必行。這種結構變化所導致的沖突,會在政治體制內的多元競爭中得到表達。
上述的發展模式具有高度的假設性和試驗性,需要得到經驗上的證實。在實際生活中,這三個階段并非彼此涇渭分明。在各個經濟體中,它們可能以一種復雜和獨特的方式,彼此咬合在一起。然而,這一假想或許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基本的概念結構,以便把握東亞各經濟體中的工業和制度發展模式的某些重要方面。例如,最近在中國,對鄉村發展的重視,以及將私人企業家納入到統治階層,可能就是從第一階段向第二階段過渡的一種表現。換句話說,中國的國家可能正變得更像一個協調多元利益的機器,雖然它與西歐的自由民主模式有很大的不同。
在樸正熙時代,韓國的第一階段,即發展型國家階段,具有一些獨特品性。此后,韓國的政治體制逐步向第二階段過渡,逐漸包容了多元的成分。然而,公司的組織結構并沒有改變以便去適應新的階段。隨著談判能力上的平衡變得不利于政府,工商界的精英集團越來越不受外部監督的控制。缺乏有效的治理,可以被視為導致1997年大規模金融危機的主要原因。危機促使韓國開始從第二階段向第三階段轉變,最后的結果現在還很難預料。但是,我們可以提出一個有趣的假設:第二階段體制上的脆弱和矛盾之處,可能促使人們展開對第三階段制度的更大規模的探求,以便解決所面臨的危機。
很難說日本是何時從第一階段向第二階段過渡的。不過,20世紀60年代末,在環境危機和與其相連的政治危機之后,日本出現了一種得到巧妙控制的多元體制。我曾將這一政治經濟制度描繪為“官僚-多元主義”或者“部門分隔式多元主義”,并在不同場合下分析過其特性和影響。在新的國際環境下,這一制度一方面保護效率低下的部門,一方面支持高效率的部門。與韓國相反,脫胎于第二階段的日本的精致的、緊湊的制度結構,在向第三階段過渡的過程中可能更具惰性、更為漸進??磥恚w在最前面的頭雁似乎已不清楚該往哪個方向飛了。然而,這也許是不可避免的,因為還沒有人能夠清晰地描繪出向第三階段發展的路徑。盡管如此,在不斷的探索中,未來的道路可能會變得越來越明確了。目前,似乎已經有了一些征兆。雖然這些發展趨勢還不足以在日本產生出新的制度安排。但是,它們表明,在日本的制度變革和亞洲的一體化之間,可能存在著系統性的互補。我猜想,在其他亞洲經濟體中,我們也可以觀察到類似的但具有獨特性的互補。有一點我非??隙ǎ绻豢紤]到鄰國的發展狀況,不考慮到市場之間或其他制度機制之間的互動,我們就無法理解制度變遷的本質,無法制定有效的、全國性的公共政策。目前的形勢與金融危機前的狀況極為不同,而金融危機不過才過去了五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