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6月20日到7月3日,短短的13天里,出自中國境內各地的“礦難”事故共有10起,已確定死亡187人,另有70人生死不明。
靖繼超一言不發,只是不停地吸煙。他在等待著井下的消息。他二哥還在井下,生死未卜。
6月24日,河北蔚縣境內一天發生三起進水事故。那天下午,靖繼超從井下上來,他的二哥靖繼闊則下了井。5時,在一場暴雨之后,靖繼闊和其余15位礦工,就再也沒有出來。洪水淹沒了建在沙河河道上的涌發礦,一個沒有許可證,只有一只眼的獨眼小煤窯。
天色漸黑,靖繼超沒有活動的意思,他的幾個同事也都呆呆地或坐或站,一動不動地就像幾尊雕塑。救援已經持續了近兩個星期,但是160多米的地層,依舊把井下與井上隔開。那個惟一的出口,則被水、沙石以及在洪水中被卷入的礦車死死堵住。
“下面的兄弟如果能夠活著出來,就是大喜了。”許久之后,王德錄悠悠地說了一句,但是沒有人回應。在“6·24”礦難事發之后,礦主已經逃走他鄉,下落不明,工錢已經沒有指望,55歲的王德錄等待著的,是他井下的10個老鄉。
王德錄來自山西的渾源縣,渾源人占了這個“涌發礦”礦工中的絕大多數。渾源也是一個產煤大縣,王曾經是當地國有煤礦的職工,下崗以后,他和其他人一起來到蔚縣。王德錄一直在慶幸他的腳:6月24日那一天,他原本應當和現在井下的人一起下礦,但是他的腳,卻莫名其妙地疼得厲害,于是他不得不舍棄了那30多塊錢的工錢,幸運地救了自己一命。
“涌發礦”井下的16名礦工至今沒有下落,各方對他們的生存已經不抱樂觀。雖然救援工作夜以繼日地在進行,用以營救的經費也已經花過了300萬元,雖然十數家媒體在關注著事態的發展,但這種關注似乎很快就要過去。7月5日,當記者離開蔚縣時驀然發現,他已經成了駐留蔚縣的最后一批記者。
160米深的井下,16個人,很快就將成為過去時了。
1840年的生產方式
如果你親歷過這種“小煤窯”的生產現場,你一定不相信那是一個21世紀的礦井:黑暗和狹窄的工作面,最原始的、以人力為主的生產工具,把成噸的煤運出幾百米深的礦井,則主要依賴馬或者騾子。在現代的都市人看來,這種生產方式,從屬于歷史資料或文學作品中的1840年。即使在貧窮的蔚縣人看來,那也是“只有騾子才干的活”。
所以,在人畜同工的先決條件下,誰也不會考慮安全問題。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資深的國家安全生產監察官員分析說,辦一個煤礦,最主要的投入就是基礎建設,煤礦生產條件惡劣,需要“一通三防”(通風、防水、防火、防瓦斯)設施,需要有兩個井口(主井、副井,分別用于生產和通風)。這樣的建設投入相當大,甚至不是一個普通鄉鎮經濟能夠承擔的,何況根本不具備經濟實力的小煤窯主。
但對現在的小煤窯來講,他們的“利潤”來源恰恰是對這些必備設施的省略。這位專家介紹說,現在國有的大煤礦噸煤的生產成本在120元左右,而小煤窯則只有30多元。這個近90元的差距形成了小煤窯屢禁不止的局面,也形成了這些小煤窯雖然被漠視,但確實存在著安全隱患,“甚至不能說隱患,是明患。”這位專家如是說。
小煤窯社會生態
不能忽視的是,蔚縣“涌發礦”的礦主之一是一位現職的警員,一個“執法者”。可以假設的一個問題是:如果沒有“6·24礦難”,這位“隱身”的礦主何時才會暴露?在礦難發生之后,蔚縣小煤窯全部停產。出事者或逃或躲,沒有出事的也一樣閉門謝客,或者干脆隱去自己“礦主”的身份,靜觀事態的發展。
蔚縣的一位何姓官員在接受《財經時報》采訪時說,蔚縣200多個小煤窯中,有70%是有證(許可證)的,無證的在30%以下。但蔚縣民間的說法卻恰恰相反,他們估計,70%是無證經營者。
專家分析說,30元的生產成本并不是小煤窯成本支出的全部,各地小煤窯普遍存在大量灰色投資,用于處理與政府官員、與地方惡霸勢力及相關群體的關系。于是壓縮支出就成了最簡單最有效的法寶:雇傭外地民工、缺少防護措施、不搞安全培訓、簽訂生死合同,等出了事故就逃之夭夭。這已經成為“小煤窯”生態鏈的模板,在蔚縣,此次也沒有例外。
一位來自小煤窯集中地區的小煤窯主說:“生產和銷售對小煤窯都不算回事,真正麻煩的是與各個收費部門打交道。上門收費的以前有十幾個部門,現在翻了一番。”
這位小煤窯主同時透露,在各色“小煤窯主”中,有國有大礦的“內部人士”,有地方官員,或直接坐莊,或間接“入股”。小煤窯成了地方各色人等的“搖錢樹”,所以“每次上面來檢查,他們都事先打招呼”。這樣的小煤窯生意興隆,而沒有背景后臺的小煤窯則生存窘迫,每次查封,都成為“查禁運動”的成果。
小煤窯經濟生態
從根本上說,小煤窯的濫生始自上世紀80年代“煤炭緊缺時代”“有水快流”政策的實施。數年間,國家、集體、個人蜂擁而上,到1997年年底,全中國的各種小煤窯達到了8.2萬家。
這些叢生的小煤窯由于其先天不足而事故頻發,并成為上世紀90年代全國煤炭行業大蕭條的罪魁禍首。蔚縣的“涌發礦”建立時間不到一年,而一年前,正是全國對小煤窯喊打聲勢最盛的時候。蔚縣的一位負責清查小煤窯的官員說,他已經炸毀了20多處非法小煤窯,有礦主甚至說:“你今天怎么炸我的煤窯,明天我就怎么炸你家的房子。”這位官員坦陳自己能夠理解他們的心情:“畢竟是斷人財路,幾十萬元的投資,一炸就什么也沒有了。”
被斷了“財路”甚或“生路”的絕不止小煤窯主。蔚縣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務員透露,小煤窯每出一噸煤,縣財政就可增加10元收入,有了這些錢,蔚縣上萬吃財政飯的人才不至于挨餓。
小煤窯們的存在關系到了數以萬人的生活,作為全國100個重點產煤縣,蔚縣的地方經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小煤窯的存在。“我們算是不錯了,一個月1000多元工資,同樣屬于張家口市,臨近的壩上地區的公務員一個月才拿400多元。”這位公務員說,這就是小煤窯的貢獻。
“涌發礦”的50多位礦工,,他們都知道他們所工作的地方是無證的、非法的,也是時時刻刻都可能付出生命代價的,但似乎這并不重要,對這樣一個問題的回答足可以讓任何人吃驚,他們說:“這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嗎?只要在這里能掙到錢就行了。”他們對于出逃的礦主的憎恨之情,更多來自于他們還有工錢沒有拿到手,而不是他和他的小煤窯帶來的生命威脅。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前途,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還有小煤窯存在,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就不會放棄下礦的機會,因為“這樣可以有一個月1000多元錢的收入”,而這是他們所能得到的最高的勞動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