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益先生的文聲并不如某些大家彰顯,大凡訂閱《讀書》雜志的人,才會對他那短小精悍、鞭辟入里的文章有著深刻的印象。許多人喜愛他的文章,趣味卻有所不同。蕭乾先生曾說:“倘若有人要我列舉這最后十年間,我們在文化上有什么特殊貢獻,在我所舉的眾多成就中,會把丁聰、陳四益合作的這些漫畫詩文列進去。”而《書屋》雜志中有莊周的一篇文章,說看陳四益先生的一部著作《繪圖新百喻》,“頗覺情緒怏怏,言語無味”,倒不是說他的文章味同嚼蠟,真實的意思是說陳先生的文言文已經(jīng)寫得很好了,大可不必在白話文里搶別人的飯碗。
人的年紀一大,便少有年輕人的銳氣與勇敢,多了分練達與世故,像魯迅先生般在荊棘叢中廝殺砍伐,老而彌堅,“怒向刀叢覓小詩”,是大智大勇的氣度和人格的力量,不是凡人之列。長者吃過的苦頭和栽過的跟頭縱不至于傷痕累累,也是心有余悸,栗栗惵惵,遑論立言了。陳四益先生近年研讀《世說新語》,頗多心得,夾雜著自己對世相、世事、世態(tài)的看法,在耳順之年,匯成一書,名為《權勢圈中》。
《世說新語》是南朝臨川王劉義慶所著,歷史上評價他“為性簡素,寡嗜欲,愛好文義,文辭雖不多,然是為宗室之表”。可惜他雖身為貴胄,只活了41歲,在今天看來算是早夭。魯迅先生說:“書或成于眾手,未可知也。”(《中國小說史略》)暫且不說作者來歷,這部著作的文學價值和史學價值都是很突出的,它講述的是漢至魏晉時期,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士庶僧徒的遺聞逸事。文辭雋永而不華美,是很值得一讀的。季羨林先生向讀者推薦的十種書里,其中之一便是這部《世說新語》。正如各人對《紅樓夢》的評價不同,于《世說新語》,馮友蘭先生看到的是“中國的風流寶鑒”,陳寅恪先生看到的是“清談士全集”。陳四益先生卻從這部皇皇巨著中,獨辟蹊徑,透過歷史表象的背后,看出“權勢”二字,一語道破其中精義。
《世說新語》所敘述的年代是從漢末到兩晉,這段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政治動蕩、戰(zhàn)爭頻仍、百姓流離的年代,從司馬氏家族當權到“八王之亂”,從兩晉滅亡到王、謝兩大簪纓世家執(zhí)權,皇權逐漸旁落,“王與馬,共天下”,是當時王氏家族權傾一時的真實寫照。在《世說新語》中,這些位極人臣的權勢中心人物的一笑一怒、一來一往、一舉一止,無不浸透著權力之間的斗爭與制衡,即便是親朋密友、兒女親家之間也是隔著千萬重的心思,寒暄唱和之下,無不掩蓋著矯飾與警惕。這些人物即使處在權力的巔峰,內(nèi)心卻沒有絲毫的恬靜與安詳,有的只是每日繃著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相形之下,讀書人的命運則更加悲慘,魏晉時期的門閥制度深刻地影響到每一個讀書人。《世說新語》中描寫的許多人物,像謝靈運、“竹林七賢”、陸機、潘岳,都名重一時,但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無不埋藏著深重的哀傷和無邊的憂懼。阮籍的“發(fā)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嵇康被誅后,向秀在司馬昭面前的表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無不昭示著讀書人在政治高壓之下的為難與懦弱。再加上那時期的統(tǒng)治者不像宋朝帝王那樣優(yōu)待讀書人,碰到不聽話的,唱反調(diào)的,就是一個“殺”字,像曹操殺孔融,司馬昭殺嵇康,司馬穎殺陸機,司馬倫殺潘岳、張華,王敦殺郭璞,殺得士人一個個噤若寒蟬。作為讀書人來說,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不屑為之,明哲保身是生存的要義。有史學家批評魏晉文人的詩詞文賦,扣上“詩壇消沉”、“清談之風盛行”的帽子,實在是應該把這些讀書人生存的背景和當時政治的壓力結合來看。文學的力量之于政治的力量,其實是十分軟弱的。有位作家在一篇《我最想生活的十個朝代》的文章中,說在他想生活的朝代中,其中之一便是“阮籍的時代”,他以為像阮籍那樣,與劉伶酣飲三百石,游山玩水,沒事長嘯幾聲,這就是魏晉名士的精神家園,真未免可笑。他不知道生活在這種狀態(tài)和政治高壓的社會之中,是如何的恐懼,因為這不僅關系到個人的榮辱和遷謫,它已涉及到個人生死和家族的興亡。孔融就是因為不見容于曹操,最后連妻小性命也搭了進去。
單說阮籍這個人物,是很可以反映出當時的時代特征的。李澤厚先生評價他和陶潛是“魏晉風度的真正的優(yōu)秀代表”。阮籍作為“竹林七賢”之一,在當時有著廣泛的社會影響。《晉書》記載:“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他曾站在楚漢相爭的戰(zhàn)場,嘆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和陶淵明追求內(nèi)心平和恬淡的心境,追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笑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的生活不同,阮籍雖然也是“登臨山水,經(jīng)日忘歸”,但平生抱負不能施展,只好寄情山水,沉湎酒中,彈琴視書,遠離政治斗爭的旋渦,其實內(nèi)心仍是不平靜的,所以后人讀阮籍的詩,很是晦澀難懂、詞意艱深。在阮籍所處的那個時代,有相當多的知識分子都是在這種環(huán)境和心境中度過一生的。阮籍的詩“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是很能說明一點東西的。
一部《世說新語》,文學家看到的是文辭的雋永與深邃,史學家看到的是歷史人物的資料和社會風俗的變遷,輯佚家看到的是人物考據(jù)和書籍亡佚,獨陳四益先生看到的是政治中骯臟的權勢往來與利害。陳四益先生之所以認為《世說新語》是經(jīng)典,是因為以他自己的學識思想和閱世經(jīng)歷,在每次讀后,對文章和文章中的人物都有新的感悟。陳四益先生從我們心儀的魏晉風度的遐想中給予一頭棒喝,使我們清晰地知道文人生活在這樣一個恐怖的環(huán)境中,是如何的渺小與艱難。這些在后人看來都是具有極大人格魅力的文人,可在當時卻是那些“政治家”們的工具,是做操之于手、“盡入吾彀中”的御用文人,還是當遠離塵世、避開紛爭的陶令,卻有時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像“竹林七賢”之一的向秀,司馬昭冒天下之大不韙,把嵇康殺了之后,地方官推薦向秀去做官,向秀只好到洛陽上任。司馬昭嘲笑他:“你不是想像許由一樣要隱居的嗎?怎么到這兒來了?”向秀很小心地說:“像他們這樣的狷介之士,是不值得大加追慕的。”算是和嵇康劃清界限的一種委婉的表態(tài)。向秀的這種言行是符合絕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在政治高壓之下為求自保所采取的一種態(tài)度,放到幾十年前的那場浩劫,不是也有許許多多的知識分子和向秀一樣嗎?他們留給后人的瑰美的詩篇,是無奈的低吟,我們在吟唱這些詩歌的時候,不應該忘記他們寫作的背景。即使是陶淵明,他的超脫塵世和阮籍的沉湎酒中一樣,都是對當時政治斗爭的一種回避。他超脫塵世的形象是蘇東坡塑造出來的,不是真實的陶淵明的形象。他對功名一樣曾有過激動,對政治也懷有熱情,但最終陶淵明堅決地從上層社會中抽身而出,把精神家園安放在飲酒、讀書、作詩上。陳四益先生看得很透徹,他對于這些艱難生存狀態(tài)的文人給予極大的同情。保羅·約翰遜在《知識分子》一書中提示了一個觀點:“任何時候我們必須首先記住知識分子慣常忘記的東西:人比概念更重要,人必須處在第一位,一切專制主義中最壞的就是殘酷的思想專制。”恰恰許多知識分子在政治斗爭和專制高壓下忘記了氣節(jié)、操守,選擇了沉默與卑膝,甚至成為幫兇。這樣的例子古往今來可謂多矣,古有錢謙益、洪承疇、王鐸、張瑞圖,近有鄭孝胥、周佛海、周作人、胡蘭成。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翻開介紹魏晉南北朝時期各種版本的詩選、詩集,阮籍、嵇康的詩是比較多的,而向秀流傳下來的詩作就比較少,抑或是編選者心有取舍,就不得而知了。
陳四益先生在《讀書》雜志上發(fā)表了許多寥寥數(shù)百字的文章,都是針砭時弊、激濁揚清之作。許是閱世已深、歷事甚多,又曾當過《瞭望》周刊的副總編,所以我們看到的文章都是收放自如的,游刃有余之中又覺得似乎許多話到了嘴邊,都沒有吐出來,倒真應了魯迅先生說向秀的《思舊賦》是剛開了頭,卻又煞了尾,有意猶未盡之感。
值得一提的是,黃永厚、丁聰、方成三位著名的畫家為這本書配了六十余幅插圖。他們和陳四益先生之間合作有年,又都是學識卓越的大家,對于陳四益先生的文章是相得益彰。這些插圖見地很深,表現(xiàn)的意思也常有和文章不盡相同之處,都是值得細細咀嚼、細細品味的。相較而言,我更喜歡黃永厚先生的畫,那是真正的文人畫,寥寥數(shù)筆,畫盡了世間真味。黃永厚先生是黃永玉先生的弟弟,同是沈從文先生的表侄,當提起鳳凰這個名字,就覺得這樣一個鐘靈毓秀的地方滋潤出黃永厚先生這樣的才情實在是很正常的。這些帶著樸拙筆法卻又充滿哲理的文人畫,配上或洋洋灑灑、或惜墨如金的注解,嚴格說來有許多是黃永厚先生自己對世事的理解和參悟,言語之間,和陳四益先生的理解和看法亦有不盡相合的地方。像黃永厚先生對《擺譜兒也難》、《當官干什么》、《公子哥兒的人才觀》等文章作的“跋曰”,洋洋百言,是自己的思想。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對一個事物的看法,恰恰相反,正是兩位的文章,使我們能夠更全面地思考一個問題。所以,在看陳四益先生的文章時,千萬不要錯漏了三位畫家作的圖,因為它們有畫龍點睛的妙味,有的可以算是同一個題目下的兩篇文章,萬萬不可錯過圖中的深義和蘊味。
有四位大家共同在一本書中回顧一段歷史并發(fā)出深邃的回響,這樣的一本書是值得每一位讀者掩卷之后細細思量的。
附:《權勢圈中——〈世說〉初譚》一書為“瞻顧文叢”(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中的一本。叢書主編:何滿子。陳四益著文,黃永厚、丁聰、方成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