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景麟(炳正)兄是相交60余年的老同學、老朋友。遠在1935年,章太炎先生創辦蘇州章氏國學講習會,全國各地好學之士很快云集蘇州。就這樣,來自山東榮城的湯景麟和來自山西稷山的我,便相聚于章門之下。章先生開講之始,旁聽的很多,有不少是慕名好奇而來,根本聽不懂所講內容,不久便紛紛離去。最后固定下來的成員,約六七十人。就這六七十人,也很不整齊。年高的70余歲,年小的十六七歲。知識程度,懸殊很大。因此,在先生的指示下,進行了研究生考試。規定:學歷較高和有著作的,可以批準為研究生;沒有著作的可以報考,合格的則錄取為研究生。我和湯景麟都是經考試錄取為研究生的。錄取了七名,他列第三,我第四。我倆是北方人,其余五人中還有三人是北方人。而資歷高但沒有參加考試的也多是北方人。因為不遠千里而來,自然要求較高,和蘇杭一帶就近來學的有所不同。
我和湯兄的接近,是從一起吃包飯開始的。學會除院內宿舍外,還在附近租了一座小樓作宿舍,而吃飯則由學員自己解決。我們十幾個北方人在學會東邊,隔過體育場,蘇州公園南側一個小飯館吃包飯。每日三餐,全在一起,特別值得回憶的是每餐后都到公園散步,繞園內路,環行三周。風雨無阻,從不間斷。散步的過程中,縱談古今,雅俗相間,無拘無束。其樂,遠超于一般學校生活。這些人中,如李恭,甘肅人,北師大畢業,原蘭州師范校長;鄭云飛,山西萬泉人,燕京大學畢業,留學日本,因反對日本侵華政策,與南漢辰一起被捕,被驅逐回國;任翔舉,河北人,曾任中級軍職;徐纘武,北京大學畢業與任訪秋同學;曹依仁,河南修武人,張瑞麟,山東人,都是大學畢業、參加過工作的。在錄取研究生中:孫立本,山東人,名列第六;柏耐冬,安徽泗縣人,北京警官學校畢業的,名列第七;前邊提到的李恭,名列第五;而景麟則是北京民國大學畢業的,只有我算讀過一年大學。這些人年歲大,眼界寬,經歷豐富,知識面廣,這就大大豐富了我們的生活興趣。我們長期吃大米,雖也過得去,但總不如吃面食好。1936年夏天起,我們便在護龍街租了一座二層小樓,雇了一位山西籍的廚師,全吃北方飯。張瑞麟、柏耐冬進住管理。散步則改成從錦帆路經王府基到護龍街來往的路上了。而小樓則成了我們的俱樂部。另一令人難以忘懷的是逛書店。蘇州是文化古城,明、清兩代中高科、任高官和博學能文的人很多。而書業也非常發達。僅古書店就有18家。每天下午三、四點鐘,我們便相邀到各書店去逛。景麟喜歡\"國學小書(堆)\",這家書店規模不大,但存書較精;我喜歡\"文學山房\"、\"來青閣\",這兩家最大的書店,收集的書,既廣且博。我們每買到一部滿意的書,便相與把玩欣賞。凡章先生在講課中提到的和自己閱讀中見到的有關書目,都可以買到。有一次南京中央大學一前輩需要通志堂的《經典釋文》,遍索南京各書店都沒有,我們在蘇州一下子就找到兩部。實際上這些書店就成了我們常去的圖書館。章先生是余杭人,話不好懂,但我們既在課前先讀不少參考書,聽課后,又互對筆記、查資料、補充整理成秩。因之,我們的收獲就大大超過一般聽講者。有一次,我們在附近的\"怡園\"水榭對筆記,忽然發現板壁上有用粉筆寫的一行字:\"我看諸君研究國學,不過造成兩只腳的書架,太無意味,不如到上海去看白玉霜的《馬寡婦開店》。\"諷刺尖銳幽默。一位同學首先提問:我們是不是真要成為兩腳書架!大家都笑了,沒有一個人對這諷刺感到不快,倒認為值得警覺;至于看《馬寡婦開店》,我們都沒有那種雅興。在蘇州,還有一點令人永遠懷念的就是游。蘇州,這個不論在自然風光或人文名勝方面,都是超絕的地區,我們自然會充分利用這個機會。城內名園、古跡不算,城外近郊虎丘、靈巖、天平之游,多半步行。只有一次去光福,我們以一元大洋租了一輛小臥車,六個人在一起,擠得可笑。光福在太湖邊,從光福到鄧尉山,沿著太湖幾十里全是梅林。中間偶然能看到人家,都是叢竹圍繞茅舍,成了梅海中的小島。梅林和太湖隔著一帶小山,在一座小山上,有個亭子,上邊掛著乾隆皇帝題的\"香雪海\"三字匾額。而這三字,也確能概括此地的特點。我們在梅林中穿行,邊欣賞、邊笑談,特別對一種多層重瓣大如酒杯口的花,十分驚喜。我們看著走著,前后相失。看,看不見;問,無人可問。焦急中忽然看見小路上丟有兩朵重瓣花,隔一段,又有兩朵,一下子悟出這是前邊留下的指路標。順著走去,終于都來到了玄墓山一個古寺,寺里老和尚殷勤招待。這時,下起了小雨。于是被留,留飯、留宿。老和尚知道了我們是章門弟子,而寺內寶藏\"周鐘\"上幾十個字的銘文,我們能識能解,因而倍加敬重。次晨臨別,硬是不要房飯等費,只留了幾元作供佛香火錢而已。
1936年6月,余杭先生逝世,是對我們的最大打擊。好在師母湯國黎先生主持下,得到先師的老友沈瓞民,和南京中央大學等校朱希祖、汪東、馬宗霍等章門大弟子支持,學會繼續辦下去。由于考慮到有志于國學的年輕人,也需要先有一定的基礎,因而決定從下學期起,先招預備班,收高中畢業生。而原研究生中有四人被聘為預備班的教師,其中有景麟和我。我教文學史,而景麟教文字學、聲韻學兩門課。本來所謂國學,是包涵文、史、哲各科而以小學為基礎的。所以我們對清代樸學家有關《說文》、《爾雅》和音韻諸書的著述,無不研讀,但個人研究,則各有偏重。景麟是同儕中的佼佼者。尤其在聲韻方面更為突出。在學會的學術專刊《制言》上發表文章的人很少,有的也只一二篇,而景麟先后就發表過6篇。足證他的研究成果之多。我和景麟側重不同。對小學,他重在研,我只在用。比如《詩經》中的詩韻,他常指出某字屬某部,而我則注意某字古音讀某。如\"爰居爰處,爰秣其馬。于以求以,于林之下。\"用今音讀,押不上韻,但按古音,馬讀母(mu),下讀(hu),就對韻了。而這些古音讀法,卻是從聲韻學專家研究成果而來。我們交談中,曾談到這一點,便相視而笑。在古書注解方面,應用文字、聲韻學專家研究的成果,使古書的理解大為改觀。后來我們在各大學所教的課,他以文字、聲韻為主,而我則是文學史、哲學史、先秦諸子。和而不同,相得益彰。
抗日戰爭開始的1937年秋初,我們的研究課題,已各自完成。為戰爭形勢所逼,便先后離蘇,各奔東西。我從南京到安徽,到四川,到貴州。經歷了安徽臨時政治學院,白沙女子師范學院,到貴陽師范學院。往日同門,除安徽柏耐冬外,完全失去聯系。大約是1945年秋天,突然接到從陜西鳳縣的雙石鋪寄來的一封信。一看字跡,立刻認出是湯景麟,不禁狂喜!從信中知他從淪陷區出來,暫棲雙石鋪一個機械專科學校任教。顯然這不是他能發揮作用的地方。便立時向系主任王駕吾(煥鑣)作了較有力的推薦,他很快找到了院長研究。不久,景麟從四川寄來了一篇油印的有關語言文字的論文,促進了聘請的決定。原來這里文字聲韻有一位老先生在教,但我們認為要提高教學質量,就必須請專家擔任。于是寄出了請景麟為國文系副教授的聘書,薪、級和我相同。而我們自吳門闊別9年之后,終于于1946年春,在貴陽重聚了,快何如之!不料1946年冬到1947年夏,貴陽師院先后發生兩起驅逐新任院長的風潮。頭一個被驅逐成功;第二個卻在軍統特務機關槍護衛下進院上任,風潮被鎮壓了下去。教授們是支持學生的,風潮失敗,能離開的紛紛離院。我是教授會負責人之一,當然首先離去,和一位史地系教授去了昆明,而教育系主任羅季林去了廣州,就聘中山大學師范學院院長,數學系主任趙咸云和景麟去了貴州大學,其他還有去了杭州和重慶的。而國文系主任王駕吾則在風潮前已離院去了浙江大學。景麟前一學期,已在貴州大學兼課,此時去貴大,變兼任為專任。我曾有一首活剝唐詩的小詩《寄恨》:\"翻手為云復手雨,是非顛倒無其數。君不見無恥之徒真無恥,機關槍下長學府!\"到了1948年夏天,貴陽師院的學生用合法手段把那位濫用公款大雇保鏢的所謂院長送上了法庭,進了監獄。風潮勝利,武漢大學數學系教授肖文燦接任了院長。原來走了的教師,能請回來的回來了幾位,我和王鐘山從昆明回到貴陽,在貴州大學的趙咸云也回來了。而景麟則因貴大強留,只回來兼任。每周兩天,住在我的樓下。那時我兼系主任,我們在論學之外,工作上幾乎每事都互相商量。1949年秋,景麟因故應伍非百之邀重返四川,到川北文學院任教。從此到解放后的川北大學,到四川師范學院、師范大學;我亦由貴陽師院調貴州大學,到山西大學。此后都沒有再動。從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政治運動多,我們僅有很少的幾次通信,基本上斷絕了往來。直到\"文革后的1979年春,全國\"浩劫\"后最早的學術討論會--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會在昆明召開。我由太原飛成都,過成都時,得與景麟盤桓兩日,游覽了成都的名勝古跡,再換火車赴昆明。會畢,仍返成都換飛機,與景麟又一次殷勤握別。中國屈原學會,我是發起人之一,但成立大會,我卻沒有參加。我雖在1942年、1951年也發表過駁廖平、胡適否定屈原存在,駁朱東潤全面否定屈原作品的文章,但因參加的其他會過多,未能兼顧。令我興奮的是1992年10月,\"屈原國際學術討論會\"在山西臨汾召開,作為中國屈原學會會長的湯景麟,當然不能不來。我與他事先相約,會后專車接他到太原歡聚、游賞。我參加了大會開幕式后,代表省政協去附近各縣視察職業教育。返臨時,代表們都越龍門到韓城,謁司馬遷墓去了,景麟則留寓等我。我們在山西師院賓館暢談生平。相聚一晝夜。但終因他開會疲勞,不能同我到太原去了。至以為憾!當時我寫了兩首小詩,其一是留贈景麟的:\"汾水秋風客舍清,故人把臂話平生。學術奧衍無涯俟,珍重耄年重晚晴。\"那年他82歲,我79歲。雖都已暮年,但學術研討固無休止,正需互慰互勉,以盡余年。沒有料到的這便是我們最后的一面,他竟于1998年4月4日與世長辭!每念昔年相聚之樂、相知之深,中心惻惻,不能自己!近讀他的嗣孫序波為他所作《評傳》,對他的為人、為學都作了詳盡的評論,精辟的分析,這不但對青年學子可以有所啟迪,對我這一老友來說,也是最大的安慰。景麟兄可以含笑九泉了。
2001年5月
(責編 征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