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抗美援朝炮兵戰士的回憶

在紀念抗美援朝50周年的日子里，我翻出了在朝鮮東線夏季反擊戰役后凱旋駐地的一張老照片。雖然歷經50年的歲月滄桑，這張照片已經變黃，然而照片中的掩蔽部?偽裝樹?小木凳仍清晰可見，并引發了我對抗美援朝那段歲月的回憶。

寧滬學生報考軍校熱

1949年5月，南京?上海相繼解放，我們這些十五六歲的青年學生，在歡呼雀躍中掀起一股報考軍校熱。二野軍政大學?二野軍醫大學，南下服務團捷足先登，招收了數千名學生支援大西南。而三野的軍校卻招生較遲。1949年10月份以后，三野特種縱隊特科學校(即炮兵學校)才在南京?上海?蘇州?無錫?常州招生。我當時在南京市立六中學習，因是初中學歷，只能報乙組，甲組為高中以上學歷的學生。我們在南京鼓樓某大學報名，經過文化考試?健康檢查?面試三關后，由江蘇省省報《新華日報》公布錄取名單，南京考區招生1696名，備取生為127名。我在2榜乙組為正取生第11名；上海地區的招生規?？赡艽篌w相同。考生報到后編為3個大隊?9個中隊，每個中隊12個班(區隊)，也就是說招收了相當于一個加強團的兵力。

特科學校設在南京湯山(作廠)，原是國民黨的炮兵軍官學校，一進校門就是一個很大的操場，從操場拾級而上，是能容納幾千人上課的大禮堂。經過幾個月的學習，我們得知，學校之所以招收大批的青年學生，是為剛組建的炮兵部隊輸送觀測員?計算員?測地員?測繪員，為解放臺灣(后因形勢的急轉變化投入到抗美援朝戰爭)作準備。在學習方面，主要是政治學習，進行人生觀?世界觀的改造，讀《社會發展史》，觀看歌劇《白毛女》?《赤葉河》，每天還個別談心?思想匯報，使生活散漫的學生逐漸提高了思想覺悟，增強了組織紀律性。記得是1950年初夏，南京市組織青年玄武湖游園活動，我們七八個學員誤了班車，盡管家在咫尺卻不入家門，找到鼓樓派出所集體借宿了一夜，自覺地維護了部隊的紀律。

專業軍事課學習放在了部隊。在中山陵?紫金山背后的朱莊營房，炮七師司令部專門為新分配來的100多名新戰士組建了觀測隊，每日操練炮隊鏡?方向盤等儀器的規范使用，學習大地測量，炮兵射擊諸元計算，炮彈彈著點校正以及繪圖?敵后偵察技術等業務。分配到炮兵二十團時，部隊請原國民黨軍的炮兵軍官作教官，繼續教練，每天要測量計算成百上千個測量數據，查閱三角函數?《對數表》，一個點一個點地手工運算。

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后，我們接到上級命令，全師?全團待命出發。我們團的裝備原來全是繳獲蔣介石的美式105口徑榴彈炮，上級命令我團立即開赴山東淄博炮兵基地更換蘇制122厘米榴彈炮。雖然都是榴彈炮，裝備技術卻不相同，美軍計算圓周為6400密位，蘇軍是6000密位，炮隊鏡?方向盤?榴彈炮的瞄準鏡，一個是向左旋轉，一個是向右旋轉。為了更換火炮裝備，蘇軍派出顧問團，親自傳授技術，其成員都是上尉以上軍官。首席軍事顧問是蘇軍上校維斯亞柯夫。我們住在號稱\"天下第一村\"的周村，每天把部隊拉到淄博地區的丘陵坡地實彈射擊，一切按照蘇聯炮兵的《射擊筆記》作典范，一招一式不能走樣。經過一個月的突擊訓練，全團初步掌握了基本射擊技術要領，能夠拉得出，打響炮。不久，部隊開到了鴨綠江邊的寬甸，作入朝參戰前的準備：全團上下，無一例外地將個人的照片?筆記本?書籍?書信全部上繳，留在團后勤處保存，凡帶\"八一\"軍徽標記的毛巾?水壺均盡數去掉，不留一絲解放軍的痕跡。

夜渡鴨綠江 涉險新義州

在赴朝參戰前夕，上級給團?營?連發下特制的黃牛皮背包，里面裝滿了朝鮮境內的軍用作戰地圖及射擊校正記錄表等，據說是日本人繪制?經蘇聯修訂的。我們細看地圖，還有全套的繪圖儀器，500：1的比例，1公分是500公尺，地形的標高20公尺一條曲線，100公尺一條粗線，炮兵的所有射擊數據，都可以從這小小的地圖上取得。從此，炮兵完全靠地圖作戰，幾分鐘內就能將炮彈射向敵人。

1951年2月一個漆黑的夜晚，全團奉命渡過了鴨綠江。到達新義州后，團長即下達以營為建制，聽朝鮮向導的安排，分散隱蔽宿營的命令。翌日清晨，團長張直芙命令我繪制了全團的宿營地分布圖并帶著他的親筆信，讓我交給炮七師師長顏伏。于是，我背著沖鋒槍，沿江尋找師部駐地，走了幾十里地總算找到了師部，要了回信，回到駐地天已大黑，團部的車輛已經出發，我只好搭乘電話班裝滿電話線的嘎士車追趕團部。朝鮮處處群山環繞，汽車一出新義州，迎面就是一座高山，山路蜿蜒?崎嶇不平，不時還要繞過未填平的炸彈坑，行車速度很慢，好不容易開到山頂。突然，美軍遠程戰斗機飛來，在夜空盤旋，隨即投擲一枚照明彈，剎時大地通明，山頂公路更無遮攔，汽車駕駛員雖是一名老兵，但還沒有遇到過這種陣勢，不覺心里一慌，車子傾斜，幸虧助手機靈，幫助緊急剎車，才幸免于難。

挺進五圣山 血染端陽節

時值五次戰役第二階級，前方部分防線被美軍突破，許多零星部隊撤下來，構筑新的防線，打阻擊戰已見端倪。但我團在何處布防，配合哪個部隊，尚未接到命令。于是，團隊白天隱蔽，夜晚行軍，走走停停，實際上是等待命令。

配合十五軍(當時有十二軍一個師)在朝鮮中線展開阻擊戰的命令，下達到了炮七師師部和炮二十團團部。這道防線東起金城后面的群山，中段為海拔超過千米的五圣山，西接斗流峰?西方山，高山環繞，重兵把守，炮兵支援，還有坦克?克秋莎等現代化武器作后盾，可以說構筑的中線反擊戰固若金湯。

1951年端陽節的清晨，雨過天晴，大地如水洗過般的一片蔥蘢翠綠。在高山公路上堵了一夜車的炮七師師部和炮二十團的大炮車輛快速下山，準備尋找隱蔽地宿營。我們乘坐的先頭車隊剛剛開進山谷，后續的車輛還在公路上急駛，突然迎面飛來四架美軍俗稱\"油挑子\"的噴氣式戰斗機，為麻痹攻擊目標，飛機飛向后方，然后掉轉頭來進行超低空俯沖掃射。在這十分危急的緊要關頭，炮兵指戰員們利用飛機俯沖的死角，將汽車和火炮裝備四處散去，分散射擊目標，還有幾名戰士跳上汽車用高射機關槍還擊敵機。在這場戰斗中，我志愿軍炮兵戰士憑著機智和勇敢把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用高射機關槍射擊的三名戰士卻光榮犧牲了，有少量汽車和師部的一輛裝給養的中吉普車被擊中燃燒。因全團的火炮和彈藥車無一損失，全團的戰斗力沒有被削弱。

為準時開赴前線布防，我部首先動員一部分指戰員要不分晝夜地輕裝百里行軍，全團火炮要限時進入陣地，配合步兵戰友共同筑起中線阻擊戰的鋼鐵長城。我報名加入步行隊伍的行列，在行進中恰逢十五軍大部隊向五圣山前線開進。從白天到晚上，肚子餓了，邊走邊吃點壓縮干糧或炒面，生怕掉隊。步兵炮兵幾路行軍，蔚為壯觀。入夜路黑，影響視線，好在美軍幫了大忙，夜行飛機投下照明彈把大路照得透亮，隊伍趁此良機疾步前行。這時敵機響起女播音員的華語廣播，鼓吹美軍不可戰勝的神話，進行反動宣傳。隨著飛機的盤旋，天空飄落片片似雪花般的傳單，散落地上厚厚一層。行進著的志愿軍戰士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則不屑一顧，借著照明彈的余光，踏著滿地的傳單快步前進。離前線終于越來越近了，十五軍?十二軍及炮七師將成為上甘嶺地區的堅強衛士，將與侵略軍展開殊死的戰斗，鹿死誰手，在即將打響的鏖戰中立見分曉。

沖過封鎖線 登上五圣山

部隊開到朝中線前線，全團的布防是：一營在斗流峰?西方山；二營在五圣山；三營在金城后山設各連的觀測所，由連長負責指揮；炮陣地分別設在黃龍洞?平康附近的隱蔽地帶；團司令部設在松洞附近的深山溝內。各連觀測所?團營指揮所和炮陣地不分日夜地構筑了堅固的工事--戰壕?掩體?坑道；全團以營為建制，以軍事地圖為準和實地對照確定位置，然后各連以二炮為基準炮，選擇目標進行試射，通過不斷地校正彈著點，以命中目標的數據來最后校正地圖圖標位置是否準確，發現目標打炮時，均以基準射向的左右，確定射擊方向?標尺(射擊距離)?目標的高低角度。這樣，全團嚴陣以待，前方觀察所一發現目標，猛烈的炮火迅即向敵人射擊，發揮榴彈炮的巨大殺傷力。

各項炮火射擊準備完成后，為做到萬無一失，張直芙團長命令團偵察股股長張林帶我到前沿觀測所檢查。二營的觀測所設在中線海拔最高的五圣山，阻擊來自金化方向的美七師主力，作戰任務繁重。因此第一站便確定上五圣山。位于五圣山北麓的黃龍洞地形條件較好，是前線各部隊聚結之地，也是登上五圣山的要沖之地。步兵戰友聽說我們要上五圣山，就特別叮嚀我們，前面不遠的開闊地叫上鎖嶺，是敵炮封鎖區，炮火十分猛烈，必須跑步前進，避開打炮封鎖時間，趕上了就很難通過。我們謹記戰友的囑托，看到約兩千米的開闊地，張股長一個\"沖\"字出口，我倆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奔，沖過了敵炮火封鎖線，我才體會到什么是超極限的運動。

在五圣山觀測所，我們用10倍的望遠鏡鳥瞰上甘嶺，真是一覽無余。由于尚未發生激烈的戰斗，五圣山南面松林叢叢，郁郁蔥蔥。537.7高地?597.9高地(即上甘嶺)位于五圣山的半山腰上，在松林的覆蓋下，目標不明顯。再向山下望去，一條山路直達山麓，只見十幾輛美軍坦克一字排開，不斷向山上打炮，神氣得很！應該說我是第一次身臨前線，面對強大的敵人，很想用炮彈較量一番。然而很可惜，蘇制榴彈炮的最遠射程為1.1萬米以內，坦克的距離超過了1.5萬米，真是干瞪眼沒辦法，而美軍的榴彈炮射程為1.5萬米以上，它能打你，你卻奈何不得它，實在沒勁！用望遠鏡再朝遠處瞭望，朦朦朧朧地看到是通往金化方向的公路，車行不斷，煙塵滾滾。張股長在地圖上標了幾個目標點，又詢問了觀察所的生活情況，觀察員風趣地說了八個字：\"上山背糧，下山取水\"，往返一次得好幾個小時；至于冬天，恐怕只能靠化雪做飯。不用說，生活是難以想象的艱苦！

在美軍地圖上的新發現

一天，我們接到團偵察股送來的美軍用彩色地圖，說是友軍擊落了一架美軍炮兵校正機，從飛機上繳獲的戰利品。說起美軍炮兵校正機，實在討厭得很，在天空上動也不動，如被它發現目標，幾分鐘就能呼來飛機，又可以指揮大炮，一排排炮彈往往造成我軍人員巨大傷亡。這種飛機的鋼板很厚，高射機槍很難把它擊落。這次把敵機擊落了，真是不容易。

我們打開地圖，起初并沒有覺得什么稀奇，再仔細對照，才發現個中奧秘。我們團指揮所地處松洞深山溝內，離公路有十幾公里遠，糧食補給全靠人扛肩挑，絕無道路標志；可是這張美軍軍用地圖卻清楚地標有道路符號，十分精確。因此，我們看到了自己與美軍的技術差距：美軍是空中偵察，大地目標一覽無余，我們的地圖卻是來自日本的測量，很不精確，且有許多空白。

英雄八連創奇跡

金城，與朝鮮東線相連，是靠近我方前沿邊緣的一個重鎮。偵察股長張林和我登上主峰的三營所轄觀測所，觀測員介紹說，金城已成了無人之地，朝鮮老百姓早已轉移到后方，有時我們的步兵戰友到那里偵察；美軍坦克也經常光顧，向我方陣地打上幾炮就走了。金城雖小，卻是一個戰略要沖。

1952年夏秋之交的一個上午，有20多輛美軍坦克聚集在那里，很是張狂。三營八連指揮所對要不要炮擊這批坦克，曾有些猶豫，原因是敵坦克群雖然均在我炮火的有效殺傷范圍內，但一般炮彈對坦克破壞穿透力小，而專打坦克的破甲燃燒彈，在蘇軍編寫的《射擊筆記》教材中卻嚴格限制在3000公尺以內，而坦克群離八連的炮陣地在8000公尺以上。打還是不打？指揮員終于下定決心：打！用破甲燃燒彈打，不過按普通炮彈的射程加大藥包。經過幾發炮彈試射，完全成功，炮彈命中坦克，威力無比，烈火熊熊，迅即燃燒。于是，他們抓住戰機，用急速射的方法，86發破甲燃燒彈，擊中了11輛坦克，一片火海，只有少數幾輛坦克瘋狂地加足馬力逃生了。直到次日，美軍才派裝甲牽引車把坦克的殘骸拖走。這一戰，創下了我炮兵作戰史的首例，也沖破了蘇軍炮兵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設下的禁區。戰后，志愿軍司令部給英雄八連榮記集體一等功，《人民日報》在頭版刊登了這一消息。

我要上前線顯身手

我炮兵團越打越強，戰績輝煌，而我在團指揮所負責起草月度全團戰斗總結，并繪制一幅反映敵兵力部署的扇形圖，對在前方的同學及戰友，真是羨慕不已。

機會終于來了。團部電話總機的戰友給我透露消息：一營營長和三營營長向張團長點名要你。果然，幾天后我就拿著調令到一營指揮所，向顧其昌營長報到。來到營指揮所，果然戰事繁忙。為節省造價昂貴的炮彈(據說一發炮彈值1.8兩黃金)，實行連射擊，營指揮，發現百人以上的敵軍，才能報告射擊。這樣形成的作戰程序是，先由連長在前沿觀測所向營指揮所報告敵情和具體方位，營長決定予以炮擊后，由我或另一位計算員徐樹坤在地圖上標明位置，然后計算出射擊諸元：包括方位(以基準射向左右為準)，標尺(距離，一個標尺50公尺)，高低(炮陣地至射擊目標的高低角度)，炮彈信管(一般用瞬發信管，一觸目標物即爆炸)，幾號裝藥(按射擊距離確定彈藥包數)，由營長向炮陣地下達射擊命令。還要經過基準炮(二號炮)的試射，一?三號兩門炮，按照二號炮按同一射擊諸元修正，前方觀測所觀測彈著點的誤差，電話傳到營部計算員，進行計算校正，直至命中目標，全連射擊，殲滅敵人，停止射擊，結束戰斗，記錄射擊諸元，如在附近再發現目標，即按照記錄的射擊諸元，進行修正后立即將炮彈射向新的目標。一個營三個連，目標不斷出現，我們終日埋頭地圖，進行計算，又按照彈著點的誤差進行校正。因此，每日指揮所里電話不斷，驕人的戰果使我們始終處于高度興奮之中。營長?參謀人員?計算員都住在指揮所的掩蔽部內，夜深了大家都已進入夢鄉，會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驚醒，前方報告敵重炮向我前沿陣地射擊，步兵戰友要求炮兵予以火力壓制。根據營長的命令，我在燈下根據敵炮彈出口火光確定方向，用秒表測定的炮彈爆炸聲，按音速計算出距離，然后用遞加或遞減幾個距離回擊，前方觀測所報告壓制射擊成功，我們就吹燈睡覺。日復一日的輪回，這就是我們指揮所戰斗生活的真實寫照。

在觀測所實現的兩次炮戰

經過自己計算和校正的炮彈，任憑打得多準，戰果多大，我總不能親眼目睹，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1952年9?10月間，我終于有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二連連長和觀測員奉命到后方集訓，營長命令我與指揮排長劉玉華堅守戰斗崗位，來到西方山二連觀測所。此時，由于在我炮火猛烈的打擊下，百人以上聚集的敵軍已不多見，所以營指揮所將部分權力下放到連，遇到幾十人的敵人，也可以自行組織射擊。在此背景下，我有了兩次難忘的戰斗經歷：

--炮火下的人道主義。1952年9月的一個上午，我在西方山二連觀測所用炮隊鏡觀察，突然發現獨立橋附近聚集著美軍數十人的隊伍，就找來指揮排長劉玉華，共同觀察了敵情。這是難得的戰機，我拿出地圖計算了各項射擊諸元，請劉排長向炮陣地下達射擊命令。我說了方向?高低?標尺?幾號裝藥，叫基準炮(二炮)：\"一發放！\"劉排長有豐富的作戰經驗，說：\"二發放！\"只見第一發炮彈在偏左幾十米處爆炸，按照作戰常規就要進行校正，但是沒料想第二發彈在敵群中爆炸，見此情景，我倆欣喜若狂。劉排長繼續下達射擊口令：\"全連四發急速射，放！\"在隆隆的炮聲中，獨立橋一片煙霧，敵人受到了重大殺傷。不一會兒，幾輛綠色的?車身畫著白十字的美軍救護車在橋邊停下，迅速將美軍死者?傷者拉上車。這是多么好的戰機呀，但志愿軍戰士都富有人道主義，劉排長毅然下達了\"暫停，記錄射擊諸元\"的命令，放美軍傷兵一條生路。

--空炸炮彈，威力巨大。在取得獨立橋炮火殲敵的數日之后，我觀測到某高山有敵軍活動，就向劉排長請示，用炮彈教訓一下美軍。劉排長表示同意，即向敵高山陣地發了一發炮彈，由于地形十分復雜，只聽見炮彈爆炸聲，卻不見彈著點，美軍照樣活動，這該怎么辦？我想到蘇軍編印的教材中寫到可以打\"跳彈\"，就是用\"延期\"信管，將炮彈射入地下，然后沿著彈道，跳出地面在空中爆炸。根據地形和射擊技術，這是紙上談兵，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于是我試探著問劉排長，打一發\"空炸\"吧，他點頭同意并下達了射擊口令。只見敵高山陣地上空一聲巨響，接著望見一團煙云由聚而散，由于空中爆炸，沒有死角可躲藏，炮彈的殺傷力很大，剎那間，囂張的敵軍全部不見了，不一會兒，我觀察到幾副擔架快速下山，這樣，兩發炮彈便結束了戰斗。

炮火掩護攻占391高地

在二連觀測所的日子里，我用炮隊鏡觀測發現，沿金化方向的公路上，美軍在施放的煙幕中進行著頻繁的軍事調動和物資運送，預示著將有一場大戰役快要拉開序幕了。據傳聞，當時我方的注意力并沒有放在上甘嶺，因為537·7和597·9兩個高地背靠五圣山，有天然屏障，回旋余地小。東側有金城后方的群山，西側有斗流峰?西方山；而在西線接壤駐守的三十八軍，扼守鐵原之敵。不過中西線接合部卻是一片開闊地，美軍在這個接合部中占領了391高地，因此從戰略上考慮，如果美軍向結合部發起進攻，以突破我軍防線，其后果不堪設想。因此，拔掉391高地這個釘子，是我軍高級指揮員的決心。

1952年10月11日清晨，也就是上甘嶺戰役打響的前三天，我突然接到營指揮所的命令，讓我下山接受新的任務。我趕回營指揮所已經10點多了，顧營長交待說，今天要攻打391高地。其作戰部署是，由我營和新調來的炮一師一個營在12時整，向391高地發起炮火襲擊，幾分鐘后步兵發起進攻，我們進行延伸射，掩護我步兵進攻，消滅后退敵人，此次戰斗的計算任務由我負責完成。時間緊迫，我顧不得吃飯，在地圖上忙著計算第一次炮火襲擊和第二次延伸射擊的射擊諸元，交給營長蓄勢待發，準備下達炮火襲擊的命令，秒針剛指向12點，兩個營的猛烈炮火一齊瀉下391高地，火力之猛烈前所未有，前方指揮所很快傳出勝利攻占391高地的消息。同時又傳出邱少云烈士為了不使敵人發現目標，在埋伏中硬是一動不動地被烈火燒死的英雄壯舉。

炮兵威震上甘嶺

1952年10月14日，舉世聞名的上甘嶺戰役打響了。不可一世的美七師，用飛機?坦克?大炮作掩護，采取集團沖鋒的方式輪番進攻，小小的597·9?537·7兩個小山頭，承受著上萬噸炸藥的爆炸，堅守在兩座高地的十五軍步兵戰友(后為十二軍戰友)，不得不從地面作戰轉入坑道，進行地下作戰。此時，炮兵顯示了\"戰爭之神\"的強大威力，炮二十團二營的炮兵擔負起上甘嶺戰役炮兵支援步兵的主戰任務，一營和三營仍留在原地堅守，炮七師師長顏伏成為中線的炮兵司令，對全戰線的各類炮兵統一調度指揮。

在整個戰役中，步兵指向哪里，炮彈就射向哪里。而且，坑道內的步兵是使炮兵眼睛最明亮?校對炮彈誤差最靈敏的觀測員，因兩個坑道對地表面都有了編號，二營各炮位對有各編號的精確的射擊諸元，只要步兵用報話機通知炮兵，我們的炮彈立即呼嘯而去，在敵群中爆炸。重炮的曲線彈道有射擊死角，迫擊炮卻有專打死角的功能，迫擊炮直接瞄準，任你躲藏在死角，仍然是百發百中。

上甘嶺戰役結束后，志愿軍司令部為炮二十團榮記集體三等功，三營八連記集體一等功，二營及三個炮兵連記集體二等功；一營及三個連隊和三營的七連?九連記集體三等功。全團全建制立功在我軍炮兵作戰史上也屬首例。志司還對烈士?電話員金耳世追記特等功，為報話員孫××榮記特等功。

打響夏季反擊戰役，向\"三八線\"挺進

1953年春夏之交，志愿軍司令部向各兵種下達了夏季反擊戰役的作戰命令，向\"三八\"線推進。那是一個風和月清的夜晚，全團告別了鏖戰近3年的上甘嶺地區，向東線開進。車行一夜，各營開赴各自的步兵團戰地。我們一營負責配合某步兵團攻打883·7高地。敵人的陣地比我方陣地略高，進攻難度大，這意味著將是一場扣人心弦的惡戰。我們營指揮所在步兵團指揮所設立觀測所，直接面對敵人的高山陣地。戰場的局面，儼然和十五軍?十二軍不相同，只見在我方陣地的山梁上，架設著高音喇叭，擺開了兩軍對壘的陣勢，每個指戰員的手上都有某軍司令部印發的作戰命令，并醒目地寫著：要打翻身仗，攻占\"三八\"線。我忙著計算好883·7的射擊諸元，并進行了試射，等待著進攻命令。只聽得步兵首長一聲令下，全營的炮彈立刻傾瀉到883·7高地，隨后，步兵發起總攻，炮兵實行延伸射擊。這時，令人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敵人進行瘋狂反撲，炸彈?炮彈一起射來。在此緊急關頭，高音喇叭響起了威武雄壯的《志愿軍戰歌》和步兵首長鼓舞戰士200米沖鋒的號召，接著，高音喇叭響起了占領883·7高地主峰的消息。我們看到高山陣地上籠罩著敵人的炸彈和炮彈爆炸的煙霧，我們炮兵也立即作出反應，用猛烈的炮火攔阻了美軍的瘋狂反撲，我英雄的志愿軍戰士光榮地完成了夏季反擊戰役的階段性勝利。

雨夜送忠魂

打下883·7高地之后，營長讓我和另外幾位同志到營后勤作短暫休整，以迎接新的戰斗。我們進入樹林茂密?十分隱蔽的山溝里，在臨時搭建的掩蔽部里吃了飯，便大睡起來。

7月，是朝鮮多雨的季節。一天晚上，大雨傾盆，掩蔽部漏雨了，我們急忙把幾塊雨布遮擋在漏雨處，正準備休息，忽然夜行飛機扔下炸彈，發出一聲巨響，無線電話班的幾位同志中彈犧牲了。我們冒著雨到出事地點清理烈士遺體，掩埋了尸體。無線電班下來休整的三個人全部犧牲。我被分配到擔架組，因我個子小，抬擔架前頭。夜空漆黑，雨繼續嘩嘩地下著，我抬著沉重的擔架，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來到墓地，大家共同掩埋烈士，想起戰友的音容笑貌，想起三年協同并肩作戰的日日夜夜，任由雨水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我們知道，戰爭就要結束了，也許他們是全團最后犧牲的戰友，他們的遺體將永遠留在異國的荒山野谷中，今后的歲月中，遠在祖國的烈屬，你們能有機會來此為他們祭奠嗎？

尾聲：秘密凱旋回國

幾天后，前方營指揮所打來緊急電話，命令韋副營長和我迅速到指揮所報到。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和韋副營長急匆匆地趕路，他帶著手槍在前面走，很快進入新攻克的美軍占領的山谷。登上指揮所所在的山丘，向南方望去，已見不到高山峻嶺，茫茫一片，另一種景象。顧營長見我們一路走得很勞累，便安排我們倆先休息，明日再研究情況和作戰任務。

第二天--1953年10月27日，突然接到上級命令，板門店停戰協議已經簽字，晚10時生效。聽到這個消息，完全改變了原來的計劃，全團各炮陣地不約而同地抓緊這有限短暫的時間，不間斷地向敵軍陣地開炮，恨不得將全部炮彈都傾瀉在美軍陣地上。隨著晚10時前幾秒鐘最后一發炮彈爆炸聲后，整個戰線一片寧靜。中朝人民以鮮血為代價，抗美援朝戰爭從這一天晚10時才真正地結束了！

1953年10月下旬，我們接到了班師回國的命令，所有的火炮?槍枝?彈藥?車輛及一切作戰軍用物資，全部支援朝鮮人民軍。為保守軍事調動機密，貨車全封閉，在鴨綠江邊接受聯合國官員的檢查。我們所坐的貨車專列車門窗緊閉，駛出鴨綠江很遠的鳳凰山車站，才打開車門，老鄉們準備了大米肉菜，指戰員們飽餐一頓后，列車繼續向山東張店進發。經過臨時休整后，又開往南京湯山第三炮校附近的營地。由于戰爭創傷，我和團偵察股長張林，先后住進了南京湯山第三陸軍醫院，住院10個月后，結束了我的為時5年的軍旅生涯。

(作者系陽泉市礦區三?四?五屆政協常委)

(責編東曙書福)

(題圖為1950年10月19日，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同朝鮮人民軍一起抗擊美國侵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