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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案

2002-04-29 00:00:00水運憲
啄木鳥 2002年10期

題記:制治于未亂,保邦于未危,為最一策。

——《尚書·周書·周官》

引子

“警察是種特殊的職業(yè),有點像軍人,又不是軍人。我們內(nèi)部有個說法,說警察是一支準軍事化的隊伍。

“有一次開省委常委會,會間休息的時候,書記很輕松地問我說,你是個老公安了,我問你,警營和軍營到底有哪些不同呢?我就回答了三點不同之處。第一是軍營里面有兵也有官,警營里面都是官。每個人兜里揣著的都是警官證。第二點,軍隊是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們的警察是養(yǎng)兵千日用兵千日。第三點不同之處就是警察不像部隊官兵,既不轉(zhuǎn)業(yè)也不復員,干上了就是一輩子的事情,除非到了年齡辦退休。

“我記得那次常委會的日期。那是1999年的最后一天,由我向常委會匯報本省一年來的治安保衛(wèi)工作。第二天就是新年了,因此,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2000年元旦凌晨四點鐘,我忽然驚醒過來,看見日歷上清楚地跳出了一個新的年號。這個新年的意義太重大了,因此我一夜輾轉(zhuǎn),夢寐縈懷。從這一天開始,整個世界都走到了20世紀的最后一年,而我也步入了生命歷程中的第六十個春秋。誰在這一天不感懷萬千呢?

“六十歲對一個人來說將意味著什么,這個問題的答案肯定會因人而異不盡相同。但是作為一位國家公務員,在這一年里都會面臨一道絕對相同的門坎。

“對于我來說,省委常委、省政法委書記、省公安廳長這些實質(zhì)性的職務將要在今年之內(nèi)卸去,這是不容置疑的。關于這一點我心中早有準備,也十分坦然。盡管如此,一旦事到臨頭,我的心理反應還是很強烈。

“那天我剛剛睜開眼睛就感到全身發(fā)熱,一顆心忽然就被提到了嗓子眼上。六十歲真的就要來了?以前一直十分朦朧的東西,一夜之間就變得清晰可見。就像是明明知道那遙遠的大山背后有一片桃源仙境,不知不覺人就走到了大山的交界口。歲月果真流逝得這么飛快?

“我霎時心緒紛繁,一股濃烈的眷念之情久久地撞擊著我的心扉。旁人肯定會以為我是留戀所謂的高官厚祿,然而這都并非是我最割舍不下的東西。我深深地知道有多高的榮譽和地位就有多大的責任和壓力。作為公安廳長,臨深履薄之感一刻都不曾松懈,一旦辭任,留給我的只是一種夢寐以求的輕快。

“說心里話,在那一刻,我真正留戀的是那三十六年的警營生活。

“我是湖北人,從武漢雷達學院一畢業(yè)就分配到湖南公安戰(zhàn)線當偵查員。在湖南生活的時間超過了在老家的時間,并且還將繼續(xù)超下去。我的根已經(jīng)扎在湖南了,扎在湖南公安這一片郁郁蔥蔥的熱土上了。

“回想這幾十年的時間,我是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警營生涯說不盡的歡樂道不盡的憂慮,既鍛煉了我也培養(yǎng)了我。對于人民警察這個職業(yè),我算是品嘗得最有滋味的人了。難道真的就要這么匆忙地離開駕輕就熟的公安崗位了么?

“想著想著天就亮了。

“推開窗戶,朝陽在天邊照樣升起。新年的第一輪太陽看上去又紅又圓,像是劃在藍天上的一個碩大的句號。

“我忽然精神抖擻。我認為這是一個吉祥的象征,它將激勵我恪盡職守,站好最后一班崗,去爭取一個十分圓滿的結局。”

……

━━摘自同湖南省公安廳長林道義的談話記錄

一、九月流火

九月的三湘大地,如煮如蒸。

車上的人不多。那車也坐不下更多的人,除了那位對這“火爐”般天氣說了句調(diào)侃話的干部之外,就只有林道義和他的秘書小黃了。當然還有司機小梁。

林道義坐在前排,頭倚在座位靠背上,一直悶不吭聲,似乎沒有聽見別人在說什么。小黃形影不離地跟著他東奔西顛了好幾年,當然知道他根本無意關心天氣之類的芝麻小事。作為公安廳長的林道義,此時此刻他心中有無數(shù)更加令人焦慮的問題。

開春以來,公安部接連發(fā)下來了很多要情通報。這一年的大案發(fā)生率似乎比以往更高,涉槍涉黑的案子一不小心就冒出來了,動不動還被外界扣上一個“驚天大案”的形容詞,弄得林道義很惱火。

“這也驚天那也驚天,偏偏天又沒有塌下來!”有一次他指著一份報紙說,“當然,這對我們也是一種壓力。有壓力是好事。再說我們是吃這碗飯的,不壓我們壓誰呢?”

還有兩份內(nèi)部通報對林道義的壓力更大。其中一份談到了中原某省一名公安民警因為個人的債務問題與人發(fā)生糾紛,居然就拔槍朝人家射擊。另外一份是通報了西南邊境某個地區(qū)的某個公安局長與黑社會組織互相勾結作惡營私的情況。林道義當即就在那兩份通報上簽了很長一段話,讓廳黨組成員迅速傳閱。他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絲毫不亞于那些驚天大案。

“不錯,那些案子是驚了天。”他對他的班子成員說,“可這幾件事情動了地,知道嗎?我們更加不能忽視。地是什么?地是我們的根基呢。不論外部的仗有多么難打,只要我們的隊伍堅定就好辦。最怕的是內(nèi)部出亂子,不是說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嗎?千萬要警惕啊。你們想想,頭上頂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徽,手里握著執(zhí)行法律的權力,腰上還別著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武器。要是這些人出了問題,那性質(zhì)該多嚴重?不得了啊我的同志。”

其實,這一年全省的社會治安情況還是不錯的。惡性案子出了一些,大多都是情殺或者仇殺一類,危害范圍沒有擴大,驚擾社會的程度并不深。隊伍建設總體還算穩(wěn)定,雖然也出了幾起影響了政法隊伍形象的事,但是很快就被控制住了。迅速地進行了嚴肅查處之后,還通過媒體在一定程度上向社會曝了光。既警醒了內(nèi)部,又對公眾有了交待,群眾基本上是滿意的。一個有著近七千萬人口的省份,光警察隊伍就有好幾萬人,要說內(nèi)內(nèi)外外的不出一點事故也不大現(xiàn)實。橫向縱向一比較,本省的情況還是相對平穩(wěn)的,因此,部里和省里對公安廳的工作基本上給予了肯定。

但是林道義的心始終不能踏實。

五月一過,氣溫急劇上升,省內(nèi)的邪教活動又頻繁起來。這件事情雖然目前還夠不上驚天也夠不上動地,但是卻讓人既勞神又費力。它有很特殊的一面,不比那些刑事案子和治安事件,光靠上警力是沒有什么作用的。并且那里面有好多東西游移在邊緣的位置上,處理起來非常棘手。就像是一塊跌在灰里的豆腐,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

然而這又是一件必須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來嚴肅對待的工作。省委明確由省政法委督辦,由省公安廳主辦。政法委的書記是林道義,公安廳的廳長也是林道義。換句話說,督辦者是他,主辦者也是他。自己督著自己辦,那還有什么話說呢?說句玩笑話,連責任都無處可推呢。這一點林道義心里是非常透徹的,何況他也不是一個推三委四的人。

幾個月下來,他在這上頭傷透了腦筋。他很難理解那些癡迷者,更不理解其中為什么竟然還有一部分領導干部和高級知識分子。他想親自去解剖幾只麻雀,研究一下他們到底在癡迷什么。同時也想從中摸索出一點經(jīng)驗,以便指導公安戰(zhàn)線的同志做好對他們的轉(zhuǎn)化工作。經(jīng)過一番思考和準備,他便于前天輕車簡從,出發(fā)到了株洲。他知道株洲那邊的情況稍稍好一點,便想從易到難,逐步再往深里頭展開。

昨天他又很早地從株洲趕往湘潭。那邊有一位在大學工作的高級知識分子,本人是歷史系的博士生導師,卻又是一位度數(shù)比較深的癡迷者。林道義決定親自同他接觸幾個回合。

從長沙到株洲,株洲到湘潭,再從湘潭到長沙,每一段的路程都是五十公里左右。這條線路剛好構成了湖南的“金三角”。以省城為中心的這個金三角,是湖南經(jīng)濟結構鏈中最主要的一環(huán)。政治、經(jīng)濟、文化、重工業(yè)、輕工業(yè)、金融、商業(yè)、教育基本上集“金三角”于一體。顯而易見,這里是湖南打造現(xiàn)代化區(qū)域經(jīng)濟龍頭的重大依托所在,省里便提出了將這三個城市聯(lián)為一體的遠大構想,并且已經(jīng)在朝這個構想努力。

他在湘潭同那名對象整整接觸了一個下午,效果不大明顯。他感到同那位歷史系教授的談話比較累,因為對方老在心里提防著他。說是交流,雙方的思路卻只往自己的方向流動,總不能交匯在一起。

林道義其實是做了一些準備的。為了這次交流,他在出來之前就找來了幾本有關明史清史一類的書籍,專門研究了那里頭的邪教組織與邪教活動問題。他準備到了湘潭之后,同那位歷史學教授平等地做些探討,并且希望他帶著研究生一起好好地做這么一個課題。

對方答應是答應了,但是他心里到底會怎么想還很難說。尤其他后來以“向領導請教”的方式,比較婉轉(zhuǎn)地說:明、清兩朝的那些邪教活動,是當朝統(tǒng)治者給定的性。后來我們好像不是那么定的吧?

于是,林道義陷入了深思。

“那位老教授的話引起了我的警覺。

“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歷史知識顯然很欠缺。一個知識欠缺的人去做學識淵博者的工作,肯定是困難的。那一次去湘潭,我的工作應該說是基本上沒有做好。

“但是我因此受到的啟發(fā)卻很大。看來,作為一名當代的人民警察,如果沒有學問,知識欠缺,那是絕對不行的。而且知識面要越廣泛越好,目光要越深刻越好,僅僅停留在一般層次都不行。這個社會已經(jīng)大踏步前進了,提高警察自身素質(zhì)的問題已經(jīng)迫在眉睫……”

——摘自同林道義的談話記錄

二、槍聲驟然響起

林道義是下午五點二十分才離開那所大學的。工作不順利,他的心情也不大好,就準備啟程回長沙。湘潭市的同志一定要留他吃飯,還說了些非常近情理的理由。

“吃了飯再走嘛。都給您準備好了呢。”當?shù)氐恼ㄎ瘯浲炝糁f,“今天是禮拜五,都放假了。急什么?又沒有什么事情了。”

“沒有事情?這句話你也敢講?”林道義搖了搖頭,“我都不敢講呢。干我們這一行的,大腦神經(jīng)一天到晚都繃得緊緊的。誰會知道什么時候有事?什么時候沒有事?”

“那也是。可飯還得吃嘛。這會兒太陽還沒落,氣溫太高了,我們就抓緊時間吃飯。吃完飯?zhí)栆蚕氯チ耍米摺刹坏R。”

他便不好再推托了。

說是吃飯,在飯桌上還是談工作。那種場合不是正式匯報,談起工作來也不拘謹。好的差的,喜的憂的,都放開了講。

他們介紹說,湘潭市的大中型企業(yè)非常多,有些企業(yè)的效益并不好,工人的情緒也不穩(wěn)定,因此,消除隱患的工作十分重要。個別地方的情況還很突出,工作難度也相當大。一不注意就會發(fā)生請愿之類的事情。林道義聽得心頭沉甸甸的,一邊吃飯一邊冒汗。

出發(fā)時。小黃看了一下表,還不到六點半鐘。

他們還是走早了點。太陽仍然沒有落山,氣溫還是相當高。一路上又正好迎著太陽走,那陽光肆無忌憚地穿過車前的玻璃,直撲撲地照射著他們的眼睛,令人格外焦躁。于是那名隨行的干部就說起了火爐之類的調(diào)侃語言。

“今天幾號了?”沉默了一陣,林道義忽然問了聲。

小黃馬上回答:“九月一號。”

“沒弄錯?才一號?”

“沒錯。今天是一號,星期五。”

林道義沒有再問什么。他原以為九月份已經(jīng)過了好多天,不料這個月剛剛開頭。他自己都說不清是嫌日子過得快還是過得太慢。

“多事之秋啊!”他在心里感嘆了一聲,取出了一副墨鏡。

司機小梁便趕快替他把車前玻璃上方的那塊擋光板放了下來。

湘潭至長沙是一條高速公路。小梁把車速控制在一百二十公里的樣子,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鐘。秘書小黃的手機響起來了。

就是這一次的手機鈴聲,驟然把林道義推上了他從警歷程中的最后一道風口浪尖。

當時林道義正閉目養(yǎng)神。小黃的手機響他完全知道。無數(shù)次的報告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接到的,所以,他沒有感到意外,仍然閉著眼睛。他知道小黃會很恰當?shù)靥幚砗妹恳粋€來電。

“什么?持槍搶劫?”小黃驚呼了一句,“殺了七個人……”

林道義便從靠背上一彈而起。

“給我!”他幾乎是從小黃的手上搶過那部電話機的,“我是林道義。不要慌張,說清楚點。”

電話是副廳長符洪剛打來的。他是最年輕的廳領導班子成員,精明干練,口齒清楚,表述十分清晰簡潔。

“廳指揮中心十八點三十三分接到常德市公安局緊急報告,十八點零六分,常德市農(nóng)業(yè)銀行一輛運鈔車,開到武陵區(qū)建設路農(nóng)業(yè)銀行江北支行北站分理處,正準備接運現(xiàn)鈔的時候,突然遭到四名蒙面男子持槍搶劫。三名押車經(jīng)警和兩名隨車出納被打死。兩支‘七九’式微型沖鋒槍被搶走。”

林道義眉頭緊鎖,壓制著自己的情緒。

“不是說殺了七個人嗎?”

“是。歹徒還劫持了一輛出租車,打死了司機和一名過路的群眾。在逃跑過程中,又打傷和撞傷了五個人,其中還有一名五歲的小女孩。”

林道義咬緊了牙關問:“搶走了多少錢?”

“錢沒有被搶走。”

“歹徒從被打死的出納員身上搶到了運鈔車的鑰匙。開車門的時候,銀行的一名女職員按響了警報器。歹徒以為是警察趕到了,慌亂之中,扭斷了鑰匙。”

“警察是什么時候趕到現(xiàn)場的?”

“從接到報案起,不到三分鐘時間。”

“喝!厲害啊。”林道義在心里罵了句。他顯然不是罵那些迅速趕到案發(fā)現(xiàn)場的警察,但他說的“厲害”也不是指警察。三分鐘趕到現(xiàn)場,這種速度是令人滿意的,但是歹徒的撤離速度更快。林道義敏銳地感覺到,這是一場經(jīng)過周密策劃的搶劫案。劫匪心狠手辣,神速果斷,手法相當老到。

林道義沒有猶豫,只是下意識地發(fā)出了第一道命令:“廳黨委和全體班子成員,馬上按預定方案各就各位。”

“我剛到指揮中心,常務副廳長楊玉和也趕到了。”符洪剛匯報說,“已經(jīng)和方任重同志通了電話。”

方任重是分管刑事偵查工作的副廳長。

“任重不是出差到北京了嗎?”林道義想起來了。

“是。他在電話里建議,派刑偵總隊長金玉景到常德去協(xié)同破案。他是常德人,情況熟悉。”

“同意。”林道義說,“讓他立即出發(fā)。”

“他已經(jīng)在路上了。”

林道義看了看表:“請玉和同志火速調(diào)動全省的警力,在所有通往常德的路上設卡堵截,絕不能讓歹徒逃走。”

“楊廳長已經(jīng)作了布置。益陽、張家界、懷化、岳陽,凡屬與常德接壤的地區(qū)都接到了通知。各地、市的公安局長也已經(jīng)在自己的指揮中心就位,正在組織警力上路設卡。”

“鐵路呢?”

“長沙、懷化、衡陽三個鐵路局的公安處也接到了通知。”符洪剛回答道,“我們正在同民航公安聯(lián)系,請他們協(xié)同堵截。”

“很好。”林道義補充著說,“還有,常德與湖北省有多處接壤。馬上給湖北省廳打電話,請他們迅速協(xié)助設卡堵截。”

“是。我們馬上同湖北聯(lián)系。”符洪剛飛快地記下了這一點,“林書記還有什么指示?”

“聽著。”林道義此刻非常冷靜,他沒有太多思索,就發(fā)出了第二道指示,“告訴常德,這伙歹徒窮兇極惡,手上又有武器,時刻都有繼續(xù)危害人民的可能性。目前我們最迫切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要千方百計把這伙歹徒逼出人口密集的城區(qū)范圍之外,然后解決在常德境內(nèi)。明白這個意思嗎?”

“明白!”

放下電話之后,他發(fā)現(xiàn)那車像是飛起來了。司機小梁是武警部隊的現(xiàn)役軍人,身體很強壯,反應也極其敏捷。一聽說有敵情,他本能地進入到興奮狀態(tài)之中,卻不料劈頭就被林道義一頓好訓。

“慌什么?啊?”林道義望了一眼時速表,“都超過一百八了。萬一出了問題,這一仗還打不打嘛。”

小梁憨憨地笑了一下,把車速放慢了些。

“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zhàn)。這句話你聽說過嗎?”

“是《孫子兵法》里頭的。”小梁一邊開車一邊回答他說,“我都聽您講解了好多次了。”

“等于沒聽!”林道義自己倒冷靜多了,“毛手毛腳的,怎么能成大器?欲速則不達。懂不懂?”

那車便走得相當?shù)胤€(wěn)了。小梁知道首長的脾性,說是那么說,其實首長更不喜歡你把車開得溫吞吞的。尤其在這種緊要關頭。于是,小梁控制好油門,速度并不減慢,卻奔馳得非常理智。

“我們最不愿意看到的暴力搶劫銀行和運鈔車的犯罪形式,終于在我省第一次發(fā)生了。直覺告訴我,這個暴力團伙的所作所為絕不是一般性質(zhì)的犯罪。他們將目標對準金融要害單位,直接危害著社會主義的經(jīng)濟基礎。

“更嚴重的是這伙歹徒在光天化日之下窮兇極惡地持槍搶劫,濫殺無辜,這不僅給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和社會治安穩(wěn)定帶來了無法估量的損失,還將在人們的心中產(chǎn)生難以消除的負面影響。

“無論是從政治的高度還是從維護全省經(jīng)濟發(fā)展的高度來看待,特別是從‘還老百姓一個安全的生活環(huán)境’這個角度來看待,這個案子必須偵破,而且必須盡快偵破。否則,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

“對于我來說,一切都不用考慮了。我的責任不是督辦,而是必須親自沖上去。指揮部必須靠前再靠前,一直要靠到案發(fā)地。

“我的身份也非常清楚,既是一名指揮員,又是一名現(xiàn)場辦案的偵查員。既是一名與歹徒斗智斗勇的警察,也是一名向歹徒討還血債的普通群眾……”

——摘自林道義的回憶文章《為警察的榮譽而戰(zhàn)》

想到這里,林道義如坐針氈。

“小黃,給我接吳鐵軍。”他火急火燎地喊了句。

小黃立即給常德市公安局的吳鐵軍局長撥電話。很巧合,他還沒有把吳鐵軍的手機號碼發(fā)出去,手機先響了。淡綠色的顯示屏上,跳出了一個熟悉的呼入號碼。

“是吳局長。”小黃趕快把電話遞給了林道義,“他正好打過來了。”

林道義還沒有將手機貼近耳朵,那邊就在說話。聲音很急促。

“書記啊,”吳鐵軍的聲音有點沙啞,“我是吳鐵軍。”

“鐵軍,”林道義急切地問,“現(xiàn)在常德情況怎么樣了?”

“十八點三十五分,追擊民警在城區(qū)東郊鄉(xiāng)一個叫甘露寺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歹徒作案時搶劫的那輛出租車。”

“人呢?”

“跑了。”吳鐵軍說,“據(jù)目擊行人反映,在十八點二十分左右,看見四名像歹徒特征的人,分兩次從那輛出租車下車。其中兩人各背一只挎包,往甘露寺農(nóng)貿(mào)市場方向走了。”

林道義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感到形勢很嚴峻。“這說明歹徒還沒有離開常德城區(qū),血案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再次發(fā)生。”他盡量地壓制著焦慮,說話的語氣十分凝重,“鐵軍,知道該怎么做嗎?”

“請書記放心。”吳鐵軍是一名當兵出身的湘西漢子,說話干脆,處事果敢,是塊打硬仗的材料,“我們已經(jīng)從省指揮中心接到了書記的指示。保證把歹徒擠出城區(qū),解決在常德境內(nèi)。”

“警力夠不夠?”

“暫時沒有問題。”

“防彈背心呢?有多少?”

“不多。”吳鐵軍不習慣講困難,“但是我們可以從內(nèi)部先調(diào)劑一下。”

“血漿準備了沒有?”

吳鐵軍一愣:“血漿?”

“趕快到各個醫(yī)院了解一下,要是不夠,馬上從省里調(diào)。”

“問題不大吧?”吳鐵軍顯然對這件事情還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林道義急了,對著話筒厲聲說:“什么問題不大?問題很大!我們面對的是一群亡命之徒。他們手上有軍用武器,還有兩支沖鋒槍。那東西是要喝血的啊。你過去當過兵,可現(xiàn)在你是獨當一面的指揮員。你應該知道作為一名指揮員的責任有多么重大,必須對突然遭遇有充分的準備。再也不能讓群眾流血了,你懂嗎?”他的心情非常沉重,特別交待道,“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全。尤其圍捕歹徒的時候,要盡可能減少我們民警弟兄的無謂犧牲。救護車、醫(yī)務人員要隨時待命,血漿一定要備足。趕快去辦吧。”

吳鐵軍聽得十分感動。

“明白了。我一定按書記的指示落實。”

“好。”林道義朝前方看了一眼,兩旁的路燈開始亮了,“我已經(jīng)到了長沙。有什么情況,隨時同廳指揮中心保持聯(lián)系。”

“書記,直接去公安廳?”小梁知道問這句話是多余的,但他還是問了一句。這是他的職業(yè)習慣。

林道義竟沒有吭聲。他一直在沉思著,似乎沒有聽見小梁的問話。小梁便徑自驅(qū)車向公安廳方向駛?cè)ァ?/p>

“等等。”林道義突然說,“我先回家一趟。”

小梁感到有點意外,但他沒有再問任何話,方向盤一甩,將車拐向了通往省委宿舍的那條路。

還是小黃明白林道義的心思,他知道林道義是打算豁出去了。眼前這段時間還在匯聚各種情況,又有好幾位副廳長在廳指揮中心坐鎮(zhèn),他便趁機趕快回一趟家。他是在做離開長沙的準備,說不定連夜就會趕赴常德。他顯然是下了死決心,要在那里與歹徒打一場持久戰(zhàn)。

車在林道義家門口停下來的時候,小黃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書記,我們就在車上等您吧?”

“明知故問。”他朝小黃瞪了一眼,“你們兩個聽好了,回去趕快帶上換洗衣服,小梁還要多帶幾雙換洗襪子,你那一雙腳總是臭烘烘的,熏得死蒼蠅。”

他下了車。回身關車門的時候又交待說:“不管是老婆還是女朋友,告別的時候濃縮一點。小伙子嘛,卿卿我我的時間以后還多得很。”他看了一眼手表,七點零五分,“從現(xiàn)在開始,十五分鐘之內(nèi)來接我。”

小梁把車開走了。在車上他禁不住心中的崇拜,得意地對小黃說:“瞧我們老板,大將風度呢。”

“對。”小黃也很敬重他,“我有個預感。”

“什么?”

“這案子,肯定能破。”

“那還用說?”小梁狠狠地加了一腳油。

三、第一個不眠之夜

林道義是在七點二十分趕到省公安廳指揮中心的。林道義走進去的時候,所有在場的人都站了起來。

還沒有等別人向他匯報,林道義一口氣問了三件事情。

“跟湖北方面聯(lián)系過了?”

“照您的指示,十八點五十九分,我給湖北省廳通報了情況。”符洪剛趕快回答道,“湖北省廳高度重視。省委常委、公安廳長陳訓秋同志親自坐鎮(zhèn)廳指揮中心,迅速地調(diào)集了公安民警、武警部隊,在與常德接壤的公安縣、松滋縣沿路設關堵卡。他們的副廳長尚武同志已經(jīng)趕赴荊州,親自督陣。”

“好哇,我老家的同行們動作真快。”林道義臉上并沒有笑意,“給訓秋同志掛個電話,感謝他們。”

他走到值班桌前,又問起了第二件事。

“武警總隊那邊集結得怎么樣了?”

“他們正等著林書記的指令。”

“告訴總隊,請他們立即從三支隊調(diào)集二百名官兵,全副武裝待命。”他想了想,又強調(diào)了一句,“讓總隊派負責作戰(zhàn)的副參謀長石虎同志帶隊。就說是我點的將。”

“知道了。”

第三件事他沒有當著大家問。他把楊玉和拉到一邊,避開其他人,輕聲問道:“給省委、省政府匯報過了?”

楊玉和點點頭:“我給四位主要領導匯報了。”

林道義關注地問:“哪四位?”

“正午書記,儲波省長,再就是分管政法的胡彪副書記,還有就是常務副省長伯華同志。”

“對,就他們四位。目前連匯報的范圍都不宜擴大。”

楊玉和望了他一眼:“當時來不及請示你,我就按慣例辦了。”

“辦得好。”林道義小聲地說,“匯報是很重要的。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已經(jīng)非常被動了。如果匯報不及時,領導們要是從別的渠道先知道了,我們就會更加被動。你說呢?”

楊玉和輕輕地點了點頭。在廳領導班子中,楊玉和是擔任了廳黨委副書記的副廳長。林道義不在家的時候,廳里的工作由他負責。處理上下左右的關系,他是比較周到的。

然后林道義轉(zhuǎn)過身來,說話不再回避其他人。

“書記、省長們有什么指示?” 他繼續(xù)問楊玉和。

楊玉和馬上取出一頁文件紙:“已經(jīng)印出來了。我們準備從內(nèi)部發(fā)下去,正等著您簽發(fā)。”

林道義接過文稿,看見了那上面的一段十分堅硬的文字:

“楊正午、儲波、胡彪、伯華指示:要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價,可以調(diào)動武警,全力追捕犯罪嫌疑人,擴大圍捕堵截范圍,無論如何要將犯罪嫌疑人追捕歸案,同時要注意保護群眾和自身生命安全。”

這段批示的內(nèi)容,林道義心里已經(jīng)想到了。有些已經(jīng)布置下去了。盡管如此,他仍然從“不惜一切代價”那句話中體會到了巨大的壓力。尤其是“無論如何”四個字,已經(jīng)清楚地表明了省委、省政府的態(tài)度。案子非破不可,歹徒非抓獲不可。在這個任務面前,已經(jīng)不存在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

“省委領導還說了一個意思。必要時,可以將歹徒擊斃。”楊玉和補充告訴林道義說,“后來經(jīng)過請示,我沒有把這句話體現(xiàn)成文字。準備口頭向下面?zhèn)鬟_。”

林道義點了點頭,然后拔出筆,在發(fā)文箋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三件事情都弄完之后,林道義走到了值班民警中間。

“怎么樣?”他望著大家問,“常德那邊有什么新的情況過來?”

“現(xiàn)場勘查的詳細報告?zhèn)鬟^來了。”指揮中心主任吳明趕快站了起來,將兩頁材料紙遞給了他。

林道義接過材料很快地看了一遍。情況跟先前大致差不多,但是有一點引起了林道義的注意。材料中詳細報告說,“犯罪嫌疑人駕駛搶來的出租 車沿常德市育才路——武陵大道——柳葉路——啟明路——高專路繞了一大圈(10.2公里)后,將車丟棄于距現(xiàn)場直線距離約五公里的高專路與人民東路交匯處(距人民東路約三十米),分散逃離。”

“拿一份常德地圖來。”林道義一邊走向會議桌,一邊吩咐道。

一支紅筆根據(jù)材料中敘述的地名,很快地把歹徒的逃跑路線在地圖上勾畫出來了。這條路線非常令人費解。歹徒從作案地點出發(fā),到棄車逃走的地方,那路線剛好畫了個“ㄇ”形。

“跑了十幾公里之后,又折回到離現(xiàn)場只有五公里的地方拋車,然后步行逃走。”林道義望著地圖,自言自語地問了句,“什么意思?”

“跑錯路的可能性是沒有的。”楊玉和分析說,“作案之前,劫匪們肯定踩過點。在什么地方拋車,應該是經(jīng)過了選擇的。”

“好像在有意地迷惑警方。”符洪剛也談了一種看法,“他們認為警察只可能朝城外追擊。”

林道義對這一點很警覺,歹徒在搞逆向思維?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更不能頭腦簡單了。他俯下身去,反復朝地圖上那條紅線打量著。惱火的是那些街道還有那些地名實在陌生,讓人無法產(chǎn)生聯(lián)想。

他抬起頭,望著大家問道:“有誰對常德熟悉?這幾條街道,還有街道的周邊情況,具體是個什么樣子?”

這個問題把在場的人都問住了。其中雖然也有在常德工作過的同志,但是常德的變化很大,很多路的路名都是新取的,因此,誰也答不上來。

“我當時提出來的那個問題,一直都是我腦子里的一大疑點。我知道省廳的同志誰也回答不了我,因為大家對現(xiàn)場完全沒有感性認識。

“經(jīng)驗告訴我,處理這樣的案子,必須親自上現(xiàn)場。閱讀勘查報告是一回事,現(xiàn)場體驗又是另外一回事。往往人一到了現(xiàn)場,一些看起來并不起眼的蛛絲馬跡很可能就啟發(fā)了新的思路。搞藝術的人把這叫做靈感。

“對于一名偵查員來說,靈感甚至比任何東西都重要。”

——摘自林道義的回憶文章《為警察的榮譽而戰(zhàn)》

“歹徒的體貌特征弄出來了嗎?”林道義又問。

“出來了。”吳明繼續(xù)匯報說。他的記憶力非常好,根本不用看稿子,“據(jù)現(xiàn)場目擊者回憶,四名犯罪嫌疑人中,一個身高一米八左右,體形偏瘦,頭戴藍色太陽帽,身穿藍色長袖襯衣。其他三個人身高分別在一米七至一米七五上下,一個穿藍色襯衣,兩個穿深色圓領T恤衫。東北口音。”

“算了。來不及了。”

“這么熱的天氣,你短褲都不帶一條?不打算洗澡啊?”

吳明有點尷尬地笑了笑:“書記,常德還能沒有短褲賣?”

“如今的年輕人怎么得了?動不動就擺闊氣。”他搖了搖頭,“我可告訴你,這一去就不是三兩天的事啊。我看你有多少錢買。”

然后楊玉和他們就出發(fā)了。走的時候,剛好是夜里九點半鐘。

五十分鐘之后,省武警總隊副參謀長石虎報告說,前往常德參戰(zhàn)的武警官兵已經(jīng)在長常高速公路入口處集結完畢。

“石虎,怎么樣?”林道義在電話里問,“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下就看你們的了。”

“沒問題。保證完成任務。”

“千萬不要大意。知道嗎?”林道義細心地交待道,“這伙王八蛋不能小看,他們手里有武器。”

“那幾條破槍算什么?”石虎鄙視地說,“請書記放心。”

“可不能輕敵啊。你們在明處,歹徒在暗處。一定要盡量避免自身傷亡。”林道義又交待了一句,“石虎,我派你們?nèi)ィ俗龊猛跬秸娼佑|的準備之外,還有一個目的你知不知道?”

“請書記指示。”

“我們的武警部隊兵強馬壯,一出動就有極大的威懾力。威懾力就是最大的戰(zhàn)斗力。到了常德,你給我鋪天蓋地去攪那一潭水。水急則魚跳。魚一跳出來,我們就好辦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明白了。”

“那就出發(fā)吧。”

“是。”

放下電話,林道義轉(zhuǎn)身對符洪剛說:“洪剛,你給我馬上組織幾個督察組,連夜下去,督察有關市、縣公安機關的設關堵卡情況。”

符洪剛已經(jīng)想到了這個問題。聽林道義一吩咐,他趕快拿出一份名單遞給林道義。

“我準備先搞三個督察組。這是名單,請您過目。”

“名單我就不看了,這件事就由你親自抓。督察工作相當重要,每個組都要配備一名副處長以上的干部負責。出發(fā)之前,到我這里來開個簡短的碰頭會。”林道義嚴肅地說,“這是一場生死較量,必須保持高度的警惕性。要特別強調(diào)紀律,嚴防堵卡工作中可能出現(xiàn)的漂浮、疏漏和失誤。督察一定要到位,一旦發(fā)現(xiàn)有玩忽職守的,可以就地免職。”

“知道了。”

“九月一號那天晚上,我在基地指揮部度過了第一個不眠之夜。把督察組派下去之后,大約在子夜時分,我簽發(fā)了《關于常德‘9·1’特大持槍搶劫銀行案的情況通報》。

“凌晨三點,我又簽發(fā)了《關于加強對常德‘9·1’案件犯罪嫌疑人進行盤查堵截的緊急通知》。

“至此,包圍圈全部形成。我們以常德為圓心,布下了三重大網(wǎng)。

“我知道這種聲勢將耗費巨大的人力和物力,但是我們必須這樣做。從刑事偵查理論和實踐看,設關堵卡、盤問清查是刑事案件特別是流竄性質(zhì)的暴力犯罪案件發(fā)生后的最基礎性的工作,也稱面上工作。只有抓好了面上的工作,才能策應重點工作即專案偵查工作。只有把大網(wǎng)撒出去,讓歹徒來觸網(wǎng),我們才能做出有效的判斷。

“‘9·1’案的歹徒目的是搞錢。他們的目的還沒有達到,獸性大發(fā)很有可能再次作惡或者有恃無恐地逃跑。因此,迅速有效地圍追堵截,把他們網(wǎng)在其中,關門打狗,就顯得尤為重要。

“但是,面上的工作涉及到方方面面。由于目前體制等方面的原因,警令的貫徹未必那么迅速、徹底,各警種之間的配合未必那么默契,工作任務未必那么明確。在這種非常案件、非常情況之下,我之所以強調(diào)各地公安機關一把手親自坐鎮(zhèn)指揮、靠前指揮、高規(guī)格指揮,就是這個道理。

“其實我在省廳指揮中心早就坐不住了。我一心只想著盡快地趕赴常德,盡快地投入到案件的偵查工作之中。

“于是我把面上的工作抓得非常緊。一浪推一浪,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把那幾件大事安排落實之后,我回顧了這一晚上的工作。還好,沒有什么疏忽和遺漏,基本上是有條不紊。

“可能是指揮中心屋內(nèi)的燈光開得太亮了的原因,外面的天已經(jīng)大亮了,我們居然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天一亮我就著急。常德那邊案情的進展情況一夜沒有消息,我的心像被油煎一樣。剛剛八點整,我就向常德出發(fā)了……”

——摘自林道義的回憶文章《為警察的榮譽而戰(zhàn)》

四、腥風血雨天怒人怨

九月一日,一個普普通通的周末。

常德農(nóng)業(yè)銀行北站分理處的女職員肖蘭英,正在與她的同事唐世英一起當班。下午五點鐘的時候,她們送走最后一名顧客,關上了營業(yè)間的玻璃門。剩下的時間便是清點現(xiàn)鈔,復核賬目,將一天的現(xiàn)金收入鎖進現(xiàn)鈔箱,等待著支行的運鈔車將現(xiàn)鈔提走,然后她們就可以下班了。

肖蘭英還不到三十歲,身材苗條勻稱,笑起來面頰旁兩個小酒窩,顯得很甜。她的丈夫也是個很不錯的小伙子,在離常德城大約二十公里的地方工作。小兩口情意綿綿,有很多默契。每到周末,肖蘭英的丈夫都要提前到分理處來接她下班。他又很愛面子,不大愿意進到分理處里面來等她。經(jīng)常就是掌握好時間,站在分理處的門外。他習慣站在出大門的左邊位置等她。一般也等不了多久,肖蘭英就下班出門了。然后習慣性地往左邊一望,他正好在那里甜甜蜜蜜地看著她,樣子有點傻。她便也報以甜甜蜜蜜的一笑。沒有更多的話,小兩口就相偕著進入了甜甜蜜蜜的周末。

九月一日又是小學生們開始新學年的第一天。每年的這一天,經(jīng)歷完一個歡快火熱的暑假之后的孩子們,那顆心總是像一匹收不住韁繩的野馬。放學之后,小學生們總要找出種種理由,拉扯著爸爸媽媽或者爺爺奶奶到街上去,給他們添置這樣那樣的學習用品。當然免不了也得附帶著一些吃的或者玩的東西進賬。大人們也樂于答應他們,還沒有放學就守候在學校門外,然后牽著兒孫到街上游蕩。說是給孩子收收心,其實對于自己也是一種天倫之樂。

肖蘭英等人都是業(yè)務熟練的儲蓄員,例行的工作很快處理完畢,就只等運鈔車了。她們知道,支行的運鈔車有固定的接運路線,她們這個點是最后一站,所以會來得晚一些,于是就坐在柜臺里面聊天。

兩個女人在一起,嘰嘰喳喳盡嘮叨些有關丈夫孩子的愉快事,時間過得也還快。不多一會兒,那輛經(jīng)過改裝的日產(chǎn)“五十鈴”運鈔車就開到了分理處。司機對這里非常熟悉,三把兩把就將運鈔車駛上了人行道。

第一個走進來的是隨車經(jīng)警肖衛(wèi)東。他頭戴鋼盔,身著防彈背心,兩手平端著一支沖鋒槍。在他身后不遠處就是出納員李敬。肖蘭英她們趕快站了起來,準備同出納員辦理現(xiàn)金交接手續(xù)。

這時候,肖蘭英忽然看見肖衛(wèi)東的身后還有一個男人。那人黑衣黑褲,愣頭愣腦,十分不識時務地往里面擠。肖蘭英以為那是一名來存錢或者是來取錢的顧客,正想喊一聲,就聽見“砰”的一聲巨響,肖衛(wèi)東一頭就栽倒在地。

肖衛(wèi)東一倒下,肖蘭英看清楚了,那個黑衣黑褲的人手上拿著一支槍。還沒有等肖蘭英反應過來,那人又回過身去,對著出納員李敬開了槍。李敬也應聲倒下了。

然后大門外“乒乒乓乓”的槍聲大作,肖蘭英這才意識到是有人來搶銀行了。唐世英也目睹了這一切。她看上去比肖蘭英稍大一點,略微沉著一些,急忙在后面扯了她一把,兩人本能地把裝著現(xiàn)金的鐵箱子抱到桌子底下,然后貓身在柜臺后面,嚇得臉都變了色。

營業(yè)廳里面沒有再響槍。大門外的槍聲像是炒爆豆一般響過之后,也很快地不響了。然后就是寂靜。什么聲音都沒有,跟到了墳墓里一般。

唐世英的膽子到底大一些,她居然把頭探出去望了一眼,而且把柜臺上那部電話機也拖下來了,蹲在地下,開始給“110”打電話。

肖蘭英也鎮(zhèn)定了很多,一咬牙,按下了柜臺下面的一個開關。頓時,營業(yè)廳上方響起了凄厲的警報聲。

這時候外面才開始哄鬧起來。很多人在跑動,還有很多人在大聲喊叫,大街上像炸了鍋一般,盡是涌動奔跑著的人群。一陣熱風從外面鼓進來,帶著濃烈的血腥氣味,令人腸胃翻滾,只想嘔吐。

然后外面又有另外的警報響起,“110”警察趕到了。

緊接著,一撥又一撥的警察陸續(xù)趕來,在門外疏離人群,封鎖了現(xiàn)場。

后來就有很多記者腳跟腳地趕過來了。

肖蘭英她們驚魂未定地接受著警察的詢問。記者們不停地對著她們拍照、錄音。大門外,被隔在現(xiàn)場繩索后面的無數(shù)圍觀者都在朝著這邊指手畫腳地議論著什么。

接下來就有很多帶著勘查工具的警察進到營業(yè)廳里來勘查現(xiàn)場。

天快黑的時候,肖蘭英心力交猝地走出了營業(yè)廳。外面光線非常昏暗,周圍的人群仍然不肯散去。幾只新聞燈的光柱在地面上晃來晃去,照著地上那一攤攤的烏血。

肖蘭英已經(jīng)不害怕了。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腦子里木木的,對什么都沒有反應。

但是她沒有忘記朝左邊望。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丈夫會不會撞上那一幕。他老是喜歡站在門外,完全有可能被劫匪們誤認為是銀行的保安。于是她的頭皮又猛地發(fā)炸了。

還好,她很快就看見了他。他站在封鎖現(xiàn)場的警戒線外面,大張著嘴,愣愣地望著她。這一次丈夫的臉上完全失去了平日那種甜蜜笑容,只有恐慌以及慶幸。肖蘭英也是一臉的恐慌和慶幸。看見丈夫之后,她的腿一下就軟了。丈夫跑過來扶住她,什么都沒問,什么都沒說,扶持著她就朝外面走。

天色很快地黑下來了。肖蘭英夫婦,還有常德市的男女老少,全都蒙頭暈腦地走進了一個黑沉沉的周末。

入夜之后,常德有線電視臺開始不間斷地播放著劫案的現(xiàn)場情況,不間斷地公布著四條舉報熱線的電話號碼。還有現(xiàn)場群眾描述的幾名歹徒的體貌特征。一米八左右、一米七幾、黑色衣帽、東北口音等等。

大街小巷內(nèi),公安武警在進行地毯式搜查。時而腳步匆促,人聲鼎沸,時而杳無一人,鴉寧雀靜。居民們再也不敢在街頭巷尾停留,紛紛驚惶地窩回到了自己家里。老人們憂心如焚地清點著自家的人數(shù),喋喋不休地叮囑家人們千萬不要外出。幾十萬戶家庭驚惶不安地守著電視機,一邊看滾動新聞,一邊議論著這場空前大劫難。

人們驚惶地嗟嘆著,那顆心再也安穩(wěn)不下來了。

后半夜,常德城上空時不時有閃電掠過,悶雷深沉地滾動著。烏云非常厚,凝重地聚集在常德城頭,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林道義趕到常德的時候,正好迎頭遇上了一場瓢潑大雨。

其實那場雨在天剛發(fā)亮的時候就開始下了。秋風秋雨打落了不少發(fā)了黃的梧桐樹葉,像是漫天飛舞的冥紙片。雨水撫摸著地上的斑斑血痕,就像是死難者親屬落下的眼淚。

這是案發(fā)的第二天,常德城一派天怒人怨的凄涼景象。

剛剛進城,背后傳來一陣警報的嘯叫聲。小梁把車子往邊上靠過去一些,讓后面那些執(zhí)勤的警察先走。

讓車的時候,他們才發(fā)現(xiàn)后面駛過來的是一輛掛著地方牌照的運鈔車。透過車玻璃,林道義注意地看了那輛運鈔車一眼。車玻璃上有很多雨水,他沒有看清楚那車上的經(jīng)警處在什么樣的戒備狀態(tài),但是他接著就看見有一輛閃爍著警燈的公安警車寸步不離地尾隨在運鈔車的身后。

前面不遠處有一家儲蓄所。林道義讓小梁把車速放慢,他想觀察一下運鈔車的送款過程。他看見運鈔車靠在儲蓄所門前之后,車上的人并沒有急于下車。后面那輛警車跟著停了下來,然后有四名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察跳下警車,手握沖鋒槍,迅速地朝街道兩頭警戒著。他們手上的沖鋒槍已經(jīng)推彈上膛,槍口微微向上,處于隨時就要擊發(fā)的狀態(tài)。

這時候運鈔車上的經(jīng)警才開門下車,執(zhí)行他們例行的任務。

小梁側(cè)目看了林道義一眼,林道義雙唇緊閉,一句話也沒說。

“我覺得那不叫亡羊補牢,因為歹徒還沒有落網(wǎng)。他們是潛伏下來了還是已經(jīng)逃走了,誰也說不清楚。

“是啊,連我這個指揮破案的最高長官都不敢說,還有誰敢下結論呢?在那一刻,我真正地體會到了羞愧和恥辱。

“常德人民的恐懼心理和義憤情緒朝我撲面而來,使我的心情異常沉重。我強烈地感覺到,這場戰(zhàn)斗的意義已經(jīng)非同一般了。

“我在心里喊道:為人民的安危而戰(zhàn),為警察的榮譽而戰(zhàn)。不破此案,死不瞑目……”

——摘自林道義的回憶文章《為警察的榮譽而戰(zhàn)》

五、現(xiàn)場疑云

林道義過去曾經(jīng)到過常德市公安局。什么街名他不記得,印象中那個地段比較繁華。門前是一條不窄的街道,出門往左拐彎可以去市委,也可以去市政府。往右拐彎通往什么街道他就不清楚了。他從來沒有朝那邊走過。

這一次來到常德,他吃驚地聽人介紹說,往右拐再穿過一個街口就是建設西路。農(nóng)業(yè)銀行北站分理處就在那條路上,一條直線不帶拐彎。也就是說,昨天發(fā)生的大劫案,現(xiàn)場離市公安局的距離最多只有五百米遠。

“狗日的,囂張之極啊。”林道義在心里罵了句。

常德市公安局指揮中心已經(jīng)作好了給林道義匯報的準備。方方面面都有人主講,每人只講幾分鐘,說的都是干貨,沒有水分。

要命的是當時大家卻又沒有更多的干貨可以拿出來。

然后他們就請林道義作指示。

“我沒有什么指示。”林道義坦率地說,“要說指示,省委、省政府領導倒是有很重要的指示。說白了,他們的指示無非也是一些對我們公安民警的要求。但是這些要求都是硬指標,我們是打不得絲毫折扣的。他們是代表廣大人民群眾給我們下的指標。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應該感到內(nèi)疚。如果我們不能盡快地偵破這個案子,那就是我們的恥辱。”

會場上鴉雀無聲。林道義的話,大家心里早就意識到了。特別是常德的公安民警們。

常德市的黨政領導承受的壓力就更大了。昨天一響槍,市委政法委書記戚云生用最短的時間趕到了指揮中心。緊接著市委副書記葛建宏,常務副市長陳俊昆也趕到了。當天市委書記伍冠雄出差在外地,市長鄭江南在中央黨校學習。除了他們兩人之外,所有在家的領導都動起來了。

陳俊昆副市長為了盡快地幫助公安民警獲得線索,當晚果斷地表態(tài),凡有舉報立功者,市政府給以重獎二十萬元。這條消息立即在常德有線電視臺滾動播出。

這一舉措很有力量,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筆巨額獎賞有沒有人能夠拿到暫且不說,至少這條消息讓市民們那顆驚惶不安的心稍稍穩(wěn)定了些,因為他們看見了政府破案的決心。

林道義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相當有分量的。他讓指揮部的成員們感到了一種更大的壓力。雖然他說自己的話不算是什么指示,其實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指示。林道義有個省委常委的身份,本身就是省委領導者之一。

幸好林道義的話沒有說得太長。他這時候也不想說得太多。

“最后我再強調(diào)一點:對于我們公安機關來說,破案才是硬道理。”他將發(fā)言的起點忽然拉高了,“同志們,我們要站在一定的高度來看問題啊。要、看到我們湖南、我們常德偵破‘9·1’案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是落實江總書記三個代表的具體體現(xiàn)。能不能完成這項任務,對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同時也是對我省,特別是對常德公安隊伍政治素質(zhì)、業(yè)務水平、工作作風、團結協(xié)作精神的一次全面檢驗。”

他注意到了這句話對在場的指揮員們很有觸動,于是他又趁機給大家燒了一把火。

“今天我在來常德的路上,又接到了公安部白景富副部長的電話。部里對我說,這個案子要立足湖南,立足常德。部領導說,他們充分相信湖南的公安部門,特別是常德的公安民警。相信我們一定能夠偵破這個案子。”說到這里,他停頓下來,望了望在座的指揮部成員們,“同志們,這句話我們不會聽不懂吧?”

會場上的人們望著林道義,等待他往下說。

“你們怎么理解我不知道,反正我聽了這句話就像是屁股被火燒了一樣,越發(fā)坐不住了。部里的意思很清楚,這個案子就是我們湖南的事兒了。就是我們常德的事兒了。上面開的是個跳樓價,一分一厘都不能再減了,必須在我們這兒解決掉。你們覺得是不是這個意思?”

會場上出現(xiàn)了騷動,指揮員們點頭議論起來。林道義坐正了身體,話題又回到了桌面上。

“確實如此啊,同志們。如果歹徒逃出常德、逃出湖南,繼續(xù)在我們省或者在外省殺人越貨、為非作惡,我們在座的各位怎么向黨委政府作交待?到那時候,我和你們一樣,將無顏面對江東父老,無顏面對全國的老百姓。我們現(xiàn)在必須過河拆橋,背水一戰(zhàn)。從現(xiàn)在起,我和諸位已經(jīng)是同命運、共進退了。”

會議開得很緊湊。林道義講完話之后,幾項具體工作很快就安排開了。首先是重新組建了常德“9·1”案偵破指揮部。林道義親任指揮長職務。省廳方面,由副廳長方任重擔任副指揮長。當時他正在從北京飛回湖南的飛機上。副指揮長當中有常德市公安局長吳鐵軍和省刑偵總隊副總隊長許尚斌。指揮部成員以常德方面為主,政法委書記、副書記,公安局局長、副局長。另外還有公安部前來指導的負責同志。

林道義在聽匯報和講話的時候非常集中精力。當時在場的同志都覺得這位年屆六十的老領導頭腦相當清晰,考慮問題絲絲入扣,說話條理性極強。

惟有林道義自己心里清楚,他其實在會場上經(jīng)常有走神的時候。他總在想著從市公安局出門向右拐的那條建設西路,總在想著盡快地沿著那條路走五百米,親眼去看看“9·1”案的現(xiàn)場。

會后陪他去看現(xiàn)場的人并不多,他堅持不帶更多的人去。除常德市局局長吳鐵軍之外,只有幾個最熟悉現(xiàn)場情況的刑警被指派陪同,以便清楚地向林道義作介紹。

“9·1”案發(fā)生地屬于武陵區(qū)。撤地建市之前武陵區(qū)就叫常德市,是常德市的中心區(qū),現(xiàn)在還有人稱這個區(qū)為小常德市。雖然只是個縣級區(qū),卻因為所有市級機關都設在這里,武陵區(qū)其實早就具備了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中心的地位。

正因為這個原因,武陵區(qū)公安分局刑偵大隊的力量配備是比較強的,偵查員的業(yè)務素質(zhì)也比較高。其中有一名刑警叫周見清,他一個人就曾經(jīng)獲得過省級破案能手和省級緝毒能手兩項榮譽稱號。此人個頭不太高,目光像老鷹的眼睛一般犀利。時任武陵區(qū)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副大隊長。

周見清屬于案發(fā)時最早趕到現(xiàn)場的警察之一。分局就指派周見清提前趕到現(xiàn)場來等林道義。看到林書記一行的車子開到了北站分理處,他趕快迎了上去,讓他們的車子停在了分理處的街對面。

車停穩(wěn)之后,林道義從車內(nèi)走出來,握了握周見清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書記,我叫周見清。”周見清回答說,“看見的見,清楚的清。”

“見清?好哇,聽名字就是一個警察。什么樣的案子都看得見,也弄得清。見清嘛。是這個意思吧?”

周見清笑了一下:“我一定努力。”

林道義抬頭朝那家銀行分理處望了一眼:“這地方很平常嘛。”

“這是常德市城區(qū)內(nèi)的一條老街,歷史很久了。”周見清趕快介紹說,“林書記,歹徒選中了在這里作案,應該說還是選得很絕的。人多車多,情況就很復雜,尤其便于逃逸。”

“是嗎?”林道義不問了,“走,看了再說。”

走到對面人行道的臺階處,周見清站住了。

“昨天那臺運鈔車是從這里駛上來的。”周見清用腳在一個位置上踏了踏,“車頭朝西。”

“哪頭是西?”林道義問。

周見清清楚地指出了方向。

林道義感受了一下方位,然后指著街對面又問:“那邊就應該是北了?歹徒是從那個方向逃走的?”

“是。”周見清很佩服林道義的方向感,“林書記,我們是先看現(xiàn)場還是先看逃跑路線?”他征求意見地問了聲。

“從現(xiàn)場開始。”林道義說,“你繼續(xù)介紹吧。”

“是。”周見清看了街對面一眼,指點著說,“運鈔車到達這里的時候,三名歹徒已經(jīng)守候在街對面了。就是我們停車的那個位置。”

林道義用目光估計了一下距離,從街道這邊的房屋到街對面的房屋之間,大約有十五米寬。兩邊的人行道各四米,街面凈寬不過八米左右。步行走過來只需要幾秒鐘時間。

“運鈔車的后面肯定有一個歹徒在吊著線,”周見清接著介紹說,“而且同現(xiàn)場這三個歹徒隨時都保持著聯(lián)系。”

“你說的是后來搶出租車的那個歹徒?”

“應該是他。”周見清說得很肯定,“甚至我懷疑他早就上了那臺出租車,一直吊著運鈔車的尾巴過來的。”

“這么肯定?”

周見清趕快聲明說:“書記,不是肯定。這只是我個人的懷疑。”

“好。要發(fā)揮想像力。”林道義有點喜歡這個偵查員了,“接著講。”

“根據(jù)我們分析,運鈔車開到這里的時候,那三個歹徒就在朝這邊運動。那部運鈔車是用一部貨車改裝的,車身比較長。上了人行道以后,要進退好幾把才能停放到位。我估計就是在移動車輛的時候,三個歹徒分別從東、西、北三個方向同時接近了運鈔車。”

“這個判斷有什么根據(jù)?”

“我是根據(jù)歹徒出手的時機來分析的。”周見清有條有理地分析道,“第一,三名歹徒從三個角度同時下手。第二,運鈔車幾乎剛剛停穩(wěn),經(jīng)警剛剛下車,三個歹徒就同時響槍。根據(jù)尸檢報告的結論,歹徒全部都是在近距離擊發(fā),頂著頭部開槍。幾名經(jīng)警當時都沒有來得及作出反應,可見歹徒的擊發(fā)時機是設計好了的,相當精確。要想保證時機的準確性,只可能與運鈔車同時運動。萬一運鈔車停穩(wěn)了,經(jīng)警作好了防范,歹徒動手的時機就錯過了。”周見清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現(xiàn)場群眾也有這方面的目擊陳述。”

林道義點了點頭:“三個歹徒,誰開的第一槍?”

“西面的那個歹徒。”周見清疾速走到那個位置,比劃著告訴林道義,“下車警戒的經(jīng)警肖衛(wèi)東剛剛跨進銀行的大門,就被歹徒頂著后腦袋開了第一槍。然后歹徒回身又擊倒了出納員李敬。同時,從東面包抄過來的另一名歹徒朝車尾處擔任警戒的經(jīng)警王建國連開數(shù)槍。北面的第三個歹徒也開槍打死了坐在車上的司機周軍和另外一名出納員王平。”

周見清敘述得很清楚,林道義一邊聽,腦子里一邊閃現(xiàn)出了一幕幕動作畫面,很像是電腦制作出來的模擬卡通片。

看完門外,林道義走進了分理處的營業(yè)大廳。

廳內(nèi)面積并不大。從大門口到營業(yè)柜臺也不過五六米的樣子。

他又抬頭朝天花板打量了一陣。

“怎么那上面也有彈痕?”他問周見清。

“那里面裝了一個喇叭,是營業(yè)廳放音樂用的。”周見清顯然勘查得十分清楚,“警報響起來的時候,歹徒以為那是警報器,就朝那里打了好幾槍。”

在現(xiàn)場呆了一陣,林道義認為可以了。

“走,再到街對面看看去。”

林道義詢問了被搶出租車當時停放的位置,殺害出租車司機的時間,還有劫車歹徒如何接應那三個劫匪的一些情況之后,他的目光在一條小巷子入口處停留下來。

“這就是歹徒逃跑路線的起點。”周見清馬上匯報說。

林道義站在那里,看不出那條巷子有多深。進去三十米的樣子,迎面就是一家招待所的大門,招牌上面寫著“星云賓館”四個字。一般不熟悉的人很可能就以為這條巷子只是星云賓館的專用道路。

“上車,順著他們的逃跑路線走一趟。”林道義說,“你坐到我車上來,邊走邊給我講解。”

周見清便坐上了林道義的車。小梁將車啟動,按周見清的指點,開進了那條巷子內(nèi)。到星云賓館門前時,才看見門前面還有一條通道往右延伸而去。那才是小巷的真面目。

林道義坐在前面,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翻到其中的一頁,對照著問:“這就是育才路?”

“不是。穿過這條小巷才是育才路。”

“這條小巷叫什么名字?”

“沒有名字。”

林道義感到奇怪了:“沒有名字?”

“我昨天就問了很多人,還問過住在這周圍的老百姓。他們有的說叫方家橋巷,有的又說這里還不是方家橋。反正都說不清楚。”周見清回答說,“只知道這條巷子出口處叫曄街口街。”

“這么說不清,那郵遞員投遞信件怎么辦?總得有個門號牌吧。”

“我查看過了,沒有一塊門牌。”

林道義感到難以理解:“怪不得報告上沒有提到這個巷子。是不是因為這條小巷子并不重要?”

“我沒有看過報告。”周見清老實地承認說,“但是我大膽地說一句,對于‘9·1’案來說,這條小巷子非常重要。歹徒就是從這個巷子里逃到育才路的。撞傷小女孩譚希,開槍打傷行人汪國良、姚必華,都是在這條小巷子里發(fā)生的。這里是整個案情的一個部分。而且,他們?yōu)槭裁磿x擇這條巷子逃走,恐怕還……”周見清仿佛悟到了什么,忽然停頓了。

“還什么?”林道義追問他。

“還是請書記先看看這條小巷再說吧。”

林道義很快就弄明白了那條小巷之所以清靜的原因。小巷兩旁幾乎沒有居民住戶人家。走進去很深了,兩邊全是一些單位的后院圍墻。一段緊連一段,連后門都不朝這巷子開一個。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很多人才弄不清這條小巷的名字。確實,就是設了門號牌子還真沒有地方掛呢。

歹徒作案之后需要盡快地逃走,在逃走的時候盡量地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們逃走的路線,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問題是怎么剛好就有這么一條僻靜的小巷在這里等著他們呢?既然連警察甚至本地的居民都不大清楚這個地方,歹徒怎么就找到了這條小巷?

林道義似乎受到了某種啟發(fā)。“9·1”案發(fā)生之后,他和所有參與偵破的公安人員都在腦子里苦苦地思索著同樣一個問題:這伙歹徒究竟是什么地方的人?是本地人作案還是外地流竄人員過來作的案?在這條小巷子里,他開始感覺到前者的可能性正在逐步增大。

“你是常德人?”他問周見清。

“是。常德石門縣的。”周見清回答說。

“當過兵?”

“當過。”

“在什么地方當?shù)谋磕戏竭€是北方?”

“河南。可以算是北方了。”

林道義便從前排座位上轉(zhuǎn)過頭來,很認真地望著周見清:“你能夠分清楚普通話和東北話有什么區(qū)別嗎?”

周見清也認真地想了想:“很難。我是分辨不清楚的。”

“你們連隊沒有東北人?”

“有好幾個呢。可在我聽來,他們說話都是北方口音。”他想了想,還打了個比喻,“北方人也是一樣分不出我們南方口音。我們連隊還有湖北的兵,北方人就聽不出湖北話和常德話的區(qū)別。”

“是啊,你在北方當過兵,還和東北人一個連隊。”林道義微微一笑,“連你都聽不出東北話和普通話的區(qū)別,常德本地的老百姓能夠分辨得出來?”

周見清搖搖頭:“那就更難了。”

“什么?”林道義本能地一愣,“弄準了嗎?”

“常德是這么報來的。”吳明從桌面上拿過一份材料,“主要是來自現(xiàn)場群眾的反映,有人聽見歹徒作案時候講的是東北話。”

林道義沒有再問。他飛快地回憶起了三年前發(fā)生在長沙市東塘友誼商城的那起持槍搶劫黃金首飾案。

案子是在1997年的11月27日發(fā)生的。當時人們剛剛下班,省會的道路上車水馬龍,交通十分擁擠。東塘是長沙市南城區(qū)的繁華地帶,商場密集,人流也相當稠密。其中最為興旺的就是友誼商城。

槍聲忽然響起的時候,人們正在商城內(nèi)盡興地購物。三個蒙面歹徒出其不意地沖到一樓黃金柜臺前,舉槍擊倒商場保安和售貨員,動作熟練地撬開貨柜,在幾十秒鐘之內(nèi),旋風一般地卷走了價值一百六十萬元的黃金首飾。這就是曾經(jīng)震驚全國的長沙“11·27”案。

經(jīng)現(xiàn)場勘查證實,長沙“11·27”案與發(fā)生在重慶的幾起特大案件是同一伙人所為。這伙人后來又在九省通衢的湖北省武漢市區(qū)作了大案。公安部已經(jīng)把這幾起案子并案偵查,叫做“渝湘鄂系列持槍搶劫殺人案”,并且列為公安部直接督辦的必破案件之首。

之所以林道義迅速地聯(lián)想到了“11·27”案,是因為“11·27”案件的發(fā)案時間也是下午六點來鐘,也是下班的時候。作案手法也很相似。更重要的是“11·27”案的犯罪嫌疑人說話也是東北口音。

“吳明,你給我把有關渝湘鄂系列案的資料調(diào)出來。”林道義吩咐道,“特別是長沙‘11·27’案件的資料。”

“好的。”

楊玉和站在他身邊一直沒有說話。林道義這么敏銳地想到了“11·27”案,楊玉和感到十分欣慰。在林道義趕來指揮中心之前,楊玉和心里早就想到了“11·27”案。他曾經(jīng)在長沙市公安局擔任過局長職務,“11·27”案件的發(fā)生,令他非常惱怒。在那之前,持槍殺人搶劫的案子,建國以來在長沙還沒有發(fā)生過。歹徒的槍聲和無辜群眾的鮮血擊碎了省會的安寧祥和,也激怒了長沙警察。

當即長沙公安方面調(diào)動了所有的力量追擊圍堵,并且進行了地毯式排查。后來還根據(jù)現(xiàn)場目擊者的敘述,畫出了犯罪嫌疑人的模擬像。然而那伙歹徒就像幽靈一樣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那時起,“11·27”案件就是湖南警方的一塊心病。

“玉和,”林道義轉(zhuǎn)過頭來,望著他問道,“你怎么看?”

“我清楚書記的想法。”楊玉和清楚地回答說,“我個人認為,今天常德發(fā)生的案子,很有可能是‘11·27’案件的那一伙人干的。”

“能不能并案?”

“目前還沒有科學依據(jù)。”

“技術手段方面,是誰去的常德?”

“老沈。”楊玉和說,“他已經(jīng)到了一個小時。”

“有結果嗎?”

“還沒有。”楊玉和遲疑了一下,“我給他通了兩次電話。技術方面,好像還有難度。”

林道義有點不理解了:“不是從現(xiàn)場提取了二十好幾個彈殼嗎?槍彈痕跡還沒弄出來?”

“出是出來了。而且,長沙市公安局還派人把‘11·27’案卷中的彈道痕跡資料也送過去了。”

“比對的結果呢?”

楊玉和想了一下,沒有明確地回答林道義。

“要不這樣吧,我馬上去一趟常德。書記你看呢?”

“可以。”林道義很果斷地同意了,“我的意見,省廳指揮中心確定為基地指揮部。常德市局的指揮中心,明確作為基地指揮部的前線指揮部,對外就叫‘9·1’專案偵破指揮部,以便于我們靠前指揮。你把吳明帶過去,到那里以后先把指揮部的架子搭起來,我隨后就會趕到,協(xié)調(diào)指揮工作。”

“好。”楊玉和望著他,再次問了句,“林書記還有什么指示?”

“沒有了。”

林道義確實沒有什么要交待的了。他心里清楚,此刻楊玉和的心思已經(jīng)和他想到了一處。他朝楊玉和走近幾步,望著他的臉,用一種企盼的語氣說:“玉和啊,這個案子如果能夠同渝湘鄂系列案并上,那就好辦多了。我馬上給部里報告,請重慶、武漢方面派專家把他們的痕跡資料直接帶到常德來。這件事情,你一定要追著屁股督促,越快越好。”

“明白。”

“我們都是老公安了,處事一定要慎重。應該掌握感情和理智的關系。感情上說,我們真希望同渝湘鄂案子串并起來。”林道義淡淡一笑,“但是感情不能代替理智。并案一定要有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的科學根據(jù)。我希望你到常德以后,把這個突破口炸開。”他忽然十分輕松地指著楊玉和的胸口,“當然,只要有你楊玉和到場,那突破口肯定可以炸開。”

楊玉和望著他:“你對我這么有把握?”

“是啊。人家都說,楊玉和是一員福將呢。”

“誰說的?”楊玉和笑了,“我怎么就沒有聽說過?”

“現(xiàn)在還只有我一個人說。”林道義詼諧地作了個預言,“等常德的案子破了之后,肯定很多人都會這么說了。不信,咱們就打個賭。”

楊玉和準備離開廳指揮中心的時候,林道義又把他們叫住了。

“怎么?就這么上路?”

楊玉和有點困惑:“書記還有什么交待?”

林道義朝他身上望了望,然后喊了聲:“吳明。”

“到。”

“你也就這么走?”

吳明也沒有弄清楚怎么回事:“是,就這么走。”

“怎么不帶上家伙?”

吳明弄明白了。“一直在這里值班,沒想到突然要去常德。”他想了想,“再說現(xiàn)在槍庫一時恐怕也找不到人。”

“我可告訴你,楊廳長的安全,你要負責啊。”

吳明不敢大意,轉(zhuǎn)身從值班室里拖出了兩件防彈背心,還找到了幾頂鋼盔。“我把這個放到車上去。”他說。

“還不夠。”林道義說,“讓特警支隊派人一起去。”

“知道了。”吳明轉(zhuǎn)身要走,又被林道義叫住了。

“你自己呢?怎么包也不帶一個?”

車子從那條小巷拐出來的時候,周見清讓小梁向左拐彎,上了一條比較寬敞的大街。

“書記,這就是育才路。”

林道義注意了一下,育才路街道好像是新擴建的,鋪面不多,行人清淡。

沿育才路走了不到兩百米,正前方是一條橫街,一個丁字路口。

周見清打了個往右的手勢,指示車子上了另一條路:“書記,這條橫街叫常蒿路,是往鼎城區(qū)蒿子港去的。可以一直通往安鄉(xiāng)縣。”

“現(xiàn)在又是朝北的方向了?”

“是。書記,您注意看前方。”周見清指著前方的一個十字路口,“這里是常蒿路和洞庭大道的交叉口。歹徒到了這里,右拐向東上了洞庭大道。在他們逃跑的全程線路中,只有這一個地方設了紅綠燈。”

林道義點了點頭。他在心里計算了一下,從作案現(xiàn)場到這個裝有電子監(jiān)視器的路口,最多有兩分鐘就夠了。而我們的警察是三分鐘趕到現(xiàn)場的。那個時候,歹徒們顯然已經(jīng)通過了這個路口,逃脫了電子眼的監(jiān)視。

往北走兩公里的樣子,歹徒的車子到了這里忽然往右朝東一拐,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比洞庭大道和武陵大道都要寬闊的新路。之所以顯得那么開闊,是因為路中間還有一條綠化隔離帶。

“這就是柳葉大道。”周見清告訴林道義說,“差不多有八公里長,一直通到柳葉湖風景區(qū)。”

“剛剛建成不久吧?”林道義望著兩旁的空地問了句。

“不到一年。”

“你說得有道理。”林道義望著眼前那條空無人跡的柳葉大道說,“這伙歹徒選擇的逃跑路線確實很絕。”

路上沒行人,車也開得飛快。不一會兒,他們的車子就開到了柳葉路的盡頭。正面出現(xiàn)了一片廣袤無垠的水面,那就是柳葉湖。

“沒路了?”林道義問。

“書記,我過去也一直以為到了湖邊就再也沒有路了。”周見清說,“要不是為了查‘9·1’案,誰會知道那邊還會有一條非常隱蔽的路呢?但是歹徒知道。絕就絕在這里啊。”

“是嗎?走,繼續(xù)往下看。”

那條路確實出人意外。順著湖邊朝右走了很遠之后,再往右拐,忽然有一條很簡易的土路出現(xiàn)了。那土路穿過一座鐵路橋,幾彎幾拐地就上了一條建設中的大道。周見清介紹說,這是207國道。

上207國道左拐,行進兩三公里,那條路線急促地向右一折,穿向了城郊農(nóng)民的一大片蔬菜地。

順著蔬菜地中間的那條土路,歹徒們又逃向了城里。他們繞了很大一個圈,從常德市的西城區(qū)竄到了東城區(qū)。

林道義的車子沿著那條土路往前走了不多一會兒就進了城,然后在歹徒拋棄出租車的地方停下了。

“這里就叫甘露寺?”林道義問。

“是的。甘露寺。”

“那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在哪里?”林道義朝周圍看了一眼,“就是歹徒最后消失的地方。”

“在那邊。”周見清朝城西的方向指了一下,“離這里兩百多米遠。”

歹徒最后還往城內(nèi)方向逃了兩百米,那么,他們的逃跑路線就變成了一個簡寫的“門”字形,到最后落筆的時候還朝里面來了那么一勾。

林道義心里相當看重那一勾。他昨天晚上在省城基地指揮部的時候,曾經(jīng)向大家問過一個問題。跑了十幾公里之后,又回到離現(xiàn)場只有五公里的地方拋車,然后步行逃走。什么意思?

經(jīng)過一路對現(xiàn)場和逃跑路線的感受,林道義覺得能夠給自己留下某種特別啟示的便是最后的那一勾。

“見清啊,你談談看法怎么樣?”他顯得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書記您說吧。讓我談什么?”

“你覺得昨天作案的那伙歹徒,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

周見清忽然變得滑頭了:“我認為,不是本地人就是外地人。”

“如果你只有一種選擇呢?”

“那我就選擇領導的意見。”

林道義橫了他一眼,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我當時真想狠狠地責問他一句‘這也是人民警察說的話’?但是我終于忍住了。那句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我忽然想到這位聰明機警的大小伙子也是本地人,而且他肩頭上頂著的肩章還只是個二級警督。

“看來,這是個比較敏感的話題。從常德方面報上來的材料分析,歹徒似乎與本地人無關。收集到的現(xiàn)場證人證言,都有外地人流竄作案的明顯指向。但那畢竟是經(jīng)過整理了的。只要主觀上有傾向,客觀取材就會有牽強。比如東北口音一類的報告,顯然就不大經(jīng)得起推敲。

“我記得上面曾經(jīng)有個文件,對于地方治安工作下過硬指標,叫做‘一票否決制’。那意思是說,如果某地發(fā)生了治安方面的重大案件,那么,這個地方的工作就將被一票否決。這是很嚴厲的一種處罰措施。對于地方政府來說,誰都不愿意受到這種處罰。各地都是一樣。

“這類文件雖然有必要,但是對于我們的偵破工作也就產(chǎn)生了很大的負面影響。我當然不能責怪本地的同志,但是我又無法消除他們的顧慮。相反倒把我自己弄得有了顧慮。真沒想到案子本身的復雜性還只開了個頭,案子之外的事情倒先復雜起來了。

“我下了決心,先不管那么多,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以案子為重,用證據(jù)說話。好在我除了是公安廳長之外,還是一名省委常委。幸虧是這樣,否則,做公安工作就更困難了……”

——摘自同林道義的談話記錄

看完現(xiàn)場回來,天色已經(jīng)見黑了。

在林道義去現(xiàn)場勘查的那段時間里,公安部刑偵五局的副局長余迪趕到了常德。同時趕到的還有公安部最著名的刑偵專家賀治安賀老。武漢、重慶公安部門的專家攜帶著大批資料也趕到了。

讓林道義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助手方任重從北京飛回長沙后,沒有在長沙作任何停頓就趕到了常德。方任重這個人在刑偵方面還是很有一套的。本人雖然并不能算是頂尖的專家,卻有極強的協(xié)調(diào)能力。刑事偵查是件比較復雜的工作,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往往很難決斷。方任重就有一種本事,他能舉重若輕。尤其在別人的意見相當對立的時候,他于談笑之中便已成竹在胸。

陪同公安部的專家到達常德的那個人,又正是林道義親自點了將的省廳刑偵總隊副總隊長許尚斌。林道義對許尚斌是非常了解的。許尚斌很早就在楊玉和的領導下,在長沙市公安局搞刑偵。改革開放之初,長沙發(fā)生了一起震驚全國的首例盜竊銀行金庫案。許尚斌當時是小兵挑大梁,半個月不到就把案子查了個水落石出。

在那以后,許尚斌案子接得多,大案也弄得多。他那腦筋特別好用,加上他做事又特別舍得動腦筋,于是便戰(zhàn)功累累。只是這樣一來他又變得眼界很高了。曲高則和寡,有人就說他有幾分傲骨。這一點林道義倒是心中有數(shù)。相處的時間一長,林道義對他的枝枝葉葉都很清楚。什么時候該點許尚斌的將了,林道義肯定是有選擇的。

不管怎么說,到目前為止,上面指派的和林道義點名的全部人馬,都在常德“9·1”專案指揮部會聚完畢,這是令人十分振奮的。

但是,當晚的案情碰頭會上,方方面面的同志經(jīng)過整整二十六個小時的艱辛工作,卻還是拿不出像樣一點的線索來,這又令人萬分焦慮。

林道義想把工作往前逼進一步,便拋出了那個頗為敏感的話題。

“今天我到現(xiàn)場看過了。而且我還沿著歹徒逃跑的線路看了一遍。”他環(huán)視了大家一眼,“我個人認為,這個暴力犯罪團伙,與常德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大家的意見呢?”

他的話果然像導火索一樣把會場點燃了。指揮部成員中意見確實有很大的分歧,甚至還十分對立。但是持不同意見的并不一定是本地的同志,持同意態(tài)度的相反還有很多本地的領導。這種情況倒有點出乎林道義的意料。

常德市政法委書記戴云生的態(tài)度就很鮮明。

“我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人,曾經(jīng)在小常德市當過宣傳部長,后來又干過武陵區(qū)的區(qū)委書記,至少這些可以說明我對武陵區(qū)的情況是很熟悉的吧。”他以這幾句話開場,顯得很有權威性,“根據(jù)我對現(xiàn)場的分析,如果歹徒不是本地人,哪怕再深入再了解,他們也不會對情況熟悉到這種程度。不僅熟悉現(xiàn)場,熟悉逃跑線路,而且對當?shù)乩习傩盏拿耧L民俗、心理習慣都了如指掌。因此,我同意林書記的分析,本地人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大。”

常德市公安局長吳鐵軍也是這個意見。“我說一句吧。雖然不能絕對肯定地下結論,但是我認為一定有當?shù)厝藚⑴c了作案。在那個暴力團伙當中,至少有一個是本地人。”

常德的同志有這樣公正的態(tài)度,倒是把林道義感動了。他覺得自己誤解了他們,似乎有點不過意。于是他表態(tài)說:“當然這一切都是推論。所有推論只有在證據(jù)的支持下才可以成立為定論。”說到這里他的話鋒忽然一轉(zhuǎn),“但是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它直接關系到本案的偵查方向。我提個基本意見吧,‘9·1’案的偵破,要立足常德,立足本地,大力加強偵破力度。時間已經(jīng)相當緊迫了,收集證據(jù)已經(jīng)刻不容緩,請諸位千萬要引起重視。”

會議開到快八點鐘的時候,隨同楊玉和副廳長一起趕到常德的省廳刑偵總隊重案支隊長林歷匆匆地趕到了指揮中心。與他一起來的還有省刑偵總隊負責秘密調(diào)查的沈安良。他們兩人一雙眼睛熬得通紅,腰都是彎的。

“報告林書記,‘9·1’案槍彈痕跡檢驗結果已經(jīng)出來了。”

“好。什么結論?”

“現(xiàn)場提取彈殼23枚,實彈1枚。經(jīng)檢驗,確定犯罪嫌疑人作案時共使用了四支手槍。其中一支槍發(fā)射子彈12發(fā),槍彈痕跡與渝湘鄂系列案件中4號槍的槍彈痕跡相一致。另有兩枚彈殼與渝湘鄂系列案2號槍的槍彈痕跡一致。所用子彈標識均為7738。”林歷停頓了一下,然后清晰地宣布,“鑒定結論:‘9·1’案與渝湘鄂系列持槍殺人搶劫案可以并案。”

聽完這個重要情況的報告,首先是楊玉和朝林道義望了一眼。林道義又朝公安部五局的余迪看了一眼。他們那一刻的心情到底是輕松些了還是更沉重了,誰也說不清楚。

后來還是部里來的同志輕輕說了句:“謝謝。你們辛苦了。”

開完案情碰頭會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半了。林道義決定讓楊玉和返回長沙,坐鎮(zhèn)基地指揮部協(xié)調(diào)全面工作。

送楊玉和上車的時候,林道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沒說錯吧?”

“什么?”楊玉和有點摸頭不知腦。

“突破口不是被你打開了嗎?誰說你不是一員福將?”

楊玉和卻并不輕松:“林書記,案是并上了,但是偵破的難度一點都沒有減少啊。渝湘鄂案子以前就在我們省發(fā)生過,現(xiàn)在歹徒又在湖南出現(xiàn)了。壓力還是在我們身上呢。”

“不怕。萬事開頭難。”林道義顯得比較輕松,“只要打開了突破口,這個案子咱們死活都要把它破掉。”他朝四周望了一眼,然后朝楊玉和靠近一步,把聲音壓低了些,“你想想,我今年就要滿六十歲了,難道以后還會有這樣的機會?放心吧,退下來之前,我會把這個案子弄得干干凈凈。絕不會把它留到下個世紀去,也不會給你們留下任何麻煩。”

楊玉和望著他的眼睛,什么話都沒有再說,只是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送走楊玉和之后,林道義回身進了指揮部。他這才想起自己差不多有三十個小時沒有好好地緩一口氣了,便走到沙發(fā)上坐了下來。不坐下不覺得,一坐下來才感到身體有點累。小黃給他沏了一杯濃茶,放在他身邊的茶幾上。

指揮中心正面墻上有八臺監(jiān)視器,其中有一臺正在轉(zhuǎn)播常德有線電視臺的節(jié)目。林道義端過茶杯,朝那臺電視機望了一眼。他正巧看見了電視屏幕下方正播出一行字幕新聞:

“本臺最新消息:據(jù)‘9·1’專案指揮部權威人士透露,在持槍搶劫運鈔車之前的當天上午,發(fā)生在鼎城區(qū)劉公橋鎮(zhèn)楊臘溪村濠口河地帶的埋尸案,極有可能是‘9·1’案件的同一伙歹徒所為。警方正在展開深入調(diào)查。本臺記者將跟蹤報導此案。”

林道義立即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

“鐵軍,鐵軍!”他惱火地喊了起來,“怎么回事!啊?”

吳鐵軍趕快走了過來:“林書記,怎么啦?”

“怎么啦?”林道義指著電視機,火氣很大地說,“我正要問你怎么啦。你自己看看吧。”

電視機上的字幕新聞飛了一遍又一遍,吳鐵軍一遍還沒看完就明白了。

“這不是添亂嗎?”吳鐵軍也惱火了,“肯定是刑偵支隊那邊有人嘴不緊。這些記者真是無孔不入。”他告訴林道義說,“現(xiàn)在有一百多名全國各地來的記者云集常德,我們自己還沒有研究的事情,記者就給你捅出去了。這怎么行?得有點措施才好啊。”

“那是你的事,你看著辦好了。”林道義仿佛休息好了,“既然捅出來了,那就抓緊工作吧。躲是躲不脫的。鐵軍,你給我把你們刑偵支隊熟悉濠口河情況的人找一兩位來,我再仔細聽聽情況。”

“現(xiàn)在嗎?”吳鐵軍望著他那疲憊的臉色,有點猶豫。

“就是現(xiàn)在。”林道義站了起來,“越快越好。”

六、案內(nèi)有案案外有案

兩名常德市刑警火速趕到市指揮中心,向林道義詳細地匯報與常德“9·1”大劫案非常偶合的另外一件離奇大案。

由常德市區(qū)往北出城,有一條等級不太高的公路,地圖上標為“省道1804”,公路基本上圍繞著洞庭湖,為“湘北防汛干道”。

1804干道穿行不到二十公里處,就是鼎城區(qū)的劉公橋鎮(zhèn)周家店。過了周家店不到兩百米遠,右側(cè)有一條鄉(xiāng)村公路折往北面方向,通往鼎城區(qū)的沙河口鄉(xiāng)。

沿著這條鄉(xiāng)村公路走五公里的地方有一條小河,當?shù)厝朔Q為濠口河。“濠”是一個古字,指的是古代的護城河。從字面看,這個地方離常德城的距離應該不會太遠,但是從城里開車到濠口河竟要走差不多一個小時。看來常德古城是有過歷史變遷的。

古代的濠口河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發(fā)生了衰變,如今這里已經(jīng)非常偏僻了。這是一條內(nèi)河,貫穿著常德城區(qū)附近的兩個湖泊,一個叫沖天湖,還有一個叫柳葉湖。因此濠口河也叫“沖柳河”。河道并不寬,枯水季節(jié),水面不過五六米。然后兩側(cè)各袒露出十幾米寬的河灘。灘上土地肥沃,亂草雜生。

濠口河邊上那個村叫楊臘溪村。這一帶的農(nóng)民土地比較寬余,村子里的人住得很稀散,好遠沒有一戶人家。

九月一日的前一天下午,大約一點鐘的樣子,村民張陸林從家里出門,想到鎮(zhèn)上去接一個客人。他駕駛著摩托車從濠口大堤上路過的時候,看見堤上停著一輛深藍色出租車,并且還看見車內(nèi)坐了幾個男人,若無其事地在聊著大天。

接客回來的時候,他看見那輛車還停在原來的地方,只是靠到邊上去了。走近了些,他看見車上的兩個人已經(jīng)下了車,有一個人還坐在駕駛位子上。下了車的那兩個人在后面使勁地推車,似乎想把車推著發(fā)動起來。張陸林心想那車肯定是出了機械故障。

張陸林不想多事,便沒有過去幫忙,徑自回了家。

過了一晚上,張陸林一大早再次駕駛著摩托車出去買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車還停在河堤上。車子里面沒有人,車頂上全是露水,顯然在這里停了整整一夜。這次他走上前去朝車內(nèi)望了一眼。他清楚地看見那車內(nèi)后排座位的墊子上有一攤污血。

張陸林十分緊張地到鎮(zhèn)上向派出所報了案。

常德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有位副支隊長叫羅高民。雖然叫高民,個頭卻不高,一副精明機警的樣子。他是搞技術偵查的,因為案子搞得多,刑偵方面很有頭腦。九月一日上午,他接到鼎城區(qū)的報案之后,立即用電話約了鼎城公安分局刑偵大隊的同志,分頭出發(fā)趕往濠口楊臘溪村。那邊接到電話就先出發(fā)了,結果羅高民比鼎城的刑警還早到一步。這應該歸功于他開的是“桑塔納”轎車,而鼎城的刑警們坐的是“北京212”老式吉普車。

在羅高民心中,這個案子應該是一起劫車案。搶劫出租車的案子近幾年漸漸地多了起來,一般就由各縣、區(qū)刑偵大隊的同志去現(xiàn)場處理。但是他聽說發(fā)現(xiàn)了血跡,這才引起了重視。

到現(xiàn)場一看,出租車為藍色“桑塔納”,車牌號是湘JX0623。

聽完了報案人的述說,羅高民立即認定了這里不是劫車殺人的第一現(xiàn)場。

他當時首先想到的還是得盡快地找到出租車司機。當然他有可能還活著,但是肯定受了傷,而且有可能被人綁架走了。遭人殺害的可能性也很大,如果已經(jīng)遇害,那就必須盡快地找到尸體。

他后退幾步,蹲下來,看了看那輛出租車的后尾箱下方,然后又朝自己坐的那輛警車看了一眼,立即發(fā)現(xiàn)了問題。兩輛車同一個型號同一種款式,出租車的后尾箱處卻明顯地比那輛警車低了很多。

“尸體在后尾箱里。”另外幾名刑警都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

羅高民站起身來,走到出租車后面,戴上白手套,按了一下后尾箱的開關。那開關按不動,后尾箱被人鎖上了。

電門上沒有鑰匙。前后都找過了,鑰匙也肯定不在車上。于是有人建議把車尾箱的蓋子撬開。

“太陽這么毒,得趕快撬。本來就放了一晚上,尸體悶在里頭很容易腐爛。到時候尸檢都不好弄了。”

羅高民沒有急于動手。作為一名有經(jīng)驗的刑警,他動手之前借著陽光的角度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出租車的尾箱蓋,忽然發(fā)現(xiàn)車尾蓋的鎖頭上方有一抹痕跡。那是一塊血印子。根據(jù)形狀判斷,像是有人戴著布手套關后箱蓋的時候留下來的。

“先別動手,小心弄壞了痕跡。”羅高民趕快說。

他不同意馬上撬開車尾箱,還有一個原因。在他們趕到現(xiàn)場之前,已經(jīng)有當?shù)嘏沙鏊囊幻窬谶@里保護現(xiàn)場了。那時候就有一些當?shù)氐霓r(nóng)民群眾圍在出租車邊上看熱鬧。羅高民他們趕來之后,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趕都趕不散。他很不愿意在那么多群眾的圍觀之下把尸體弄出來。

“給交警支隊車管所打個電話。”羅高民吩咐說,“讓他們查一查,這輛車的車主是誰。”

車管所很快就查證了情況。車主為王吉慧、王吉勇姐弟二人。身份是常德桃源縣漳江鎮(zhèn)航運公司的下崗職工。

羅高民聽到這個情況,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二十多年前他曾經(jīng)在工廠干過,后來調(diào)到工廠保衛(wèi)科才走上了從警之路。要不然,他也就下崗了。他們原來那家工廠早幾年前已經(jīng)破產(chǎn),與他一起當工人的那些朋友現(xiàn)在都在自謀出路,處境沒有幾個太好的。一聽說車主姐弟二人都是下崗工人,他就更不愿意去撬壞那輛出租車了。

他再次給交警的朋友打電話。他認為昨天出事的時間在白天,一般姐弟倆不會同時出車的。被害的司機可能是弟弟,他請他們盡快地找到姐姐王吉慧。

原來王吉慧一直在等弟弟的消息。焦急萬狀的她看見警察找上了門,緊張得話都不會說了。然后就取出另外一把車鑰匙,跟在交警后面,跌跌撞撞地往現(xiàn)場趕。

羅高民很快就得知了這個情況。他估算了一下時間,從城區(qū)趕到濠口,最多也不過一個小時的樣子。

“那就等她來吧。”他對刑警們說,“我們再到周圍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還有沒有別的痕跡。”

他是現(xiàn)場指揮,既然這么說了,大家便分散著往四處走開了。

羅高民便在這個時候給市公安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鄭義勇打了個電話。鄭義勇是搞刑偵出身的老偵查員了,性子又很烈,一聽匯報就嚷開了。

“找到尸體沒有?”

“還沒有。”

“怎么搞的嘛。汽車尾箱里面也沒有?”

“還沒打開看……”

“打開尾箱。”鄭義勇還沒聽完就打斷了他的話,“肯定在里頭。”

“是的。”羅高民解釋說,“沒有車鑰匙呢。”

“那就撬開它。”鄭義勇不滿意了,“哪來的那么多婆婆媽媽?你平時做事不是很麻利的嗎?”

于是羅高民耐心地講了自己的理由。他建議先把出租車拖到附近的交警中隊院子里去,避開圍觀的群眾,等王吉慧送來鑰匙就打開。他還說,人家是下崗職工,弄個車不容易。人都死了,再撬壞了車,損失就更大了。

鄭義勇竟然有一副俠骨柔腸,當時就被同情心征服了。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果斷地告訴他說:“那好,你先盯著。我?guī)讉€人馬上趕到。”

等鄭局長趕到濠口現(xiàn)場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從堤下的河灘里弄出來了一具男尸體。渾身一絲不掛。他們都是有經(jīng)驗的偵查員,一眼就能看出這具尸體已經(jīng)高度腐爛了,死亡的時間至少在十天以上。

很顯然,死者不是出租車司機王吉勇。

羅高民他們發(fā)現(xiàn)這具尸體有很大的偶然性。

鼎城區(qū)的兩名刑警從出租車邊上離開后,信步從大堤上走下了河灘。那里的空氣非常新鮮,景色也有幾分動人。河灘上的草生得比膝蓋還高,一陣風吹過之后,還真有點碧波綠浪的意思。

正是那陣風吹過去之后,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那波浪在滾動的時候中斷了一下。再一看時,有一長溜草是倒伏著的。很明顯,那是有人走過的痕跡。草的倒伏有一定的寬度,看樣子走過去的還不止一個人。

順著那一溜痕跡,兩刑警便發(fā)現(xiàn)了有一攤被拔起來了的亂草。那草已經(jīng)變得枯黃了,而且被人均勻地撒在地下,似乎在遮擋著什么。撥開枯草,立即發(fā)現(xiàn)下面被擋住的是一堆松土。

大家非常重視這個發(fā)現(xiàn),刨開松土,下面呈現(xiàn)出了一個大約一米二長的坑。

往下挖了五十厘米的時候大家有點泄氣了。

羅高民忽然聞到了一股特別的臭氣。多年尸檢工作的經(jīng)驗使他立即斷定那是人的尸臭。

鄭義勇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那具尸體剛剛被弄出來,他便上前去仔細觀察。致死的原因非常清楚,尸體被射擊了數(shù)槍。致命處在頭部,那里中了兩彈。由于高度腐爛,加上身上沒有任何能夠表明身份的東西,死者的情況一時很難判斷。

鄭義勇的心情霎時間格外沉重。出租車司機的尸體還沒找到,卻意外地冒出了另一具死尸。

且被害人死于槍殺,公安部對于槍械的管理是極其嚴格的,涉槍犯罪屬于重案。因此,在所有的兇殺案中,槍殺案是警方最不愿意看見也是最為重視的案子。

“真是活見鬼了。”鄭局長陰沉著臉說,“再到周圍找一找。我倒要看看今天還會出什么鬼。”

這一次刑警們可沒有那么悠閑了。他們迅速分散成幾組,十分認真地在周圍尋找起來。

遠遠在堤上圍觀的農(nóng)民也被眼前的景象弄得緊張起來。有一位農(nóng)民似乎看見了什么,擠上來報告說,他以前經(jīng)常把牛放到這里來吃草,牛吃飽了就在河灘上一個涼快的地方打滾,而且老是在一個地方打滾,就把那地上滾出了一個土凹。現(xiàn)在他忽然看見那個土凹不知被什么人用土填了多半邊。

鄭局長他們便按照那農(nóng)民指的方位,到了那個土凹處。這里離先前的埋尸地點大約有一百來米的距離。那位農(nóng)民說得不錯,土凹上面確實蓋了一些新土。仔細觀察時,新土上還有一些鐵锨的痕跡。

這一次沒有挖得太深就發(fā)現(xiàn)了尸體。而且是一男一女兩具,也已經(jīng)深度腐爛了。死亡原因仍然是槍殺,部位也是在頭上,并且中了兩槍。據(jù)目測,他們的死亡時間大約也在十天以上。

三具尸體平攤在河灘上,偵查員們個個都出了一身大汗。

在這個過程中,出租車的另一名車主王吉慧已經(jīng)趕到了現(xiàn)場。一部分偵查員把車弄到附近的交警中隊,打開后尾箱一看,完全不出所料,王吉勇的尸體就鎖在那里頭。他姐姐王吉慧一見就哭得暈死過去了,好一陣才把她弄醒。

經(jīng)查驗,出租車司機王吉勇的致死原因仍然還是槍殺。他的身上中了三槍,其中兩槍又是在頭部。稍稍不同的是他身上還有刀傷,胸部和背部總共被人捅了八刀。

據(jù)王吉慧回憶說,昨天她弟弟一早就出了車,到中午快一點的時候,還不見弟弟回家吃午飯,她就打通了弟弟的手機,問他在哪里。王吉勇說,他在周家店,正在送客,讓家里的人不要等,先吃飯。王吉慧還是想等弟弟回來了一起吃,十多分鐘之后又給弟弟打電話,卻沒有人接聽。從那以后,王吉勇的手機就再也打不通了。入夜之后,王吉慧意識到出了問題,一家人急得要命,便托人到處尋找。

偵查員從王吉慧手機內(nèi)存的通話記錄里熟練地調(diào)出了那兩次通話的時間。第一次同王吉勇通話是13點20分,第二次是13點40分,這一次沒有人接,那以后就再也沒有任何記錄了。很顯然,王吉勇被槍殺的時間是在兩次通話之間。

鄭義勇深深地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給我把現(xiàn)場周圍的人趕開,任何閑人都不準靠近。”他火氣很大地下令說,“羅支隊把人員分配一下,就地分頭進行尸檢。”

一直忙到太陽西下天色轉(zhuǎn)黑,現(xiàn)場還沒有最后處理完畢。

正是這個時候,羅高民的手機響了。電話是市局的常務副局長孫桐林打過來的,口氣相當急迫。說是城里發(fā)生了持槍搶劫銀行的特大案子,人手緊缺,讓他調(diào)集濠口現(xiàn)場的技術刑警火速往回趕。

羅高民當時腦袋都大了,二話沒說就上了車。

往回趕的路上,羅高民的腦海里本能地閃過一個念頭。十多天前,濠口這里埋了三具被槍殺的尸體,昨天又有一名出租車司機在這里被槍殺,今天,城里又發(fā)生了持槍搶劫銀行的兇殺案。這一系列同槍殺有關的案子,互相之間會不會有什么聯(lián)系呢?

他知道這種猜測沒有任何證據(jù),因此一路上他也沒有對任何人說起。

當天晚上電視臺播放的飛字新聞,羅高民也看見了。他當時心中一愣,不知道電視臺的這條飛字新聞來源于哪里。接著就被吳鐵軍叫到了指揮部,他還以為是要查泄密的事情,心里著實緊張了一陣。

七、挖地三尺

林道義一直在聽羅高民的講述。有關泄密的問題,他一個字也沒有問,似乎不大感興趣。

“現(xiàn)場上還留下了什么物證嗎?”林道義問他,“比如彈殼什么的?”

“當時我們已經(jīng)手忙腳亂了。”羅高民說,“尸體一具接一具地冒了出來,我們?nèi)サ娜朔殖闪怂膫€組,一個組負責一具尸體。看著看著天就黑了,尸檢都搞不過來呢。”

“后來沒有再去?”

“不是城里搶銀行了么,我們接到命令,趕快往回撤。一回來就撲到搶劫案上頭去了,哪顧得上再去啊?”

林道義沉思了一會兒,又問:“你覺得第一現(xiàn)場會找得到彈殼嗎?”

羅高民想了一下:“應該找得到。”

“你有把握?”

“光是王吉勇身上就中了三槍。可能還有沒打中的呢?”羅高民說得很有根據(jù),“他的尸檢是我搞的。我分析王吉勇有反抗或者逃走的過程,然后歹徒就追著他開了槍。從他身上被射中的那一槍來判斷,兇手的槍法并不好。很有可能是開了好幾槍才擊中目標。雖然有兩槍打中了頭部,那肯定是后來補的槍,而且還沒有完全致命。要不然還在他身上捅那么多刀干什么?”

“現(xiàn)場的草深嗎?”

“那一帶的草都很深,平均高過了膝蓋。就算歹徒不想留下彈殼,他們一時也難以全部找回。所以我覺得應該有遺留下來的子彈殼。”羅高民回憶了一下現(xiàn)場的情況,“不過要找可就得下大功夫了。”

林道義沒有再問什么,看了一眼墻上的電子鐘,已是晚上八點多了。窗外又在下雨,而且雨下得很大,窗戶上方的遮雨棚被雨點打得噼噼叭叭直響。天氣很惡劣,林道義不由得產(chǎn)生了猶豫。

羅高民是個機敏的人,他看出了面前這位最高指揮官的心思。

“……林書記,”羅高民鼓起勇氣說,“我是搞技術的,我知道‘9·1’案已經(jīng)同渝湘鄂系列案并起來了。”

“是的。”林道義望著他,“你還有什么想法?”

“怎么不把‘8·31’殺害出租車司機案也同‘9·1’案并起來呢?”

“嗯,說得好。”林道義淡淡地一笑,“你是一名老刑警了,應該知道我需要什么吧?”

“是,我知道。”羅高民認真地回答說,“如果書記信得過我,我保證連夜就把你需要的東西找回來。”

“你有把握?”

“沒有。”羅高民說,“我只是有一口氣窩在心里吐不出來。常德警察受不得那種侮辱,哪怕是挖地三尺,我也要找到他們的證據(jù)。”

“哀兵必勝,好啊。我本來就想請你再去濠口現(xiàn)場的,又擔心你們太勞累。再說這鬼天氣也不幫忙。既然你主動請戰(zhàn),我就不講客氣了。”他站了起來,“說吧,需要多少人?還需要解決什么困難?”

“人不必去太多,有鼎城李陽他們幾個就夠了。我還可以動員當?shù)氐拇迕窀闳撕?zhàn)術。但是必須解決夜間照明的問題。”

“這個由我來落實。”林道義考慮得很仔細,“如果動員村民參加,可以讓他們帶上鐮刀,把草割掉以后找起來就方便多了。”

“是,我也想到了割草。”

“你們先去。我再和軍分區(qū)聯(lián)系一下,讓他們調(diào)工兵帶上探雷器到現(xiàn)場去幫助你們。你說是挖地三尺,我說是翻江倒海。海水再深,你們也要給我把那根針撈上來。”

“明白。我一定會竭盡全力的,請林書記放心。”

“他們連夜趕到濠口去了。看他們那精力充沛的樣子,誰也不相信他們都是三十幾個小時沒有合眼的人。今天晚上他們?nèi)匀徊荒芎涎郏喾催€要把眼睛睜得更大。

“飛字新聞引起了我的警惕。據(jù)指揮部得到的消息,‘9·1’案發(fā)生之后,突然有全國各地的新聞媒體向常德投來了極大關注的目光。各報刊、電視、廣播、互聯(lián)網(wǎng)站呼啦啦涌過來兩百多名記者,使常德幾家高檔賓館的住房率大幅上升。我們在這一邊發(fā)動了對歹徒的大圍剿,他們在另一邊同時展開了一場新聞大戰(zhàn)。這件事情的確是我始料未及的。

“因為案子還沒有什么進展,記者們難以得到更多的消息。他們每天又必須發(fā)回去幾條新聞,這就免不了有捕風捉影、報導失實的現(xiàn)象了。我很明白,對于新聞媒體,堵和躲都是消極的。必須加強引導,及時溝通。問題是要掌握好尺度。要有利于安定民心,有利于破案。特別要防止泄密。

“不過今天晚上電視飛字新聞透露出來的消息其實沒有必要保密,因為那本來也不是什么秘密。‘8·31’案上午出現(xiàn),‘9·1’案下午發(fā)生,一般人都會對這兩起案子產(chǎn)生聯(lián)想。

“相比之下,我對這兩起案子的聯(lián)想反倒產(chǎn)生得晚了一步。‘8·31’案是昨天上午報到省廳的,當時我正在湘潭,因此我并不知道。下午發(fā)生‘9·1’案,也是因為‘9·1’案頭緒太紛繁,就沒有來得及去聯(lián)想。幸虧電視里的飛字新聞提醒了我。

“客觀地說,這個提醒非常重要。通過聽羅高民的匯報,我在心中已經(jīng)形成了一條線索鏈。我的腦子里基本上有了這樣一個輪廓:如果說偵破渝湘鄂系列案的關鍵在于‘9·1’案的話,偵破‘9·1’案的突破口也許就在‘8·31’案子上。眼前雖然沒有任何證據(jù)支持,但是我堅信這一點。

“常德的警察是相當精明的。憑著一種責任心和職業(yè)敏感,他們也意識到了‘8·31’案的重要所在,我相信他們會為此付出百倍的努力。”

——摘自林道義的回憶文章《為警察的榮譽而戰(zhàn)》

林道義把指揮部的其他工作安排完畢之后,又把吳鐵軍叫了過來。

“鐵軍,哪里有安靜一點的房間嗎?”

吳鐵軍以為他想休息一下。趕快說:“書記,房間有的是。對面就有個凱利大酒店。”

“不行,太遠了。”

“不遠,那是離這兒最近的了。出市局大門走幾步路就到了。”

“我是問你指揮中心這層樓上有沒有房間。”

吳鐵軍沒有明白過來,“可這樓上都是辦公室,沒辦法睡覺啊。”

“睡覺?”林道義知道他誤解了,“鐵軍,我說了要睡覺嗎?”

吳鐵軍這才知道自己弄錯了意思。他望著林道義那雙眼睛,發(fā)現(xiàn)他的眼球已經(jīng)開始充血。他的臉色平時是白里透紅,這會兒卻是白里透灰,那種顏色更加容易顯現(xiàn)出臉上的皺紋。

他索性將錯就錯,勸林道義說:“書記啊,我不硬勸你去休息,更不希望你不休息。萬一總指揮累倒了,您說這一仗還怎么打下去?這件事情您心中有數(shù),你就自己決定吧。”

“你繞了這么大個圈,意思我完全聽明白了。不就是讓我自己決定嗎?”林道義輕輕地揮了揮手,“我決定了。一邊看材料一邊休息。你給我在邊上找間辦公室,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就行了。”

“那就到我的辦公室吧,就在隔壁房間。”吳鐵軍說,“我馬上讓人弄一張行軍床來。”

“行軍床就不要了,你馬上給我把濠口案的全部材料調(diào)過來。我必須連夜研究一下。”

“那正好。我辦公室的抽屜里就鎖著一份副本。”

“還在抽屜里鎖著?”林道義看著他的臉,“鐵軍啊,濠口案子有大名堂,你感覺到了沒有?”

“是的。書記,昨天發(fā)生‘9·1’案之前,我們一直在研究濠口案。我也發(fā)現(xiàn)了很多疑點,都做了記號。你等下看我那份材料就知道了。”

林道義沒有再說什么。、他很能理解常德的同志們。“8·31”案情剛剛浮出水面,“9·1”案便接踵而來,處在突發(fā)事件漩渦中心的人,哪怕有三頭六臂,一時也難以應接得過來。

“走,帶我去你的辦公室。”他站了起來。

“8·31”案的材料其實并不太多,有很多技術方面的東西還沒有來得及歸檔。現(xiàn)有的材料主要是一些面上情況的歸納,再就是有關尸源的詳細報告。

那具最先被發(fā)現(xiàn)的尸體,由于死者赤身裸體,沒有任何可以說明身份的東西。警方暫時對死者的姓名、職業(yè)、何方人氏等等都一無所知,材料中把這個案子稱為“無名尸案”。

另外那一男一女兩具尸體,材料中定名為“8·15”案。林道義準備著重研究的,就是這樁案子。

之所以定名為“8·15”案,警方的依據(jù)是相當充足的。

在那一沓材料中,林道義首先看見了從《常德日報》上剪裁下來的一則消息。消息刊登在八月三十一日的《生活周刊》第一版的位置上。文章的標題很直接,也很醒目——“安鄉(xiāng)農(nóng)行行長失蹤”。

案卷中之所以要把這份剪報收集進來,完全是為了便于說清楚尸源的來龍去脈。

經(jīng)辨認,濠口河灘上挖出來的一男一女兩具尸體,果然就是安鄉(xiāng)縣農(nóng)行行長徐自元和他的妻子孫繼英。因為他們夫婦是八月十五日失蹤的,這個案子便被警方定名為“8·15”案。

這是一樁很典型的綁架殺人案。

林道義馬上就想到了一個問題。那伙歹徒把安鄉(xiāng)的行長殺害之后,為什么要弄到鼎城區(qū)的地段去埋呢?根據(jù)地圖上顯示的距離,鼎城區(qū)的濠口河堤離安鄉(xiāng)少說也有五六十公里遠,要把兩具尸體弄過來,還真得費不少勁。如此舍近求遠,難道僅僅只是為了避開或者攪亂警方的視線?

聯(lián)想“8·31”案件的再次發(fā)生,讓林道義感到事情絕非偶然。徐行長夫婦是安鄉(xiāng)人,被害之后埋在了濠口。出租車司機王吉勇是常德市人,也是在濠口被殺害。至于那起“無名尸案”的被害者是誰還無從判定,但是他也被埋在了濠口河灘上。

三起案子與同一個地點有關系,作案者是三伙人還是兩伙人?或者就是同一伙人?無論怎么推斷,同一伙人作案的看法是最有道理的。現(xiàn)在缺乏的是支持這種看法的證據(jù)。只要找到了“8·31”案的現(xiàn)場物證,能夠同“9·1”案串并起來,那么“8·15”殺害徐自元夫婦的案子也就有可能同“9·1”案串并起來了。

如果能夠證實是“9·1”案的歹徒殺害了徐自元,偵查的重點毫無疑問就應該在這位姓徐的行長身上。犯罪嫌疑人一定與徐行長有直接或者間接的關系,一定與安鄉(xiāng)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林道義感到思路頓時清晰了許多。在這個時候,他對濠口現(xiàn)場搜集痕跡物證的工作更加寄予厚望。一旦他們有所收獲,“9·1”大案的偵查方向就有可能豁然明亮起來。

“我有一個習慣,案子沒有任何線索的時候,我愿意作出各種各樣的設想。哪怕有些設想看起來很荒誕也不肯輕易放棄。一旦真正出現(xiàn)了一點眉目,我卻相對地冷靜多了。

“我希望‘9·1’案就是‘8·15’案那伙歹徒作的。因為‘8·15’案有明確的地點和相關受害人可以調(diào)查。但是萬一聯(lián)系不上呢?萬一這兩起案子根本沒有什么聯(lián)系,我這一板拍下去,豈不誤了大事?

“不過我寧可相信這些只是我的小心謹慎。我想起了公安戰(zhàn)線的一位老領導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他說,搞案子沒有巧,看準了的對象,一直搞下去。如果是真的,案子就會越搞越像。如果是假的,就會越弄越不像。他這句話說得非常樸實,聽一遍我就牢牢地記住了。幾十年來我辦過上千起案子,這句話幾乎成了幫助我制勝的法寶。

“眼前的兩起案子絕對是相像的。既然如此,我就咬定青山不放松,先順著這條線索查他個水落石出再說。

“濠口那個地方在我的心中也是一個很大的疑團。歹徒把那里作為埋尸和殺人拋尸的地點,絕不只是一時的隨心所欲,他們肯定是有選擇的。我預感到那個地方應該能夠說明一些問題。

“無論如何,明天我一定要去那里感受一下。”

——摘自林道義的回憶文章《為警察的榮譽而戰(zhàn)》

八、一槌定音

九月二日晚上,凄風苦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夜。

“8·31”案發(fā)現(xiàn)場上,無數(shù)公安民警和當?shù)氐娜罕娊菰谟晁校逊綀A幾百米之內(nèi)的雜草像篦頭發(fā)一般篦了個遍。皇天不負有心人。當鼎城區(qū)公安局技術中隊中隊長李陽把一枚“五四”式手槍的彈殼送交到“9·1”案偵破指揮部時,那彈殼還是濕的,不知道是水漬還是汗?jié)n。

當晚午夜時分,槍彈痕跡的檢驗結果出來了。不出所料,“8·31”案件歹徒所使用的槍支,正是“9·1”案件中四支涉案手槍中的一支。

九月三日清早八點鐘,專案指揮部召開了案情匯總會,林歷第一個發(fā)言,向指揮部正式報告了槍彈痕跡檢驗結論。

這個消息應該是令人歡欣鼓舞的,但是指揮部的會場上顯得十分平靜。林道義估計這是因為指揮員們對此早有思想準備了,便沒有太興奮。包括林道義自己也不是太興奮。他打開面前的筆記本,用鋼筆寫下了“安鄉(xiāng)”、“鼎城”、“常德”三個地名,然后在這三個地名之間劃上了連線。

“怎么樣?各位?”林道義放下鋼筆,點燃了一支煙,“談談吧,有些什么想法?”

“我說兩句好不好?”一名年紀稍大的指揮員望著林道義問了句。

“好,請講。”林道義朝那位指揮員看了一眼,覺得很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來。

“并案是沒有疑問的。”那人說,“但是我認為把‘8·31’案同‘9·1’案并起來,意義并不大。”

這句話在會場上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比較多的人竟然站在同意的角度上點頭議論起來。

林道義想起來了,那名指揮員好像姓肖,是常德市公安局一位退居二線的老同志。吳鐵軍對他一直很尊重,考慮到他有很豐富的刑偵經(jīng)驗,便推薦他出山參加指揮部工作。林道義也欣然同意。

“請接著說。”林道義又拿起了鋼筆,“說說你的理由。”

老肖說話很直接:“理由很簡單。‘9·1’案子里面搶劫了一輛出租車逃走,‘8·31’案也是搶劫出租車。我認為歹徒如果在8月31日搶車成功,當天就會發(fā)生銀行搶劫案。因此,‘8·31’和‘9·1’本來就是一個案子。搶劫出租車只是搶劫銀行的一個過程,歹徒需要作案工具。并案的意義僅此而已。”

“你的意思是說,這兩起案子都不能同‘8·15’綁架銀行行長的案子聯(lián)系起來?”林道義聽出了他的意思,“是不是這樣?”

“是。我想提醒大家一句,濠口現(xiàn)場上發(fā)現(xiàn)的那枚彈殼,是‘8·31’案子里的物證,與‘8·15’綁架案沒有關系。”老肖說得非常肯定,“我當然也希望能夠同‘8·15’綁架案聯(lián)系起來,但是破案一定要講究科學態(tài)度。大家也許會認為同一個地點之間會有什么聯(lián)系,不錯,徐自元夫婦的尸體的確是從濠口河灘上挖出來的,這能說明什么呢?我就認為那里絕不是‘8·15’綁架案的第一現(xiàn)場。他們是從家里被綁架的,那里才是第一現(xiàn)場。他們又是在哪里被殺害的呢?是在濠口河灘上嗎?有什么證據(jù)能夠證實這一點呢?”老肖頓了一下,望著林道義,“林書記,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說得不對的請多批評。”

林道義當然不會對他提出批評,何況他的話確實沒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說得好。就是要暢所欲言嘛。”林道義朝大家環(huán)視了一眼,“我很想聽聽不同的意見,搞案子是來不得主觀武斷的。同意的不同意的,大家都敞開了說。啊?”

他的話雖然讓每個指揮員都放下了包袱,但是會場上的氣氛更加凝重了。大家都知道,案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一個分水嶺上。討論的問題相當重大,關乎整個案子的偵查方向,因此他們很重視自己說的每一句話。

有一位指揮員沉思良久,然后坦言道:“我對鼎城區(qū)濠口堤段發(fā)生的兩起案件有吃不準的地方。尤其是‘8·15’綁架案。這起案子同渝湘鄂系列搶劫殺人案的性質(zhì)完全不相同,作案時間、地點、對象、攻擊目標都聯(lián)系不上。比如說渝湘鄂系列案的攻擊目標是銀行或者金器店,從來不對準某個人。作案的時間也都是在白天,趁著下班人多容易造成混亂才下手。再說歹徒在渝湘鄂作案都是為了錢財,綁架徐行長的目的又是為了什么呢?我們調(diào)查過了,安鄉(xiāng)縣農(nóng)業(yè)銀行賬上的錢沒有損失。難道徐自元家里會有大批的現(xiàn)錢?”

另外一位同志插話說:“渝湘鄂系列案件雖然也殺了不少人,那都是為了搶劫或者逃命,并沒有確定要殺誰。因此那些案件很有流竄作案的性質(zhì)。入室綁架就不同了,一般都是當?shù)厝烁傻摹?隙ㄓ腥肆私庑熳栽募业祝乙恢痹诮o他們做內(nèi)應。這是綁架案的兩個基本前提。”

林道義心里忽然一亮,這話倒是給了他很大的啟發(fā)。有關“9·1”案件犯罪嫌疑人是當?shù)厝诉€是外地人的問題,林道義的心里始終有一個疙瘩。到常德之后,尤其是看過現(xiàn)場和逃跑路線之后,他越來越深刻地認為歹徒有極大可能就是當?shù)厝耸稀K恢痹谛闹邪蛋档刈⒁膺@方面的線索。

“太好了。”他的興致突然高漲,“不同的意見越多,說明我們面前的路越寬闊。從一個證據(jù)說明多個問題,到多個證據(jù)說明一個問題,我們的偵查方向必然就會浮出水面。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會場上開始活躍了。準確地說,還不是有了方向使大家活躍。在場的人當時并不知道方向所在,卻說不清為什么對林道義有一種自然而然的信任感。這種信任是建立在專業(yè)水平上的,在座的成員中有個別人的年齡都不及林道義的警齡那么長。大家只是看見了林道義臉上的笑容,那種笑容是由衷的,是有所獲之后浮現(xiàn)出來的。當這種笑容出現(xiàn)的時候,人們沒有理由不信任他。

“我看這樣吧,”林道義朝方任重和吳鐵軍看了一眼,“咱們現(xiàn)在就去濠口現(xiàn)場,一邊實地考察一邊繼續(xù)研究。你們的意見呢?”

正當他們準備動身去鼎城區(qū)看濠口埋尸現(xiàn)場的時候,天邊忽然滾過來一陣陣驚雷,緊接著便又下起了瓢潑大雨。

常德市委政法委書記戴云生當過小常德市委宣傳部長,也偶爾喜歡舞文弄墨抒發(fā)一番感情。此時,他仰起頭來,望著那如潑的大雨,深深地嘆息道:“這才叫做感天地,動鬼神啊。”

他的感慨是有針對性的。九月三日是“9·1”大案中被劫匪殘酷殺害的五名銀行工作人員出殯的日子。同時出殯的還有兩名無辜受害的群眾。

九點鐘是出殯車隊起程的時間,不料就在這時候下起了大雨。

此時此刻,常德城內(nèi)出現(xiàn)了一幕十分令人感動的景象。從殯儀館門外面開始,一直到通往出城口的大街兩旁,竟然有無數(shù)市民打著傘,自動站立在街邊上,默默地為“9·1”大案的死難者送行。

正準備向濠口現(xiàn)場出發(fā)的林道義是在專案指揮部聽到這個情況的。他心情很沉重。

“云生啊,除了感天地,動鬼神之外,還凝聚了民心呢。”林道義望著戴云生說,“常德市的人民對歹徒已經(jīng)恨之入骨了,這就是我們克敵制勝最有利的條件啊。”他頓了一下,問道,“現(xiàn)在我們接到多少群眾的舉報電話了?”

“四千多個。”戴云生回答說,“根據(jù)舉報中心的統(tǒng)計,其中有價值的電話不少于一百來個。”

“還要再發(fā)動一下。把今天出殯的鏡頭播放出去,激發(fā)市民的正義感。我們給歹徒設一個汪洋大海,看他們往哪里逃。”

“知道了。”

林道義帶著方任重、金玉景、戴云生、石虎、吳鐵軍等人趕到濠口的時候,現(xiàn)場上的搜索工作并沒有停止。一批公安民警帶領著不少群眾仍然在大堤兩旁的草叢中尋找著什么,還有幾名工兵戰(zhàn)士手持探雷器在地面上仔細地探測著。

林道義雙腳一踏上堤面就感到這個地方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想像中,那個險惡的現(xiàn)場一定是個既遠又偏的場所,因此當車隊從省道1804拐下來的時候,他以為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現(xiàn)場竟然會在離省道不過十來分鐘路程的地方。

堤面上刮過來一陣風,帶著幾分溽熱和濕氣。林道義打量了現(xiàn)場一眼,他看見的是滿眼蔥綠。大堤兩端一望無際,居然看不見村戶人家。

鼎城區(qū)委有一名政法委書記在堤上等候著他們。在他身邊還有鼎城區(qū)公安分局的局長。車隊一到,沒有什么寒暄就開始介紹起情況來。

正在這個時候,秘書小黃走到了林道義身邊,把手機電話遞給了他說:“胡彪書記。”

林道義趕快接過手機,背過身子向無人處走了幾步,避開旁人,開始同省委副書記通話。

“胡書記,我是林道義啊。”

“辛苦了,道義同志。”胡彪書記一開口就慰問了一句,“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正在看現(xiàn)場。”

“哪個現(xiàn)場啊?”

“‘8·15’綁架案埋尸的現(xiàn)場。還有‘8·31’殺害出租車司機也是這個現(xiàn)場。”

“感覺怎么樣?”

“很怪。”林道義描述著說,“這個現(xiàn)場的位置離省級公路并不太遠,但是這里又非常偏僻。鬼都看不見一個。”

“是不是叫楊臘溪村?”胡彪問,他居然也記得住地名,倒使林道義感到有點意外了。

“是。鼎城區(qū)劉公橋鎮(zhèn)楊臘溪村。”林道義忍不住問了句,“你怎么會對這個地方有印象呢?”

“我在那里搞過防汛抗洪。”胡彪清楚地說,“那是常德的一條內(nèi)河。發(fā)大水的時候,內(nèi)河水被外河頂住了,排不出去,濠口堤段就是最危急的地方。河堤一旦垮塌,常德城就完了。那年我在濠口蹲了三天兩夜,還能不記得?”

“噢。”林道義很意外,“難怪你對這里很熟悉啊。”

“要想熟悉這里是很不容易的,”胡彪在電話那頭提示了一句,“如果不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人,誰會到那種地方去?”

林道義聽得心頭一熱。“對啊。”他脫口說道,“對于、、‘9·1’大案來說,究竟是不是本地人作案,關系太重大了。我一直猶豫著這一板怎么個拍法,聽你這么一說,我的心里就更有底了。”

“我沒有搞過刑事偵查,說的話只能供你參考。”胡彪謙遜地說,“但是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兩天多了,偵破的速度還得加快點才好啊。道義同志,該拍板的時候,你就大膽拍板。不怕的,省委充分信任你。”

“謝謝。謝謝省委的信任。我一定盡最大的努力,爭取早日破案。”

接完電話,林道義向那個埋尸的大坑走了過去。為了便于進一步復查,濠口現(xiàn)場一直被保護著,完全還是當天那個樣子。那兩個掩埋尸體的坑里已經(jīng)有半坑積水了,尸臭味依然很濃烈。

看過那兩個坑之后,林道義抬起頭來問了聲:“八月三十一日搶的那輛出租車停在哪個位置?”

有人便指著堤上的一個位置說:“在那兒。離這里大概一百多米遠。”

“一百多米說明了什么?”林道義問了句。他問這句話并沒有具體對象,有點像是自言自語,但是大家都聽見了。

“任重,你說說看。站在這個大堤上,你有些什么感想?”

方任重在指揮部開案情匯商會的時候并沒有說話,一直在聽別人發(fā)言。現(xiàn)在既然是廳長點了名,他便不推辭了。

“書記,不來不知道,來了感想還確實有不少呢。現(xiàn)在我可以說出自己的意見了,我認為‘8·15’案件和‘9·1’案件應該是同一伙歹徒干的。”

“你的根據(jù)是什么?”

“首先我同意這種說法,綁架案與渝湘鄂系列搶劫案的確是有很大的不同。但是也不能因此就認為渝湘鄂案的歹徒永遠不會搞綁架案。”方任重顯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了的,“既要看到不同,也要看到相同。我認為‘8·15’案件和渝湘鄂系列案件就有很多相同之處。尤其和‘9·1’案件的相同點更多。比如受害人都是因為槍擊頭部而死,又比如徐自元是安鄉(xiāng)農(nóng)業(yè)銀行行長,‘9·1’案搶劫的也是農(nóng)業(yè)銀行的分理處,兩個案子都與農(nóng)業(yè)銀行有關。”

“還有一個無法作出另外解釋的問題。”吳鐵軍顯然是同意方任重意見的,“八月三十一日,歹徒搶劫出租車,為什么剛好又選擇了這個地點?上下相隔只有一百米遠的距離,這絕不可能只是巧合。”

“根據(jù)現(xiàn)場情況分析,我認為‘8·15’綁架案件和‘9·1’案件可以并案。”戴云生毫不含糊地支持他們的意見,他對自己原來的看法更堅定了,“而且,我更加覺得這幾起案子是我們常德當?shù)厝烁傻摹2粊礤┛谖疫€沒有這么肯定,現(xiàn)在我敢說這種可能性進一步加大了。”

林道義把這些意見全都聽在心里,沒有表示任何態(tài)度。他的態(tài)度其實已經(jīng)寫在了臉上,在場的人全都看見了他的神情。從他那緊閉的雙唇和堅毅的眼光中,人們知道,他已經(jīng)成竹在胸,即將一槌定音了。

吳鐵軍看了看表,當時已經(jīng)到了下午一點。

“書記,吃了飯再看還是怎么的?”他問林道義,“要吃咱們就在這附近解決,我讓西洞庭農(nóng)場準備中飯,簡單一點。怎么樣?”

“不必了。”林道義抬腳就往堤上走,“我們馬上趕到安鄉(xiāng)去。”

“現(xiàn)在?”吳鐵軍感到有點意外,“那,中飯也到安鄉(xiāng)去吃嗎?”

林道義便笑了,笑得很舒暢。

“中飯中飯,我根本就沒有感覺到肚子餓呢。真佩服你們這些年輕人那副好胃口啊。怎么辦呢?皇帝不遣饑餓兵,我也不好讓你們餓肚子啊。那你就通知安鄉(xiāng)準備中飯吧。”

“好嘞。”吳鐵軍也笑了。他預感到林道義突然要去安鄉(xiāng),絕不是一時的興之所至。他肯定有殺手锏要亮出來了,“書記你看看,安鄉(xiāng)那邊還需要做些什么準備?我馬上通知他們。”

“讓常德指揮部只留一個人值班,其他成員立即往安鄉(xiāng)趕。我們到安鄉(xiāng)后,馬上召開專案指揮部全體會議。有重要事情宣布。”

“是。”

“對于常德‘9·1’大案的偵破工作來說,專案指揮部安鄉(xiāng)會議的確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轉(zhuǎn)折點。這個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于九月三日下午三點鐘左右,離九月一日發(fā)生大劫案的時間不到兩天時間。準確地說是45個小時。

“45個小時其實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但是對于身處緊急時刻的人們來說,它又顯得格外漫長。我在那段時間里差不多是一分一秒熬過來的。就像是一名苦行僧,沿著布滿荊棘的小徑向前摸索,尋找著方向,尋找著道路。

“我想起了毛澤東同志在1936年寫下的一篇不朽之作《中國革命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深感作為指揮員正確決策的艱難和重要。他指出:‘指揮員的正確的部署來源于正確的決心,正確的決心來源于正確的判斷,正確的判斷來源于周到的和必要的偵查,和對于各種偵查材料的聯(lián)貫起來的思索。指揮員使用一切可能的和必要的偵查手段,將偵查得來的敵方情況的各種材料加以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思索,然后將自己方面的情況加上去,研究雙方的對比和相互關系,因而構成判斷,定下決心,作出計劃。

這是軍事家在作出每一個戰(zhàn)略、戰(zhàn)役或戰(zhàn)斗的計劃之前的一個整個的認識情況的過程。’

“按照毛澤東同志的教導,我們所花費的45個小時,就是對‘9·1’大案作出戰(zhàn)斗計劃之前的整個認識過程。

“我之所以直接從鼎城區(qū)趕往安鄉(xiāng),確實是因為我心急如焚了。我認為這個過程還是長了些。時間就像金子一樣寶貴,再也不能議而不決了。如果還不下決心,偵破‘9·1’大案的戰(zhàn)機就會被我們眼睜睜地貽誤掉。

“清代文藝理論家李笠翁先生說過一句關于思想與行動的話,說得非常形象,叫做‘袖手于前,疾書于后’。

“現(xiàn)在就是我們奮筆疾書的時候了……”

——摘自林道義的回憶文章《為警察的榮譽而戰(zhàn)》

九、牽住牛鼻子

安鄉(xiāng)會議是在縣委招待所召開的。

會場的保衛(wèi)工作非常嚴密。林道義格外強調(diào)這一點,吩咐安鄉(xiāng)方面把警戒線放得很遠。

根據(jù)林道義的布置,方任重以專案指揮部副指揮長的身份宣布了重大的決定。

“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指揮部形成了以下三點共識。”方任重并沒有看筆記本,卻說得有條有理,“第一,九月二日已經(jīng)查明,‘8·31’、‘9·1’案遺留在現(xiàn)場的彈殼為同一支槍所擊,兩案應為一伙歹徒所為。第二,‘8·31’與‘8·15’作案、埋尸、拋尸的現(xiàn)場為同一個地點,不是巧合,其中一定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第三,這三起案件的作案手段相同,都是槍擊被害者頭部。”他在這時候有意停頓了一下,然后鏗鏘有力地宣布,“據(jù)此,指揮部決定:‘8·15’、‘8·31’、‘9·1’三起案件應實行并案偵查。”

方任重的話引起了會場一陣轟動。這是專案指揮部成立以來宣布的第一個重大決定,事后證明,就是這項決定指引著渝湘鄂系列案件的偵破工作走向了最終的勝利。但是當時指揮員們完全沒有感到樂觀,尤其是林道義。那項決定一宣布,他頓時感到自己的心往下一沉。這項決定對于他來說應該是心中有數(shù)的,可就是說不清為什么還是感到緊張。

在場的與會成員反應也是因人而異。比如安鄉(xiāng)縣委書記完全是行政干部出身,幾乎不具備公安工作經(jīng)驗。從專案指揮部領導的嘴里聽到那個決定之后,他的第一感覺就是壓力。他知道從此以后“9·1”大案的偵查重點就轉(zhuǎn)移到安鄉(xiāng)來了。并案的意思很清楚,破“9·1”案先從“8·15”案查起,從安鄉(xiāng)農(nóng)業(yè)銀行徐自元行長查起。作為安鄉(xiāng)縣委書記,他不可能感覺到輕松。

但方向一經(jīng)確定,專案指揮部的會議轉(zhuǎn)瞬之間就進入到了研究具體工作方案的階段。

經(jīng)過縝密研究,指揮部鎖定了兩條線索。這兩條線索都與徐自元夫婦有關。也就是說,并案偵查以后,專案指揮部立即將目光鎖住了“8·15”案件。后來有人說,指揮部的運氣太好了,一伸手就牽住了牛鼻子,從此“9·1”大案的偵破工作就峰回路轉(zhuǎn),勢如破竹了。這種說法從客觀上說倒也沒有錯,只是說得太輕巧了。

實事求是地說,那次的會議給與會者的感覺不僅不是輕松,相反還讓每個人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這些壓力都是來自于林道義最后的總結發(fā)言。誰也沒有料到平素看上去書卷氣十足的這位省級領導,一開口竟把話說到了盡頭,沒有給人留一丁點面子。

“情況都清楚了,‘8·15’案件是偵破‘9·1’案的突破口。一定要強化偵查意識,做到疏而不漏。要捕捉戰(zhàn)機,掌握主動權。”林道義平靜地說了這么幾句,然后話鋒一轉(zhuǎn),用手指頭敲著桌面,很嚴厲地補充了一句,“同志們,在這項工作中,無功就是過!”

這句話說得十分突然。一言既出,四座皆驚。

“大家想過沒有?‘8·15’、‘8·31’、‘9·1’這幾起案件給安鄉(xiāng)、給常德、給我們湖南全省造成了多么大的損失?不僅僅是生命財產(chǎn)和經(jīng)濟上的損失啊,同志們。我們作為人民的衛(wèi)士,作為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保衛(wèi)者,現(xiàn)在還有什么理由為自己推卸責任?沒有了。應該看到我們的工作是有過失的。現(xiàn)在只剩下將功補過一條路了,所以無功就是過。這個意思大家應該聽明白了吧?”

他這幾句話的分量太重,聽的人不僅感覺到肩頭上的壓力,而且還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心理負擔。

“什么叫做功,什么叫做過?說白了,我們破案是我們的功,別人破案就是我們的過。要有緊迫感哪同志們。”林道義說得自己都動了感情,“我們都是湖湘子弟,歷來就有心憂天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不能讓兄弟省市再度遭受災難了,不能再給湖南公安機關帶來形象上的損失了。”

壓力也好,壓抑也好,其實指揮部的全體成員對林道義的發(fā)言更多的是感同身受。在林道義的強力推動下,一股濃烈的臨戰(zhàn)氣氛頓時在指揮部彌漫開了。

拿下“8·15”,策應“9·1”案件的偵破,這是安鄉(xiāng)會議的主題。圍繞這個主題,指揮部成立了幾個專項小組,一個組盯死一條線,像是立軍令狀一般,必須限時完成任務。

“還有一條紀律給大家宣布一下。”會議接近尾聲時,林道義著重補充了幾句話,“《孫子兵法》里有一句話,‘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我在這里重申一條保密原則,我們確定的偵查對象、立案根據(jù)、偵查計劃、使用的技術手段等等情況,一律不準向外界透露。”他忽地站起身來,一掌擊在了桌面上,“誰泄密,逮捕誰!”

“我覺得強調(diào)這條紀律是完全必要的。最近這些年來,我們內(nèi)部經(jīng)常發(fā)生一些奇怪的現(xiàn)象。很多事情往往還在研究討論之中,外界就傳得沸沸揚揚了,甚至連黨委常委會議的內(nèi)容也能夠被泄露出去。我們的總書記江澤民同志因此對保密工作十分重視。他說,‘革命戰(zhàn)爭年代,保密就是保生存,保勝利。和平建設時期,保密就是保安全,保發(fā)展。’

“‘9·1’大案舉世皆知,國內(nèi)外新聞媒體云集常德。記者們敏銳而又無所不在,各種消息、傳言滿天亂飛,令人難辨真?zhèn)巍T谶@種情況下,保密工作就顯得尤為重要了。對我們來說,保密是為了保生命,保主動,保成功。

“從安鄉(xiāng)返回常德的路上,我忽然靈機一動。我想到了一方面要抓好保密工作,另一方面是不是還可以弄點似是而非、似實而虛的東西呢?

“歹徒經(jīng)常使用聲東擊西的辦法來迷惑我們,我們何不也弄點明修棧道的手法去暗渡陳倉?

“我覺得這是完全可以的。兵不厭詐嘛。”

——摘自林道義的回憶文章《為警察的榮譽而戰(zhàn)》

林道義他們是當天黃昏之前從安鄉(xiāng)趕回常德的。大隊人馬一回到指揮中心,各個專項小組立即展開了艱苦細致的工作。

按理說,幾個專項小組的分工都很重要,不可偏廢。然而林道義最重視的是秘密偵查。

“當時有人對我開了句玩笑,說我對秘密偵查組情有獨鐘。我聽了只是哈哈地笑,什么也不解釋。

“當時我不能向任何人解釋,連指揮部內(nèi)部也只有最核心的兩三個同志知道。從我們決定把安鄉(xiāng)‘8·15’案并案偵查開始,有一條重之又重的線索就被我們牢牢地捏在手里了。

“追查那條重要線索,必須上秘密調(diào)查手段。而且要在絕對保密的情況下進行。在科技相對發(fā)達的今天,只有依靠先進技術的輔助,才能準確有效地控制犯罪嫌疑人。所謂時代特點,也就體現(xiàn)在科技技術上頭。

“‘9·1’案件偵破之后,我始終想說一句話:感謝科技進步。”

——摘自林道義的回憶文章《為警察的榮譽而戰(zhàn)》

在這同時,另一場聲勢浩大的總攻擊也拉開了序幕。

當天下午十八點整,林道義命令省公安廳向全省各市、州、縣下發(fā)了《關于協(xié)查常德‘9·1’案件開展全省集中統(tǒng)一清查行動的緊急通知》。通知要求全省公安機關在九月三日晚十一時至九月四日八時,對全省所有招待所、賓館、飯店等公共場所進行一次集中統(tǒng)一清查行動。通知的措辭很嚴厲,要求各級公安機關按照省公安廳的統(tǒng)一部署迅速調(diào)集一切可以調(diào)動的警力,并且要由主要領導親自組織,還要坐鎮(zhèn)指揮中心指揮這次的行動。

事情過去之后,有些了解情況的人問林道義,這次大規(guī)模的清查行動是不是他有意施放的一個煙幕彈?他們知道在那場席卷全省的大清查鋪開的同時,林道義的秘密部隊正在實施著最有效的突破。因此他故意將人們的視線轉(zhuǎn)移,以確保他的秘密調(diào)查絕對保密。

林道義這一次沒有哈哈大笑,他當即就非常嚴肅地否認了這種說法。盡管這是過去了很久的事情,盡管這種說法可以為他偵破全國第一刑事大案增添更濃的傳奇色彩。

“你們也不想一想。九月三日下午六點是什么時間?那是‘9·1’大案發(fā)生后的第48個小時。我們的大網(wǎng)已經(jīng)全面撒開,也到該收網(wǎng)的時候了。那叫關起門來打狗,怎么會是煙幕彈?”

有人曾經(jīng)當面說過林道義是一位“遇大事,存靜氣”的指揮員,這話他自己聽得很滿意,盡管嘴里也謙虛幾句。

他歷來最敬佩新中國第一代那些老帥和將軍們,尤其佩服他們在戰(zhàn)爭年代的那種鎮(zhèn)定自若。戶外炮聲隆隆,戶內(nèi)依舊吟詩對弈,談笑風生。他認為那才是一種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大將風度。

“我悟出了兩點。”林道義說,“首先是他們有置之生死于度外的革命英雄氣概。其次又有清醒的頭腦。有一種戰(zhàn)必勝、攻必克的堅強意志。那是一股無形的力量。擁有了這股力量,指揮員將無堅不摧,戰(zhàn)士們也將凝成巨大的戰(zhàn)斗力。這就是撒豆成兵的道理。”

不過這天晚上林道義還沒有精力去體驗那種風度。在他的面前,有幾份密傳電報擺在案頭上,他正在細細地研讀著。

電報是公安部和省委傳過來的,內(nèi)容十分重要。這天中午,林道義讓指揮部的文秘員吳明對部里和省委提交了一份報告,題目叫做《關于“9·1”案件偵查進展情況與下步工作打算》。在這份報告中林道義匯報了將“8·15”案與“9·1”案并案偵查的決定。

公安部和省委顯然一直在等待著這樣的匯報,晚上八點不到,各種批示就傳下來了。部、省兩級領導對他們的決定都給予了充分肯定。

公安部副部長白景富在報告上批示道:“‘9·1’案能與‘8·15’案并案,是一個重大突破。偵破‘9·1’案的重點要放在安鄉(xiāng),偵破此案的指揮員應到安鄉(xiāng)靠前指揮,利用全省統(tǒng)一行動時機,全力通宵開展偵查工作。湖南有條件偵破這個系列案件,要堅定信心。有什么困難,公安部全力支持。”

部長賈春旺的決心非常大,重視的程度是空前的。他用遒勁有力的筆觸寫下了這么幾句話:“該案除常德公安機關要全力以赴之外,部、廳一定要加強指導、協(xié)調(diào)和幫助。不僅湖南省廳要有得力干部指揮,渝、鄂及有關省也要組織起來,加強偵破。同時,有關省、區(qū)要加強對重要路口的武裝堵截和巡查,提高警惕,防止傷亡。不破此案,決不罷休。”

省委書記楊正午的批示比較簡練。他說:“同意公安廳意見,請逐條落實。省廳要加強領導,精心組織,協(xié)調(diào)好全省的偵緝工作。”

儲波省長的批示很有政府領導的風格,尤其是最后一句令人興奮:“這幾個歹徒,窮兇極惡,務必加大力度,及早擒獲,以免繼續(xù)危害社會。同意所提意見,在追捕中要注意安全,避免傷亡,所需經(jīng)費,財政支持。”

林道義面對著上級的批示,他的心情是十分復雜的。部里和省委都同意而且支持他的并案決定,他卻感到壓力更大。如果這個決定是正確的,無疑他們將一榮俱榮。萬一這個決定做錯了,“9·1”大案將辦成一樁死案。戰(zhàn)機喪失殆盡,大家一毀俱毀。幾百家新聞媒體都會報道這個消息。到那時候他林道義又將如何向公安部、省委省政府和全省人民作出交待?

人在有的時候是最講不清楚的。林道義此時此刻就是這樣,壓力越大,他的自信心反倒越堅定了。他靜靜地坐在指揮部會議廳的一張皮椅上,將這兩天的線索和各種判斷細細地梳理了一遍,越想越覺得這一板拍得非常正確。他感到自己頭腦是非常清醒的,思路也是明白無誤的。根據(jù)這些思路逐項搞到位,他堅信不久必將見到成效。

只有在這種時刻,林道義才顯示出了一種“遇大事,存靜氣”的最佳狀態(tài)。一個人能夠進入這種狀態(tài)是需要具備雄才大略的。

少頃,指揮部門口出現(xiàn)了一些騷動。林道義轉(zhuǎn)過目光,看見吳鐵軍大步走進了指揮部。

“林書記,冠雄同志趕回來了。”

常德市委書記伍冠雄,林道義很熟悉,在省里開會的時候總是跟他開玩笑,說他是省內(nèi)資格最老的地市級干部。其實伍冠雄年紀并不大,資格倒確實比較老,從副專員到市長,再到市委書記,已經(jīng)當了三屆廳級干部。

玩笑是玩笑,林道義對伍冠雄還真有幾分佩服。他認為這位福建籍的干部政策水平比較高,原則性很強,遇事沉著,頭腦清晰,尤其是工作經(jīng)驗非常豐富,是位有水平的實干家。

伍冠雄是剛剛從外地趕回常德的。“9·1”大案在他的轄區(qū)爆發(fā),他在外地心急如焚。他改變了原定計劃,一邊往回趕,一邊不斷地通過電話同家里聯(lián)系。剛剛趕回常德,他就不歇氣地來到了專案指揮部。

“林書記,你們辛苦了。”伍冠雄一走進指揮部就緊緊地握住了林道義的手,“有您親自坐鎮(zhèn),常德人民的心就安穩(wěn)了。”

“不能這么說吧?”林道義輕松地說,“市委書記是一個城市的定海神針。你不回來,連我的心都落不到實處呢。”

兩句客氣話之后,吳鐵軍把案子的進展情況簡明扼要地向伍冠雄作了個匯報。伍冠雄顯然已經(jīng)知道了不少情況,他一邊聽一邊點頭,等吳鐵軍說完之后,他非常冷靜地談了自己的幾點意見。

“鐵軍啊,我是學工業(yè)的,不懂公安工作。事到如今,我只對我們常德公安部門提三個要求,希望你們認真考慮。”

吳鐵軍立即掏出了筆記本:“吳書記請指示。”

“第一,堅決服從林道義同志的統(tǒng)一指揮,樹立偵破工作的絕對權威。第二,全市公安隊伍的步調(diào)要保證絕對一致性,嚴明紀律,令行禁止。在最苦最累最危險的關鍵時刻,常德的公安民警一定要出現(xiàn)在最前線。第三,完全消除地域界限,以破案大局為重,不遮丑,不護短,一切服從全局。還有,要利用全國公安專家云聚常德的大好機會,努力學習,開闊胸懷,全力配合,鍛煉隊伍。”

吳鐵軍一字不漏地將市委書記的話記錄在筆記本上。

“請吳書記放心,我們一定服從林道義書記的領導,一切以破案大局為重,為市委市政府爭氣,為常德人民爭光。”

林道義覺得伍冠雄交待給吳鐵軍的一番話很有水平,很有見地。他也聽得受了感動。

“一切都還不錯。常德市的群眾覺悟很高,給我們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線索。”林道義感嘆地說,“這次辦案對我的教育也是深刻的,沒有當?shù)攸h委政府和人民群眾的支持,公安民警就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林書記看看還需要我們做點什么工作,請指示。”伍冠雄很明確地表態(tài)說,“我們剛剛研究過了,市政府已經(jīng)緊急調(diào)撥了二十五萬元經(jīng)費給專案指揮部。不夠的下一步再撥。我們已經(jīng)下了決心,凡屬破案需要的,我們?nèi)χС帧R私o人,要錢給錢,絕不含糊。”

“謝謝。”林道義再次握住了伍冠雄的手,“我代表專案指揮部,向常德市委、市政府表示感謝。”

伍冠雄不忍心耽誤他們太多的時間,表達完這些意思之后便告辭離去了。

屋外夜空中傳過來一陣陣凄厲的警報聲,搜捕犯罪嫌疑人的行動還在轟轟烈烈地進行著。這種行動有如海嘯一般席卷著城鄉(xiāng)的每個角落,其排山倒海之勢,無論如何對歹徒都是一種震懾。

對犯罪嫌疑人采取高壓態(tài)勢,還有一個重大的意義。廣大人民群眾在這種浪潮的推涌之下,正義感必將被激發(fā)出來。當天晚些時候接到的一條極有價值的舉報線索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浮出水面的。

十、魚在網(wǎng)中

林道義送走伍冠雄之后,又召集指揮部的成員開了一個案情碰頭會。

就是在這次會議上,全國著名的刑偵專家賀治安第一次提出渝湘鄂系列持槍搶劫殺人案為“新中國成立以來全國第一號刑事案件”。

公安部刑事偵查局副局長余迪也是一名刑偵專家。他督辦渝湘鄂系列案件有幾年時間了,對這伙歹徒有頗多研究。

“這起系列案件已經(jīng)延續(xù)了七年多。”余迪翻開面前的筆記本,很嚴肅地回憶著說,“歹徒攜帶武器,在重慶、武漢、長沙、常德反復作案。每起案子都作得很大,并且他們每次都能夠成功地逃出我們的包圍圈。我分析,歹徒不可能每次作案之后都迅速地逃走。我們曾經(jīng)作過這樣的設想,他們在這些作案地設置了可靠的落腳點,采取先藏匿后逃逸的策略。我們面對的是一伙具有逆向思維的歹徒,采取這種策略是完全可能的。根據(jù)這個思路,我認為這伙歹徒還在常德或者離常德很近的地方躲藏著。魚極有可能還在網(wǎng)中。”

“說得好。”林道義十分贊同這種看法,“案發(fā)的當天晚上,我對他們的逃跑路線就產(chǎn)生過懷疑。明明搶劫了出租車可以往城外迅速逃走,他們卻驅(qū)車兜了個十多公里的大圈,然后又回到城里來拋車。拋完車還不向城外逃走,反而順著農(nóng)貿(mào)市場又拐向了城市中心的方向。這說明了什么?要么是城內(nèi)有人接應,要么就是城內(nèi)有他們藏身的窩點。只有這兩種解釋。”

余迪和林道義的不謀而合,大大地鼓舞了指揮部的全體成員。“9·1”案件發(fā)生之后,公安部門火速張開了三重大網(wǎng)。在場的成員都是有多年工作經(jīng)驗的公安指揮員了,他們心里很清楚,這一次的張網(wǎng)速度是空前的。從歹徒當時拋車的時間算起,他們絕對沒有來得及離開常德。

也就是說,這幾條黑桿子魚絕對還在公安機關撒開的大網(wǎng)之中。

碰頭會開的時間并不長,收獲卻很大。主要是堅定了信心,并且確定了下一步的工作方針。那就是“全面收網(wǎng),重點捉魚”。

散會之后,林道義一個人來到了秘密調(diào)查組。所謂重點捉魚,希望就來自這個地方。來自他寄予厚望的這支“秘密部隊”。

推開房門,林道義立即大為感動。秘密調(diào)查員們調(diào)出了大批數(shù)據(jù)資料,一頁連一頁地鋪滿了一地。偌大一間會議室,竟然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幾名偵查員匍匐在地上,用放大鏡逐頁逐行地分析著那些數(shù)據(jù)。這間小會議室里沒有安裝空調(diào)機,電風扇又不敢開,怕吹散了地下鋪陳著的無數(shù)張數(shù)據(jù)紙。天氣太熱了,那里面的人像是蹲在干蒸房內(nèi),一個個透不過氣來。汗水不斷地往外涌,他們便用毛巾不停地揩汗,惟恐汗水滴在紙面上弄壞了資料。林道義往墻角處看了一眼,那地下有一大堆濕漉漉的毛巾。

林道義隨手拿起一頁紙,那上面的阿拉伯數(shù)字小得如芝麻一般,而且排列得密密麻麻,實在不容易分辨清楚。

“這么干怎么行啊?”林道義望著偵查員們那濕漉漉的一身衣服,十分心疼地說,“還是轉(zhuǎn)到一個有中央空調(diào)的地方去干吧。磨刀不誤砍柴工,效率說不定會更高一些呢。”

偵查員們卻干得正在勁頭上。

“已經(jīng)搬不動了,林書記。”一名偵查員說,“好不容易才排列出來。一搬動,再想復原就難上加難了。”

常德市公安局秘密調(diào)查支隊長名叫章先進,他對秘密調(diào)查工作的進展情況了解得很全面。林道義親自到這里來看望他們,章先進非常感動,作為回報,他便給了林道義一個很清涼的信息。

“林書記,請你放心。我估計過不了多久,應該就有好消息向您報告了。這里太熱,您還是回指揮中心去靜候佳音吧。”

林道義望著他那一臉的汗珠,心中十分感動。

“你說得這么有把握?”

“多多少少吧,也不敢說有把握。”

“嗯。本來還想同你開句玩笑的,一看見你頭上出了這么多汗,我又不忍心了。”林道義微笑地望著他,“好吧,憑你們流大汗出大力的勁頭,我完全相信你的話,相信你沒有對我吹牛皮。”

“不敢不敢。”章先進連忙說道,“軍中無戲言,這我還不知道?”

“你知道?那你還知道怎樣才能防止中暑嗎?”林道義認真地說,“我馬上派人給你們送點人丹和十滴水來,每個人都要服用。讓食堂做點冰鎮(zhèn)綠豆湯,一來可以消夜,二來又可以清火敗毒。必須保持連續(xù)作戰(zhàn)的能力,懂不懂?”

林道義沒有直接回指揮部。他怕事情一多會把自己的承諾忘記掉,便先到值班室讓人安排了一些防暑降溫的藥品,又吩咐人準備綠豆湯。做完這些之后,他才向指揮部走了過去。

正當林道義回到指揮部準備“靜候”片刻的時候,“佳音”居然踩著他的腳后跟報到了指揮部。

然而,前來報告重大線索的不是秘密調(diào)查員。

當時林道義回到指揮部還沒有坐穩(wěn)妥,吳鐵軍就領著常德市公安局治安支隊副支隊長文興國走了進來。

“林書記,剛才我們在桃林賓館搞清查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條重要線索。”文興國報告說,“一名總臺服務員主動地向我反映,八月二十八日,有兩個人在三號樓開了個房間,房號是302。第二天又有兩個人住進了三號樓213房間。服務員發(fā)現(xiàn)他們住店的時間雖然是一先一后,卻是一伙的。”

“二十八號和二十九號兩天?”林道義想了一下,這個日子倒是有點可疑。

“他們四個人只有一個人經(jīng)常不在賓館,其他三個人基本上沒有外出過。一天到晚懶懶散散的,除了到桑拿健美中心去泡泡之外,什么事情都不做。顯得很不正常。”

林道義很重視這個情況:“他們的體貌特征呢?”

“服務員從報紙、電視上看見了‘9·1’案四名歹徒的特征,越想越覺得很相像。今天我們正好搞行動,她就向我們報告了。”

“你們調(diào)查的結果怎么樣?”

“經(jīng)調(diào)查,這四個人非常可疑。”文興國說,“他們退房的時間剛好是九月一號的上午。”

林道義心里一動:“查過他們住房登記的資料沒有?”

“查過了。登記人的姓名叫‘陳水海’,所持身份證是遼寧省公安部門頒發(fā)的。我們火速同遼寧省公安戶籍部門核對,發(fā)現(xiàn)那張身份證純屬偽造。”

聽到這里,林道義已經(jīng)意識到這幾個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伙歹徒。

“接著說,還有其他情況嗎?”

文興國繼續(xù)匯報的情況更加有價值。他查實那些人使用的是假身份證之后,便緊緊地抓住這條線索不放。他從支隊調(diào)來了不少民警,對桃林賓館展開了摸底調(diào)查。對賓館的每一個員工都進行了調(diào)查詢問,總臺的,樓層的,餐廳的,美容美發(fā)廳的,一個都沒有落下。

綜合了服務員們介紹的情況之后,桑拿健身房便成了文興國他們的調(diào)查重點。健身房的服務員差不多每個人都見過那幾個人。

“你們見過四位遼寧人嗎?”文興國問。

“遼寧人?”服務員們有點困惑了,“是外來的客人還是住店的客人?”

“住店的。”文興國肯定地說,“住在三號樓的那四個人。”

“不是四個人吧?”有一位姓龍的女服務員想起來了,“每次來都只有三個人呢。我問過他們,是住在三號樓的。你們問的是不是他們?nèi)齻€人?”

文興國想了一下:“嗯,有可能是三個人。那就是他們了。”

“不對呀。”龍小姐又拿不準了,“可他們不是遼寧人啊。”

“你怎么知道不是遼寧人?”

這位姓龍的女服務員回憶說:“我聽見其中有一個人說話的口音帶益陽腔調(diào),應該是益陽人。”

文興國心中暗喜:“你聽準了?”

“不光是聽準了,我還同他說過話,問起過他呢。”

“你怎么問的?”

龍小姐回憶了一下,清楚地告訴文興國說:“我問他,老板是益陽人吧?他說,是。小姐聽得出來?我說,我外婆家就是益陽的。我又問他,老板在哪里發(fā)財?他說,他在益陽做事,也是搞桑拿按摩的。說他們的條件比桃林賓館的好多了。還問我愿不愿意到他們那里去做事,工錢保證比這里高。”

遺憾的是龍小姐不知道那個益陽人的名字。但是文興國從其他員工那里還是打聽到了一點線索,有一名女員工曾經(jīng)聽其中的一個人叫過那個益陽人一聲“宏寶”什么的。這是湖南人對男子很普遍的一種稱呼,所謂叫這個“寶”那個“寶”的,其實“寶”只是一個虛字,帶點貶意或者也可能帶點親昵的味道。前面那個字才是實的,可以用姓,也可以是名字中的某一個字。比如“宏寶”就有可能姓宏或者叫什么什么宏。那位女員工只聽出了一個“宏”字的音,究竟是哪個“宏”字她就不知道了。

連日來,指戰(zhàn)員們通宵達旦地工作,也曾接到過上萬次群眾舉報,經(jīng)過逐一摸排查證,有價值的實在是鳳毛麟角。文興國帶回來的這個情況確實令指揮部的全體成員精神為之一振。

林道義沉思片刻,對這個線索還是不滿足。

“這伙人同外界有過什么聯(lián)系?”他追問道。

“他們好像沒有同外界聯(lián)系過。”文興國邊回憶邊說。

“好像沒有?”林道義很認真,“不是說有一個人老是往外跑嗎?明明住了四個人,健身房說只有三個人去過。還有一個人成天在干什么呢?”

文興國怔了一下:“對呀,這一點我還沒有來得及追查。”他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是覺得這個情況很重要,就急著趕回來報告。”

“你的感覺是對的。”林道義也很親切地望著他笑了,“這個情況非同小可,不是一般性的重要啊。怎么樣?狐貍的尾巴既然已經(jīng)露了出來,那我們就得窮追猛打了。再辛苦一趟?”

“沒問題。”文興國對這一點已經(jīng)非常有把握了,“只要對破案有幫助,再跑十趟八趟也算不得什么。輕車熟路嘛。”

“我的看法是這樣的,”林道義上前一步,很隨和地將手搭在他的肩頭上,像是老朋友談心般地說,“假設這幾個人就是那伙歹徒,他們應該只是一批槍手。因為他們是九月一號才退房離開,在那之前他們沒有花很多時間到作案現(xiàn)場去熟悉情況。這就說明外面肯定還有人在現(xiàn)場踩點,說不定還是這伙人當中的主兇。這個主兇有可能是四個人中間的一個,也有可能除四個人之外還有線人。根據(jù)這個判斷,查清楚在那幾天時間里有哪些人同他們聯(lián)系過就非常重要了。你的看法呢?是不是這樣?”

林道義的分析讓在場的人十分佩服。文興國更是感到信心百倍。

“書記的意見太對了,我馬上就去,保證把情況全部弄清楚。”

文興國精神抖擻地離開指揮部的時候,林道義抬頭看了一眼墻壁上的電子掛鐘。當時已經(jīng)到了九月四日的凌晨一點三十分。

文興國剛剛出門,負責秘密調(diào)查工作的林歷就大步走進了指揮中心。估計他們兩人幾乎是擦肩而過。

果然,林歷給他們帶來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報告指揮長,通過秘密調(diào)查,證實了‘8·15’、‘8·31’、‘9·1’三起案件完全是同一伙歹徒所為。這說明指揮部的并案偵查決定是完全正確的,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充分的技術證據(jù)。”

方任重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他朝林道義望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林道義已經(jīng)摘下了自己鼻梁上那副老花眼鏡,正在用一張面巾紙擦拭著玻璃鏡片。聽見了這么重大的好消息,他卻表現(xiàn)得有點漫不經(jīng)心。他顯然是故意的。他故意用擦鏡片的動作來掩飾心中的高興。

“總共有幾個嫌疑對象?”林道義重新戴上眼鏡,問道。

“納入秘密調(diào)查視線的有九個對象。”林歷清楚地回答說,“我們對這九名對象正在逐個進行比對排查。最后確定大約還需要兩個小時。”

“不著急,我不催你們。”林道義表現(xiàn)得很悠閑,“不管你們還需要多長的時間,我都會在這里耐心地等待結果。”

“書記啊,你還說不催我們?”林歷同林道義開起了玩笑,“你老人家坐在這里等結果,這比催我還厲害得多呢。”

“是嗎?”林道義想了想,“對,實際上還是在催你。沒辦法啊小伙子,這種時候才叫一寸光陰一寸金呢。別人不催,我們自己都得催自己啊。”

林歷便不多說了,轉(zhuǎn)身就朝外走。林道義又叫住了他。

“小林,我雖然催了你的進度,有一條你得給我把好關。時間再緊,那幾個對象你可得搞準確。萬一弄錯了再回過頭來打返工,那才叫猴子掰包谷,工都是白做了。多劃不來啊?”

“知道了。書記你就放心吧。”

文興國再次奔赴桃林賓館進行調(diào)查的時候的確已經(jīng)是熟門熟路了。他召集了同那四個假東北人有過接觸的服務員,湊在一起回憶那四個人的情況。他動了一些腦筋,并不著重強調(diào)自己的目的,只是讓大家慢慢地談情況,哪怕只是一些零星片斷都可以。

這樣談的效果還真不錯。雖然大家是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卻能夠互相引起一些回憶。談著談著,那話題自然而然就扯到了文興國希望了解的內(nèi)容。

“好像有一次來過一個胖子。”三樓的樓層服務員忽然想起來了,“個子不是太高,一米七左右吧?長得很橫實,身體胖胖的。”

她這么一說,一樓的服務員也想起來了。“對,我也見過他。我看見那個胖子開著一輛小車停在樓下,鎖好車門就往樓上去了。那天我們?nèi)枠菦]有別的房客,只有他們四個人住。我就知道那個胖子是來找他們的。”

文興國不動聲色地問那位三樓服務員說:“你聽見他們說什么了嗎?”

三樓服務員又回憶了一下,肯定地說:“胖子是來接他們?nèi)コ晕顼埖摹N衣犚娝麑δ切┤苏f,麻煩什么?城西離這里又不太遠。是我自己的餐館,隨便搞點吃的嘛,又沒有外人。吃完飯我再把你們送回來就是了。”

“這么說,那胖子是開餐館的?”

“應該是的。”

“餐館開在城西?”

“他自己是那么說的。”

“他還有車?”文興國又問一樓的服務員,“是輛什么車?”

“‘桑塔納’。深紅色的。”

“你看清楚了?”

“我看見過兩次呢。兩次都是那臺車,我肯定沒有看錯。”

“你看見了兩次?還有一次是什么時候?”

“他們退房離開這里的時候,也是那個胖子開車來接的。好像是九月一日吧?你們到總臺一查退房時間就知道了。”

“記得車牌照的號碼嗎?”

“那我就不記得了。誰注意那些?”

“是不是出租車?上面有出租車的燈牌嗎?”

“沒有。”一樓服務員對這一點倒是留意了,“肯定不是出租車。”

文興國對這一次的調(diào)查結果相當滿意。他覺得挖出了那個胖子的線索比知道有四個人曾經(jīng)在桃林賓館落腳更有價值。因為那四個假東北人已經(jīng)人去樓空了,要往下追還沒有方向。如果把這名胖子查落實了,他可是有根基的人,逮住他,其他人就全部清楚了。

“這樣吧,”文興國合上了自己的筆記本,“我們的民警還有些問題想請你們協(xié)助回憶一下。主要是四個人當中不常在這里住的那個人。請你們繼續(xù)談談有關他的情況。能想起來多少就談多少,不著急。”

其實他自己已經(jīng)非常著急了。讓支隊的其他人繼續(xù)詢問,自己跳上一輛警車,火急火燎地往城西派出所趕了過去。

戶籍民警根據(jù)特征很快就查實:“此人叫李金生,鼎城區(qū)黃土店人,1960年出生。現(xiàn)住本市城西常蒿路朝陽新村。開有一家‘胖子餐館’。平時餐館由他愛人經(jīng)營,自己買了一輛二手‘桑塔納’轎車,在外面做出租生意。車身為深紅色,牌號為‘湘J06359’。不是出租車牌照,屬于地下出租車。”

此時,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多了。

正是在這個時候,林歷再次推開了專案指揮部的大門。林道義沒有爽約,他果然在指揮部里精神煥發(fā)地等待著秘密調(diào)查報告。同林道義一道等待著的還有方任重和另外兩名副指揮長許尚斌、吳鐵軍。

“好哇。”林道義一見林歷進了門,馬上站了起來。“這才叫做千呼萬喚始出來啊。怎么樣?說不催你就不催你。整整三個小時呢。”

“書記,沒有辦法啊。工作量實在太大,一身的汗都流完了。”林歷一身輕松,笑嘻嘻地訴起苦來,“幸虧你派人送來了那么多人丹,要不然啊,非累暈幾個人不可呢。剛才我們還說,不謝天,不謝地,要謝只謝林書記。哈。”

“快活!看你那一臉得意的樣子。”林道義也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還賣什么關子?趕快報告吧。”

“是。”林歷把一份報告交到了林道義手上,“通過秘密調(diào)查分析,我們最后確定了四名重點對象。一名在常德市,一名在安鄉(xiāng),還有兩名在益陽。這是詳細情況,請首長們過目。”

林道義接過報告迅速地瀏覽了一眼,馬上將報告交給方任重他們傳閱。幾名指揮員很快都看完了那份報告,一陣春風從他們臉上拂過,連日來的焦慮和疲憊頓時蕩滌得無影無蹤。

“2000年9月4日凌晨4點30分。”林道義雙手插在腰間,喜悅之情溢于言表,“這是個值得記錄下來的歷史時刻。一定要記錄在案。渝湘鄂系列案件偵破工作的口子,從這個時刻開始,已經(jīng)被我們撕開了。”

方任重拿過那份報告,仔細地看了一遍:“太好了。根據(jù)技術資料顯示,這伙人今天還在活動。我們的判斷沒有錯,魚確實還在網(wǎng)中。”

林道義很快地走到墻壁上懸掛著的一張地圖前,認真地查看了一陣。

“任重,案情開始峰回路轉(zhuǎn)了。我們也要因勢順變啊。你說呢?”

“書記的意思,是不是我們也該分頭行動了?”

“當合不合,那是一群散兵游勇;當分不分,就很有可能顧此失彼,一事無成。”林道義指著地圖,“我的意見,下一步我們應該分成三個戰(zhàn)區(qū)。常德算一個,益陽一個,安鄉(xiāng)一個。前線總指揮部還是設在常德,省廳的基地指揮部維持原來的功能不變。”

“完全同意。”方任重首先表了態(tài),“統(tǒng)一指揮,各個擊破,是時候了。”

其他指揮員也紛紛表示同意。

“我們分分工,把力量調(diào)配一下。”林道義走回會議桌旁,看了大家一眼,“各個戰(zhàn)區(qū)的負責人應該由總指揮部成員擔任。你們的意見呢?”

“那我就去益陽吧。”方任重帶頭請戰(zhàn),“我在益陽掛過職,對那里的情況比較熟悉。”

林道義很了解方任重,知道他是在為自己找理由。根據(jù)秘密調(diào)查情報顯示,四個重點對象有兩個在益陽,方任重分明是在揀重擔子挑。

“好吧,我讓金玉景同志和你去益陽。”林道義給他配了個強有力的副手。他望著地圖上的安鄉(xiāng)位置,考慮了一下說,“安鄉(xiāng)那邊,請寶成同志掛帥怎么樣?常德市戴云生同志也去安鄉(xiāng)吧。”

郭寶成是省公安廳正廳級巡視員,過去一直主管全省的刑偵工作,經(jīng)驗豐富,作風扎實,絕對可以獨當一面。加上有常德市政法委書記的配合,安鄉(xiāng)的力量也搭配得非常強。

常德戰(zhàn)區(qū)人員的配備比較起來就更不遜色了。除了有吳鐵軍擔綱指揮之外,還有常德市政法委副書記胡正忠。這位同志在擔任政法委副書記之前,當過市公安局副局長,也是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公安指揮員。

林道義把許尚斌也留在了常德戰(zhàn)區(qū),明確他同時兼顧前線總指揮部各戰(zhàn)區(qū)的全面協(xié)調(diào)工作。

林道義把許尚斌留在身邊,還有個長遠一些的考慮。戰(zhàn)斗一旦打響,各戰(zhàn)區(qū)捕獲的犯罪嫌疑人都要解押到常德來。許尚斌特別擅長突去訊問工作,案情進入深挖細查階段的時候,在許尚斌手里幾乎沒有啃不動的骨頭。

“我就留在常德了。”林道義分配完畢之后對大家說,“我的任務,第一是會同部里的同志一起負責全面指揮。第二就是為大家做好各項服務工作。說是總指揮長也可以,總后勤部長也可以。再說得通俗點,我就是個大管家吧。各位差什么缺什么,盡管開口朝我要,保證有求必應。”

事后人們回憶起這次會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9·1”專案指揮部的最后一次會議。戰(zhàn)區(qū)劃分之后,破案立即進入了快速車道。以后這個專案指揮部就變更了名字,不久就撤銷了。

對于整個案情的偵破而言,這次會議確實如林道義所說的那樣,是個值得記錄在案并且值得大書特書的歷史時刻。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楊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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