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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身代理

2002-04-29 00:00:00莫懷威
啄木鳥 2002年8期

女編輯安明獨上層樓,夜觀天象,想著歐陽律師剛剛打來的“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的電話。

夜空是一片紫色的霧。有繁星在霧的背后,安明知道,現在已經不可能憑今夜的天空看明日的天氣了。但她還是懷著一種“永遠的僥幸”(同事兼密友三空語),希望能多多少少看出一點什么。

律師在電話里相邀,“明天同三空來寒舍小聚”。他的寒舍在重慶著名的老風景區南溫泉。“明天天氣怎么樣啊?”安明信口問了一句。明天是星期六。

“沒有問題。”那一頭興致勃勃,“明天是今年小陽春的第一天。一夜起來突然晴,”這個寶器律師開始吟哦,“陽光普照帶胭脂。南風軟軟像撫摸,出門可以不帶傘。怎么樣?”

“好詩!好詩!”安明笑起來。她喜歡這個年輕律師的幽默感。有幽默感的律師不多。“你就請了我一個人?”

“我先請的三空長老。他說明天有了安排。但我聽出他那安排并不要緊。你鼓動一下他吧,拜托了。”

“我同他商量一下再回你的話吧。”安明說。

一般說來,律師同媒體的關系都不錯,但歐陽律師并不是《法制與生活》的老朋友。他是最近因“大吃螃蟹式的風險代理”才同安明等人相熟的。

所謂風險代理,簡言之,律師墊錢打官司,贏了,委托人拿到了錢,律師才有收益。這是兩個極端:代理收費當然比一般方式的收益多得多,但也有可能竹籃打水,白干了白花了。

這種代理目前在國內尚不廣泛,主要是贏了官司也拿不到錢,令律師裹足。但好像歐陽熱衷此道,因為他“有辦法讓法院執行”——同行們說起這個,語氣飄忽,心情復雜。

本來,能讓法院將判決執行了,是好事,但由于多數難以執行,那少數能執行的——歐陽的官司,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執行了——就會引起說不清道不白的反感。現在就是這樣。

三空,就是相當反感的一個。但他也只能說出四個字:這不公平。

對此,安明并不茍同,但也只說了四個字:三空不空。意即你心胸狹窄,如此計較,奢談什么“空”?

但一般的風險代理并不會引起媒體關注。而歐陽律師此番卻引起了輿論的極大興趣。原因有二。

一、委托人是處境極度困難的工傷致殘者,不是一個,而是一群。歐陽為他們租房子,請保姆,讓他們一邊療養,一邊靜等賠償。此舉,無論委托費的收取達到什么比例,都帶人道主義色彩。從而受到輿論贊賞。

二、然而,拿到了賠金的委托人,無一例外分文未付,一跑了之——迄今已有三人。這一點引起的震動,遠遠大于第一點。有代為不平的,有幸災樂禍的,有出謀劃策的,有提供情報的……更有甚者,據說——只能是據說——有吃血泡飯的找上歐陽,愿意“代為收費”……不一而足,圈內圈外好不熱鬧。

《法制與生活》報,從一開始就跟蹤報道這“傷殘索賠代理系列”,已有年余,因此同聚焦人物歐陽律師,不是朋友也是朋友。

本來以為,那些傷殘的委托人攜款潛逃了,也只能不了了之。不錯,他們都與歐陽律師簽有合同,歐陽可以起訴他們,再說,他們還是有老家的,歐陽同當地的政府一直保持著聯系……但,事實上你不可能將一個浪跡天涯的打工仔真正到位地處置了。如果說,社會支持讓老板們拿出錢來賠償傷殘的員工,那么,對于律師委托費的落實,就不那么熱心了。這是一種中國式的心態。這種心態的構成要素相 當復雜,而且也是令發達國 家——包括比鄰的日本——相當小覷的民族德性,但要在短期內消除之,很不現實。偉大的導師列寧說過:最難戰勝的力量是千百萬人的習慣。

所以,歐陽律師一直沒有任何針對性的行動,甚至連揚言如何也沒有一句,只是不無傷感地對余下的委托人說,如果這樣,只好你們自己去討公道了……

但就在眾說紛紜漸漸淡去的時候,事情起了戲劇性的變化。這就是剛才歐陽打電話來說的——逃跑的委托人自己將委托費送來了!

真有一種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的感覺。

而且不止一人。是三人。三人都送回來了。

“感覺到他們相當緊張,好像受到了威脅。弄得我也很緊張。”歐陽律師說,聽得出在那一頭使勁咽口水。喉嚨干得厲害呀——安明想。“因為,好像他們一致認為,我早就有了安排,我有一個很神秘的機構專門干這事。他們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說得安明打了一個寒噤,一時開口不得。

“情況相當復雜,電話就不多說了吧。所以請你和三空長老明天來寒舍休假一日。”稍停,歐陽說,“很生動的。就當聽聽傳奇故事也行。再說,你們可以來劃我的小船呀!”

最后這句話很有煽動性。安明說我同三空說說吧,“他不愿意,我就一個人來。”

她撥通了三空的手機。三空正在上網,非常突兀地念念有詞:“布什表揚了俄羅斯,沒有表揚中國!我們憑什么要被你表揚?”安明便知道他在網上找有關“9·11”的信息。“我們當然不是美國的敵人,但何必要成為你的盟友?我們當然不是拉登的盟友,但何必要成為他的敵人?國家做得對——喂你說什么?”

“你是不是對歐陽的戲劇性變化不感興趣?”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我覺得歐陽在利用媒體打自己的業務廣告。他在編造。”

“那也不妨礙我們去做客呀。人家拿車來接送。”

“貪圖這么點小甜頭呃!我總覺得這家伙相當復雜。”

說歐陽律師“復雜”,并不為過。他的父母都在北京,父親仍在任上,但做的什么官,諱莫如深。歐陽讀初中時,隨父公差來渝,游南溫泉時,偶然地認識了幫父母劃游船的小小村姑關英英,少男少女一見鐘情。歐陽高考,所有志愿都是重慶的大學,如愿進了西南政法大學,又如愿娶得關英英為妻。有道是一個無視門第愿下娶,一個是不懼顯赫敢上嫁;而且關英英不愿離開南方山 水——連重慶的市區她都不想待,怎能讓她進京城?而歐陽小子也說過“離開了花溪河的就不是關英英了”這樣的話。所以他倆算是演一出倒裝《天仙配》,在重慶遠郊美麗的鄉間安了家。

這些都是美談,但因為有些離奇,所以蒙著神秘面紗。這次風險代理工傷索賠訴訟,居然得到執行,已經讓人咋舌。委托人失信,昧著良心跑了,卻又規規矩矩送回錢來,實在難以置信。因此三空感到內中必有蹊蹺,寧可敬而遠之。“文化光棍”三空最大的弱點是怕麻煩,恐怕這才是所謂“三空”的實質所在。

安明深知這一點,所以凡事只將那家伙作一個陪伴,不敢奢望讓他有所作為。“一切不關你的事,你陪我游一趟山水而已,如何?”

安明在屋頂的“家居清吧”坐下來。這是個視野很好的角落。重慶因為山地,反易登高望遠。朋友們來幫忙,在此處搭了素雅的涼棚,添置木桌木椅,遂成露天清吧,不時邀人小聚,打發獨居的寂寞。

(安明有過短暫婚史。離婚后前夫由衷地告誡她:“你看人太穿了,男人沒法活。”她嘆口氣,也由衷地回答:“是這樣。但要我裝糊涂也難啊!即使裝出來,人家也不相信了。”遂相對無言。

這是作為女人的安明最大的悲劇。但天性難移,她已有一世無夫的準備。)

她不愿回到屋里。臨睡之前最易寂寞。女人又不像男人那樣熱衷上網,何況已不是小姑娘的她對那些虛幻而夸張的無聊把戲很難真正投入。還不如獨自思想。好在她有這個功夫,自己與自己討論,而且每一討論,多有所得。所以有時候別人問她“你昨晚上在干什么”,她會認真地回答“與安明共度良宵”。

她想歐陽律師那里,有兩種可能。一是他的確具備一種力量,迫使委托人交出委托費。律師據此安身立命,都吞掉委托費,律師怎么活?而且,如此地貪圖小利,無視誠信,也是讓人沮喪和厭惡的。因此,早有準備,布下機關,讓拿到賠償費就一跑了之的家伙規規矩矩上門,自動給我吐出來,是個能快人心的事。

另一種可能就是,其實并沒有將委托費送回來。但如果打落牙齒往肚里吞了,默默接受現實,等于是一種鼓勵。歐陽律師的這種風險代理,正在進行的,尚有好幾起。由于知道了不但官司好贏,而且真能拿到賠款,前來委托的,也就多了起來。那么,歐陽律師還敢不敢接受委托?

所以,如同一首新近又唱起勢頭的老歌唱的,“心像黃連臉在笑”(《十送紅軍》),讓報紙發幾篇特稿,讓輿論明白,該拿出的委托費是吞不掉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實際上是對那幾個昧了良心的委托人的曝光和敦促,不,應該說是威脅。

安明在軟軟的夜風中微笑起來。這個歐陽律師,從來利用媒體都是有一整套的。

說穿了,要讓媒體代替律師監督委托人。

假若我是那種委托人,即最初以為索賠無望,打算認命,有律師主動找來,不要先交一分錢,還給吃給住,代為索賠;然而一旦獲賠,又心疼那點委托費(總得有好幾萬吧),于是一跑了之。但是,報上卻登出來,我又懾于什么,主動上門付清……我有什么感覺?

我會恐懼的。安明想。是的,會非常恐懼。

次日,安明和三空由歐陽律師接到了他南溫泉的家中。

歐陽的車,只是一輛低檔廉價的“長安”面包車,有點出乎安明意外。她本來以為至少應是一輛中檔的臥車吧!

歐陽沒將車停在自家的小院里,卻停在附近加油站的小壩子里——每月總得交一筆停車費的——更讓安明不解。

待順著歐陽的手,望見那一爿農舍時,安明也就明白了他的用心。歐陽在這里花錢構建的,不是上等人式的鄉間別墅,而是一座農家小院。而且雖是獨立,卻與本地農居挨著,約略看去,并無特別之處。

歐陽律師重點考慮的,就是安全。將車停在加油站,將房子蓋在農舍旁,這就將自己的家同本地人緊緊靠在了一起。同三空一說,三空完全同感。“京城文化的確優于地方。”他說。

院子坐落在公路同花溪河之間。在野草野花的藥香之中,順院墻根走著,碎石塊和泥砌成的院墻讓人摸著特別踏實。墻頭長滿長長的山草。緊貼院墻生長的竹叢好似盆景,院門旁邊是一溜瓜棚,“太上老君”般的葫蘆靜靜地垂在半空……總之有一種“越走越藝術”的感覺。安明感到了這個院落設計者于平凡之中暗藏奇趣的用心,不由脫口問道是誰設計的。

本以為是聘請了四川美術學院的教授——這在重慶是常有的事,卻不料歐陽的回答是“就是英英”。

不是說關英英是本地村姑嗎?卻有這等的藝術素養。安明暗暗納罕。

一進院門,歐陽叫了聲“英英,客人來了”。女主人應聲出來。

她可能正在廚房里忙著,黑色毛衣腰間扎著藍白圖案的扎染圍裙,灰色長褲趿著拖鞋。她歡笑著,笑得一無顧忌,嘴巴大大的,雪白的牙齒閃著光……一瞬間讓安明感到:人有什么理由不快樂?

另一種感覺是:這是個客串的村姑。假村姑。真村姑沒有統一規格,認真說來也不大好描述,但一眼就能看出來。關英英只是穿戴入鄉隨俗而已。安明斷定。一時有點失望。

關英英在院壩的陽光下擺好了桌椅和茶具。三空呷了一口,就驚問:“這是什么水?”

關英英說就是這里的泉水,你們可以過來看看。

原來這是個淺淺的巖洞。主人砌了個不規則的池子。泉水不斷慢慢溢出,泉眼處水花隱約可見。“是溫泉?”三空問。“不。溫泉只能洗澡,不能洗胃。”關英英回答。大家笑了。

三空說:“應該弄個門,外出時要鎖上。”

“什么意思?”安明問,“那多么煞風景!”

“這是安全考慮。歐陽是律師,一個出色的律師應該有大批的仇人。”三空振振有詞。

安明不由將關英英盯著。關英英笑道:“沒那么嚴重,歐陽沒私敵。再說,附近的鄉親隨時要來取水,怎么能鎖呢?”

“他們自己沒有?”

關英英笑起來。“你以為南溫泉遍地是泉眼啊!跟你說啊,這一大塊地方,只有這一處,其他人都是吃井水的。這一處泉眼本來也是沒有的,我們蓋這座院子時,動工不小心動出來的。鄉長說,該得由你們住這里了,如果早有這眼泉,這塊地皮你們哪里買得去?鄉政府的人都用這水泡茶。他們每天有人騎摩托車來取水。”

三空掬起一捧泉水喝了,咂咂嘴,說:“這水最宜信陽毛尖。”

關英英說:“給你們泡的,就是信陽毛尖。”

回到茶桌旁,歐陽講了事情的經過。

“我的這些委托人,都是些孤苦無助的外地農工,因公致殘,反而失去了工作。他們當中,的確有的是因為自己違反了操作規程……這一些情況,你們已經清楚。

“這一類情況,今后會越來越多。索賠的不公,或者索賠的未果,會造成兩種極端情形。一是對不幸的無奈,二是心理失衡,從而造成鋌而走險。這兩種極端結果的積累,會慢慢形成一個社會問題。請注意我說的,積累。積累的后果是嚴重的。所以發達國家有關勞工利益的法律相當完備,執行也相當到位。美國有個社會學家叫斯皮卡蒂的,寫了一部書叫《美國社會問題》,第十五章談這個問題,勞動保護與健康賠償。這部書掀起了國會立法上的動議。總之隨著時代的前進,勞動損傷問題將放在最重要之列。美國政府攻擊我們的人權狀況,這是一個靶子。

“因此,律師界已達成共識,以及行動默契,就是主動代理,風險代理。這應該是個三贏:委托人獲取了賠償;律師業務見效——風險迫使律師調動一切積極因素;那么對于拿出錢來的公司一方呢?只有這樣,才能使其真正落實勞動保護,杜絕后來的隱患,用教訓刺激健全,從長遠看,效果是良性的。”

因此,可以將歐陽律師的做法,理解成律師界的一個試點。

歐陽律師在南坪租了一套宿舍,收留委托人,人多的時候有九個。這些人全是外地打工者,受傷以后,公司或廠家只給了少得可憐的一點補償,被逐出門,無處安身。

“同委托人所簽代理合同,律師收取的委托費,按我們國家的規定,當在賠償金額的10%至30%之間浮動。”歐陽說,“委托人在事前,總是表現熱切,說歐陽律師,只要能將錢真正到手,你拿一半去都行。”

大家都笑起來。三空說,人就是這樣。

但,歐陽只愿收取 15% ,就是說,連中等水平都沒達到。“很多同行都以為,像我這樣將委托人養起來的特殊代理,至少應收20%。我沒有這樣。”

他的考慮:

一、在我們國家,人身受損的賠償,實在是很微薄的。比如說一條胳膊,三五十萬吧,其實只有發達國家十分之一。委托費收取高了,實在是不忍心。

二、了解人的弱點:不抱希望時(國人因為種種原因,對合理合法獲賠總是缺少信心),你拿去多少都不在乎。一旦錢到手,“那白花花的銀子要分給別人,立刻肉痛。”三空說。所以,收多了,反而可能完全得不到。不如少收一點。

三、收多了,事實上不利于判決的執行。這也是一種中國特色。本來委托人與律師間的簽約,沒有義務通報給任何人。但偏偏就有人要打聽。如果認為律師“好處撈得太多”,那總有些說不清道不白的障礙會從天而降。

四、歐陽堂而皇之地說:“律師都是靠委托人生存的。”這個不假。但我不想升官發財。中國人就是中國人。我們中國有幾千年的文化,我們有自己的做人原則。我不希望中國的律師,都成為西方式的訟棍——哪怕是與國際接了軌。稍停,攤開雙手說,“難道國際接軌就只是我們去參照別人?別人為什么不能參照我們?”

聽的人只點頭,沒吭聲。這番話太對了。惟其如此,有些像大話。

第一個實實在在拿到賠償金的,叫謝代斌,男,今年31歲。他是因觸電,失去了右胳膊的。由他供職的新紀電器公司和石坪區電業局共同賠償56萬元人民幣。這個案子有三處糾葛:一、謝代斌在操作中有多少違規?自己負多少責任?(謝稱:知道是違規,但公司設施只那個條件,完全不違規就只有不做,但科長說“還是要做”。內中細節還相當復雜。)二、民營新紀公司和國營的電業局各負多少責?三、判決后,電業局本來愿意立即給付賠償金,但聽說新紀公司在請客辦外交,打算“無限期拖下去”,他們也不想拿錢了(這兩家被告在打官司過程中傷了感情),對法院說“要付一起付”。

新紀公司應賠償34萬,但老板說沒有支付能力。財政狀況調查是個相當吃力的事。歐陽律師居然就能取得足夠證據,證明新紀公司完全具有支付能力——而且無需觸動固定資產。

歐陽付出的艱辛可想而知;而且還受到新紀公司的威脅——人身安全。

“九月二號石灣那起車禍,其實是沖我來的。我心里非常明白。所以雖然我的車尾部被擦傷,但我故意不要賠償。”

那起車禍,安明和三空都還記得。當場死亡三人:司機和坐在車頭的兩名乘客。

一切很難想像,因為是兩條有隔離帶的單行道。那是一處緩緩的長坡,重慶叫“懶仰坡”。車禍居然出在只能上行又給堵得半死不活的一側,讓出現場的交警也稱奇。

原來是:從下行的單行道上,斜橫著沖過來一輛東風牌大貨車——那一處的隔離花圃,正好有十來米用以應急的空白段。大貨車就從那里直沖“別人的道路”而去。

“當時我正在上坡的那一條道上。那大貨車往我沖來時我驚了一下。我雖然有所警覺,但無計可施,因為堵著的,躲不開。我旁邊坐著人,所以要迅速打開那一邊車門逃開也不可能……就在這時前面的車突然松動了。松動之快讓我至今都難以理解。簡直像退潮一樣。我趕緊跟上,就這樣勉強避開。車尾被擦了。我后面是一輛中巴車,莫名其妙當了冤死鬼。”

那輛大貨車是國營搬家公司的。歐陽下車,仔細打量那個司機,而且趁著混亂拍了幾張照片。取證是律師的第一職業本能。歐陽堅信這決不是那司機嚷嚷的“機械事故”。

“我對那司機說:我這點擦傷我自己去處理,就不麻煩你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要記住:你不適合吃這碗飯——你不走紅運。”紅運就是血運,吃血泡飯的行話。“請你轉告你的老板:富貴在天,生死有命。”這種話由律師說出來,當然很荒誕。但對那一類人,只能說這一類話。“司機木木地盯著我,沒有吭聲。”

謝代斌知道了這事后,很害怕,也很過意不去,說了很多感謝的話。歐陽律師寬慰他說,別擔心,“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我敢來干這一行,總是有把握的。”

歐陽贏了。新紀公司只得執行賠償,電業局也爽快了。所以謝代斌有生以來將要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巨款。他主動同歐陽討論,用這錢做什么。歐陽說:你是沒有背景的人,千萬不要用于任何形式的投資,否則容易肉包子打狗,“大部分存在國家的銀行里,拿一小部分出來開辟一個小生意,例如餐飲業。”應該說是肺腑之言了。

賠償的支付方式,謝代斌選擇了現金支票。

兩被告將支票交到了法院,法院叫謝代斌來取。本來謝代斌可以一個人去,但他堅持讓歐陽律師一起去,而且時間定在法院辦案的同志們能夠一起出來吃頓飯的時候。那種“該感謝的我都要感謝”的心意很明白了。

吃飯時謝代斌頻頻逐一敬酒,法官們幾乎都說“不用謝我們,你真該認真感謝你的律師。”

后來想到,法官們的“認真感謝”一說,內有深意。他們所見所聞千奇百怪,也不是歐陽這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律師可以企及的。

而謝代斌對此的回答是:“歐陽律師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輩子都要依靠他。”此話也不可謂不誠懇。

然而,有道是席終人 散——出了酒樓,謝代斌對歐陽說有點什么事要辦一辦,等一會兒就回南坪,“你在吊腳樓等我”。就此一去不返。

“吊腳樓”,指歐陽所租供委托人們居住的一個套房。那本是某歌舞團的一棟職工宿舍樓,因靠山壁而建,一面比另一面高幾層,遠看有點像重慶的老式建筑吊腳樓。所以大家就稱這共同的臨時居處為吊腳樓。

這樣叫還有一個直接的原因:為了不讓本來的住戶反感,臨時居民一般都不從正門進出,而是繞到后側的山坡處,沿自制的鐵梯下到天 井——巖壁和樓房之間的一小塊空地里,從后門進去。這一來就更像住吊腳樓了。

謝代斌的生活用品同平常一樣擺放著,沒有一點收拾過的痕跡,感覺上,他一會兒就要回到這里。但過了兩天還沒回來,歐陽有點擔心他出了事,打電話到處問。保姆張大姐說:莫打電話了,他肯定不會回來了。

其實歐陽也想到了他不會回來了。那些照常擺放的東西是造出的假相而已。最好能讓大家都以為我謝代斌已出事,死去了,他一定是這樣希望的。

張大姐說,這之前,謝代斌的妻子來過幾次。“我一看那個女人的樣子,就是錢只能拿進來不能拿出去的人。哪里會真的給你委托費!”

歐陽讓保姆將謝代斌的東西收好,不要對任何人提及此事。他不愿其他委托人仿效。

盡管對這一切早有心理準備,歐陽律師還是受到很大的打擊。同情、悲憫、道義、公理……一切的崇高都被一個弱者褻瀆了。

簡直讓人心灰意冷。不知該對人這種東西說什么好。尤其不知該對所謂“弱勢人群”如何是好——謝代斌這一跑,的確讓人懷疑和動搖。

為了支撐“吊腳樓”里的生活,歐陽每月要貼進去好幾千元。“吊腳樓”的居民們,沒人不清楚這一點。如果沒有歐陽律師擔著風險的心血,他們多半只有自認倒霉,同樣沒有人不清楚這一點。但是——歐陽還得做出輕松愉快的樣子。因為那幾個委托人一直在觀察他。他們并不知道謝代斌付給委托費沒有。他們最怕如果姓謝的“放了黃”(不兌現),激怒了歐陽律師,撒手不管。

到第四天,歐陽確信謝代斌不會露面了,才給妻子講了這事。關英英聽了只是笑,很快活的樣子,把歐陽也惹笑了。笑罷,嘆口氣說:“說政府不講法治,也不盡公平吧?說民眾呼喚法治?沒錢的時候希望法治,拿到錢了立刻擔心法治——”

正說到這里,手機響了。歐陽一聽,是一個非常標準的普通話男聲,完全不熟悉。“歐陽律師聽好了:謝代斌收取的兩張共×萬元現金支票,現在正在您家郵箱里,請查收。”

歐陽懵了一小會兒。“謝代斌的支票?為什么在我這里?”

“這您就不要問了。謝代斌會來向您索要的。您可以給他。這一次他會真的付給您委托費了。”

“請問先生您是誰?”歐陽此時才真正反應了過來:一件離奇的事發生了。

“也不過跟歐陽先生一樣,一個路見不平的風險代理人而已。”

“那請留下聯系方法。我應該付給您委托費。”

“不必了。我同您沒簽合同。何況我只是道義上的代理,率性而為。”就此掛了電話。

歐陽盯著手機,好一陣發怔。起身去打開郵箱,果見內有一個牛皮紙信封,沒貼郵票。

歐陽抬起頭。夕陽半擱在山脊之上。花溪河像一條金絲飄帶,游船像金龜子,在飄帶上沉靜地爬行。游客靜坐在這深山黃昏的安詳之中。山的氣息在靜謐中升起。

他走回去,將信封遞給妻子。關英英將支票取出來。兩張支票都是挺括的,完全合乎銀行的要求。

關英英笑著說:“這個好像金庸的武俠小說。”她是個天性快活的女子。她喜歡讀武俠小說,但并不真的想當女俠。她天資很高,成績很好,但高中畢業后自覺自愿沒有高考,回到家里半農半商。沒有人知道這是因為什么。

支付賠償之前,歐陽律師同謝代斌討論過支付方式。歐陽講了可行的幾種方式,由謝自己選擇,然后通知法院。謝選了現金支票。

歐陽告訴他:現金支票不同于現金,一定要保護好使其挺括,否則銀行不予接收。

“不要遺失。”歐陽警告他,“這個沒有密碼,如果被人用偽造的證件印鑒取走,就麻煩了。”謝之所以不愿“當場付給現金”,怕不安全;不愿要卡,是怕拿不準虛實(老實說他還沒習慣這種高科技現代玩藝兒);而支票上實打實寫著金額,讓這個幾年前的農民踏實。

“沒有萬無一失的方式。”律師說,“任何事情,都沒有萬全之策。”

“萬一掉了怎么辦?”謝代斌有點緊張了。

“首先立刻掛失。然后可以通報法院,在一定期限之后法院可以代你領取。或者請支票的開出方重新開具,從頭來一次。”

還是相當麻煩的。而且事實上還得再找歐陽律師。謝代斌盯著歐陽;那種復雜的表情讓律師印象深刻。

(當然后來明白了,謝代斌已經有了“拿到支票后就不再見歐陽律師”的心。)

“我這個當律師的居然也成了委托人。”歐陽自嘲地笑笑,“而且也找了一個風險代理人。”

關英英聽出了丈夫的緊張。“這人同你的心思相仿佛而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對你沒有相害之心。”

“只是,像謝代斌這樣的人,屬于弱勢人群……這是不是有點像‘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呢?”歐陽苦笑著。

“真理有時候不一定在窮人那里吧?簡單強調殺富濟貧,對社會就有好處嗎?”

夫婦倆一齊笑起來。

第二天早晨,歐陽將出門時,一眼看見謝代斌站在院門外,旁邊還有個女人。

歐陽忙將兩人讓進。兩人一進院子,也不管外面有人路過,立刻沖歐陽律師跪下,連連說:“我們欺心,欺心了,請大律師原諒,原諒!”

“是我是我!”那女的叩頭如搗蒜,“怪我怪我!都是我慫恿的!”

歐陽趕緊將兩人扶起,到那邊坐下來。

那女的是謝妻。謝代斌在吊腳樓住了大半年,她似乎從沒去過。歐陽沒見過她。

謝妻承認,最初不大相信歐陽律師真能拿到賠償金,所以真心說“律師拿一半去都可以”。這當然是希望律師盡量去爭取,同時也是到不了手的錢不心疼。然而一旦錢到手,想到要將近十萬元現金“白白送人”——那時就是這種感覺了——肉痛得要命似的。有心讓歐陽律師少收些,譬如給一半吧,說不出口,索性一走了之。諒他歐陽律師也不可能真正做出什么來——你沒有那個時間精力,何況你找不到我。

兩口子既沒回家鄉宣漢,也沒遠走高飛,而是在重慶另外一隅的渝北區內租了房子安下身來。然而剛剛安頓好,歐陽律師的“特工人員”就到了,輕而易舉將支票取走,吩咐“到歐陽律師處去領取”。

“特工人員”,是謝代斌的說法。

“你說的特工人員像什么樣子?”歐陽律師笑不起來,認真問道。

謝代斌有些奇怪地盯著律師。他的意思很明白:你派的人,你還不清楚?

“你說呀!”律師催問,“是個男的?”

兩口子面面相覷,低下了頭。顯然他們認為歐陽在裝蒜。終于,謝代斌吃力地問:“歐陽律師,支票是不是在你這里?”

這讓律師回過了神。他們最關心的還是這個。“支票不是由法官親手交給你了嗎?我這里還有當時的錄像。”

“是是……那個人說,叫我重新在你這里來領。律師,這次你和我一起去,領出來你把委托費收了剩下的給我。”他乞求地盯著歐陽。

“是不是那個人把支票從你這里搶走了?”

“不能說搶!不能說是搶!”謝妻急忙說,“是我們交給他的。這次還是跟以前一樣,一切都由歐陽律師來辦。”看她那樣子,又要下跪,歐陽趕緊阻止她。

他很為難。說支票不在我這里,很難出口,這種否認也未必合適。如果謝代斌報了警,一切將很麻煩的。說不錯,支票在我手里,等于承認自己派了打手去實施了搶劫,此種后患更是無窮……有一瞬間歐陽感到自己像個黑社會頭目。他不禁笑起來。“你還是說一說當時的情況吧,那個人像什么樣子,怎樣對待你的?”

“哎呀歐陽律師,就不用說了吧,人家并沒有傷害我們,真的沒有!”謝妻說,“是我們不對,我們欺了心,我們認錯!”她又要下跪,歐陽只好又去阻止。

這時關英英走了出來。“好了,你們都不用說了。今天下午三點鐘,你們在支付的銀行門廳里等著,我們來。”

歐陽想了想,也說:“好吧,就這樣,到時候我們一定來。”

兩個人點頭彎腰地走了。關英英盯著丈夫說:“這樣,至少我們可以商量一下。”

“哎呀!”丈夫仰天長嘆,“生平頭次遇上這種事!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顯然,那個“特工”搶走了支票,交給歐陽律師,然后讓謝代斌因此不得不重新面對律師,乖乖將吞下去的委托費交出來。

“特工”為什么這樣做?最大的可能,他也要據此收取一筆“代理費”。“雖然我沒與任何人簽類似合同,但對這種‘事實上的代理’,要想拒絕,決非易事。這種事最惹殺身之禍。”

“特工”為什么要舍簡就繁?直接叫謝代斌交錢不就完了嗎?

不。這樣就犯了搶劫罪。將支票交給律師,促成委托費的付給,可以解釋為主持公道。然后讓律師自動付給“代理費”,數目當然不可能大,但絲毫沒有觸犯刑律。

真聰明。如是這樣,就沒有什么可怕的了——為了不觸犯刑律,大數目不要要小數目,這種人有什么可怕?

何況,連一個并無背景和實力的傷殘人都不傷害,還會來傷害一個律師嗎?

——關英英這樣分析。丈夫稍稍心安。

“因此,可以承認支票就在這里。”妻子說。

“不承認,就只有交給法院去。”丈夫說。那么,事情將弄得非常復雜,對歐陽的誤解肯定產生。與其讓法院誤解,不如讓謝代斌誤解。謝的誤解可以產生一個作用,就是讓試圖背信的人產生顧慮。

這其實是一種很好的情勢:你以為我有特工,讓你逃不出手心,所以你不敢昧良心;但你并沒有證據去起訴我。你的這種感覺如果傳播開了,就更好,讓其他委托人有個心理準備,早早打消那點可憐的欺心。

倒是對于那個“特工”,有些費思量。這個暗處的家伙顯然什么都清楚。每一個步驟他都清楚。(連謝代斌偷偷遷居都讓他逮住了——他用的什么方法?跟蹤?)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看來,歐陽律師已經被人惦記上了。

歐陽并不害怕,反而有點新奇,非常想見見這家伙。又想起了妻子說的:有點像武俠小說。(那兩張支票是怎樣送進來的?這個小院子在沒有人時院門是鎖上了的。)

下午,歐陽律師同謝代斌夫婦在銀行碰了頭。看見律師果然將兩張支票完璧歸趙地交給自己,兩口子那種感激涕零,真是難以形容。歐陽律師心里說不出個味道,莫名其妙地想起捷克作家(也是革命家)伏契克的一句話:人們啊,我是愛你們的,你們可要警惕啊!

這次謝代斌將委托費如數付給了歐陽。就在雙方握手準備說一些道別的話時,歐陽的手機響了。一聽,又是“特工”打來的。

“歐陽律師,我有個建議,你應讓謝代斌請你和吊腳樓的全體委托人吃一次飯,讓他們都知道謝代斌的委托費已付。就這樣。”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歐陽于吃驚之中也感到此言有理。他立刻對謝氏夫婦提議:一起回吊腳樓,將大家請出來吃晚飯。“由我來做東。你那是賠償金,不適合請客。我這個是委托費,正好,屬于勞務收入嘛,你們就不要客氣了。”

路上,歐陽想著“特工”那家伙是個相當周到的人。讓謝代斌的現身說法(但是他當然不會說自己是被脅迫的)來個殺雞給猴看。

不過,顯然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下了。而且,以后每收取一份委托費,就得規規矩矩分一杯羹出去,自己還得隨時地聽取指令——無論從哪方面說,都讓人心里不舒服。

不過那天的晚飯倒是吃得非常愉快。當錢的問題用不管什么方式總之解決了以后,友情又回到心間。賓主頻頻舉杯。

謝代斌敬酒時又說:“歐陽律師,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歐陽確信這句話的真誠。

歐陽律師開始靜等“特工”再來電話,提出那個實質性的問題:委托費提成。這是歐陽給他取的全無惡意的行為名稱。

設想:他要幾成,都依他,但一定要設法見到他。其實,想方設法見到那家伙,未必是件好事——完全可能立即構成共謀罪名。只是那種懸念攪得人心不安。

關英英說應該見到那個人,一切沒有多么了不起,“活在社會中的人,誰能真正拒絕共謀?”歐陽笑了起來。(妻子就是這樣,常常一不小心就發現一條絕對真理。)

然而杳無動靜。一切就像不曾有過。

直到過了不知多少天,林老大賠償案了結,死灰突然復燃。

林老大在施工中被炸瞎雙眼炸斷雙手。大慶房產集團已主動賠償人民幣十一萬現金,系協商。老板說:如不同意,請起訴好了。

于是有人勸他,打官司,只對律師和法院有利;可以判給你一個很大的數目,但實際上你還拿不到現在這么多,云云。林老大也就認了。

他失去了工作,便開始乞討。歐陽律師是在路過人行天橋時看見他的。當時他內心一陣悲傷,不由仰天長嘯:“我好可憐啊!眼睛也沒得了!手桿也沒得了!我本來是個好人哪(健康人)!我還是多好一個勞動力呀——”

律師被驚動,扭頭看他:這的確是個高大的中年漢子,顯然曾經十分強壯。

歐陽給了一點錢,蹲下來問。

然后他建議他打官司。“你這種情況,法律上叫顯失公平。法院一定會支持你的。”

而且告訴他:已經到手的賠償金一分也不必交出,只在以后的判決執行時扣除就行了。

于是成了:拿到部分賠償,來爭全部賠償。這樣點明之后,林老大動心了。何況不需要他先出錢,更不讓他操心,只要他——愿意委托。

林老大就這樣住進了吊腳樓。連同他的弟弟林老二。林老二在商場當保安,長得比哥哥更高大。

然而在領到賠償金后,也同謝代斌一樣不辭而別。所不同的,是放的煙幕還要大。

兩兄弟告訴歐陽律師:林老大已在金子山精神病療養院找到工作,當勤雜工,做力所能及的事。報酬極低,只夠自己吃飯,完全是象征性的工資,否則醫院也難以接受。但既獲賠償,也就不計較工資多少了。總不能家有百萬沿街乞討吧?也不能整天閑著吧?

一切有板有眼入情入理,歐陽律師毫不懷疑。當然,這種想法也是有的:你這樣一個高度致殘者,要同社會捉迷藏,也是談何容易!

然而讓人扼腕的事又一次發生了。如果常規地看,林氏兄弟都是老實人,所謂良善之輩……看來,要人在大堆金錢面前保持正常,決非易事。

那種被自己憐憫的人欺騙(簡直就是耍弄)了的滋味,也是難以形容的。

然而,一模一樣的事情發生了。

也是傍晚,歐陽夫婦在院中小坐之時,有人打來了電話。“林老大的那張現金支票,此刻正在歐陽律師您的郵箱里。請查收。”

“請問先生,該怎么稱呼您?”這次歐陽律師有了準備,問道。

“不是已經稱呼了嗎?就叫先生吧!”出語如此,歐陽禁不住笑起來。想乘興追問,電話已掛斷。

次日晨,歐陽律師一醒來,立即奔到院門口。果然,林氏兄弟已經站在那里。褲管都被露水打濕了。

進了院子,林老大沖歐陽律師跪下了。歐陽想拉他起來,辦不到。林老二強勁的雙臂按住哥哥,讓他跪到了位。

這讓歐陽律師腦子里一閃:有這么強健的保安兄弟當保鏢,居然也被制服!那家伙是個什么人呢?他究竟是出了面,還是——

接下來的情形與謝代斌無異。問“那人是什么樣子”?“用了什么方法(取走支票)”?兩兄弟的表情都 是——就不要故意問了吧,難道你真的不知道?

顯然,他們也認為:逃不出歐陽律師的手心。

歐陽自然無法,同時也不愿意多作表白。你們要這么看就這么看吧。

但是他問:“謝代斌給你們說過什么沒有?”

兩兄弟很柔和地搖搖頭,一言不發。這種柔和與沉默讓律師讀出一句心聲:難怪謝代斌這么規矩服帖,誰敢不呢?(顯然林氏兄弟也曾看出謝代斌想昧掉委托費。)

對于這種“超級誤解”,歐陽律師沉默著。

歐陽律師對安明和三空說:“林老大的委托費收取之后,我想那個特工應該有舉動了吧?沒有。我的擔心與日俱增,不知道哪一天,會有沉默火山的爆發。而且,當事人一定會以為我是在準備好了強制收費的手段后才來進行代理的。這對我良好的初衷完全是一個侮辱。但我根本不敢透徹明辯,反而還得有意無意地依靠這種誤解。”

靜場。仲秋的陽光將飽含的胭脂浸入地面。地面是用這山上的片石鑲嵌的,或淺灰,或淡藍,無法規則,所以很好看,很藝術……安明突然感到,這不是一對凡人。不是。她在暗中搖著頭。

“完全理解。深表同情。”三空笑嘻嘻地說,“那么我們能替仁兄做點什么呢?”

“我希望能通過新聞調查的方式,將那位特工的情況弄清楚。”歐陽說得很明確。看來他是經過了仔細考慮的。這說明他內心很焦灼。

安明不禁心懷同情,想到任何人都不容易。世上沒有沒有隱衷的人……這時關英英在院外喊上船了。原來她已將游船備好。

大家上船坐定,關英英劃船。這是單槳帶櫓(舵)的那一種,很考技術的。“呃,歐陽律師,這船你能不能操縱?”安明問。

“不行。”律師老實承認,“我的協調性差。”

“不是差,是太好了。”他的妻子糾正,“他左手怎么動,右手就怎么動。”眾人大笑。

船上還坐了幾位鎮和鄉的干部,是歐陽特意請來陪客的。安明感到這兩口子在交際上很有一套,又不露痕跡。

船往下游行,漸行漸寧靜。這是小陽春頭一天的上午。這種上午讓安明感到,南溫泉的確是一塊勝地——那種藏在山之深處的意蘊,是其他風景區沒有的。

經過一處林中石屋時,歐陽說那就是張鄉長的家。安明和三空都極表羨慕。張鄉長卻說我比李書記差遠了,“他住在孔園里面。所以我們叫他孔繁森。”眾人大笑。

孔園是當年國民黨要員孔祥熙女公子孔二小姐的閨院,在半山腰上。李書記剛調來,暫住里面。

于是說起陪都。說重慶不好轟炸,易守難攻,云云。劃船的關英英說:“你們只把重慶說成一個堡壘。其實重慶山清水秀,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

張鄉長說:“以前不是唱嗎——好耍不過重慶城,山高路不平,口吃兩江水,可憐多少下力人。就是不方便,現在已經方便了。比北京方便。北京太塞車,急死人。”

“呃歐陽律師,”三空問,“你是不是因為這個才逃到重慶來的?”

“哪里哪里!”大家一齊叫喚,“他是為了美人兒!”

“那美人兒為什么不去京城?”三空追問,“難道大律師沒有能耐?”

“不是。她喜歡這里。”歐陽看著妻子說,“她說兩江匯合,三山環繞,四季分明。”

“喲——”眾人驚呼,“說得妙極!”

“哪三山噢?”安明迷惘地問,“我是土生土長老重慶,我就不知道有哪三山。”

關英英說:“南山、歌樂、縉云山嘛!”

吃午飯時安明挨著朱鎮長坐。她問他:“關英英是本地人嗎?”

“應該說是本地人。此話怎講呢?她的家在界石,隔這里十幾公里。”

關英英家的大致情況是:關家是本地士紳。關英英父親在五十年代考取了清華大學,后來就在北京做“科學工作”。究竟是什么科學工作,始終也不清楚。他回鄉結婚后,家屬一直就留在重慶,幾十年了,都是男來女往探親。關父死時才五十多歲。他死后,好像是政府做主,將關英英母女遷來南溫泉安頓好,至今。

關母一直務農,現雖年事已高,但身體很好,熱愛勞動。因信奉佛教,時常外出參加宗教活動,這兩天不在家里。

“關英英為什么不出去發展呢?”安明問,“她人很聰明,好像也讀了不少書,長得又大家風范,氣質很好。她完全是塊總經理的料嘛。”

“那就不知道了。人各有志嘛。”稍停,鎮長補充道:“她喜歡山水,不喜歡進城。”

傍晚,歐陽送安明和三空回市內。分手時,他將謝代斌和林老大的住址及聯系方法寫在信箋上,交給安明,希望她和三空能去見見那兩個委托人。

對于要不要幫助歐陽律師,安明同三空意見不一。安明要幫,三空叫別管。“歐陽是個有背景的人。”三空說,安明也知道歐陽的父母都尚在京城的任上,是高干。“叫他老子派安全部的去查嘛,用得著我們這些小記者?何況他說的是真是假還難說呢!真的有那么一個隱身人來代他收取業務費?都什么時代了!天方夜譚。”

安明沒有吭聲。她知道三空有一個心結,就是對“特能掙錢”的男士本能反感。這個典型的“文化光棍”之所以三十多歲尚未娶妻,就是只有文化沒有錢。他還遇到那種女子,說“不能變成錢的文化是假文化,叫空了吹”。三空氣得想掄了椅子砸人。其實他每月也有兩三千元的收入,但現在的女性,已不滿足你只能養家糊口了。看得上他的,他又嫌人家不漂亮。所以安明直指要害:“你是故意將文化升值,你好廉價娶美妻。”三空氣極,但也無法。

三空一定還認為,歐陽律師之所以能讓法院執行判決,當然是憑借家庭背景了。這種公子哥兒,膩味了京師的燈紅酒綠,跑到一個世外桃源里,找一個一塵不染的村姑,夠獵奇,夠刺激了吧!什么時候這個也膩了,又換一個去處,一戶鄉下人還能將他怎樣?

但安明以她女人的直覺,認為一切不至于那么膚淺。但三空的情緒也可以理解。“三空,我們不一定帶著幫助歐陽律師的念頭去干。我們借此進行我們自己的新聞調查。我們可以將時間跨度拉大,不急于公布已有的情況——我們來合寫一本書。”

三空木木地盯著她,慢慢地咧嘴笑起來。“說得不錯。他既想利用我們,我們也可以利用他。索性將這家伙搞清楚……這本書……”三空搓著手,很得意地說,“就叫《伉儷記者鐵血大臥底》。”見安明揚手要打他,“暫定名——哎,還可以商量嘛!”

兩人先后去見了謝代斌和林氏兄弟。對方的堅決不配合超出兩人的想像。

謝代斌說:“委托費該給的我已經給了。我永遠感謝歐陽律師。但是我們已經兩清了。我也不會說他什么話。這個事我不想再提。”看得出他心有余悸。他還是怕著歐陽律師。這兩個自稱記者的人,明擺著是歐陽律師派來封口的。

安明告訴他,歐陽律師其實并未派人收錢,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所以委托記者了解。不行,看得出,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

只好問那人什么樣,如何做的,抑或究竟是幾個人……謝代斌半晌不開腔,末了突然說:“我沒見到啥子人。也不曉得是幾個。”

“那你的兩張支票是怎么拿出去的呢?”

“有個人打我的傳呼,我就回電話。他說了一些話,然后叫我把支票放到某個宿舍的天然氣開關箱里。我就照辦了。”他講了那個開關箱的位置,然后再也不肯開口。

兩人只好去看那個“天然氣箱”。這棟宿舍是某單位的職工宿舍。原來每層樓都有一個紅色的靠墻壁的消防箱,并不是什么天然氣,箱里是一個消防水龍頭接口。這種箱子 并不上鎖,任何人都可以打 開——但一般人開它做甚。倒是個理想的“編外郵箱”,讓人想起我黨當年的地下工作。

“狗×的!”三空驚嘆,“那家伙相當內行噢!”顯然,電話里說了很厲害的話,(是什么話,謝代斌堅持說:忘了。)讓謝代斌乖乖地照辦。

林氏兄弟比謝代斌還要保守,居然謊稱“支票掉了,被人撿到了,交給了代理律師”。謊話編得難以置信。

好在林老二有高中畢業程度,也愛讀報,安明和三空帶了《法制與生活》報去拜訪他,總算讓他相信了兩人的確是記者。這樣,安明問他:“是不是打電話讓你將支票放到一個地方?”他愣了愣,承認的確如此。

那個地方,同謝代斌的情形一樣,也是離林氏兄弟租往的地方最近的一棟宿舍的消防水龍頭開關箱。安明和三空這才注意到,這種可以關牢但也易于開啟的貼墻木箱在這座城市里無處不在。

“那個人怎么知道你的呼機號呢?”三空問。

“那我怎么知道?”林老二說。但他的神情明明白白,不是歐陽律師,又是誰?

“那人究竟說了什么話?這么大數額的支票居然可以交出去!”

“記不得了。反正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這筆委托費還是如數付了為好。”

“你就不怕歐陽律師將支票上的錢全取了?”

林老二堅定地搖著頭,認為歐陽律師決不會做這種事。因為:大慶房產集團曾以二十萬現金相贈,以讓歐陽大幅度減少索賠數額。“送錢不要,反而去搶錢,犯得著嗎?”這話雖沒說出來,兩位記者卻已經聽了出來。收買律師未遂,是事后大慶集團的高層領導人告訴其在法院的朋友的,法官朋友心生欽敬,告訴了林氏兄弟。

就已經了解到的情況,與歐陽通了電話。歐陽聽出了潛臺詞:你將謝、林的呼機號告訴了誰,讓他打了威脅的電話。

他笑著說:“二位有這樣的理解,完全合乎情理。但請考慮:如果那樣,我只是請人敦促委托人付費而已,半點也不違法,我有什么必要這樣裝神弄鬼?”

安明和三空均開口不得。

只好暫時將律師本人排除——如果是他在裝神弄鬼,我們不是像猴兒一樣的被耍弄著嗎?“因此,如愿繼續調查下去,就決不能站在懷疑歐陽律師的基點上。”安明說。

三空點點頭,半晌,突然目光灼灼地說:“那么我們應該首先了解——吊腳樓的住戶們。”

安明一怔,立刻輕輕擊掌,笑逐顏開。

顯然,“特工”(假如果有其人)應該既熟悉謝、林,又熟悉歐陽律師,那么,首當其沖的,當然是吊腳樓的住 戶——那些正在等待歐陽律師替自己爭取到合理賠償的傷殘委托人。

不可能所有的委托人都存了完全一樣的心:獲取賠償后一走了之。就算人的天性具有如此卑劣的劃一,下述心理效應也必然產生:

一、嫉妒生不滿。謝、林到手大筆賠償費,必然讓尚未獲取者嫉妒;對于逃掉委托費,肯定不滿。在那種情況下生出仗義之心相當自然。

二、擔心促相助。歐陽律師又擔風險又費力,結果貓扳甑子替狗干了,他能不灰心,不傷心嗎?如果罷手,成天盼望著的其他委托人不是也成了背信棄義的受害者了嗎?因此,拔刀相助,讓歐陽律師滿懷信心一直代理下去,也是非常自然的了。

將這想法告訴了歐陽。歐陽在那一頭笑著說,道理當然是這個理兒,“但我看那幾個人,沒有誰像做得出這種事來的。”不過,還是支持兩人去吊腳樓訪問其他委托人。當然,絕口不提謝、林之事。

這吊腳樓,安明來過。那是風險代理初期,一切尚無成效的時候,是作為對新事物初級階段的備案而來的,做了訪問,還拍了照。

說好了,在吊腳樓里吃午飯。所以上午十一點左右,安明和三空來到這里。仍然根據住戶們的習慣,不走宿舍正門,從緊傍的小山坡的小路,通過石壁上的鐵梯,下到丁字形的天井里。

這條小路,顯然是吊腳樓的住戶們踩出來的,路到腳前才得見,兩旁開滿了野黃花和紫羅蘭,叫不出名字的灌木肥碩無比,貼石壁長著一叢叢的竹林……三空禁不住歡呼“這是一塊好地方”。

他駐足聆聽。他聽到了 音樂。確切地說聽到了演 奏——有人正在彈吉他,因為技藝不低,所以恍若機器里的。所以例如走在前頭的安明,就充耳不聞。但三空有一雙音樂耳朵。文化光棍精通音律,還有幾樣樂器已可登堂入室。吉他即是其中一樣。而且他熟悉這支曲子:《快樂的鐵匠》,是大名鼎鼎的亨德爾所作,本是一首鋼琴小品,而吉他奏來,絲毫不讓鋼琴。認真說來,比鋼琴更質樸,更具民謠色彩,毋庸諱言,也更接近“勞動”這一最具生命力的主題……哦,難怪,三空想,這里原本是歌舞團的宿舍……然而這么一想又很奇怪:偌大一棟宿舍,就只有一支吉他在彈著(論起來吉他其實不算歌舞團的在編樂器)。三空很了解演員樂員的生活規律:上午十一點,本應是練聲練樂最熱鬧的一個時段。

吊腳樓的真正主人,應是管家兼保姆張大姐,一個高大精瘦的中年婦女,快有五十了吧,唇上汗毛很濃,像胡子,讓安明想起英國作家貝婁所著《市場街的斯賓諾沙》里的女主角,一個能讓男人恢復健康的女人。

有四五個委托人在看電視。這么多傷殘人擠在一起的情景,安明是第一次得見,心里說不出個滋味,對“人間不幸”的感覺,一下子直接起來。

安明說,找個清靜地方說話。張大姐立刻就說那就到外面來。遂將兩人領到天井里。

卻原來這個天井,是塊很特別的地方:給人第一感覺是與世隔絕。它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天井,它是由石壁和墻壁“夾”出來的一塊地方。

可能只有重慶才有這種地方。樓基是劈了一塊山坡才得以落實,那么樓房連成以后,靠山的低層有兩個方向的窗戶都得面壁,這很無奈,分房時誰也不愿意要的:既不安全——外人輕而易舉就可以來到門窗前,采光又差。

然而萬事皆如此:有一弊必有一利。墻壁離護山的石條子壁相隔五米,恰是很不錯的活動空間。總面積有幾十平方米,大可利用了。而且有一個轉角:從后門出來,轉過墻角,就可以獲取一種“保密效 應”——安明立刻就有這種感覺:這完全是一處天然密室。

三個人坐下來,剛開始說話,三空突然長嘆一聲。安明很奇怪,問他,卻說沒什么。

原來三空在遺憾。剛才他在屋里,聽見那支吉他換了曲子,彈起了莫扎特的回旋曲。屋里嘈雜,聽不真切,進入天井,琴聲立刻清晰了。小子技巧不錯啊,樂感尤其一流。正在很過癮時,琴聲戛然而止,停電似的。三空故此遺憾失聲。

三空問張大姐,一座歌舞團宿舍,怎么沒有什么歌聲?張大姐說這棟樓因為離市內遠了些,年輕的演員不便于“找業務”(現在正規的演出極少),都想法住市內,留住這里的多是一些退了休的老演職員工。“這棟樓大約有三分之一都租出去了。”她說。

安明詢問現有的每個委托人的詳細情況,對個人秉性問得很細。剛說了一會兒,屋里在喊誰誰的什么人來了,張大姐起身進屋,安明和三空也跟進去看。

進屋后三空不禁怔住。原來吉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本來沒有什么好奇怪的:練琴嘛,又不是演出,是可以隨處中斷的。但奇怪的是,停了這么久,剛好從剛才斷掉的地方續上。

他不由想起自己學吉他時的情景。那時是個高中生,有點害羞,中午常躲在樓道角落里練習(那情景也跟此刻的差不多吧),最怕人來守著 看——遇到那種情況,就只好停住,左手按在弦上不動,待別人沒趣地走開,又接著彈。那么,樓上那位吉他手,也是一樣的秉性?

電視被關掉。歐陽將幾個委托人的情況分別介紹。三空心不在焉,因為樓上彈起了《阿根廷,別為我哭泣》。這是流行曲,喜歡音樂的人耳熟能詳。那種彈法是休閑性質的。接著又彈起《紅衣女郎主題曲》,也是極端休閑的彈法。三空想這家伙保不準是個小提琴手,每天晚上得去夜總會掙辛苦錢的。三空理解這種練習安排:彈正規的曲子作為訓練,再彈需要演出的曲目(不過夜總會里的能叫演出嗎)調整狀態……雖然三空非常喜歡吉他,但還是為一個職業提琴手的出此下策深感悲哀:很簡單,小提琴代表藝術,而吉他只代表娛樂。有個名滿京師的作家早在十多年前就悲哀地寫道:這是個要吉他不要提琴的時代……

這時安明碰碰他。他倆便同歐陽律師一起來到天井那一頭。走出屋子時三空感到那吉他的聲音比在屋里時清晰得多,待一坐下來,琴聲卻戛然而止——難道我一屁股坐在開關上了,三空好笑地想,莫名其妙地有三分氣惱。

然而就在這一刻,三空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難道這個彈吉他的人在注意我們?

不由仰頭望去。窗戶多數都是關著的,開著的窗戶只有瓜子殼飛出來。三空笑起來。

而且禁不住產生了一個料定:一會兒,當我們回到屋子里的時候,那琴聲將從斷處續上。

這時安明的手機響了。為了不影響別人,她習慣性地走到一邊去接。歐陽律師說別過去,那邊沒信號,只能在這里打。話音未落,安明的手機信號已斷。她只好踅回來。

安明很奇怪:“這里不是室外嗎?”

“哎。這塊兒就有這么怪。屋里不行,出了門,還得拐一個彎兒,走幾步,到這口子上,才有信號。”

這話讓三空愣住了。他掏出手機,撥通一個朋友,然后邊走邊說——走了不過三五步,信號斷了。

他不禁環視這個“大自然的天井”:它的三面都由條石砌成高高的石壁。條石上生出褐綠褐黃的薄薄青苔,美麗而雋永。坡上垂下長長的藤蔓,有紫羅蘭,有迎春,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有彩色的蝴蝶飛舞其間……

但是,信號一到這里就沒有了,三空想,這不成了百慕大三角洲了嗎?

張大姐探個身子出來叫道,吃飯了。大家慢慢進屋。

三空在門檻處停住了腳步——吉他又響了起來,《紅衣女郎主題曲》,的確是從斷掉的地方續上的。“我們一屁股坐在了開關上。”三空又一次想到,禁不住作了一次深深的呼吸。

三空問張大姐,是什么人在彈吉他?她聽了一陣,才聽出了琴聲,說:“不知道。”

“平常也彈嗎?”

她想了想,說好像是的。她來此已大半年。

三空想請她落實一下,誰在彈吉他。想想作罷。這個下崗的紡織女工保不準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三空,這個經濟法的碩士生,以其男人的直覺感到了一種“存在于空間的企圖”。

如果說女人的直覺在情感方面,那么男人的直覺可能就在事務方面。

下午,三空和安明回到了報社。快下班時,他將安明叫到了陽臺上。這陽臺又被稱為社內密室:包括老總,要單獨同誰談話,就來這里。

這個陽臺很大,是在安明不懈的努力之下才沒有被像其他層的陽臺一樣給防盜欄封死,得以栽下二十幾盆花。盆花以前一直由退休的警官大叔管理。后來大叔終于老了。近兩年,開始由安明和三空接管。開始以為,年輕人侍弄不好花草,卻不然。大叔慈祥地評價:(盆花們)比在我手里還漂亮。

今年的石榴結得特別好:大小共有二十七枚,大的有網球大,有兩顆開了口。三空掰了一粒嘗嘗,酸甜酸甜的。

三空告訴了安明那吉他聲的中斷和續上。

安明是何等聰明之人,立刻明白了三空的意思。“你是說,吊腳樓里的一切事,都處在監視之下?”她問。

“不過感覺嘛也只能是感覺。”

“有人要監視也是可以理解的。單位的宿舍里,住進來這么一群外地人,誰不擔心?”

“不錯。這是監視的初衷。”

“初衷?哦,你是說——”安明將話頭打住。初衷本如此,結果卻那般,這種事太多了。

可以這么說,吊腳樓里發生的一切,都有局外人了如指掌。“手機只能到天井口子上去打——那天井完全成了一只胡琴的大音箱,說話人自己沒感覺,稍遠一點,聲音就很大!”三空振振有詞。這家伙是費了一番心思的,安明贊賞地盯著他。“而且,吊腳樓里的電話,剛好安在客廳靠窗的地方。我注意到那扇窗戶,顯然因為住的人多,既不怕賊,又要空氣,所以從來不曾關上,一打電話,附近都能聽到,從某個角度,連表情都能看到!”

“連記錄個什么也能看到!”安明笑著補充。

“你別說!保不準真還是那樣的!”

兩人商量:找出這個“局外監視者”。“為了不讓局外監視者發覺我們的意圖,吊腳樓里的一切必須跟往常一樣。所以,這事還得瞞著歐陽律師。”三空說。安明點點頭。天黑了。

這一點很快就弄清楚了:彈吉他的人住在3-3。

這棟宿舍的結構,稱為“點式”:橫截面為“工”字形,每層四個單元,即四戶,均勻地團團圍住樓道。如就這“工”字來標注,左上角為1單元,順時針方向,依次為2、3、4單元。吊腳樓的編號為2-2,就是說,它雖屬“地屋”(重慶人對樓房底層的稱謂),在本棟卻是第二層。同一棟樓房里卻有不同的層數,這在山城重慶再平常不過了。

能夠看見天井口說話的人,只有第2和第3單元的住戶。

三空用的方法古老而樸素:他讓安明故意將歐陽律師叫到天井口子上說話——再問一些有關謝代斌和林老大的細節——他自己逐層觀察。因為每一層的樓道兩端都有大大的采光口,可以從這里看清是誰在自家窗前俯瞰別人的事。

這樣,當安明根據三空在采光口打出的手勢退回屋里時,吉他聲響了起來,被三空毫不含糊地確定在3-3。耳力極好的三空甚至聽見了手指在琴弦上滑動的,很像小老鼠打架的“吱吱”聲。

但是,3-3不像有人居住。(聽張大姐說,這棟近五十戶的十二層樓房里大約有十來套是空著的:離市內遠,進出不便。)它靠2單元那一側共有兩扇窗戶都緊閉著,還拉嚴了厚厚的窗簾。

就是說,3-3里的神秘的局外監視者不可能看見天井口子上的人。那么,一切的監視都只能依靠傾聽?如同委托一個盲人?那真是不可想像……當然,只靠耳朵也可以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但,既然有窗戶,為什么——

難道3-3住著一位盲人音樂家,就像當年的華彥鈞——瞎子阿炳?

就是說,不是監視,而是監聽?

但,有彈著琴來監聽的嗎?

而且,不是假彈,是很投入地真彈。三空聽得出那位吉他手彈奏時的細節處理……而且,他并不知道什么人在什么時候會到天井口子上去做什么呀!

所以,他必須能夠——看到。對,能夠看到……那么他就必須借助器具。

三空又看了看那兩扇緊閉的窗戶和里面屏障一般的窗簾,突然又想到:有什么必要關得這么死嚴?假如是一個初學的孩子,害羞,或者怕吵得人煩,一個成熟的吉他手為什么要把琴聲關起來?何況是在大白天!

他回到吊腳樓里,同安明談了這一切。

安明立刻提出了一個驗明的辦法:三空再回到3-3門前,聽;安明在天井口子上撥打手機,假裝一直并未撥通,這樣自然沒有聲音。三空依計而行。

結果驗證了:只要安明一出現在那里試圖打電話,3-3里的琴聲立刻停止。只要安明離開那里,琴聲就接著響起來。他在等待監聽。

那個天井口子真的成了一個“百慕大音樂開關”了!三空和安明面面相覷,毛骨悚然。

那個“禁閉”中的吉他手的確可以看到一切。

安明說:“他可能在窗簾上弄有一個小孔,他可以看清外面,外面看不清他。”

三空點著頭,沒有吭聲。他不以為然:一個人得一邊彈琴,一邊將眼睛貼在監視孔上,長此以往,談何容易!

難道,(三空想到這里兀自笑起來)一切就像刑偵機構乃至安全局:外面有一個微型攝像鏡頭,室內一個熒屏顯示器?那人坐在桌前,一邊彈琴,一邊盯著屏幕?

有這個必要嗎?如果這樣,那何不安上竊聽器,還用耳朵來勞神費力干什么?

三空呆呆地想了一陣,決定:晚上悄悄溜來,再觀察一下。

分析:這個吉他手白天練琴,是為了晚上的演出。這種人的生活規律是:演出完后,過一段自己的夜生活,一般不會太晚,過了午夜還是要休息的(高檔一點的夜總會演奏,尤其是休閑風格的演奏,相當需要精力的高度集中),半上午起床,早飯午飯一起吃了,下午外出會會朋友辦辦事……

他決定不叫上安明。一來安明對吉他手興趣不大(對吉他不感興趣對吉他手就不會感興趣)。她認為一個歌舞團的樂員,那種心性自由,莫名其妙孤傲而又懶散不羈的人怎么會去充當一個“代理人(律師)的代理人”呢?她認為這種事是黑道上的事。所以她認為這充其量是一種心理變態,例如窺視癖之類所致。

二來呢,這個就要——如刑警們最煩的——蹲坑,守候;沒有一定把握的,寧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的守候。那么一男一女在山壁之下黑乎乎的草叢里待著,算哪門子事?弄不好讓人發現了,打110報警……

晚上十一點,三空又一次去到那棟宿舍。選擇這個時候,是:演出應已結束,人可能回來了,但又不至于已經睡下。

他先溜在3-3門前。靠近采光口那扇窗戶,明顯地透出燈光。靠近下面天井口子的窗戶,沒有燈光。側耳聽了一陣,屋里沒有任何響動。那么可能人還沒回來,亮著的燈(參照吊腳樓里的結構,那一間應是客廳)是防賊的。

三空溜出去,繞過大樓的正道,走上去吊腳樓的山坡小路。從這里可以看見吊腳樓里燈火通明,聽得見淺淺的笑聲和議論聲。顯然里面的人正圍繞著看電視。三空感到了那種完全不設防的心態的輕松。這一個特殊的人群不知道有一個奇怪的人許多天來正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十二點過,3-3的那人回來了:三空看見開著的燈關了關著的燈開了,就是說,按照一般人的習慣,關了客廳的燈,開了臥室的燈。

三空突然間吃了一驚,屏住呼吸,像一只貓頭鷹似的盯住了那扇窗戶:在周圍的黑暗里,那扇窗戶的上方好像有一臺電視機,它的屏幕朝著外面,里面有影像在微微晃動。

再仔細看,原來是:窗戶上有玻璃天窗,一經撐開,就像一面鏡子,讓暗處的人可以清楚看見亮處反射出來的情況。

這棟宿舍樓建于八十年代中期,那時的人還沒有室內裝飾的概念,門窗都是老式的木結構,窗戶則是典型的每扇必帶天窗……窗簾只掛到了天窗之下,因天窗外面有楣檐,所以可以一直開著,有利于采光和通風。

白天,屋里暗,而天井里的一切正好映在天窗里,天井里的人看不見什么,屋里的人卻能將外面的一切看清楚;現在,正相反,外面黑暗,屋里亮堂,所以……三空一時感慨,想到可不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如果利用二次反射,就像潛望鏡一樣,那么屋里那家伙只要在屋里某個位置上放一面鏡子,就可以像看書一樣的“翻看”天井及周圍。

次日,三空將這夜間所得告訴了安明,一邊說,一邊還神經質地搖頭,“真是匪夷所思!”

“屋里的情況如何?是什么?”安明問。

“只能看出是個男人,年輕,看不很清楚,感覺他只開了臺燈。再說,再強的電燈,也沒法同日光比,對吧?所以他白天看外面清楚,我晚上看屋里模糊。”

“再說你也不敢在那里弄過分了。弄不好會給當成小偷的。”

“是的。而且我想,還是應該先了解清楚那套房子里住的究竟是什么人。”

“對。但要注意不能驚動他。同時也暫時不要讓吊腳樓的人知道。否則,只要站在天井里有意去看那扇天窗,一切就暴露了。”

《法制與生活》本來就是公安系統的,做這種事小菜一碟。很快弄清楚:3-3房主是歌舞團的樂員,這套房子用于出租已好幾年了。現在這個房客叫陸海,男,現年32歲,河北滄州人,來重慶闖蕩。此話怎講?好像他既做生意,又在夜總會演出。

有兩種情況讓人生疑:一是單獨租住。三室一廳,月租金600元。一般人會共同租住,分擔租金。那家伙有什么必要如此?

二是前任客戶只住了不到兩個月就搬走了,由陸海立即住進。表面看這不算什么,實際上有內容:住戶一般至少先交納半年租金,提前搬走并不退錢的。那么顯然是后來的陸海急于住進這“特定的一 套”——這棟宿舍待租的房子還有的是,用錢擺平了各方的。

用意很明顯了:就是沖吊腳樓去的。

一下子感到,歐陽律師已經相當危險了。

“事實上,吊腳樓里的電話,完全可能一直被竊聽著,甚至可能錄了音。”三空說,“我注意到,電話線的安置,因為大樓結構的特殊情況,3-3只要用一個竊聽夾,隨時可以竊聽2-2的電話,還不容易被發覺。”

如果真是黑道上的人,竊聽有線電話簡直不算什么了。

一切當然跟錢有關系了。安明說過:不必一切向錢看,但必須一切用錢看。就是說,錢,應是分析問題的“第一參照”。

歐陽律師,憑其三寸不爛之舌,動輒讓人拿出上百萬,誰不肉痛?由痛生怒。而他自己,也據此中飽私囊,豈止合理合法,還閃耀著救世主一般的頂上光環,更是讓人由怒生恨,遂起殺心。

而且,名利雙收的歐陽律師不除,必將競相效尤,就會出現“成功的富有階層永遠被律師追索”的局面。那還了得!

近年來,“利益集團”這個概念已經明朗化。社會是由若干個利益集團構成的。每一個集團內部當然有斗爭,但是,面對威脅集團利益的人,集團會出現讓人吃驚的團結,共同打擊敵人。這是一種威脅。

另一種就是——姑且稱為“強行寄生者吧”(這個稱謂由安明沖口而出):盯準了歐陽這一類“輕松分利者”。將你的利,分一部分出來吧,否 則——

之所以暫沒有沖歐陽律師下手是考慮到僅謝代斌和林老大這兩宗理賠,所獲代理費的數額還不夠大。那么,到了“夠意思”的時候會圖窮匕首現的。

(恩格斯不是說了嗎?社會生活的脈絡,是利益的分配與再分配。)

那個彈著吉他監視著吊腳樓——可能是中國首創的群體理賠基地——的家伙,一定還掌握了歐陽律師可能被認定為敲詐的證據,到時候,律師可能冷不防地就成了被告。

……議論到這個分上的時候,安明和三空相視無語,有頃,安明抓起了電話。

該給歐陽打個招呼了。

歐陽律師說了句“居然就在我的腦門上”,就再也說不出話來。顯然他感到了震懾。

“不動聲色。不能讓那家伙發現了我們的發現。調查還在進一步進行,所以你在吊腳樓及天井里,必須一如既往,千萬控制好表情。”

“沒有問題。雖說不是演員,這點戲還是能演的。”歐陽恢復了平靜,“但是我們還是應該碰個頭。我們應該制定一個方案。”

“律師你想達到什么目的?”

“這個連我也沒有想好。所以必須商量。”

“那么,請明天來報社吧。”

“朋友請到溫泉來。”歐陽歌唱般地說道,“但明天不行,明天我要去成都辦事,早去晚歸,后天吧。后天又是一個周六,我來接兩位。冬意已濃了不是?到我這里來吃烤肉吧。我有少數民族式的火塘。”

“好吧!”安明愉快地答應了。她想歐陽律師如果沒有什么“問題”的話,那可真是一個寶貴的朋友。三空也和她一樣的興奮。

但是,星期六的午后,開車來接安明和三空的,不是歐陽律師,而是他的嬌妻關英英。

關英英說,歐陽因成都方面的耽擱,昨天沒能回來,今天也要接近吃晚飯時才能回來,所以,由她來接。

這是兩人第二次來到這個庭院。與上次不同的是,見到了關英英的母親:她在院門口迎接客人,雙手合十,兩眼含笑,念念有詞。

雖說上次來就已聽說了關母是佛教信眾,此番得見,還是不免詫異。

關母讓客人落座,然后奉上清茶,說茶葉是她剛從九華山帶回來的。一切有點肅然,弄得素無拘束的三空不敢造次似的,半晌,怔怔地說:“歸山深淺去,須盡丘壑美。莫學武陵人,暫游桃源里。”

安明笑道:“酸什么?人家這是在自己家里了,怎么可能‘暫’游?”這是唐朝裴迪的《送崔九》詩,叫崔九要歸隱就歸隱,不要只是做做樣子。

關英英卻笑著說:“沒有那么復雜。母親是帶發修行,在家出家,為我盡一份心愿而已。”

三空暗吃一驚,開口不得。心想這裴迪,在唐朝諸詩人中,名氣平平,這《送崔九》,也只算得冷灶一只,沒有多少人來燒的,關英英不但熟悉,還能別解……突然有一種,“此人身世決不尋常”之感。

再看安明,也正把他盯著。顯然一樣心思。

一時無人說話。三空卻想起王維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怎么回事?一切不是剛好相反嗎……卻在倏忽間想到,這恰是那神秘的吉他聲的寫照……

這時,關英英輕輕問了一句話,卻讓三空大吃一驚。“那個彈吉他的是不是有個習慣,從哪里中斷了,就從哪里續上,不管間隔多久?”

“是這樣。但是,你怎么知道?我并沒有給歐陽律師說起這個呀?”

“的確是這樣?那么,我已經知道那個‘特工’是誰了。二位不必再偵查。”關英英笑著說,“其實我一直有這個預感。這個人幾十年來一直在關注著我,保護我,幫助我,我只是沒想到,這次他連歐陽也包下了。我考慮再三,一切只能到此為止,所以我將原委告訴二位,還要得到你們的幫助才行。”

“那么,”安明一下子反應過來,“是你故意讓歐陽律師晚一天回來的?”

的確如此。“對于我的身世,歐陽當然是清楚的,但他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一個男人。我不愿意讓他知道。我不是擔心會產生什么誤會,我只是不愿意打破他心中的寧靜。”

這個男人,關英英叫他“童年”。“這當然不是他的真姓名。你們了解到的3-3租住房客陸海,也是個假名。他有好些個假名,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只要我一知道了的假名,他立刻就換。”

他不愿意他們知道他的真姓名。

這個童年,一如安明和三空的估計,的確是兩小無猜的玩伴。童年大她兩歲,卻是同班同學。這是兩家都還住在離南溫泉十多公里的界石鄉的事。

童年非常聰明,極富音樂天賦,但非常厭惡讀書,到了“生理反感”的地步。

他是典型的農家子弟,母親在家種地,父親在外當石匠。在關英英的記憶里,那個異常高大強壯的石匠總是在遙遠的峨眉山、華山、泰山之類的地方游來游去,一年回來一次,每次總要送給她家用那些地方的石頭雕成的羅漢,都是巴掌般大小。她長大以后,母親曾看著那些羅漢說了句“十八羅漢都齊了”。

這是兩個很奇怪的家庭:男人都在外面,孩子都是獨 生——那時還沒有強硬的計劃生育政策。不同的是,關父是“在國家機密里面”,那么可算在朝,而童年的石匠父親自然是純粹的在野了。

童年他因為厭惡讀書,又得及格,所以在教室里的座位,一定就要挨著關英英。任何力量也擋不住他的這個要求。

如果不滿足他這個要求,全班無法上課。童年不惜以死相拼。他曾被一位氣壞了的老師扇了一耳光,使一只耳朵失聰半年之久,輿論嘩然,上了報紙。但只要滿足他這個要求,全體相安無事,童年甚至還可以成為很多門類的積極分子。

有一年來了一個年輕的二桿子班主任,對其他老師向一個學生屈服很不以為然。天知道對學生的這種勝利有什么實際意義,但他就是要勝利。他說:最多不過開除我。他堅決故意不準童年和關英英的座位挨著。

結果比開除更嚴重。年輕的班主任差點丟命。他經常莫名其妙地遭遇毒蛇:在提包里,在抽屜里,乃至床上的席子下里。在驚恐萬狀地躲掉幾次以后,他終于被辦公桌里的蛇咬了一口。

每次都是同一種蛇,當地人叫烙鐵頭的,屬劇毒蛇,但又沒劇毒到來不及救治。年輕的班主任保住了命,但左手小指給截掉了。他立刻離開了那所山村小學。

問題還在于:誰都明白是童年干的,但任何人也沒有證據。校長試圖讓童年自己承認,他同這個孩子孜孜不倦地對峙。后來他在孩子的瞳仁里讀到一條信息:再這樣,你的辦公桌里也會有一條烙鐵頭。校長放棄了努力。

這件事之后,在當地從學校到村子,形成了一種共識:關英英是童年的,不要去觸動為好。

當時關家的情形相當微妙。關家是士紳,“抗戰”期間遷來重慶,一度還有自己的繅絲廠。因此一直屬于“成份不好”的家庭。但關父大學畢業后在國家的“保密尖端科技”部門做事,上面肯定是有招呼逐層打下來的,所以即使是“文化大革命”頭幾年最為胡鬧的歲月,也沒有真正對關家施予打擊。

但是,關英英從記事起就感到周圍有隱隱的敵意,如影隨形。也許因為家中有錢卻居然一直無事,加之關英英又生得超乎尋常的美麗和聰穎;而事實上相當于孤兒寡母的情勢也讓有的人敢于大膽相向……母親保護不了關英英,只大她兩歲的童年卻完全可以。

后來回想,敵視關英英的,主要是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敵視的緣由也單純已極,就是嫉妒。童年因此坦白地告訴她,你太優秀了,她們嫉妒你,你沒有什么錯。

那么童年是以小小年紀便能看穿真諦的惟一者。這種哲學式的悟性來自何處,不好解釋,如同他的音樂天賦來自何處一樣。

童年的音樂天賦,在他吹口琴、笛子乃至樹葉片兒的時候,并沒引起大家的注意。只有關英英的母親說過“這小子如能進音樂學院,將來能當院長”之類的話。

但當他改造了一支秦琴,并上臺演出之后,他的天賦昭示了天下。

秦琴是一種很古老的彈撥樂器,從稱謂來看,可能是西北的發源。三根弦,好的秦琴共鳴箱呈葫蘆型,蒙蟒皮,仿佛小一點的吉他。

童年這一只就是這樣的。這只琴就是那位被烙鐵頭咬斷了左手小指的年輕班主任留下的。他的手已經不適合彈琴了,所以他離開時將琴留下了。童年毫無爭議地據為了己有。

關英英很興奮,那一天就去聽他彈琴,卻見他正在用鉗子將那些確定曲調音高的金屬片像拔牙一般地逐一拔掉,不禁大吃一驚。

過了兩天,童年興沖沖地提上那只“改良秦琴”——這是他自豪的命名——來到關家,展示技藝。當然,其實說不上什么技藝,能彈出簡單的曲調而已。但能夠變調,成了“科學的樂器”,兩個孩子都興奮不已。

童年給她講述“改良秦琴”是多么的不易:全憑耳朵聽出每一個半音階,因為沒有校音器,也沒有鋼琴或風琴,“這樣才能確定新槽子的準確位置,”他比劃著,手舞足蹈,“銅皮呀,是我到街上,請張鉗工用鋼剪幫我剪成條塊,我回家在石板上慢慢磨的。”他的指頭磨破了。“如果我爸爸在家,那就要好得多。”他最后說。

關母也在旁邊聽著。她摸了摸童年的頭。她的眼睛紅紅的。她用手指比了比秦琴的尺寸。

原來母親要給這只琴做一只琴套。她買回很好的咔嘰料子,藍灰色的,很漂亮;有長長的拉鏈;用帆布帶子做了收放自如的背帶……后來,當童年將琴裝進琴套,倒掛在肩上時,關母快活地驚呼:“啊!完全是一個浪跡天涯的行吟歌手!”

小學畢業時童年正式公開演出。那是個下午。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開始恢復元氣,這所重慶遠郊的鄉村小學也有了一些條件:在作為操場的壩子上搭起了舞臺,還有麥克風和喇叭。

童年最先唱的是《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感覺上他也的確像一個鐵道游擊隊的隊長。有幾個孩子在下面很老到地說“吉他。那個叫兒童吉他”。關英英忍住笑。然后他唱《小小少年,沒有煩惱》。這是德國電影《英俊少年》的主題歌。童年穿著雪白的襯衫,紅領巾有些像領帶,秦琴斜掛胸前。他的雙腿分開,站得挺直,陽光下那種意氣風發,讓教師同學們情不自禁地喝彩……他可真是沒有煩惱啊!關英英不知為什么這樣想。

三年后關英英的父親去世。這事,好像無論是父親本人,還是母親,都早有準備似的。那一年左右,父親幾乎就待在家鄉。他的工作單位按說是在北京,但他好像常常待在祖國的大西北或者大西南。沒有任何人能說清他究竟干著什么樣的工作。關英英當然問過,父親認真地說是科學工作,是國家機密。她從此不再問起。

那期間童年的父親也從不知什么山里回來過,來探望過關父。關英英這才從斷斷續續的旁聽中明白,童年的父親同自己的母親是三百里外的同鄉:母親嫁到這里次年,他入贅到了這里。關父曾不止一次地與童父結伴,帶著妻女回娘家省親。

關英英本以為父親要葬在家鄉,但他的骨灰卻進了八寶山革命公墓。說起這事時,童年的父親說了句讓人很是驚駭的話:“他的骨灰又該由別人來研究了。”

已經長大的關英英從這句話里聽出,父親一直在研究什么的,而他研究的東西已經進入了他的身體。她不知道那東西其實也進入了她的身 體——當然她后來還是知道了。

在父親的喪事期間,童年父子常來幫忙操辦。那已是八十年代中期,中國式的禁忌已消失大半,童父很自在地與未亡人交談。關英英聽到這樣一段。母親問:“你在青龍山干什么?”

“還不是修廟子。”

“修廟的錢哪里來?由僧人去化?”

“不。由政府出。就是風景管理處吧。”

“噢,是的呀!沒有廟宇,算什么風景區呢?”很神往似的,“有沒有修過尼姑庵呢?”

“修過。少。女人出家的少,還俗的多。”石匠說。兩個大人一齊笑起來。

“以后我要在南溫泉修一座尼姑庵。”母親說。

“你想出家?”

“那倒不一定。南溫泉風景區不是還沒有一座廟宇嗎?就修一座庵吧。這是一件善事。”

石匠看看母親,認真地嗯了一聲。

關英英從旁看去,突然發現童年的父親是個相當英俊的男人,那比起自己的父親來,可就要好看得多了……情竇已開的關英英有點明白了什么。

母親的娘家,也是大戶,不同于父親家的,是本地土老財罷了——這是母親自己的說法。而童父之父,就是這土老財家的長工。不必多說,這一切的一切,許多書里都寫著。

土老財當然不愿將女兒嫁給長工的兒子。靜靜地想一想,是再自然不過的心罷了。嫌貧愛富?嫌貧愛富有什么不對呢?

但土老財也與書上所說略有不同,就是他沒有阻止長工之子“攆”到女兒嫁去的地方,同她長久地“打個伴兒”。那么那個長工也非常了不起:他準許了他的兒子入贅到三百里之外,為了他那不能娶回家來的玩伴。

當然,這些都是推測。沒有任何人正面告訴過關英英來龍去脈,前因后果,但是她料定一切就是這樣。

父親去世之后關英英上了高中,但童年順理成章地沒有考上。兩個孩子在考場上作了九年的弊,到此告了段落。

關英英高中畢業之后沒有考大學,因為母親終于告訴了她相關的特殊情形。簡單地說吧,因為父親從事的特殊工作,影響到自己的身體,也影響到了后代。本來只有基因才能遺傳的,但有些事就能改變了基因。這是后來才知道的。如果早知道,就不會要孩子。而且這種遺傳很奇怪,俗稱異性遺傳,即若是父親,則只遺傳給女兒。

因此,關英英只能生活在溫暖濕潤的南方,而且要盡量避免開紫外線,要經常浸泡硫磺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最后的結論是:不要離開南溫泉。首先是不能離開重慶,因為重慶是全國日照率最低的地區之一,即使出太陽,厚厚的云層也將紫外線隔去了大半。所以重慶雖是出名的火爐,重慶女孩兒卻出奇的白凈。

這樣也就明白了,為什么由政府出面,將關家從界石遷到了十多公里外的南溫泉。

父親有一句正式的遺言的,由母親鄭重轉告了女 兒——其實這句話關英英已多次從父親嘴里聽到,只是從來沒有意識到那就是遺言。這句話是:國家是告訴了我后果的,但是我愿意。

其實父親說“我愿意”的時候,口氣尤其輕微,但不知為什么,關英英總有一種震懾感。后來母親正式將這話轉告她時,她突然感到世界上最厲害的就是這三個字:我愿意。

她上高中的時候童年好像在做生意,因為他常常開著摩托很忙碌的樣子。好像又在不停地賭博,因為他吹噓“賠了本的錢都從牌桌子上收回來了”。從賭友們的眼神可以看出他說的是真的。他的手氣之好一度名聞遐邇,如同他的音樂天賦。他自然要抽煙,喝酒,常常在不管哪個鎮口彈著吉他放聲歌唱,像個風度翩翩的流氓。

那時兩家已相距十多公里。但對于一個開著摩托車的小流氓來說這不算什么。當然一開始關英英就明白摩托正是為這個買的。

這期間經歷過的一次爆炸事件,讓關英英發現自己同他,是生命關聯的。

發生爆炸的地方在市內一家羊肉館門前。童年將她馱到那里,請她吃羊肉湯鍋。夜市的景象溫馨迷人。兩人在門前坐下來。

坐下后童年一直不安,左顧右盼,關英英以為他發現了什么人,例如仇人(像他這種人若是沒有仇人那才奇怪),童年說哪兒的話,沒有的事。終于說,這里總之不對勁,我們換一處吧。關英英覺不出什么不對勁,一切剛剛好,但她生性隨和,就依了他,挪到旁邊一張桌子。覺得也不錯。服務員上了茶水。

還是不行。童年站起來,一手端一杯茶,說再換換。再換就只有進屋了,夜市的景象,舊小說里的歌舞升平,就沒得份了。所以童年有點猶豫。但咬咬牙似的,還是說那就進屋。

結果剛進了廳堂,茶杯還沒放穩,就聽外邊一聲巨響。爆炸的氣浪掀起刺鼻的臭氣,渣滓到處飛。外面一片驚叫跑動。

原來這就是轟動一時的隆家灣下水道爆炸案。案,是民眾說法,因為最先的說法是有失戀的小伙子情殺,爆破女方住宅,將炸藥安在下水道里住宅的基腳旁。當然后來真相慢慢泄露出來:是某政府機關車隊的汽油機油長年泄漏,積在國民黨時期建成的“不合理的下水道里,同濃重的沼氣混和”,被蹲茅坑的老頭點葉子煙時引爆,云云。

那是后話,當時是,童年和關英英出去一看,倒抽冷氣。蓋在下水道口的水泥板,有桌面大的,給掀到一丈多遠去了,而關英英第一次落座正好在那水泥板與路面的接縫上,必死無疑。第二次的地方也要受重傷,因為桌椅都給炸得稀爛。

次日報載,七人受傷;第三日說,有兩人救治無效。

關英英對童年說你有驚人的直覺,難怪你老是坐立不安。

童年則得意地說所以我賭錢總是贏。然后認真地說不是直覺,是心里難受,“心慌。總之就是心慌。當時我不停地看你。我就是感到那種讓人心慌的東西好像就是從你身上的紐扣里面發出來的。”

“胡扯吧!我是外星人?”

“不是胡扯,英英!”童年很著急,賭咒發誓,“換了一個地方,還是有那種感覺,但要弱一些。一進了堂廳,我一下子就踏實了,就像走得很累了,終于可以坐下來。嗯。”

關英英不由得愣住。“問題是,”她說,“我自己沒有什么感覺呀!”

“那我怎么知道!”童年攤開兩手,嬉皮笑臉,“感謝上帝吧!那真是他老人家一直憋著的呀!可不是等你完全躲開了他才來的嗎?”

關英英無語。但是后來,她漸漸地有些相信那種可以被科學地解釋為生物電或者心理感應的事情了。譬如連她感冒了他都能遙知。有一次她鼻塞嚴重,張著嘴出氣,醫院開的藥不起作用。正在煩惱,童年開著摩托送來一瓶風油精。她不喜歡這氣味,更不相信有用。他卻趁她不注意抹了一點在她的鼻孔下。她正要掏手帕去揩,卻發現鼻子突然通了。她驚奇不已。

“我知道你服這個。”他很得意地說,“人同人不一樣的。個體差異嘛。”看她很信服的樣子,就更得意地說:“我還知道你什么時候來例假,什么時候完。”

“滾你的!”她叫起來,攥了拳頭打他。

關英英高中畢業時,童年參了軍,是特種兵,服役地方在云南,挨著緬甸。

“你為什么要當兵呢?那多苦。”她問他。

“我要當了軍官,才好來娶你。”他一五一十地回答。其實她是否愛他,他從未問過。但好像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好比問“你是你母親的孩子嗎”。

她笑起來,開始想像他戴著大檐帽,戴著領章和肩章的那種人模狗樣。“我的媽!”她叫道,“如果我看著不習慣,我就不認你。”

“你肯定習慣。”他很有把握地說,“我總得有點資格,才能來娶你。”

她沒有說話。她不知該說什么。她想到他的父親。她想那個英俊的石匠就是因為沒有資格,才只能追到三百里外,挨著成了別人家人的女人慢慢地過。結婚的確是個很考人的事情。她不知說什么好。

他到了云南后,常常寫信回來。他素來成績不好,但文筆卻很漂亮。“我武藝高強,新兵連已無敵手。”“但我對武藝失去了興趣,只有匹夫才需要好武藝。”“我穿了便衣,混在生意人里面賭石。”他說的是賭一塊玉石坯料里可能藏有綠玉,“我花了一百二十塊,我借指導員的,賭了一塊石頭,結果賣了三萬多。”這讓她大吃一驚。“所以我對是否做軍官夢,產生了動搖。”

他的動搖發生在八十年代末。一進入九十年代,他就完全決定不當軍官了。“那得進軍校,就是說,放下槍,拿起紙和筆。你知道,這一套對于我,糟糕透頂。沒有你,誰來幫我對付考官呢?”看到這里她笑起來。

那一年冬天,關英英突然病倒,高燒不退,住進了醫院。那時她已在鎮上的新華書店里工作。本來她可以進政府機關的,但她選擇了書店。沒有人直接告訴她什么,但她知道自己是受政府特殊照顧的。

她知道自己的情況,明白白血病的可能是存在的。她當然很傷心,然而也坦然。她坦然地為父親的選擇負責。父親并不是為了他自己而選擇的。她這些年讀書,明事理,就是為了決不埋怨地好好地為父親接著負責。

就在她燒得有點迷糊的時候童年來了。因為穿著迷彩服,所以感覺上他是跳傘來的。關英英生平第一次對從天而降有了體會。她很驚訝,千山萬水,他都能遙知她的情況。

更奇怪的是,他一出現,主管醫生就說沒事,淋巴 炎——就在昨天,這家伙還神秘莫測地要眼淚汪汪的母親做好“思想準備”。

原來童年將指導員騙到昆明,讓玉石商們將他灌得吐血。他將部隊的越野車開著回了家鄉,不吃不喝不撒尿,一會兒就到了,一路上撞死了數不清的狗、羊、貓,還有雞鴨。

“你不會被槍斃吧?”她問。

“不會。我幫他掙了幾十萬。他都換了妻了。我給你帶回來一塊石頭。”他說著拿出一塊石頭,就是他信中說的玉石坯料,煙缸大小,有些像珊瑚壩上的鵝卵石,惟一不同的是有一道若隱若現的綠黃痕跡,腰帶一樣地纏繞了一圈。“你是說,這里面有玉石?”她問。

“有。可以避邪。你不能離它太遠,”想了想,他說,“不能超過十公里。就是說,如果進城,就要帶它一起走。”

他只待了不到兩小時,就得走,要盡快回到指導員身邊。“否則真要給槍斃了。”他說。好像崇山峻嶺中的從重慶到昆明再到中緬邊界,相當于從沙坪壩到解放碑。

“太危險了。”

“但是很快樂噢!”他戴上帽子就走了。

他走以后,鄰床的病友老太太說阿彌陀佛,他不是個人啊,那是金剛身。“有一種人是金剛轉世,專一逢兇化吉。我能看出來。你要出院了,妹妹!”老太太盯著她說,“這不是迷信。”

她點點頭。她也有預感。時至今日,她已知道,迷信和科學,不是什么人都能分清的。何況這一切對于她已無必要。

又過了一年,童年退伍歸鄉。他當兵三年,身懷絕技,腰纏萬貫。但他的求婚被拒絕。

因為這時關英英知道,自己的情況比已經知道的嚴重。她不能生育;她的脊髓將在一定年齡階段發生病變。脊髓是連鎮靜劑這樣的藥物也難以到達的地方。

那種拒絕相當慘烈,不容贅述。到后來只能以出家來了斷——關英英剃光了頭發。她已獲得重慶最大的佛教圣地華巖寺允許——但到了華巖寺的接引殿,她被童年攔住。他屈服了。

母親在這個問題上,態度一直有點曖昧。她說過這樣一句話:“其實他是把一切準備都做好了的呀!”

但很長一段時間,她認為自己的決定是惟一正確的,惟一可行的。但一些年后,她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松動。她慢慢地發現自己對生活的理解是“反生活的”。她將一切看得過于莊嚴。這種莊嚴像棺材一樣箍死了她,同時也阻隔了愛她的人。一部分黃金階段的生命白白耗去。

這樣,她才慢慢地回想起童年在她堅決的拒絕時反復說的一句話:“一切都沒有你想的那么嚴重!”

可能是因為這句話過于普通了。從小到大,與眾不同的秉性和經歷使童年對生活和生命有了全面得多,也超然得多的理解,但他沒有找到很到位地闡明這種理解的語言。“一切都沒有你想的那么嚴重”,已經表達了他的全部意思。但由于這句話很多人在很多情況下都隨口地說說,它就被用濫了,失去了它的“可品評性”。以至于關英英壓根兒就沒去探討。

到后來是她自己感覺到:其實一切沒有以為的那么嚴重。“就算身體的情況將一如父親的預言,我還是應該現在能怎樣生活就盡量怎樣生活。”

這種認識上的轉變對于童年已經沒有意義了,但對于后來者歐陽卻產生了意義。當然,對關英英自己也產生了意義,就是決定從此讓自己“活得自然起來”。不錯,她根據父親的安排,“只活在絕對的自然之中”,但活在自然中與活得自然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童年終于未能與從童年起就心儀的女子結合,這同他父親一樣。放棄之后并未真正離去,若即若離而又如影隨形,這也同父親一樣。但父親一直在明處,兒子卻隱在暗處,這就不同;當然更不同的是,父親幾乎沒有自己的生活,而兒子有,多了去了。關英英知道童年隨心所欲地活著。他不怕死,這是他活的基礎。

關英英結婚的頭一年,歐陽送給她一件訂親的禮物,就是一條項鏈:白金項鏈是香港的,那粒紅寶石是泰國的。同所有的女人一樣,她也喜歡飾物,一得到立即掛在脖子上。

那時她已離開新華書店,自己打造了一條游船,在花溪河上經營。結果有一天,那條項鏈就在她挽頭發時掉進了河中央的水里。

有兩種意見。一種建議別勞神。當然究其價值也不過幾千元。但關英英不情愿,覺得對不起人。

那么第二種意見就是請撈尸隊來打撈:撈尸員可以穿著潛水衣戴氧氣瓶在水下仔細搜尋……那么費用必須給得很高,還不能保證不被吞掉……但關英英接受了這個意見。

她委托鎮長聯系撈尸隊。那是夏天,游泳的人多,可能撈尸隊也比較忙,答應了,但過了三天也沒來。第四天母親從地里回來時,對她說去給鎮里說撈尸隊不必來了。

母親從衣兜里摸出一個信封:里面裝著那串訂婚項鏈。

原來母親一走到菜地里,就看見一棵白菜上放著一只紅色塑料袋,扎得緊緊的。待看清了里面的東西,母親趕緊四顧,沒有人。

“但是我覺得空氣中有他的影子。阿彌陀佛。”母親立刻認定這是童年所為。

關英英很驚訝。她也立刻明白是他。但他怎么弄上來的呢?難道是他另給買的一串?問題是他從來沒有見過它呀!何況上面還鐫刻有字母和訂親的日子——此刻一切歷歷在目。如果細看,項鏈里的縫隙里還有沒弄干凈的泥。

毫無疑問這是童年從花溪河里撈上來的。她閉上了眼睛。她雖然看不見他,他卻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歐陽至今都不知道這件事。

歐陽是在兩人尚讀小學時來到關家的:她剛上小學,他卻快畢業了——在北京。由他的父親領著來的。他的父親是她的父親的領導。領導的頭發當時就已經花白了。歐陽是他最小的孩子。當時的說法只是:來洗洗著名的溫泉。當然后來明白深意遠不止于此。

每隔一兩年,那父子倆就來一趟。這樣幾次以后,就是歐陽自己來了——他就在這樣的探望中一次次長大成人。

記憶中,歐陽的父親沒有直接對關英英說過什么話,但有一句話,卻總讓她感到蹊蹺。這句話是:“是我讓你爸爸去干這個工作的。”

他說這話充滿了歉意。她本來以為應當感謝他,但他流露出的心情將她鎮住了,讓她不知所措。

當然后來的后來她明白了他的復雜心情。沒有他,關父會被排斥在這個事業之外;但這個事業損傷了他的生命,這種損傷還在下一代身上繼續。

你為民族做出了犧牲,我以我的家庭給予報償——如果有這種用心,那么也很自然。雖說這種意思沒有任何人明露出來,但只要知曉內情的人都會這樣感覺到。在中國,領導是可能這樣當的。

當然也不會將這意愿,使命一般地下達給小兒子。讓一切自然發生。這也是中國式的智慧。歐陽不是沖補償而去的。他是沖愛而去的。

他愛她的仙氣,和山泉一般的恬靜。如果他被拒絕,他的痛苦將甚于童年。這是因為他的心智不像童年那樣,打小就經受著鍛煉。可以這么說:他是一位少爺。

但她的答應并不是因為補償——她不需要。父親是想好了的。也不是因為怕他會痛苦——她并不欠誰的。她之所以答應歐陽,是慢慢地發現了對童年的拒絕其實是不必要的,不應該的。人不應該動不動就將自己和愛自己的人“一齊從生活中開除”。

歐陽知道她的情況,甚至比她先知道,多知道。因此,一切是愛的沖動和理性思考的共同結果。他很贊成她蕩槳山川的生存方式:這不是因為山川——我們真正的母親,還有心情處在最佳狀態的人們。心情的珍貴勝過光陰。當然,也因為心情來自光陰。

但歐陽并不知道有一個比他先到的童年。關英英為了保護丈夫的心情,從不提及。而童年為了保護他心愛的人兒的選擇,也從不造次。

“因此,這些年來,他暗中為我,還有我的母親做了不少事情,但從來沒有為歐陽做過什么。”關英英說,“這次,他像一個特工一樣迫使委托人將委托費交回來,還了公道給主持公道的人,但歐陽內心很不安。不知道真相時會不安,緊張地等待著將會不期而至的麻煩,知道了真相,則會更加不安。是不是?”

安明和三空點點頭。確實,一位丈夫知道有這么一個男人因為妻子的原因一直在暗中關照自己,那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希望我們讓你那位童年伙伴不要再——”安明忍了忍,沒有將越俎代庖四字說出來。

“是的。”關英英說,“我相信歐陽寧愿拿不到委托費,也不愿意受到這種幫助。”

“但是,”三空卻說,“這是不公平的。讓律師居然拿不到委托費!而且,這簡直是對法治最大的嘲弄。我相信童年先生的用意,決非僅僅出于愛屋及烏式的幫助你的丈夫。這是典型的打抱不平。這里面有江湖正氣,就是打擊見利忘義。”三空有點激憤。他對童年充滿好感。

安明微妙地笑起來。她知道三空心里在責怪關英英對童年的辜負。這家伙還要更加小瞧女人了。但她認為關英英是對的:她要保護丈夫的心情。說實話,要讓一個女人“寧愿拿不到委托費”是很不容易的。關英英自己不是在游船上一塊一塊地掙嗎?而且她將來是需要大量用錢的。

關于自己的身體,關英英并沒說得很具體,安明已經完全明白了。她的身體里有巨大的隱患,不定哪一天發作。為了一個民族的生存,有的家庭做出了幾代人的犧牲。就是這樣。

那么,這個民族的每一個成員都有義務——在法律上,義務就是責任——幫助這樣的家庭。我們應該讓歐陽律師拿到每一筆委托費,不管是五百元,還是二十萬,同時不讓他有任何另外的不安……安明想。雖然她一時尚未找到這種兩全之策。

關母過來請大家到山洞去坐。天黑了。

原來這院子的深處靠石壁鑿有幾處山洞,是供游人吃燒烤的。自烤自吃,返璞歸真。

大家圍坐火旁。有特制的燒烤鐵爐:下面燒著木炭,上面是柵欄般的烤架。

山洞是特意鑿在半壁上的,模仿原始人對野獸的躲避。這個簡單的創意具有很大的文化含量,安明說,這種極度的原始恰恰是超級文明。三空同意此說。“這個創意是你的,還是歐陽郎君的?”他問。

“都不是。”關英英笑著回答,“是童年的。”

是童年對她母親說的。他偶爾也回到這里來,有什么話就到地里去對母親說。

燒烤山洞的生意并不算好,它真正的好處在于能吸引城里的朋友們來到這里。歐陽有一些朋友還從北京、上海等地乘飛機來當原始人。

這樣,關英英也就窺見了童年的真實用心:讓不能進入都市的她時時被都市關懷。現代人實際上已經離不開都市。

善解人意的童年啊!安明和三空不勝唏噓。他倆掉頭望著洞外。花溪河水的波光在樹叢里閃爍。游船載著漁火緩緩而行,傳來女孩子輕輕的歌唱,和六弦琴那不太高明因而有一點像鼓聲的伴奏……山峰的剪影像動畫片。清亮的新月安靜地斜掛山尖……這是一座粗糙而生動的城市,尤以她的郊區最為美麗……安明又想到了童年獨特的愛和獨特的才華。

她問:“現在我們假定,迫使謝、林兩委托人乖乖交上委托費的的確是童年。那么,他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可以讓人家將現金支票放到一個由他指定的地方!”

三空接著問:“是不是得喬裝成黑社會人物?因為既昧了心不給委托費,就不是什么道理可以打動的,只能讓他們屈服于某種勢力。”

關英英笑了起來。“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辦法。他從小就慣用這樣那樣的辦法。”停了停,她說,“謝代斌和林老大,都是社會最下層的人吧,這樣的人不會害怕黑社會的,黑社會也不會去動這種人。”

安明和三空點點頭。的確幾萬、十幾萬這樣的數目,真不像黑社會可以打上眼的。

“如果要喬裝,他反倒可能裝成法官。或者說,以法院的名義進行干涉。”關英英說。

“噢——”安明和三空一齊叫了起來。(可不是:農民最怕的是政府嘛!)

童年是道地的農家子弟,對底層民眾的秉性當然非常熟悉。“記得他那次長途奔襲騎摩托回來探我的病,坐在床頭說部隊里的事,說來說去下個結論,說不能以社會地位定人格,老板不一定就是心黑,雇員不一定就是心善,說不定人性中的毛病,在下層人中還厲害一些,因為生存企圖加上缺乏理性……好像他雖也是下層一員,并不避諱下層的邪惡。”

“童年的說法并不離奇啊,”安明笑道,“歐洲的啟蒙思想家早就說過貧窮乃罪惡之源嘛。”

三空一邊點頭,一邊喃喃自語:“以法官的名義……以法院的名義……以法律的名義……”

這的確是最聰明的做法!三空心里像劃過閃電似的亮如白晝。以法律的名義!一個人,對遭遇的不公本已絕望,卻由法律給予了公正;而且,足夠的物質性賠償——金錢,在下層民眾心中引起的震撼是要被放大的。這樣,對于法律,無疑從今以后將會異常敏感……三空突起一陣莫名的激動。“我同意!而且我相信你能推導出童年的具體做法!”

“我又不是巫師!”關英英笑道,“只不過以他自小的習性,他不一定當面去做什么。他可以通過什么發出指令。”

電話。安明和三空同時想到了這個。童年完全可以像個隱身人那樣,用電話指令,讓人家不由自主地執行。分析:

一、居高臨下“明察秋毫”的童年對委托人們的情況了如指掌。譬如保姆張大姐說,謝代斌的老婆往往趁歐陽律師不在吊腳樓時去找他,兩人要商量什么自然只有去到天井口子上。這恰好送入童年耳目。林老大林老二,不也一樣嗎?甚至,連悄悄商量拿到賠償費后搬到何處,都要在那里泄露。

二、對法院一方的情況也可以了如指掌。歐陽律師在吊腳樓同委托人說的話,既可讓童年知道法院方面的相關情形,例如程序及進展,某位法官的態度,當然也可以知道承辦案子的法官是誰,童年甚至可以“自由自在”地同法官們就某些問題進行咨詢或采 訪——他完全可以在電話中對法官稱自己是某大報記者。而法官們對于必秉之公——不論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自然是樂于有媒體相問的。

三、對被告一方,即要負責賠償的數家公司的相關情況也能獲知。

那么,用“已經獲知的信息”作為一種籌碼,就可以產生一種心理效應,向對方套出“需要獲知的信息”——這種普遍用于司法詢問的手法,其實質是“信息滾動的良性循環”。總之所知越多,越易再知。

這樣,有著過人的天資和直覺的3-3租住戶主,將三方的情況掌握準確之后,便可以不必露面地充當任何一方的角色。而且可以假借某兩方的意愿對第三方發出“指令性信息”。

例如,用法院和賠償公司產生的信息來左右委托人(謝代斌、林老大)的行為。

現在來設想具體的過程。有了設想才有證實或否定;一如愛因斯坦的名言:正是理論決定了我們能發現什么。設想:

一、童年知道了關英英的丈夫歐陽律師將進行“風險代理”。這是見了報的。他有心關注。在看清了代理基地吊腳樓的情況后,他租下了對面高一層的3-3。

這就不難理解3-3的前一輪租住戶為什么住了不到兩個月就搬走了。這是給童年騰房子。童年只需多出一點錢就行了。

之所以介入此事,是他料定了貧窮已久的委托人在賠償金到手之后,很難將屬于自己的錢數以萬計地拱手與人。一如他所說的,人類天性中的缺陷在下層民眾中更突出。

二、他造成了3-3內長期基本無人的假相,讓去到天井(目的是避開室內人眾)的人感到自己處在一種封閉的隱秘處所內,沒有顧忌,一切容易暴露。

這樣,他對每一個委托人的案子進行到什么程度都能清楚。相關的電話號碼、呼機號碼、通訊地址,包括老家的情況……不一而足,都能毫不費事地掌握。

三、他可以以法官的名義,打電話或傳呼委托人,從一開始就介入到運作中去。(設想情景:2-2的電話鈴響,做清潔的張大姐接了電話,立即叫道“謝代斌,法院的電話”,謝代斌當然會忙不迭地來接。其實既然委托了律師,哪里還用得著自己同法官有聯系呢?但謝代斌這樣的民工決不敢有那種“美國式的委托人”才有的傲慢,而且他這樣的人對律師是既要依靠又要戒備的,這種典型的農民式心態,不是進城幾年就能消除的,甚至不是一代兩代能夠消除的。)

四、實質性的介入,當從付款方式的選擇開始。這是個激動人心的話題,一切另外的心思都將從這里旁逸斜出,人心很難平靜,甚至可能方寸大亂。

付款方式有多種,而每一種,如同世上萬物,都有利弊。現金不安全,信用卡是否有信用——所含金額須驗證,而盜卡往往防不勝防,到頭來被告有付款一百萬的證據,你的卡里卻只有一塊錢,這種事已非絕無僅有……到后來,“法官”的建議會同委托人暗地里的心思不謀而合:現金支票。

在這個階段,現金支票的好處被夸大了:除了只有本人可以去兌現因而不怕遺失之外,還因為法定的時間差可以讓委托人堂而皇之地逃開律師的索要——假如律師也有戒備:不是一簽付了現金支票就立即可以兌現的,一般說來至少要兩天以后。這兩天里委托人可以從容對付歐陽律師。

這個時間差是有意賴賬的委托人一道希望的曙光。

但委托人不知道,這曙光也是圈套:現金支票的兌現只能在某一指定的銀行分理處。至少在現階段的本地是這樣。這樣,為了利用時間,他就給空間制約了。

五、發現委托人“卷款潛逃”之后,“法官”就用電話告知委托人:兌現的銀行分理處已接到法院通知,因委托人有違約的傾向,所以暫緩兌現。其實分理處根本不能執行“法官”這種不合財經制度的“通知”,但委托人以其特有的心態,和不足的常識,絕不敢去冒這個險——他甚至會害怕支票一遞進柜里就被扣押。

六、這種一開始就介入而且屢見成效,會產生“最后的介入也生效”的結果。委托人會有法院的人一直在暗中幫助,到后來,他要拂逆“法官”的意愿,心理上已不大可能,更何況自覺心虧,要想清醒而強硬地繼續對抗決非易事。

費解之處在于:既然已讓委托人有了悔意,愿意將委托費補交,直接去見歐陽律師就行了吧?卻弄得有如地下活動:讓支票先放到指定的消防箱,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歐陽的郵箱里去……

問關英英。她說,這倒的確合乎童年的風格,“他自小就有一種展示智慧,在想像中將自己當做高級特工的傾向。但僅僅這樣解釋,未免太簡單了,何況,他還得讓那兩個委托人聽他的指揮,那么,他就需要聽上去非常合理的——理由。”安明和三空點點頭。“至于他用的什么理由,實在也不是我能推測出來的了。”

兩人又點點頭。安明說:“你可不可以同他聯系一下,問個明白。我相信從謝代斌和林老大那里可以問到他,就是從不露面的‘法官’的手機號。”

關英英笑了起來。“我這里有他的全部聯系方法。那是他讓我救急時用的。但這件事若去問他,他肯定是給我裝糊涂。”大家笑。“其實不問也罷。我倒是希望兩位能讓他停止。他如果一直干下去,歐陽會很不安的。”

安明和三空商量:要再問謝、林二人。上次詢問,得不到認真回答,是因為所知有限。世事就是如此,你知道得已多,才能知道得更多。無事不在循環之中——不是良性循環,就是惡性循環。

上次的思路,在“特工”這一點上,看來有誤。推測與實情,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當事人一聽就不想多說。

那么此番應建立在“法官”這一點上。

而且,關英英判斷一切為童年所為,依據似乎過于單薄:童年彈琴的習慣——從哪里斷掉,一定從那里續上。這樣一個“習慣”,就能下這么一個結論?

但,如果能證實“法官”之說,立刻就可以反過來證明“童年”了。

就是說,只要謝、林二人證實,一直有法院的人同他們用電話保持著聯系,關英英的推斷就是對的。

比較了兩位委托人,感到林氏兄弟單純和厚道一些,較易突破。決定先找林老大。

而且這次不是調查,而是采訪。主題:法律對弱勢群體的傾斜。這是市場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社會自然而然提出來的問題。

果然,一穴點通,周身即遂。問起法官暗中的幫助,林老大滿懷感激,承認自己“一切都聽從了周法官的”。

周法官,就是林老大索賠案的承辦法官,北京人。(難怪童年要用“純正的普通話”了。)

“周法官是說了,同我聯系的事,一定不要對歐陽律師說。”林老大說。

這次三空沒有來。安明問:“周法官是不是有那種意思,不允許律師違反法規向委托人增加索取。”

沉默片刻,林老大說可能是吧。

“是他建議你用現金支票的?”

“是。他說這個不怕掉,不怕偷。還可以在方便時,有條件時才去兌現。”

“是這樣噢!”安明不由佩服起關英英來。

一種言不能喻的情懷縈繞在她的胸中……她想這一對“兩小無猜”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還“猜”什么呢?“那么,周法官發現你獲取賠償金以后不想付給委托費了,就……說服你?”

“是。他說歐陽律師如果立刻起訴違約,還是很麻煩的,法院只有通知銀行凍結兌現。”

安明想笑。林老大不知道,歐陽不可能立即起訴——人家不是還沒有兌出現來嗎?拒付的證據一點也沒有啊!何況法院根本不會通知這種凍結。突然想到“弱勢之所以弱勢”這個問題,一時間心情十分復雜。“他就叫你將支票放在消防箱里?”

“是。本來不是。他說直接去見歐陽律師,承認錯誤,然后由律師陪同去,才好兌現。但我已經不好意思見律師了。人窮久了,見了錢就變態,只想拿進來,不想拿出去……”他兀自笑起來,“我想去兌了現,給歐陽律師寄去算了,不打照面,好像我本來就打算寄給你的。”

安明又想笑。“見到現金,你恐怕更舍不得了,還會寄出去?”她心里說。

“但我又不敢去兌現。周法官說,那你就到法院來,我們給你弄成現金支付。我也不愿意去法院了,實在是不好意思……他就說你不愿意見我們的面?不見也行,你把支票放到××宿舍××消防箱里,支票用信封裝好封口,上面隨便寫一個人收,我們來取……”

“你就照辦了?”

“其實沒有。我怕不保險。就這么又拖了兩天。周法官又說現在麻煩了,歐陽律師決定起訴你了,法院決定支持他。我當然著急了,后悔不該一念之差。周法官說現在必須取得歐陽律師的諒解,否則難辦。而且歐陽如果很生氣,未必肯諒解。”

怎樣“迫使”歐陽律師諒解?“周法官”出了個主意:將支票索性交到律師手中。歐陽當然不會接,于是給他放到他家的郵箱里。“他只能先收著,我們再給他做工作。然后你再去見他,他就只好諒解了。當律師的不能不給法官面子吧?”“周法官”說。

原來如此。安明想。如此想來,童年沒有多少裝神弄鬼。他告訴了對方歐陽律師家住地,讓他自己將支票放到郵箱里,這樣既可以不見律師面,又可以確保支票“交給律師您了”……那么為什么上一次,謝代斌和林老大都稱放在消防箱里?

不愿意面對事實:自己想一走了之,卻又給人家送到家里去。這種面對是很尷尬的。只能將一切推給第三種力量。仿佛一切都是第三者搗的鬼。這兩個委托人是否有過商量,不得而知,但這種心態是相同的。

安明辭別了林老大。她給了這個失去雙目和雙手的漢子許多真誠的祝福。她的心情非常復雜,復雜到已經沒有心思去理順。她只希望世界上人人都能各得其所。

她想招的士,但將正要揚起的手揣進了衣兜。她決定走一段。

這是正在開發的小區,只有公路已經就緒。在還沒有什么汽車的新公路上步行是很愜意的。安明常有這樣的愿望:如果只有公路沒有汽車,那多么好啊!

又是暖冬。重慶的氣候在良化:冬暖夏涼。她看了看太陽:它像一顆糖。

要阻止童年的暗中相助很容易,譬如在本報上登一則特稿,講一個替打抱不平的律師打抱不平的故事,暗示一切已經昭然,而律師的妻子卻希望一切到此為止……云云,將報紙塞進3-3門縫,就行了。

但她不愿意阻止。她相信三空也不愿意阻止。這種阻止,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比罪惡更具罪惡感……她想起了童年的父親,那個石匠:常年在名山大剎做修葺之工的,以及他的作為一個士紳之家的長工的父親……這個血脈里有太多的東西。不能隨便評說的東西。

她又想起了關英英的父親。她和三空都已明白他,這個士紳之子,被共和國締造者們打敗了的階級的孩子,為了民族的信任而獻出自己的工程師,干的是什么工作。這一切在中國已經重新強大的今天,已是公開的秘密。一個民族的生存,是以獻身者的獻身為前提的。無論中外。

又想到了歐陽的父親,作為獻身者的領導的那位父親。安明肅然起敬。為那種古典情懷,以及中國式的智慧。

她撥通了三空的電話。“……對歐陽律師,告訴他,一切來自法院方面的暗中幫助。不必說得太細,讓他能釋懷就行。就說這種風險代理具有新形勢下的開拓意義,司法部門是鼓勵的。”

三空的回答共六個字:英雄所見略同。

責任編輯·張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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