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初春的傾天暴雨中尖嘯而去,此時珠江三角洲廣袤的原野正在蒙蒙的雨霧中沉浮,宛若重逢創世紀里上帝膺懲人類的那股大水。在斜風驟雨的裹挾之中,我不知自己是坐在諾亞的孤舟上,還是置身于粵語呢喃和犬馬聲嘶的嶺南熱土。在這狂雨的悒郁無助里,牽扯著我這次孤寂之旅的恰又是一位更為落拓憔悴和負荷著人生大苦大悲大寂寞的“弱的天才”——蘇曼殊大師。
我想,十三歲已痛遭人世困厄的曼殊大師,當年一定也是從這條石子小路上風雨泥濘而又孤絕地逃離瀝溪村的,否則,沒有早年的人生磨劫和琢刻,他怎么會擁有如此滲出血淚而又注滿魅惑的人生感喟與心路歷程呢?被千重幽恨、萬種厄難所捆扎,大師的一生穿透著生命創造的隱秘和悲涼。
江南花草盡愁根,惹得吳娃笑語頻。
獨有傷心驢背客,暮煙疏雨過閶門。
眼前的凄迷正渲染著一個世紀的沉愴,我不禁吟誦著一代詩僧曼殊大師的遺作,平平仄仄地向瀝溪村走去。
在雨天下,“瀝溪村”三個猩紅楷體大字格外惹人注目,旁邊的“蘇曼殊故鄉”的五個楷體小字在反差中透出謎一般的誘惑、夢一般的幽韻、愁一般的酸楚。向路人詢問“蘇曼殊故居”在哪里,從他們茫然的目光中,不得不唏噓一代名流大師身后在故里的落寞。“瀝溪”本一僻遠小村,如同珠江三角洲散若星辰而又寂沒無聞的無數村落一樣,若無曼殊大師的光華點化,怎可牽扯世人虔誠的腳步和攬住許多為之怦動為之景仰的熾熱之心?設若曼殊大師不是落泊文人而是以文治武功商績而顯赫的人物,那么眼前苔痕斑駁、憂愴畢現的老屋舊墻恐怕會是另一番景象了。而我于此旅的上一站——中山翠亨村所獲致的感受則恰好是與此相悖的喧嘩和宏闊。雖然它們之間相距很近,中山先生和曼殊大師彼此也屬于相儀相惜的諍友,但現實的尺子卻硬是標出了他們的距離。
我們也許不應過多責怪正在走向產業化都市化的瀝溪人的詭譎心態。聲名四海播揚的曼殊大師于鄉間故里,畢竟只是一個很早就丟失了故鄉的浪子,一個狷介癲狂、非僧非俗、不俠不儒的不可效法的孤寂詩僧,一個言行無止、沿門托缽的漂泊孤魂,甚至在他死后連墓廬也遠筑異鄉……
我撐著雨傘在曼殊故居門前徘徊。眼前三間磚木結構的平房,早已荒棄。這兒原名蘇家巷,巷名大概起因于眼前這三間當時尚稱豪宅的門庭。然而正是在這幢今天看來門楣窄狹的舊宅里遭創“慘絕人寰”的“難言之恫”,才使曼殊的天才在故鄉的嶺海山水紅帆青崖間厚其華滋而光大播揚。
其實,瀝溪蘇家宅并非曼殊的出生地。父親于日本經商時與日妾河合仙之胞妹若子私通后,于1884年9月28日生下曼殊。未及三月,若子返鄉逗家,拋下嗷嗷待哺的曼殊改由河合仙撫養。到六歲時隨嫡母黃氏來到這幢房子。從此,鄉鄰家族的種種歧視和酷待就屈加在年幼的曼殊身上。寄人籬下的生涯“俱是冷眼”,異國的身世令人視為無根的異人。沒有親人的呵護,也沒有鄰里的關愛,天真無邪的孩子也視他為陌路,甚至在他十三歲那年因患病不起,被主持家政的嬸嬸丟進柴房待斃。“人身阿母無情甚,為向摩耶問夙緣”。沒有國籍,沒有母親,沒有故鄉和童年歡樂的記憶,這么多的人生大苦大悲一齊承載于一個脆弱的生命,其所受的痛創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十七歲的曼殊只得祝發為僧,改向佛門尋求心靈慰藉和人間溫暖,養成了孤絕獨立的性格,掙扎于情恨和佛戒之間。雖則這一切成就了那個時代“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文學巨子,但曼殊大師也因此而付出了英年早逝的生命代價。
令時人駭汗和困惑的是,身為僧人的曼殊卻從未受佛門戒律的束縛。他縱情酒肉,歌哭無端;他常常跳出佛門“寂對河山叩國魂”,充當“策馬橫刀”的斗士,甚至他還染指姹女,混跡娼寮,在紅粉迷離中體驗坐懷不亂的折磨。種種有違于“世外法”的驚世駭俗之舉,無不折射出曼殊率真見性的孤傲氣質。原來,令曼殊不屑的是,香火氤氳、梵唄縈繞的佛門也不是一塵不染的凈土,其中亦隱匿著許多鎮日食齋念經、口說慈悲,私下卻攀附權貴、妄諛貪婪的“俗僧”。于是戟指怒詰、憤懣難抑的曼殊只得在佛門和塵世間進退往返,但又頑固地扼守著道德的自信,從取挹不絕的苦痛中尋求心靈的安慰和寄托。這也是他一生不斷地披剃為僧,而又不斷地在現實火熱的政治斗爭中勇猛奮迅充當斗士的根由。
可是,僅有“落葉哀蟬”般的畸零身世還不足以鍛造出一個大師級的蘇曼殊,他還必須領受更多的人生磨礪和戕伐。
曼殊一踏入社會,科舉制度隨著宗法社會的坍塌而崩潰,仕途宦路于他已疏離無望,面臨著對“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士大夫寄生生活的最后抉別。在由圣人走向世俗化的行程中,窮困始終是一種無所不在的憂嘆。曼殊渴望從這種“平凡”中擢拔出來,因此他早年往往浪跡天際,以賣文和課讀的儉觫薪修來勉強糊口。盡管如此,依然囊中窘迫而不得不皌顏向友人告貸,常常為東渡扶桑探母缺乏川資而發愁,“貲絕窮餓不得餐,則擁衾被終日臥”,有時甚至達到敲下金牙換食且無以為計而“沿門托缽”的境地。被擠出雅人隊伍的蘇曼殊,由此又滋長了自慚自憐的畸形心態。加之一生數病纏身,終日以“藥壚為伍”,更使他“一任天命”而故意放縱自己,在揪心的孤寂中自溺自戕自傷自悼,所以他的作品常常會涌動著一種莫名的自虐傾向和悲觀厭世情緒,使飽受塵世紛擾的讀者不自覺地成了他的俘虜。
渴望超越平凡,派生出曼殊大師纖敏的憂患意識和頑強的自我拯救心理。揆諸史乘,清末一系列重要革命組織他差不多都列籍其間,或有過千絲萬縷的聯系,并且表現得十分活躍,有時甚至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這是那些各懷心事,患得患失,或“借革命以營私”的人所不可企及的。但是作為斗士的蘇曼殊往往又漂泊無定、形跡迷離,讓人不可理解和難以依恃。他的孤傲氣質使他無法接受規紀的約束,更喜歡以一個行僧的身份過著閑云野鶴、嘯傲詩酒的生活。這也是那個時代文人的通病,倉促地向古代告別,對新世紀的向往初始不免傾情萬斛,但及至革命的流產又轉而萬念俱灰,無法去勇敢地擁抱自己的痛苦和失敗了。
但是心靈的孤寂并不等于沒有現實世界的朋友,對曼殊這樣一位“奢豪好客,肝膽照人”的文人來說,更是有無數的心儀和仰慕者。用蘇曼殊研究專家柳無忌先生的話說:如果把曼殊的友人一個一個名字排在我們的腦筋里,這差不多成了一幅民國以來文人名士的縮影圖。然而,也就是這張“縮影圖”,卻給曼殊大師增添了無窮無盡的煩悶和苦惱——戰友遭戮,友人變節,導師附逆,同學賣國……樣樣都是揪心的致命打擊。
“丈夫自有沖天氣,不向他人行處行。”孤獨的曼殊注定做不了一個餐霞服石的隱士,也無法成為一個義無反顧爝火奔馳的豪杰。他注定只能是一個極力想維系自身心靈平衡和保有健全文化人格的“詩僧”,以不僧不俗不俠不儒來宣泄理想幻滅的悲戚和對歷史出路的迷惘。可是,一個原本就丟失了國籍母親故鄉而又貧病交疾的“弱的天才”,又怎能再超拔于喪師失友的苦痛泥沼?無所適從的折磨和自我拯救的愁絕成了交織于他生命最后幾年的主題,導致了他“以求速死”的自傷自戕的悲劇結局。故此,他在他的《慘世界》里創造了一個救世主式的明男德,然后他又不得不匆匆地將一事無成的明男德殺死。
民國初年皈依佛門而不事塵凡的蘇曼殊是最容易遭人譏評詬病的人物,從不避鋒鏑、浩志填膺的斗士而墜入恃弄詩文佛理的僧人,這種巨大的人生落差確乎不太為人所理解。其實只要我們拋開傳統剖析思路的偏見,會驚奇地接近一個更值得尊敬和更真實可信的曼殊大師:那就是一個文化人的蘇曼殊對自己心靈和文化人格的頑強守護。在滴血的屠刀下護住一顆靈魂,在滾滾濁流中保持一份冰潔,在世俗利祿前橫置一段距離,不惜用“以求速死”的堅韌來錮守心靈和人格的最后一道防線,展示了一個健全文化人格的維系是何等的凄苦和悲壯。正是這種不吝以生命的代價對心靈和人格的守護,使曼師大師的藝術生命得到一如既往的延續,留給世人一縷響徹塵寰的絕響。如果我們以同樣的目光去審視歷史,我們也就更能理解聲譽日隆的李叔同于虎跑寺披剃受戒的坦然,也更能理解學殖日豐的王國維黑發長飄自溺于昆明湖的決然,當然在這些健全文化人格的群像里,也有馬一浮、陳寅恪、朱自清,甚至辜鴻銘和晚年的陳獨秀等一大批孤獨的名人。不求世俗榮華而放任心靈圣火在寂寥長空中燭照,讓深邃思想和人格品性在幽暗的孤寂中得到升華和錘冶,幾乎成了近代有成就的文化名人一種獨特的生命現象。
檢討自身,我們過去總是喜歡用和平環境中頤養的心態去無端地苛責和鄙薄處于兵燹戰伐中的前人。看不慣和尚曼殊的孤傲疏狂,曲解弘一法師別婦棄子遁跡空門的初衷,死死揪住學者王國維投湖時拖著的長辮,漠視他們用生命的代價護住的心靈和人格,卻又偷偷地吮吸和抄襲他們的成果。倘若對這種批判邏輯進行深層次的挖掘,恐怕還會得出許多令人驚悸的可怕結論:即為了迎合時宰而放棄人格靈魂以換得短暫的顯赫,或用泡沫式的思想去詮釋權威,或附著于權力而淪落為捉弄同行的時流文閥。
按照這種自詡正統的邏輯,曼殊大師當然不應該寄跡空門,那么,他是應該去附逆于炙手可熱的袁世凱?還是應播弄于四分五裂的南方“柿(自)柚(由)黨”?抑或應委身于正覬覦東北的日本人吧!因為曼殊的骨子里本來就流淌著日本人的血。值得慶幸的是,曼殊大師終究幸免了這一混賬邏輯設計的可怕歸宿,他選擇了自戕自溺這一守護心靈人格的最慘烈、最悲壯的方式,把自己的生命之炬熄滅于三十五歲這樣一個心靈已經覺醒而熱血絕未凝固的大好年華。而也就是在這一年,他的摯友李叔同正哼吟著“長城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千古絕唱走進了虎跑寺,完成了由文界奇才向律宗高僧靠攏的蛻變歷程,日后出落為以“念佛不忘報國,報國不忘念佛”而名聞天下的高僧弘一。
既然弱者在現實中得不到解救自己的奇跡,用佛法驅除心靈中的敵人也就等于打敗了敵人。事實上心中的敵人比現實中的敵人更可怕也更不容易戰勝。孤獨也是一種解脫,是卸除心靈重負和消釋僵化觀念的一種手段,讓人更貼近本真的生命和自由的靈魂。真正的孤獨是精神上對俗世的回避,是醒悟后才情對現實的遁逸。
被野心家和官僚政客擾亂了的世界,卻硬要一班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化人去充當炮灰,這是不公平的;一個近代中國孕育了無數自命不凡的政治天才,剩下幾個通過戕伐自己而護住了心靈和人格的文化大師,卻橫遭后人的貶損非議,也是讓人可嘆可悲的。值得深思的是:文化大師身后屢遭冷遇貶斥,而滿身封建污垢的農民起義者卻備受推崇呵護,這種現象也并非鮮見,甚至可以追溯為一種淵遠的歷史傳承。而就今人而言,我們畢竟經歷了一個毀滅一切文化的瘋狂年代。
真應該感謝他們,感謝這些大師哲人用精神耗損和生命犧牲的自焚方式使我們民族的文明得以賡續和播衍,歷經劫難而生命猶存,幾番濯磨而更顯光華。
眼下寂靜的曼殊故宅之外的瀝溪村也十分熱鬧,人們正借重曼殊大師之名“搭臺”,欲演“經貿唱戲”的哄鬧,不清楚他們是否了解,曼殊大師于世確實是一位少有的天才奇才。
在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近代中國,卑劣的人格會得到惡性的張揚,而優異的品性則往往會磨礪得更具異凜和光輝。曼殊作詩始于二十歲,當時寫字也缺筆少畫,但經陳獨秀和章士釗稍加點撥,四年后他的作品就“出語珠妙”、“渾然天成”,令“畏友”陳獨秀疑為“一個絕頂聰明”的“真是所謂的‘天才’”。他的小說創作,以1903年譯著《慘世界》和1911年創作《斷鴻零雁記》為例,其間相距七八個年頭,前者“亂涂亂造”,“殊不成文”,后者卻精美無匹,達到民初中篇小說的巔峰。他的繪畫更是無師自通,作品卻完全可以視為近代畫廊中的珍品。在早年的文化人中,蘇曼殊的名號幾乎無人不曉,以至后來光復會重建,人們鄭重的追認他為“文化大師”而與“思想大師”魯迅并舉。
應該感謝被現實功利困擾的瀝溪人仍為我們完整地存留著曼殊大師的故居,終于使我對大師的誠篤之心熾烈之愛有一個放達的場所。然而與寂寥的故居形成反差而又耐人尋味的是:曼殊的研究熱卻一浪高過一浪。早在1934年魯迅在致日本友人增田涉的信中,就承認文壇確實出現了一股“曼殊熱”,而當今獵取曼殊艷情的文字也俯拾皆是,蘇曼殊的研究幾乎快要成為一門顯學。我想,這固然是一件幸事,但過熱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海桐和青榕閃亮著濕漉漉的葉子猶如無數雙慧眼,打量著這個巷子里今昔的榮枯,并以沉重的雨滴叩擊著污穢橫陳的巷道,仿佛要滴穿永劫的輪回,而我不得不酸悵地向這三間老屋告別了。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托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我再次用一方窄袖攏起曼殊大師播撒在江南春雨中的詩瓣,匆匆地裝入自己的行囊。然而,在這瀟瀟春雨中,我琢磨又有幾人在真正讀解曼殊大師的痛苦和孤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