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特別講究“節”,什么叫做“節”?按照孔子的說法:“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這就叫做節;按照曾子的說法:“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這就叫做節;按照孟子的說法:“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這就叫做節。其實,節的核心內容,還是“從一而終”,你最初選擇了什么,就要永遠忠實于什么,無論遇到什么艱難險阻,困苦危難,都毫不動搖;即使你后來發現你的選擇是錯誤的,或者你所選擇的東西本身發生了逆轉,你也不能后悔,否則就是“失節”。比如女人,你嫁了一個男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無論這個男人是個什么東西,無論他怎么對待你,你永遠也不能背棄他,即使他死了,你也不能改嫁另外一個人——這是在倫理道德領域。在政治領域,指的則是對于一君一主、一朝一姓的忠誠,無論這個君主是明是昏,是仁是暴,這個王朝是使百姓安居樂業,還是置百姓于水深火熱,是蒸蒸日上,還是日薄西山,你都要毫無保留地效忠于他。如果你中途發現,你所忠于的東西與你最初信奉時所看到的、所希望的并不一樣,或者原本一樣,后來對方變化了,向著壞的方向變了,你也不能改變。這就叫“好男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如果你改變了,便叫做“大節有虧”。在夫婦關系上,便叫做“蕩婦”,在君臣關系上便叫做“叛臣”,總而言之,是非我族類,人人得而誅之。
隨著時代的進步,對于“節”的某些觀念,已經有所改變,比如,在夫婦關系上,“烈女不嫁二夫”這個堤防已經突破了,現在,離婚、改嫁,已不再是有辱門庭的恥辱之事,甚至變得十分時髦;而“烈女”、“節婦”也不再是對女子的褒獎了。其實在這個領域,即使在古代,甚至在理學最為盛行的宋代,藩籬也不是那么嚴密,李清照不是改嫁了嗎,唐婉(陸游之妻)不是也改嫁了嗎,她們也并沒有被當時的人所鄙視。
然而,在政治領域,“好男不事二主”的觀念,幾千年來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們的腦海之中,前不久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歷史小說《白門柳》,寫的是明清之際的一段歷史,作者對其所寫人物的評價,所持的便是這種標準。作品的主人公為大名鼎鼎的錢謙益。
錢謙益(公元1582~1664)生活在明清易代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在這種改朝換代之際,處境最為尷尬的,便是那些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以君臣大義、倫理綱常為安身立命之本、出處行藏之則的大臣們。拉旗造反的頭兒們,如劉邦、楊堅(隋文帝)、李淵(唐高祖)、黃巢、趙匡胤、朱元璋、李自成等無所顧忌,成者王侯敗者賊,豁出去賭一場。亡國之君們,如劉禪、孫皓、陳后主、李后主、宋徽欽二帝、明崇禎等,更是無可選擇,氣數已盡,在劫難逃,只好拱手將江山讓給別人,至于自己的生死存亡,節烈點的,以身殉國,如崇禎,但幾千年也只有他一人而已,其他的只好聽天由命,完全交由新主子安排。老百姓更是無所謂,自古以來,只有所謂“忠臣”,沒聽說有什么“忠民”,誰掌權,他們也是耕田種地,當差納糧。掌權者管得松點,使他們能吃上口飽飯,過上點安生的日子,他們便是順民;被掌權者逼得活不下去了,就揭竿而起,便成了亂民。惟獨大臣們,一個“忠”字,如同思想和精神的緊箍咒,牢牢地控制著他們。“忠臣不事二主”,這是一個臣屬必須奉行的基本原則,至于這個“主”是個什么樣的,是昏是明,是殘是暴,可以不必管他;而在這個“主”的統治之下,老百姓是死是活,更是無須放在心上。原來所謂的“忠”,只是忠于君,忠于上,而不是忠于民,忠于下。如果那些被暴君壓迫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敢于犯上作亂,那就毫不留情地鎮壓他,扼死他。幾千年來,幾乎所有的臣屬們都是這樣做的,他們得到官方和正統史學的肯定、贊揚。如果有人敢于對造反的百姓表示同情、甚至起而響應,那就是亂臣賊子,會被官方和正統的史學所否定,被口誅筆伐。
這里所說的改朝換代,僅僅指的是江山易姓,如漢取代秦,唐取代隋,清取代明,至于一家一姓之內的帝位更迭,則不在此例。如韓愈、白居易等一生歷仕多位李唐皇帝,誰也沒有說他們不是忠臣。當然也有例外,如明朝的朱棣取代朱允炆,鬧得不可開交的雙方,原本是一家人,你讓做臣下的如何是好?方孝孺等人只承認既成事實,選擇了維護舊主。當時作這種選擇的,有一大批人,光李贄在《續藏書》中以“遜國名臣”名目開列的名單,有名有姓的就有約二百人,尚有四百余人沒有留下姓名;據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記載,株連而死的,竟多達兩千余人。為了一個孱弱的皇帝,竟然有那么多人付出了生命,那景象,也真令人驚心動魄!但也有些人作了另一種選擇,即擁立新主,除姚廣孝外,還有不少是建文帝所倚重的大臣,如當朱棣打到南京時,開門迎降的,竟是原來受命討伐朱棣的大將軍李景隆。這是一種地地道道的背叛,但《明史》也沒有將他列入奸臣名單。
朱棣當上皇帝以后不久,就將首都遷至北京,南京成了“留都”。歷史仿佛真的有著某種輪回,誰能料到,過了二百多年以后,明朝又會再一次以南京為首都呢?那是在崇禎吊死北京,明朝正式滅亡后,南方的一批明臣又挑出了個皇室后裔朱由崧充當皇帝(即所謂弘光皇帝),在南京又支起了攤子,史稱“南明”。但這個小朝廷只支撐了一年,公元1645年6月,清兵占領南京,這個小朝廷便宣告滅亡。這是一次真正的改朝換代,江山不只易姓,而且易族,由漢族的朱氏王朝,改易成滿族的愛新覺羅氏。可這一次卻沒有那么多的人前赴后繼為這個小朝廷殉難了,留在南京城中的大臣,絕大多數都選擇了投降,其中包括禮部尚書錢謙益。
在明末清初的政治舞臺上,錢謙益可是一個很有點影響的人物。他的仕途并不順利,他于萬歷三十八年中進士,直到崇禎十七年明亡,在前后長達三十五年的時間內,三起三落,旋進旋退,全部任職時間加在一起也不過五六年左右,談不上什么政績。他的出名,是由于他出色的文才,被視為江左三大家之一;又因為他曾經參與了東林黨人反對魏忠賢閹黨的活動,還被視為士林領袖之一。
明亡后,他作為留在南方的大臣,參與了南明小朝廷的建立,此時他已是六十三歲的老人了。當時可供作為皇帝的人選,有兩個,一是福王朱由崧,他是崇禎之弟;一是潞王朱常膟,他是崇禎之叔。按資格,應當是福王朱由崧當皇帝,可此人早已以昏聵著稱,有七大劣跡: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讀書、干預有司。兵部尚書史可法等人主張立潞王朱常膟,錢謙益也同意這一主張,可奸臣馬士英和阮大鋮先斬后奏,搶先一步將朱由崧推上臺。阮大鋮原屬閹黨,是東林黨人的冤家對頭,此時重新得勢,要尋機報仇,準備以反對朱由崧為由,對東林黨人下毒手。當正義與邪惡又一次較量時,錢謙益表現了可鄙的軟弱,他居然上書,稱頌馬士英擁立之功,并為阮大鋮鳴冤,這樣,他便背棄了自己的過去,向惡勢力妥協投降,成為一個大節有虧的人物。
而當清軍兵臨城下時,他又參與了開城迎降的活動,這更被視為是他一生最大的污點,而為青史所不齒。直到今天,依然被某些史學家視為知識分子的反面教材。
筆者無意也無力對錢謙益一生的功過是非做出全面的評價,但他最為后世所詬病的降清一事,是否就真的一無是處了呢?
公元1645年,清兵在豫親王多鐸的率領下,大舉南進。此時南明的小朝廷在干什么呢?皇帝朱由崧忙著選美女;馬士英、阮大皐等忙著排異己,殺忠臣;幾支主要的軍事力量,即所謂“江北四鎮”的首領們,忙于內訌;另一支部隊的首領左良玉,以“清君側”的名義,忙于向南京進兵;被倚為國家柱石的史可法,忙于在各派政治勢力之間苦苦周旋。誰也沒有將抗清的大事放在心上,于是,清兵一路長驅直入,四月中旬,直逼揚州城下。史可法困守孤城,部下紛紛投降,他以四千人之眾,抗擊數萬清兵,處于絕對劣勢。他自知難免一死,事前曾寫信給家人,囑咐他死后將他安葬在朱元璋的陵旁,又囑托部下,兵敗后,將他殺死,不要落入敵手。這一場守衛戰是慘烈的,使清兵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最后終于還是以失敗而告終。四月二十五日,揚州陷落,史可法以身殉國。揚州人的堅強抵抗,使清兵十分惱火,入城后,便以血腥的屠殺進行了報復,十天之內,殺人多達八十余萬。后世將這一慘案稱之為“揚州十日”。五月初一,清兵列陣長江,南京群臣居然向朱由崧說什么“北馬畏熱,必不渡江!”當初九黎明,清兵出現在長江南岸時,江防駐軍全部潰逃;當京口潰兵逃回南京時,南京大為震驚,而那個昏皇帝尚沉醉在酒宴中。十日半夜,他騎馬逃出南京。十一日,馬士英以四百貴州兵為護衛,挾逼朱由崧的母親及妃子逃往浙江。此時的南京,上無可忠之君,下無主事之臣,內無守城之將,外無勤王之兵,已經成為清兵的囊中之物。十五日,多鐸進駐南京,于城北扎營。
此時此刻,尚留在南京城內的大臣們,應當如何是好?可以有三種選擇:一是抵抗,二是逃命,三是出降。抵抗的后果是顯然的,個人的犧牲固然可以博得個“忠貞”的好名聲,如史可法,但南京數十萬生靈的性命,將可能遭到同揚州人同樣的結局,甚至更悲慘;逃命能否成功,尚是未知之數,即使個人撿得一條命,南京城數十萬百姓的身家性命難道應當置之度外嗎?出降是可恥的,個人的名節從此掃地以盡,在歷史上也會留下千古罵名,但南京城近百萬百姓的性命也許可以得到保全。
以京營總督趙之龍、大學士王鐸,包括錢謙益在內的數百名文武官員選擇了后者。他們何以作這種選擇?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不排除貪生怕死,有些人甚至還想以此為契機,改換門庭,在新主子那里重新謀求功名富貴,但有沒有避免揚州悲劇重演這個因素在內呢?至少在錢謙益那里是有著這種考慮的。南京百姓保住以后,錢謙益在給蘇州等四郡長官的親筆信中提出,如今是“大事已去,殺運方興”,“為保全百姓之計”,不如舉郡以降。有人以為這是為虎作倀的勸降書,錢謙益自認為此舉有保全江南百姓生命財產之功。我們又如何來評價其間的功過是非呢?
讓我們還是以圣人之是非為是非吧!儒家說過“君君,臣臣”,這是封建政治倫理綱常的核心。首先是君要像個君的樣子,然后臣才應該和能夠盡到臣的職責;如果君不君呢?臣也就難以為臣了。錢謙益走上政治舞臺以后,歷仕萬歷、天啟、崇禎、弘光四帝,這四個人,哪一個可以算得上是個稱職的國君?萬歷、天啟向來以昏聵著稱,我們姑且不論;就是那個自詡為“朕非亡國之君”的崇禎,他初時了了,后則不佳,聽信讒言,用人一再失誤,枉殺袁崇煥,自毀長城,明朝的滅亡他難辭其咎;至于朱由崧,他連稱昏君都不夠資格,他根本就是一個出身皇家的流氓無賴。這樣的君,難道還應該忠、值得忠嗎?
有的論者以為,“在當時,南方半壁江山尚在,江南各地軍民都在浴血奮戰,共同的信念是寧死不做亡國奴。那么,錢謙益以江南縉紳文人領袖與降清大臣的雙重身份,寫信差人到各地勸降,究竟是在幫誰的忙呢?即使他當時的動機確實是保護民力生齒,而客觀上則起著瓦解南方抗清志士的斗志的作用。歷史上每次愛國保衛戰中,都有舉城投降與血戰到底兩大類型。主動請降則可保生齒,血戰到底則全城遭屠,對這兩種方式幾乎無法用一種統一的價值標準去衡量。主動請降固然有保全民生的客觀效果,但我們能說這比血戰到底更明智、更可取嗎?何況在錢謙益曉諭四郡速降免戮之時,還很難說當時的抗清斗爭已經是無謂的犧牲了。”(張仲謀《貳臣人格》)
的確,南京淪陷后,又一批明朝大臣先后擁立了幾位皇室后裔唐王、魯王、桂王,在浙東、福建、云貴一帶,各自稱帝,繼續堅持抗清斗爭達十幾年之久,錢謙益的得意門生鄭成功、瞿式耜便是這些抗清勢力中的中堅力量,直到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桂王朱由榔被俘身死,這場抗清斗爭才算最終結束。
對這場斗爭,錢謙益是什么態度呢?我們知道,錢謙益降清后,被送到北京,清廷授他以禮部右侍郎之職,可他投降而未投靠,只干了半年,便借口有病還鄉,從此隱居不出,一直到十八年后病逝。在這十八年里,他同抗清勢力一直保持著密切聯系,為他們出謀劃策,并傾全部的財力物力,支持抗清勢力,以及那些在抗清斗爭中犧牲者的家人。他本來有個頗為殷富之家,到他臨死時,竟然家徒四壁,他甚至沒有為自己留下一點操辦后事的錢財。他在自己的詩文里,更是抒發了深沉的故國之思和對清政權的敵對情緒,也正是因此,使得乾隆皇帝龍顏大怒,下令為明朝降清的官吏創修《貳臣傳》。中國的“二十四史”沒有“貳臣傳”這個名目,直到清朝才出現,而這可以說是專為錢謙益等人而設的。
由此,我們可以相信,錢謙益所說的“為保全百姓之計”,并不是一種自辯,而是可信的。亞圣孟夫子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也是儒家要義之一。筆者以為,對錢謙益的降清之舉,可以從這里得到解釋。
明朝的皇帝沒有幾個像樣的,到了崇禎,它也該壽終正寢了。它的滅亡,是歷史的必然。弘光帝朱由崧,在明朝皇帝系列中,是一個編外人物,卻集中了明朝皇帝的一切劣根性,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紈绔子弟。在那國難當頭的嚴峻歲月,他毫無抗擊清兵、重整帝業的打算,終日沉溺于酒色之中。他的宮中有一副對聯:“萬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幾見月當頭”,這是一個什么人,也就可想而知了。這個小朝廷,連一點回光返照的跡象都沒有,只是一派尸居余氣,難道還應該要求人們為它而殉葬嗎?為保留它而做的任何努力,都是保留黑暗,保留腐朽,這難道值得肯定嗎?如果那種節操是值得肯定的,那么,獨擅南明小朝廷大權的馬士英倒應該算是一個具有節操的人了,因為他始終沒有投降清人,南京危機之時,他挾弘光帝的母親出逃,最后被清兵捕獲,斬首而死。但誰都知道,他是一個罪大惡極的大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