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在別人看來他是敵人,但在我眼里,他是朋友……
那是1945年,英國又重新占領了新加坡,我的老師和其他的日本人一樣作為戰犯被關進了監獄。當時的新加坡從一種殖民統治轉到另一種殖民統治,我們這一代年輕人都感到空前的惶恐和困惑。
有一天,老師給我寫來一封信,告訴我他沒有被遣返回國,在獄中也沒有受到虐待,這讓我很高興。老師在信中還提到了他送給我的一雙鞋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到他家里時他送給我的,當時他說:“送你這雙鞋,盡管它顯得太大了,但你正在長身體,總有一天你能穿的,我在監獄里穿舊鞋沒關系,”老師在信中還說,沒有人到監獄去看望他,他與朋友們失去了聯系,希望我能去看看他,并想要回那雙鞋子,因為他的舊鞋子已經脫底了。 我的老師是一個寬容善良的人。在日本統治新加坡的時期,他應征來到這里教日語。我們很快就發現,他不同于那些傲慢而野蠻的日本士兵。他非常友好地教我們應持什么樣的價值觀,并教我們唱日本歌曲,從中告訴我們真正的日本精神。同時他還發動他的新加坡學生爭取珍貴的食物配給,給他們找工作,他甚至冒生命危險為那些冒犯了日本軍隊的學生和他們的親人求情。一次,我的同班同學方的父親因為醉酒踐踏了日本國旗而被捕,在老師的幫助下終于獲釋,盡管被打折了一條腿。從那以后,老師成了我心中的英雄。
然而,我現在讀著這封信,心中卻充滿了矛盾。這封信看起來像是被人打開過的——我收到了從“敵人”那里公開郵寄來的信件,這可能已引起了秘密警察的注意,他們可能正在暗中監視我。我應該還他鞋子,因為它的確太大了,我甚至想過要賣掉它。但我會因此而上黑名單嗎?去探視犯人要登記的,將來他們會不會利用探視記錄干什么呢?現在看來,我的這些擔心是多余的,但是對當時10多歲的我來說。這種擔心卻是非常有道理的。當時人們正在聲討日本人在新加坡的罪行,任何與日本人“勾結”的行為都會遭到報復。
“為什么冒這個險去看他?”我最好的朋友問我,“想想日本人所干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吧!”
但他是一個寬容善良的日本人,一個曾經真正善待我的人——內心深處一個微弱的聲音提醒我。但我又很快拋棄了這些想法,繼而給老師寫了一封謊話連篇的回信,我告訴他:他的鞋子已經賣掉了,我正在緊張學習準備考試,因而沒有時間也弄不到通行證去看他。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一直在深深的懺悔中煎熬,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個拖著一條殘腿的陌生人,他使我想起了方的父親,也想起了善良的老師,也許他正光著腳,等著我給他送去鞋子。也許在別人看來他是敵人,但在我眼中,他是英雄,是朋友。
我輾轉來到關押老師的監獄,在會見本上寫下探視的詳細情況時,我緊張得全身顫抖。為了鼓足勇氣,我緊緊地抱著老師的那雙鞋。當終于見到老師時,我差點哭出聲來。老師已經瘦弱不堪,他孤苦沮喪的表情讓我心痛。但他講話時卻顯得禮貌而冷漠,眼睛始終不曾正視我。我將鞋子放在桌子上,向他表白我因為膽小怯懦而沒有真誠對他,在給他的回信中撒了謊,請他原諒,但他卻始終沉默著。
我意識到那封信已嚴重傷害了他。盡管我不斷道歉,卻依然不能打動他。眼看探視時間已過,我只好絕望地說:“老師,我知道不該寫那封信,可怎么樣才能彌補呢?也許我們永遠也不會再見面了。難道就不能作為朋友而分別嗎?”
老師一直沉默不語。一股暖流從我心頭升起,在探視室里,在其他的犯人和探視者面前,我站起來,唱了一首老師教給我的日本學生畢業時唱給老師的再見歌:
“一切應歸功于老師,應歸功于他們……”
人群中出現一陣沉默。接著,也許是被我對老師的依依惜別所感染,也許是為了表達他們內心深處對朋友的留戀,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齊聲唱道:
“時光流逝,多么匆忙,多么短暫……”
然后,我聽到了老師的聲音,雖很小,但我仍然真切地聽到了:
“我將懷念在這里度過的日子,我將懷念這里的生活……”
“現在是我們分別的時候了,”我的老師引用了歌詞的最后一句:“我們作為朋友而分別。”他看著我,眼中淚光閃閃。
他帶著微笑交還我那雙鞋子,“留著它吧,他們給我發了一雙新鞋。”
我拿回了那雙鞋。我不會再想到賣它們,它們將陪伴我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