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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兵不敗

2002-04-29 00:00:00孫春平
啄木鳥 2002年9期

1

年底,市公安局召開慶功表彰大會,姚小兵和東嶺鄉派出所因連破幾起大案,姚小兵榮立個人一等功,張建達榮立個人二等功,縣局和東嶺鄉派出所榮立集體三等功。市局領導在講話時說,我們廣大民警的家屬也為公安工作做出了很大貢獻和犧牲,有的同志連未婚妻都直接參與了偵破工作,并發揮了獨特的作用,我們準備與市婦聯等部門另擇時機,為我們民警家屬披紅戴花。姚小兵設想著未婚妻披紅戴花的樣子,心里越發高興。

未婚妻呂雨琳正在家里幫姚母洗洗涮涮,見姚小兵帶回金閃閃的獎章,自然也是興高采烈。姚小兵說,你不總說軍功章有你的一半嗎,這回我的一半也不要了,都給你。呂雨琳捧著獎章稀罕了一陣,先還是說著笑著,漸漸地竟不聲不響了。姚小兵奇怪,凝目看去,見未婚妻眼上蒙起一層淚霧,那霧越來越濃,旋而便有一串大大的淚珠淋落下來,正滴在獎章上。姚小兵情知戀人為什么落淚,心里熱熱地感動,卻開玩笑說,你看看,不說都給你了嗎,咋還不滿足?呂雨琳破涕為笑,故意把獎章往姚小兵懷里一塞,說我知道這東西是你拿命換來的,我不跟你爭。你且把別的什么都給我拿出來看看,那個我才要分一半。姚小兵攤開兩手,說都在這兒啦,你還要什么?呂雨琳在手提袋里翻,又在姚小兵身上找,果然再沒發現什么。呂雨琳說,你們搞公安的,還真“干拉”呀?姚小兵說,可不“干拉”,無私奉獻。呂雨琳說,現在哪條戰線還“干拉”?連周總理活著時都說大公無私的提法不對,應該是大公小私,先公后私,得精神鼓勵和物質獎勵相結合。姚小兵笑,說遇到會聽的,夸呂雨琳同志政策觀念挺高,碰上狗眼看人低的呢,就得說姚小兵的愛妻原來是個小財迷。呂雨琳撅嘴瞪眼,去,誰是你的愛妻!

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過午飯,姚小兵說,這一陣忙的,快有兩三個月沒到縣城里走走看看了,變化挺大的,愛妻,陪我走走。呂雨琳看了姚母一眼,低聲說,我幫媽收拾收拾再去,行不?姚母忙說,你們走你們的,這還算個什么活兒?姚小兵故意大驚小詫,說還不承認是我愛妻呢,啥時候改嘴叫的媽?呂雨琳滿面緋紅,狠狠地掐小兵的胳膊,說偏你們當警察的耳朵尖,我愿啥時改嘴啥時改,你管不著。

兩人悠悠閑閑地從城西走到城東,就見縣公安局的后面新起了兩幢乳白色的住宅大樓,寬大的陽臺窗在陽光下藍汪汪地發亮。姚小兵說,看看去。呂雨琳,看也白看,又沒你的。姚小兵說,那你還看高山看大海干什么?哪個也搬不到咱自家炕頭。兩人進了院子,靜靜的沒個人影,樓剛蓋完,還沒分配。姚小兵又要進樓去看,呂雨琳說門都鎖著呢,咋進?姚小兵便去拉樓門,三拉兩拉的果然拉不開,又叫呂雨琳去看相鄰的另一個樓門,呂雨琳返身回來時,這邊的樓門已經大開了。呂雨琳驚異,說你怎么打開的?姚小兵得意,說要叫這點兒事難住,我還當什么警察?雕蟲小技嘛。兩人進樓,拾級而上,到了五樓,姚小兵拉了拉東側的一個房門,當然還是拉不開,便故伎重演,叫雨琳再上六樓看。呂雨琳這番多了心眼,到了樓梯拐角時,高跟鞋繼續篤篤地踏,身子卻不動,探了頭往下看,果然見姚小兵正急急地掏鑰匙開門。呂雨琳飛身而降,一把抓住小兵的手,說這點兒鬼著子要想第二次瞞住我,我還當什么警察的愛妻?老實交代,怎么回事?兩人開心大笑,手拉手進了屋。果然好個單元,兩臥一廳,有廚有衛,清新濃烈的水泥味直沁心肺,耀眼的陽光鋪滿廳堂,足有七八十平方米呢。姚小兵把一串鑰匙放在呂雨琳手上,說這回讓你看看我們公安戰線的領導還“干拉”不“干拉”,是不是光大公沒小私,這是市局和縣局共同獎勵我的,只要再交一萬多元錢,連產權都是咱的了。好,就依你的話,軍功章歸我,這房子歸你,往后你就一個人來住吧,我保證做到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尤其是第七條,行不?說罷就裝出轉身欲走的樣子。呂雨琳從身后緊緊抱住他,輕聲說,小兵,我們結婚吧。

2

姚小兵在家只休息了一天,便回東嶺鄉派出所上班。

這一天,市局來了輛桑塔納轎車,直接開進派出所院子,說局長請姚小兵到局里,立刻去。張建達問司機,啥事?司機搖頭,說局長只讓直接到他辦公室,別的沒說。張建達又把姚小兵拉到門外,悄聲問,會不會要調你了?姚小兵也搖頭,說調人還不得先和所長商量?再說,中間還隔層縣局呢。要我猜,八成又有啥案子派我介入吧?張建達想了想,說小兵,一個好漢三個幫,真要有過癮的案子,你跟局長說一聲,可別忘了我,還是老伙計合手啊!

姚小兵坐車到了市公安局,徑直進了局長辦公室,等在屋里的還有刑偵大隊的林大隊長。姚小兵立即驗證了自己的猜測。幾個人先說了幾句閑話,局長便拿出一封信讓小兵看。信上沒稱呼,也沒署名,只有簡簡單單的一行字:

“大楊樹堡鄉西溝礦上月發生的墜石死人事故,極有可能是合謀殺人詐財,盼公安局領導為死者報仇。”

字跡看樣子是沒有多少文化的女人所寫,紙是從小學生漢語拼音練習本上撕下來的。再看信封,寄址空缺,郵戳是本市的一個區郵局。局長說,寄信人可能是怕報復,既存了心隱姓埋名,想找也難。姚小兵把信放回局長面前,靜靜地等待命令。市局的刑偵大隊的兩位主要領導既把自己找來,必是已有出擊方略。姚小兵開始暗暗猜測自己所要承受的任務。

果然,局長說:“接信后,刑偵大隊已派人喬裝去了大楊樹堡鄉,西溝礦是個私營的小煤礦,二十多天前,井下確實發生了一起礦頂落石砸死一個雇工的事故,礦主為了逃避責任,就采取私了的辦法,一筆給了死者表弟兩萬元錢,然后匆匆將尸體送火葬場焚化了事。死者高景林進礦干活時交的身份證是假的,這我們已做了驗證。因此高景林這個名字也極有可能是假的,真的可能在那個所謂的表弟手里,或者已被徹底銷毀,所以對死者的確切身份暫時還無法認定。但可以初步判斷,這確是一起合謀殺人詐騙案。”

姚小兵說:“這種案子不新鮮,遼寧義縣和山東的一個什么地方,警方已偵破過這種案子。他們以受雇礦工的身份做掩護,再花言巧語欺騙外地到礦上打工的人,讓新來的人假冒他們的親友,待礦主也相信了這個騙局后,他們就險惡地設計制造井下落石,將被騙人殺害。這些惡魔已摸透了礦主急于私了的心理,往往以死者家屬親友的身份逼著礦主交出一筆賠償金后,就迅速攜款逃匿。那個得了兩萬元錢的‘表弟’估計已不在礦上了吧?”

林大隊長點頭:“小兵同志的分析與我們的判斷完全一致,這些人往往是團伙作案,一般情況下,至少是兩人,策劃周密而手段極其殘忍。那個所謂的表弟化名崔立良,在高景林的尸體火化后的第二天,就假稱回家報喪處理后事,匆匆離礦,走了就再無音信,雖然行李還留在礦上,但估計不會再回來。據我們了解,崔立良在礦上期間,與他來往比較密切的還有兩人,一個叫韓偉,崔立良離開幾天后,也找借口卷起行李走人了,是不是與崔立良再會合一處,不得而知。再一個叫范大軍,昨天買了去 濟南的火車票,將在今天夜里 11:28在本市登車,言稱老母有病,估計也將一去不返。要想順蔓摸瓜,追捕崔立良和韓偉,很可能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林大隊長說著,將崔、韓、范三人的身份證復印件攤放在桌上:“經驗證,這三個身份證都是假的,名字自然不可能是真的,但我們找人辨認,三個人的照片卻都確是本人。我們眼下所掌握的線索就是這些。”

姚小兵湊到桌前仔細地看了看身份證上的照片,特別盯住范大軍,恨不得印進眼睛里。

局長說:“案情基本就是這樣。知道給你的任務是什么嗎?”

姚小兵答:“盯住范大軍,追捕逃犯,掌握證據。”

局長贊許地點點頭:“現在最好也最可行的辦法,就是牢牢盯住范大軍。按我們的分析,他離開這里后,極可能去與崔立良和韓偉會合,也極可能繼續合伙作案。盯住惡魔行蹤,這個任務還好完成,但要近距離地接觸犯罪嫌疑人,風險性就極大了,這幾個惡魔一旦有所察覺,必然瘋狂反撲,先下毒手。局領導和刑偵大隊研究來研究去,雖然刑偵大隊也不乏智勇之士,但考慮到眼下正是打黑除惡專項戰役的緊要關頭,偵查員們都有重要任務在身,陣前一時不好撤將,就決定把你從鄉派出所暫時抽出來,相信你一定會出色完成任務的。”

姚小兵站起身,立正:“請局領導放心,一定完成任務。”

局長翻腕看看表:“現在距離范大軍登車西去的時間只有十來個小時了,還有些必要的準備工作,你和刑偵大隊的同志具體商量,他們會全力支持你的。”

姚小兵看了看林大隊長,笑了:“我現在就是您的兵了。”

3

正是一年中晝最短夜最長的時節,姚小兵回到縣城的時候已是晚上八點來鐘了。冬夜的天很冷,夜空中的寒星卻顯得格外繁密,熠熠地忽閃著神秘的眼睛。留給姚小兵回家告別的時間只有半小時,他是坐局里的轎車趕回來的,半小時后,還要乘轎車返回市里,刑偵大隊的偵查員在站前與他交接盯梢任務。

刑偵大隊里有化裝的高手,從局長辦公室一出來,姚小兵就請大隊長找人幫助喬裝打扮。他眼下的形象是個鄉下小老頭,五十出頭,一頭花白的頭發,眼角滿是皺紋,下巴上還撅著一綹山羊胡。大隊長又派人不知從哪兒找來一身行頭,臟兮兮的,怕有半年沒洗了,汗酸之味能嗆倒人。姚小兵也沒猶豫,麻麻利利換上了。大隊長又挾來一個行李卷,也油漬麻花的,用個塑料布裹著,說啥人啥打扮,孬漢騎瘸驢,正配套,兄弟,委屈你了。姚小兵往腋下一挾,立時成了個不折不扣四處打工的流浪漢。

汽車回了縣城,徑直開到縣局后面的新住宅樓,看樓上自家窗口,果然還亮著燈。姚小兵讓司機在車里等候,自己上了樓。篤、篤、篤,三聲敲門,很輕,表現得遲疑而怯懦。門里有了呂雨琳的回聲,誰呀?姚小兵不答,又敲,里面的那層木門開了,卻仍隔了一層防盜鐵門。防盜門齊眉處有一個小窗口,呂雨琳站在門里問,你找誰?屋里的裝修已近尾聲,有濃重的油漆味從窗口撲出來。呂雨琳身罩一件菜市場里常見的那種藍布褂,頭上頂了用報紙折成的紙帽子,手里抓著掃帚,一臉一身的塵土,完全本色的家庭主婦模樣。姚小兵忍住笑,故意侉了舌頭,問,聽說你家里正裝修,我看大妹子累得夠嗆,幫你干點兒啥行不?呂雨琳說,我家不雇人,你問問別家吧。姚小兵說,我一分錢不要,白給你干行不?呂雨琳驚疑地瞪大了眼睛,白干?那你圖的啥?姚小兵說,我認識你家的小姚,能耐大啦,還知道你姓呂。呂雨琳警惕起來,你認識誰也沒用,我用不著你幫忙。姚小兵說,你把門打開行不,我進屋喝口水,跟你說說話。呂雨琳不客氣地關里面那道門,說你走吧,我說不用就不用。姚小兵說,你不把門開開,我就站在外面不走了。呂雨琳的警惕里已含了些慌亂,你再不走開,我打110報警啦,公安局就在前面!姚小兵說,你拿公安局嚇唬誰?我要也是警察呢?這一聲警察就讓呂雨琳往柵口前湊了湊,瞪大眼睛往外看,看樓道里是不是還有別的人。姚小兵終于忍俊不住,裂嘴一笑,露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特別是那兩顆小虎牙。兩顆虎牙很熟悉,門外的這副尊容卻陌生,呂雨琳一時怔懵,你、你到底是誰?姚小兵哈哈笑起來,舌頭也不再侉了,我是誰,開了門,拔了胡子再認嘛。本老公回家,還不快快開門見駕!

防盜門嘩啦啦打開,姚小兵見面就做出欲上前擁抱狀,呂雨琳急退后一步,笑說,你給我遠點閃著,說,咋整出這么個樣子?姚小兵說,這樣子咋了?呂雨琳上前揪胡子,你把這東西先給我拿下來。姚小兵急躲閃,別,可別,沒工夫再粘啦。呂雨琳冷靜下來,問,是不是又有任務?姚小兵點頭,回來讓你驗驗收,你要都認不出,我就可以把心放在肚里,放開手腳大干啦。呂雨琳問,去哪兒?姚小兵說,一路西去,具體到哪兒,我也說不準。呂雨琳又問,得多長時間?姚小兵答,也說不準。呂雨琳凝目望了一陣,說,看你這身打扮,是不是這次任務很特別,也很……危險?姚小兵想了想說,既穿上了這身警裝,就是在跟兩腳獸打交道了,啥時沒危險?你回家別跟咱爸咱媽說,今晚時間緊,我也不回去告別了,爸媽要問,你就說我出差了,走得緊,跟你也是電話告的別。千萬別讓他們跟著擔驚受怕。呂雨琳抱住姚小兵,臉貼在胸口,聽小兵的心在咚咚有力地跳,低聲說,小兵,我想跟你去,興許還能幫上你點兒什么忙呢。姚小兵說,這也正是我要跟你說的話,我已跟局長請示過了,如果需要,我會想法通知你。呂雨琳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真的呀?你不騙我?姚小兵說,你一定要保證召之即來。呂雨琳朗聲接道,而且來之即戰,戰之即勝!

姚小兵乘車再返回市里,林大隊長帶著一個便衣偵查員已等候在站前廣場邊的黝暗胡同里了,說范大軍已到了候車室,另有偵查員在盯梢。看看已近了列車進站時刻,姚小兵便隨偵查員進了候車室,彼此也不搭話,只是用目光做了交待,兩位偵查員不動聲色地撤了出去。姚小兵知道,至此,“獵物”就算徹底交給了自己,能不能跟蹤擒魔,全看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范大軍長得線黃瓜樣兒,瘦高的個子,黑黑的一張瓦刀臉,掃帚眉下的一雙三角眼骨碌碌地轉,很是警覺。姚小兵挾著破行李隱在人叢里,也不跟他打照面。范大軍擠上了車,姚小兵也上了車。車上人不是很多,范大軍很快找到了座位,姚小兵卻在車廂一頭的洗面池旁邊放下行李,團身坐下了。開車后,乘務員提醒他,里面有座。姚小兵說,這兒就中,正好睡覺。乘務員也不勉強他,鉆進自己的小休息室去了。姚小兵心里有數,坐了座位,就不好探頭探腦地總盯人了,若讓線黃瓜引起注意,下步棋將不好走,蜷坐在這里好,還有伏身裝睡,不易讓壞人看清面目,且可用余光罩住惡人,他想跳出法眼,哼,休想!

車過山海關,再停秦皇島,又往前停停開開地過了幾站,再停車時,眼見旅客下的下了,上的也上了,車門前已安靜下來,那范大軍突然起身,直向車門奔去。乘務員正返身上車,氣得斥道,你要干啥?范大軍嘟囔了一聲,我下車,剛才睡著了。乘務員只好閃開身子讓他下車。眼盯著這一幕的姚小兵情知不好,此時若追身下車,雖還來得及,但那樣勢必引起范大軍的注意,可不下車呢,列車一開,線索便要從此中斷。情急之中,姚小兵也不管他的破行李了,跳起身往車廂里沖,沖到背著站臺方向的一個座位前,兩手一較力,將車窗提拉開,騰起身便往窗外鉆。有人要跳車,車廂內立刻騷動。乘務員聽到動靜,飛身沖進來,一手抓住姚小兵攀抓在茶幾上的胳膊,急兇兇地喊:

“你要干啥?你給我上來!”

列車已經緩緩啟動,姚小兵的下半身懸掛在車外,情況萬分緊急。姚小兵喊:

“松開我!我是警察!我在執行任務!”

乘務員喊:“誰信你是警察!”

是的,這種時候,誰信你是警察?莫說你一時亮不出警官證件,既是亮得出,怕是列車也要飛跑起來了。姚小兵急中生智,再喊:“你快薅我的胡子!”

乘務員兩手死抓著姚小兵的胳膊,哪里容得松手。旁邊一個旅客聞言,伸手去揪,姚小兵腦袋一扭,那綹灰白的山羊胡果然輕輕松松地落在旅客手上。粘了假胡須的人不是逃犯就是執行特別任務的警察,演員也犯不上深更半夜地在火車上玩這套,正常人誰會粘這玩藝兒呢?就在乘務員怔神發呆的瞬間,姚小兵掙脫了那雙松緩下來的手,騰身一躍,順勢就地十八滾,已落到地面上了。

翻身坐起的姚小兵眼見鋼鐵巨輪裹旋著寒風轟隆隆從身邊奔滾而去,又見那窗口有人探出腦袋呼喊著什么,聲音被隆隆的聲響淹沒得如同一幕無聲的電影。姚小兵伸出胳膊,使勁地搖了搖,估計乘務員也看到了。待鋼鐵長龍從身邊奔騰而過,再站起身時,才覺這一跤摔得很重很重,胳膊和腿上有幾處鉆心的疼痛,甩了甩,蹬了蹬,好在只在皮肉而沒傷筋骨。嗨,懸透啦!多虧了在警校時練了飛乘飛降這一手,不然,小命丟了不當緊,出師未捷身先死,丟人啊!

姚小兵忍著身上的疼痛,跨過鐵道登上站臺故作輕松地往出站口走。檢票員已在關鐵柵門,冷聲冷氣地問,你干啥去了才出站?姚小兵遞上車票,裝作可憐巴巴的樣子,說人老尿多,不中用啦,同志包涵吧。趁檢票員重開鐵柵門的工夫,姚小兵往燈光明亮的站前廣場望去,見范大軍正隨著一個矮矮粗粗的地墩子往中巴客車前走,到了車門前,地墩子回頭探望,范大軍還照地墩子肩頭拍了一下,兩人便鉆進車里去了。

4

中巴客車在站前廣場等了好長時間,一個年輕女人抓著電喇叭站在車門前哇啦哇啦不停地喊,還在招攬著乘客。姚小兵閃進候車室,隔窗向外觀望。摸摸光禿禿的下巴,小兵暗罵自己大意,悄悄將上唇的假須也揪下來,又蹲下身裝作系鞋帶,手掌在水泥地面上抹了一把,再將臟手往臉和下巴上摩挲,這樣一來,灰灰土土更顯骯臟的一張臉,就不會因少了胡須而引人注目了。

天將亮時,中巴車開動。姚小兵急走出候車室,鉆進站前廣場上一輛夏利出租車。司機掃了一眼,冷冷斥道,想暖和找別的地方去!姚小兵從內衣兜里摸出一張百元票子,往司機旁邊的座位上一扔,說,少廢話,給我遠遠地跟住前面那輛中巴車。司機猶豫了一下,說我的車不出城。姚小兵沉著臉說,錢我少不了你的,想不聽使喚,你自個兒掂量著辦,別找麻煩!司機拿起鈔票往窗口亮處照了照,又從頭頂的小鏡子往后座看了看,猜不準這個灰頭灰臉卻又滿面冷峻的鄉下小老頭是黑白哪條道上走的人,只好乖乖地踏下離合器,尾隨中巴車而去。

一路無話,姚小兵不吭聲,司機也緊閉嘴巴加著百倍的小心。中巴車出了縣城,一路北行,兩側先是裸禿的冬季原野,再是起起伏伏的冀東丘陵,往前望去,莽莽大山已是不遠,想來那就是燕山山脈了。中巴車一路開開停停,兩個多鐘頭后,再在一個頗有些規模的鎮子邊停下時,車門里就跳下地墩子和線黃瓜范大軍。遠遠跟在后面的姚小兵也下了車,開車門時,掃了一眼計價器,便又摸出一張伍拾元的票子,吩咐說,你往前開十公里,再往回返。司機如釋重負地忙點頭,行,行,開多遠都行,老板走好啊。

地墩子領著范大軍沿著鎮街往東走,一路指指點點,說說笑笑。看著到了鎮東頭,地墩子便站下不走了,指著二里外的一處坡崗,笑說,看到沒,那就是我們玩命撈錢的地方。范大軍說,咱們只撈錢,不玩命。兩人說這話時,姚小兵只離他們不過十幾步遠,裝著低頭趕路的樣子,從二人身邊擦過。地墩子的面容已被他掃描進了大腦,正是假身份證上的崔立良。而前面被崔立良指點的地方,眼見是一處鄉下的小煤窯,窯口立著簡陋的井架,堆著亂糟糟的坑木,不遠處是一座錐型矸石山,黑乎乎的已有了數十米高,有一條小軌道直鋪到山頂,井下的矸石裝進翻斗車,就是沿著這條軌道被鋼纜卷拉到山頂上去。地墩子和范大軍站了一會兒,返身往鎮里走,直到進了一家院落。

接近晌午時,惡魔們出了院子,一個個穿戴得比早晨時利整干凈了許多。讓姚小兵暗吃一驚的是,除了預料中的韓偉,又多了一個壯壯實實的小伙子,是四個人了。那韓偉卻原來一點兒也不“偉”,倒像個躥躥跳跳一刻也不安分的瘦猴子。四個人一路說笑著,直奔了鎮街上的一家好再來飯店。隔窗而望,店堂里只三張圓桌,清靜靜的沒有客人。四人在一張靠窗的桌前坐下,老板娘奔過來,一邊斟茶,一邊笑問客人用什么酒菜,看樣子混得挺熟了。那個地墩子崔立良接過菜譜一一點過了,又征求其他幾人意見,那幾人說笑著,都挺隨和。姚小兵特別注意了那個壯實的小伙子,問到他時,好像只是“咋都行”的表示,臉還紅了一下,大姑娘似的,挺靦腆。

姚小兵在外面逗留了一會兒,也推門進店,先裝作遲疑畏縮的神態,四處張望猶豫了一下,然后湊到那個壯實小伙子跟前,侉聲侉嗓地問:“這位大侄子,跟你打聽一個人,見沒見過一個叫王福成的?年紀跟你差不多,也是出外打工挖煤的。”

小伙子搖了搖頭:“我剛來兩天,還誰也不認識呢。”

姚小兵說:“那你幫我問問那哥幾個,有認識的沒?”

坐在對面的崔立良接了話:“是你什么人?”

“我兒子,出來好幾個月了,先還有個書信,后來就一點兒音信也沒有了。他媽在家病了,說閉眼就閉眼啦,只想臨死前能見兒子一面。”姚小兵用袖頭擦了擦眼角。

崔立良問:“這世界大了,你沒去別處找找看?”

姚小兵說:“家先前收的信,信皮上的落款都是這兒。”

說話間,老板娘端了酒菜送上來,一邊往桌上擺,一邊不客氣地對姚小兵:“你在不在這吃飯?不吃就到外面去,別在這兒添亂。”

看著擺得齊齊整整的拼盤,姚小兵的肚里立即做配合似的咕咕叫起來。從昨天傍晚到現在,二十來個鐘頭了,還水米沒沾牙呢,一路奔波不覺,可面對可口的飯菜,那餓意立刻洶涌地襲涌上來。姚小兵作可憐巴巴狀,問:“有便宜點兒的吧?”

老板娘說:“大米飯,一塊錢一碗,雞蛋甩袖湯,也是一塊錢一碗,都便宜。”

“那就……一樣來一碗。”

“那邊等著去。”

姚小兵便坐相鄰的桌子,背對著眾人等著去了。也不光是為了解饑,這倒是個極好的近距離觀察盯梢的機會。那一桌,已擺上了幾盤菜,白酒也斟上了,地墩子崔立良率先起杯:“來,咱哥幾個,能在這兒相聚,是緣分。尤其是大光,往后就是咱兄弟了。來,第一杯,干了!”

崔立良一仰脖,干了,那兩人也干了。那壯實小伙子說,我、我還沒喝過白酒呢,我喝啤的,行不?瘦猴子叫,咋,不想認親啦?不認拉倒,想認就干!小伙子便把半杯白酒一口都喝下了,喝完就咳嗽,果然是沒喝過白酒的,引得幾個人哈哈地笑。

姚小兵的一碗飯一碗湯也上來了,沒想剛操筷吃了兩口,壯實小伙子竟用小碟裝了一些肘子肉和熘肝尖,送到姚小兵面前,說這位大叔,別干嚼米飯,吃點這個吧。姚小兵發怔,先說了兩聲不用不用,忙又道了謝。小伙子放下碟子就回到桌前去了,那幾人逗他,說看不出,大光兄弟還是大善人啊!小伙子低聲說,我爹也這么大歲數了,我看他出來找兒子,就想起我爹和我娘,我從家出來也有些日子,真該寫封信回去啦。

姚小兵心里感動,天道理應如此,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僅從這小伙子的一箸菜一句話,便知此人的善良。這樣的老實本分人如果眼見他已落虎口卻不能及時解救,那還有何面目再自稱人民警察?姚小兵把那一碟菜都吃下了,吃得很慢,細細品咂,竟吃出了許多滋味,起身時又對那小伙子致了謝意,才開門離去了。

姚小兵沒再在鎮上逗留,到了公路上,恰有返程的中巴車,便乘車回了縣城。崔立良三人已在此聚齊,且已租下住處,依以前此類案件的分析,他們將在這里做出打工挖煤的樣子,起碼也要在數日后才可能對新選中的目標下毒手。眼下嚴重的情況是這幾個惡魔已選中了作案目標,那個小伙子雖壯實,但他的善良也正是羊落虎口難避其害的致命之處。按姚小兵的打算,原準備裝扮成新來的挖煤工,只有近距離地貼近那幾個惡魔,才有可能抓住惡魔殺人詐財的有力證據,可看眼下的情景,若不想法先把小伙子調離虎口,想實行貼身計劃就極不容易了。惡魔們不可能同時選中兩個目標下手,那對他們作案不利,想脫身逃脫也不利。眼下用什么法子才能把小伙子調離出去呢?

回到城里,姚小兵先找了一處賣舊衣物的市場,選了兩身衣褲鞋襪,裝進一只大塑料提袋,再進附近一家大眾浴池,出來時,已是煥然一新滿身清爽,農村小老頭變成了鄉下俊小伙。經過一處垃圾箱,將換下的衣褲扔進去,姚小兵再進一家電信局的營業廳,將自己關進一個小電話間,向市公安局局長報告了情況,并提議是否可將張建達和呂雨琳派過來。局長問,什么時間合適?姚小兵說,越快越好。局長說,好,你三個小時后再給我來電話。

5

這一夜,姚小兵住進站前胡同深處的一家小旅店里,特意要了個單間,雖一床一桌極簡陋,但關上房門自成一統,圖的就是這個方便。脫下衣褲,見了胳膊和腿上的青紫之處,想想夜里跳車的那個懸勁,不由有些后怕。

第二天清晨,姚小兵和張建達、呂雨琳在車站出站口前聚齊。

三人回到姚小兵住下的地方。張建達看看簡陋的小房間,特別注意了墻上密集的蚊子臭蟲血,責怪說,你出來辦案,也犯不上這樣精打細算嘛,市局又不是咱的小派出所。姚小兵說,也不光是為省錢,你看我這一身打扮,想住星級賓館,把門的先就不讓進去。接著姚小兵便把任務和來這里兩天的進展情況詳細地說了。呂雨琳耐不住性子,催促說,你快說讓我干啥吧?姚小兵說,我已注意鎮上那家“好再來”飯店,窗上有招用女服務員的貼子,那家老板娘確是在唱獨角戲,一人跑前跑后的,正缺幫手,你去了,不管她給多少工錢,應下就是。呂雨琳不以為然地說,大老遠的跑來,就為當個跑堂的呀?姚小兵說,我看那老板娘可不是個善茬子,性子不好,不然上千戶的一個鎮子,怎就找不來一個幫工的。你要做好受窩囊氣的思想準備,至于具體任務,等我進入情況后再說。張建達問,我的任務呢?姚小兵說,依我的考慮,所長隨便扮個什么身份在鎮上住下都行,但不能公開和我接觸,等我有需要你鼎力相助的時候,雨琳再跟你聯系。張建達笑了,就是說,你深入虎穴打內線,我迂回外圍做接應,雨琳是內線與外圍的聯絡員。姚小兵說,姜還是老的辣,一句話就叨在點子上了,正是這個意思。

接下來便具體商量如何把那個壯實小伙子調離虎穴的辦法。姚小兵說,為這事,昨天我半宿沒睡好覺,左想右想,難有一個萬全之策。張建達說,這有何難,你把這事交我好了,我身上帶著警官證,還帶著槍,去跟鎮上的派出所說明情況,帶上幾個弟兄只說突擊查夜,隨便找個什么借口就把那小伙子帶走了。姚小兵搖頭,說這招兒我也想到了,但我看咱市局可絕不想把這個案子在沒破之前就亮給兄弟局,話雖沒明說,這個意思咱們卻要理解,放在我身上,也不愿把眼看到嘴的肥肉讓別人吃去一半。張建達說,那也好辦,我立馬給家里打電話,讓他們火速派人派車來,咱自家辦案,看誰還敢搶吃這塊肉。姚小兵說,這雖也不失為一招,可也有兩點需考慮,一,警車抓人,尤其是外地警車抓人,有沒有可能打草驚蛇?那幾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可是比兔子還驚,比狐貍還狡猾。再說,就為這點兒事,咱三個大活人束手無策,千里迢迢地從家里調人調車,是不是顯得咱們太無能?張建達點頭,有道理,有道理。呂雨琳坐在旁邊發了一陣呆,問,那幾個人是不是常到“好再來”吃飯?姚小兵說,看樣子是混得挺熟了。呂雨琳說,等我到那里當上了跑堂的,可不可以如此這般?姚小兵聽了,不由大喜,說我看行,雖說有些風險,但真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咱所長還可以采取果斷措施,這就叫雙保險了,你說呢,所長?張建達點頭,笑說,任務完成后,我真得跟局里建議了,雨琳快調來當偵查員吧,不然浪費人才了。

吃過早飯后,姚小兵帶二人打車再奔小鎮,先給二人指點了“好再來”和那幾個惡人住宿的地方,便和張建達在鎮上選了一處僻靜的小旅店住下了。呂雨琳提著女人隨用的東西,在鎮街上遛了一陣,先進了一家藥店,出來后便踅進了好再來飯店。那老板娘自然少不了盤問,呂雨琳說老爹在家里做買賣賠了,賠得一干二凈,人也突然沒了蹤影,自己一個姑娘家,架不住債主天天到家里鬧,只好出來躲清靜。老板娘問,怎偏找了我們這地方?呂雨琳說,我是沒頭蒼蠅,亂撞,偏往他們誰也想不到的地方鉆,我要的就是這么個效果,他們休想找到我。老板娘說,這地方除了煤黑子,沒人下館子,錢不好掙,我的工錢自然也高不了。呂雨琳說,我要想掙錢,早像秋后的大雁似的,往南飛了。給多給少,就憑大姐賞吧,我只求一份清靜就滿足了。說不定哪天家里有了消息,我就回去了呢。老板娘想了想又說,你的臉蛋子長得有模有樣,身條也不錯,眼下的社會,衣兜里有幾個臭錢兒的男人沒幾個好東西,進我店里來干活,先得把描眉抹唇的家什兒給我收起來,有客人來吃飯,你給我少說話,多干活兒,少答理那幫東西。呂雨琳點頭,說這宗兒好辦,莫說不描眉不抹紅,你讓我往丑了打扮都行。老板娘哈哈笑起來,說聽這話就知大妹子是個心氣高的,好,你留下來好好干,有誰欺負你,你跟我說,看我不把他胰子摘下來!呂雨琳心里便笑姚小兵看人并不都是準的,別看這老板娘面色冷,心里卻含著一股正氣,若是遇上一個存心想讓女店員靠色相拉主顧的主兒,事兒反倒難辦了。

當日傍晚,呂雨琳就見店里進來四個人,坐下來吵吵嚷嚷的,不外喊苦叫累,叫快上酒菜。呂雨琳憑小兵講述的四人模樣,又聽一口一個大光地叫,便知正是這幾個惡魔無疑。呂雨琳在給四人送酒杯時,便將早備好的瀉藥粉末偷偷倒進一只杯里,又殷勤地給四人斟酒,有藥的杯自然是放在叫大光的小伙子面前了。酒一落肚,三個惡魔越發狂喊亂叫,說老板大姐呀,店里來了這么俊俏的小姐,是不是想讓我們加錢呀?老板娘應聲而出,笑罵,快閉上你們的臭嘴,這是我的二姨妹子,看我太忙,過來幫兩天,你們要想玩邪的,出了我的店門愿往老母豬圈里鉆呢我都不管,在這里,休想!小心我在飯里下藥放倒你們!那幾人哈哈笑著,果然收斂了許多。

飯吃到一半,大光捂著肚子起身,問廁所在哪里。呂雨琳情知得計,暗喜。過了一會,大光返回來,說鬧肚子,拉得厲害,不吃了。地墩子說,那就先回去,趴熱炕上烙烙,我們一會兒就回去。趁這工夫,呂雨琳閃到外面,抓掃帚在門口摔了摔,把情報發給了等在街上的張建達。

那三個人酒足飯飽離開不久,地墩子扶著小伙子又返回來了,進屋就氣洶洶地叫,你們給我兄弟吃什么啦?拉個沒完沒了!看那小伙子,臉色蠟黃,幾泡稀屎下去,一個壯壯實實的年輕人立時成了遭霜打的茄子,蔫頭搭腦的打不起一點精神。老板娘冷臉問,你拉沒拉?地墩子怔了怔,答沒拉。老板娘便瞪起了眼,說吃一樣的飯,喝一樣的酒,你沒拉還找我干什么?拉不下屎怪茅房,跑肚拉稀就怪飯店啊?地墩子被搶白得說不出話,說我不過隨便問問嘛。老板娘說,你可別隨便,我們巴掌大的小店承受不起。呂雨琳忙說,這位大哥,現在可不是爭辯這個的時候,還是趕快給病人治病要緊。我看鎮東頭就有衛生院,快去吧,藥店里的假藥多,還是打點滴來的快,可別耽誤了。地墩子問小伙子,去不去?呂雨琳又搶著說,還啥去不去的,是心疼錢還是心疼人啊?小伙子有氣無力地說,那就去吧。

鎮衛生院是幢二層小樓,樓下醫生看病,樓上是三間病房。值班醫生問了病情,開了止瀉的方子。小伙子上到二樓時,病房里已躺了一人在點滴,那人閉著眼,靜靜地不說話,兩床之間擺著電暖氣。護士給小伙子的吊瓶也掛上了,地墩子在旁邊坐了一會兒,小伙子便催他走,說我這輩子還是頭回打吊針,你明早還得下井干活呢,回去歇著吧。地墩子順坡下驢,說到了這兒,我就放心啦,有事找大夫,我明早再來。地墩子走后,鄰床的那人對護士說,你也歇著去吧,不招呼別進來,請把門關嚴,走廊里的風太冷。

病房里靜下來,兩人都大睜著眼睛,看著藥水一滴滴地淋落,各想各的心事。好一陣,那人開口了:“小伙子,我是該叫你兄弟,還是叫你大侄?”

小伙子側目看了看跟他說話的人,鬢角已有白發,便說:“我虛歲才二十,該給你老叫大叔的。”

那人說:“你是叫孫大光吧?”

小伙子怔了怔:“大叔認識我?”

那人說:“不敢說認識,可也不能說不認識。剛才送你來的那個小個子是你什么人?”

小伙子說:“是我表哥。”

“怎么個表哥?”

“姑舅表親,他媽是我姑,我爸是他舅。”

“是親三分像。我怎么一點也看不出你們相像的地方?你們倆的口音也不是一個地方的,隔了好幾個省吧?”

小伙子想了想:“我姑嫁得遠,他隨我姑父。”

那人笑了笑:“小伙子,我看你老實巴交的,還沒學會撒謊吧?”

小伙子怔了怔:“大、大叔,你咋這么說話?”

“你本名不叫孫大光,那個人也不是你的表哥,對不對?”

小伙子啞了嘴巴,好一陣才說:“不對。”

那人淡淡地笑了:“不對?那你說說他媽叫啥名,你爸又叫啥名?你爺爺多大年紀?”

小伙子翻眼想了想:“我姑叫孫秀云,我爸叫孫秀林,我爺七十二……”

那人說:“好,哪咱倆就打個賭,明天小個子來時,我也這么問他,你不許張口說話。如果你們倆說的一樣,我認輸,你的藥費我都付;反過來說呢,如果他說出岔頭來,我的藥費你全付,行不行?”

小伙子緘了口,眼望著屋頂不說話。

那人追問:“說呀,敢不敢打這個賭啊?”

小伙子側過身去,嘟囔說:“咱倆又不認識,打這個賭干什么?”

那人卻不依不饒地說:“你一人出來到這里挖煤打工,正東奔西撞找不到雇主的時候,遇到了小個子。小個子和跟他一起的誰誰說,他們可以出面跟礦主為你說情擔保,條件是你必須謊稱是小個子或他們誰的親戚,礦主才會賞下這個面子。你掙錢心切,就答應了。他們又讓你交出身份證和照片,你也都交了。他們又找人為你做了假身份證,這種事眼下不難,他們只需打個電話,再寄上造假的錢款,假證很快就寄到了你的手上,于是你的名字就變成了孫大光。至于你姓什么,原來又叫什么,還用我接著往下說嗎?”

小伙子吃驚地轉過身來:“原來你什么都知道,那還跟我打什么賭?”

那人又笑,這等于小伙子把什么都承認了。

“記不記得昨天中午,你們幾人在好再來飯店喝酒,店里進來個鄉下小老頭,向你打聽他的兒子。后來這個人也坐下來吃飯,只要了一碗飯一碗湯,你心里不過意老人家的寒酸,就挾了一碟菜送過去……”

小伙子愈發地驚了:“大叔,你咋啥都知道?當時,你也沒在飯店啊?”

“那小老頭是便衣警察。”

“那大叔你、你是干啥的?”小伙子兩眼瞪成了牛鈴鐺。

“我也是警察。你看這。”那人從被子下伸出一只手,手上是燙印著金色國徽的警官證,“你再看這個。”那人又從腰間摸出一只黑亮亮的東西,那是手槍。

小伙子變成了哭音:“警、警察大叔,除了讓那幾人幫我做了假身份證,我、我可沒做啥壞事呀,長這么大也沒做過。我家在鄉下,窮,我娘又病了,沒錢買藥,我才出來賣力氣,只想給家里掙幾個錢兒……”

“你別害怕,我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是要抓你,而是要救你。要抓你也用不著到這兒來跟你說這些。我跟你實話實說,你啥病也沒有,跑肚拉稀也是我們讓你得上的,我們是幫你找個借口脫身。至于小個子那幾個人,他們可是一伙無惡不作的東西,他們存心要害你,再明白點兒說,是要殺了你,至于為啥殺你,我先不跟你說。但從現在起,你再不能跟他們混在一起,更不能再跟他們下井,明白了嗎?”

小伙子卻不明白:“知道他們是壞人,你們為什么不抓,卻要盯上我?”

“抓是一定要抓的,但什么時候抓,這是警方秘密,你不要再問了。”那人的臉色嚴肅冷峻起來。

“那我……眼下該做啥?”

“你啥也不用做,就在這兒躺著,陪我裝病。明天早晨,小個子來看你時,你說病沒好,還拉稀,身子虛,沒勁,你說不想再在這兒下井干了,讓他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送過來,出院后回家。至關重要的是,你一定要冷靜,不會裝也要裝,千萬不能讓他看出任何破綻來。你看我的眼色行事,等我啥時出院了,你跟我一塊走,出院后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保你安全。聽明白了嗎?”

小伙子點頭,不再吭聲,望著天花板發呆。

6

三個惡魔失去眼看到口喝血吸髓的對象,除了在陰暗的角落惡狠狠地咒罵一番,只好抓緊再選新的目標。這好比狼要吃羊,如果羊兒咩咩叫著主動迎上去,那正餓得眼兒藍的惡狼沒有避而不吃的道理。這天早晨,三個惡魔一身披掛正往井口走時,鄉下青年打扮的姚小兵從路邊迎上去,說:“三位大哥,不知這里哪個礦還雇人,能不能幫我介紹個地方?”

線黃瓜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了打量,問:“二十幾?”

姚小兵答:“虛歲二十四。”

線黃瓜笑:“操,那你叫我們啥大哥,我們還沒你大呢。”

姚小兵賠著討好的笑:“我怕叫老弟,你們該生氣啦。”

線黃瓜說:“那你是小姐呀,見到胯襠里有啷當的就叫大哥?”

幾人很淫邪地笑起來。

地墩子湊上前,問:“你下過井吧?”

姚小兵搖頭:“沒有。”

地墩子說:“煤黑子的活兒可又苦又累啊,還有危險。”

姚小兵說:“你們能干,我就能干,只要能掙到錢就行。”

地墩子說:“你把手伸出來讓我看看。”

姚小兵伸出手去。地墩子說:“你細皮嫩肉的,不光沒下過井,怕是別的活兒也沒干過吧?”

姚小兵說:“是沒干過。家里逼我考大學,連著考了好幾年,也沒考上,我就不想考了。可老爸老媽不甘心,罵我白搭了這幾年的學費錢。我要賭這口氣,等掙了錢拿回家去,看他們還說啥。”

接下來的就是故伎重演,如法炮制了。地墩子說,正好我有一個表弟家里有事,剛走,我去跟礦主說,你充他的數,但得說是我表哥。姚小兵想了想說,不怕人家老板看漏啊?地墩子說,漏不漏的有我呢,只要你照我說的辦,保你有錢掙,你說行不行吧?姚小兵點頭,行。地墩子說,那你把身份證給我,還得給我一張照片,外加三百元錢手續費,我得給你另辦一個身份證,名字跟我表弟的沾上邊兒,要不礦主不信。姚小兵又點頭,說身份證我馬上就可以給你,但照片得等我去照,總得等一兩天。錢我也沒那么多,離開家時是偷著跑出來的,你給我墊上,等日后有了工錢還你,行不?地墩子說,操,道邊撿個窮親戚,不說有啥好處,還得給你墊錢。好,墊上就墊上。再一宗,我租的住處正好有空位,你就住到我那里去,從今往后,咱們人前人后的,都得以兄弟相稱相處,不能露出半點兒馬腳,不然讓礦主挑出啥毛病,就不好了,咱們還想在人家手下長期賺錢呢。姚小兵說,這是自然,我來這里舉目無親,能結識你們三位弟兄,是我天大的造化,我還求三位弟兄日后多多關照呢。地墩子說三人急著下井,也要等機會跟礦主說介紹他下井的事,一切等傍晚下工時再說,地點就定在了好再來飯店門前。姚小兵一一點頭應承,分手時還一再叮囑,各位兄弟,可千萬把我的事當事辦,別忘了啊,我再掙不到錢,怕是連粥都沒的喝了。一副很急切很真誠的樣子。

姚小兵交給地墩子的身份證是出發前在局里特別辦理的。

當日晚,雙方再見面時,地墩子滿臉喜色,說今兒趁礦主高興,他忙著給礦主遞煙,把事兒說了,礦主答應明早就帶人去見面,不出啥意外便可立馬簽字據下井干活兒。姚小兵裝作不解,說干活就干活唄,還簽啥字據?地墩子說,下井的活兒可是雞巴上掛鐮刀,懸啊,井下說冒頂就冒頂,瓦斯說爆炸就爆炸,礦主怕礦工日后訛他,就把風險和丑話都說在前頭。也未必就出事,我們哥幾個這個礦那個井的也干了兩三年了,還不照樣全須全尾的。這事你再想想。姚小兵問,你們也都簽了字據呀?地墩子說,我們多個球,也不是他二大爺。線黃瓜笑,說他二大爺也不中,我要是礦主,這事也得這么辦,官憑文書私憑印。姚小兵說,那我就傻子過年,看界比子(鄰居)啦,你們咋整我咋整,井塌下來,咱們哥兒幾個一塊扛著,是不?三人便夸姚小兵爽快,搶著幫他拿東西,直奔住著的地方去了。

這是當地村民專為外地打工人員備下的出租房子,兩間屋,里屋架著三張雙層鐵床,可住六個人,靠墻擺著幾只木箱,是存放衣物的。地心一只鐵爐,爐上坐著大鐵壺,正燒得水汽蒸騰,反正這里用煤方便,管夠燒,既取了暖,日常用的開水也就不愁了。外間是灶房,是和房主共用的,除了鍋灶水缸,再就堆些煤和劈柴。進屋時,姚小兵看到靠窗的床上坐著一個黑臉漢子,四十來歲的樣子,正一口啤酒一口豬頭肉吃得香甜,見有生人進屋,只是點了一下頭,算是招呼過了,也不說什么。地墩子將一張下鋪的東西卷了卷,扔到上鋪去,又把姚小兵的東西往上一放,說大哥,你就睡在這兒,箱子閑著兩個,你挑著用,兩個都歸你也行。姚小兵說,上鋪閑著,我就睡上邊唄,還折騰干啥?地墩子笑望瘦猴子說,他是弟,你是哥,就得這么睡,再說,他瘦子似的,身子靈巧,他不上躥下跳誰上躥下跳?那瘦猴子聞言,做示范一般,身子一躍,就躥到床上去了,果然極靈巧。姚小兵湊到地墩子耳邊,眼睛示意那個中年漢子,低聲問,不是就咱們哥兒四個嗎?他是誰?地墩子也低聲說,等有機會我慢慢跟你說。

姚小兵打開行李鋪床,見地墩子提了水壺出去打水,便跟了出去。地墩子說,我也只知那老兄姓郭,叫郭豐年,河南人,我們來時他已經住下了,啞巴似的,三天兩天難聽到他說一句話。操,屁個豐年, 窮怕了,只知掙錢,卻舍不得花,累狠了饞急了才整瓶啤酒嚼上半斤豬頭肉,從不跟咱們打連連。也好,他不搭理咱,咱也不用搭理他,兩省事兒。

其實這些情況,姚小兵早已知道了,是張建達從“孫大光”那里了解到的,又轉告給他。兩路情報一致,一致就好,好作判斷好使手段了。

第二天一早,地墩子帶姚小兵去見礦主。昨兒晚上,姚小兵知三人的姓名與在西溝礦時已完全不一樣,眼見又是假的,打一槍換個地方,換個地方便換個名字,詭詐透了。名字一多自然容易混淆,姚小兵便在心里還叫他們地墩子、線黃瓜、瘦猴子。礦主是個很冷漠的人,拿出一張別人簽過的合同,說你要想在我這兒下井掙錢,就照著抄一份,簽上自己的名字,不想簽,也別勉強,另奔高枝兒飛吧。姚小兵坐下抄了,筆走龍蛇,一揮而就。瘦猴子說,可惜了這么一手好字,還得跟我們一塊下井挖煤。姚小兵嘿嘿笑說,你是夸我呢,還是埋汰我呢?考了幾年大學,算練了這一筆字,還一錢不值。

領了礦燈和干活穿的衣裳,便跟著下井了。完全是一種原始的采掘方式,坐著吊籠下到百十米,眼前便是一片黑黝黝的世界,只有昏黃的燈光照著曲曲彎彎的巷道。巷道里鋪著窄窄的鐵軌,直通到掌子面。下井的礦工是用丁字鎬將煤炭刨下來,再裝進罐斗車里,將罐斗車推送到吊鉤前,便算完成了任務。每天有采煤定額,超過定額有提成,多一罐斗三元,再均攤到個人身上,不夠一碗豆腐腦錢。

所謂掌子面,就是順著巷道兩側伸展到礦下深處的一個個作業點,用“掌子”形容,真是太貼切不過了,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幾個人要揮鎬刨煤,還要把煤聚到一起裝進罐斗車里,碰頭擠腚的。沒有采掘設備,也不許裝藥放炮,爆破聲可能引發冒頂,也可能引起瓦斯爆炸,這是完全靠力氣和汗水賺鈔票的地方。掌子面向前伸展一些,就用坑木撐起一方天地,那坑木也撐立得極草率,東倒西歪,鬼知道能撐住地層的多大壓力。在這人跡罕至、伸手不見掌的地層深處,人是夾在石層中的一塊肉,兇險無時無刻不在,頭上的一塊落石,身邊倒下一根坑木,都可能奪了人的性命,更何況還有惡人的暗算。

幾個人到了掌子面時,郭豐年已等在那里了,頭頂的礦燈關著,靜靜地坐著養神蓄力,像一塊大大的矸石臥在那里。無話可說,既來之,則安之,開始干活。姚小兵估計,惡魔們殺人,也要等個三日五日,他們需要時間,在礦主和人們還沒認定新來的人是他們親屬的時候,他們是不會下手的。所以心便稍安,掄鎬揮鍬,全不惜力,讓他們以為新來的是個傻狍子好了,傻不傻,誰真傻,出水才見兩腳泥呢。

午飯是礦上供的,吊籠送下一筐饅頭,還有一大桶白菜燉肉粉。餐具是鋁制的盆勺,裝在另一只大筐里,沒人理會是不是已涮洗的干凈。饑餓而疲勞的人們一見飯菜下井,便從四處掌子面涌過去。瘦猴子先去搶饅頭,兩手抓滿了,嘴里還叼了一個,返身往外擠時,便有人從他手里搶。瘦猴子急了,扔了手里的饅頭,一個通天炮便打了出去。那人身壯,三下兩下扭住了瘦猴子的胳膊,線黃瓜一聲罵,撲上前去助戰,立時又有人沖過去和線黃瓜扭打在一起。地墩子推了姚小兵一把,喊了聲還發啥呆,上!姚小兵便也沖上去,又不敢暴露拳腳上的本事,只是村婦撒野地揪扯抓撓,很快便覺臉上灼痛,腰間也被重重地踢了一腳。幾人正這般廝打著,就見地墩子不知從哪里操起一根鎬把,跳罵,操他姥姥的,誰敢不服,老子先叫他開瓢!那幾人見有人要玩命,先就軟了手腳,退下陣去不敢吭聲了。瘦猴子掙脫揪扭他的人時,還照那人屁股上踢了一腳。

幾個人吃得挺實惠,饅頭可夠造,菜盆子也裝得滿滿的,瘦猴子還故意抓了菜勺子在桶里攪,耀武揚威地專挑肉片子往小盆子里舀。地墩子邊吃邊說,到了這種地方,你不當虎,就得當鼠,咱人多,怕他球!姚小兵裝出很信服的樣子,問,你還真敢掄鎬把開他們腦瓜子的瓢呀?地墩子說,操,到了井下,就別把小命兒當值錢的東西,橫的怕不要命的,誰敢不服,他就來試試!

只此一戰,井下人便都知這是一伙抱成團兒的亡命徒了,惹不起,躲吧。

只那郭豐年,一直不吭不響,直待人們打了罵了,也都取了飯菜蹲到四處吃,才孤零零地上前,抓了兩個饅頭,又從桶底舀了一點菜湯,可憐巴巴地退到一邊吃去了。那幾個人不理他,姚小兵心里不忍,湊過去,將自己的菜倒過去一些。郭豐年咧嘴笑了笑,總算說了兩句話:“出門在外的,除了想法把錢掙回家去,平平安安最當緊。年輕人,何苦逞強,出了事,想后悔都來不及啦。”

7

晚飯還是在“好再來”吃。地墩子說,在井下活了一天就是白撿一天,錢要掙,也不能太虧了自己呀,該吃就吃,該喝得喝。姚小兵隨幾人進了飯店,立刻就覺那雙熟悉的眼睛追光燈似的總盯著自己,那眼神里含著關切,也含著焦慮。姚小兵對望過去一眼,呂雨琳眼圈立刻紅了,把臉扭到一邊去。姚小兵知道自己午間打架時臉上留下了兩道被人抓撓的傷痕,那傷痕在心愛的女人眼里,就變成了了不得的刀砍斧劈之傷。感覺到這一點,姚小兵心里暗暗后悔不該將雨琳找到這里來助陣,雖說至愛之人自會舍生忘死相助自己完成任務,但若一時掩飾不住情感,豈不壞了大事?這般想著,便故作渾然不覺狀,只顧和那幾個惡魔嘻哈說笑。沒想呂雨琳的神情也引起了那幾個東西的警覺,等呂雨琳去后廚端菜時,地墩子便小聲問姚小兵,你跟她認識?姚小兵心往上提了提,故作懵懂狀,我跟誰認識?地墩子說,別裝氣迷,還有誰,總盯著你的那位唄。姚小兵忙搖頭,你別瞎說,我哪認識她。線黃瓜接話說,她是老板娘的二姨妹子。這小女子長得可是有鼻子有眼的,我早發現她總往你身上看,八成對你有心思了,要依我說,哥們兒你不如豁出倆錢兒,想法把她拿下算了。姚小兵仍故作憨鈍,問拿下是咋個意思?瘦猴子說,你是真不懂啊還是裝憨?你要不拿,我可就要下手嘗鮮啦。說得三個惡魔一起哈哈壞笑。姚小兵心里噴火,恨不得立時掄起重拳,向那三張狗臉打去,卻強忍著,笑說,咱們幾個逗逗嘴行,可別讓人家聽了去,日后還得常來這里解饞呢,鬧得灰頭土臉的,不好。地墩子說,聽到了吧,腚里還沒屎呢,先就占坑了,開始護著了。說得那幾個人又笑。

呂雨琳端菜出來,見幾人笑,眼睛不由又往姚小兵臉上瞧。姚小兵趁機發出警報去,問,你怎么總看我?看我長得酷啊?呂雨琳情知自己失態了,好在不失機警,答說,這位大哥新來,還不知姓啥呢。姚小兵說,我姓姚。瘦猴子說,這個姚,一個女字,加上桃字的那半邊,他把女的當鮮桃。姚小兵忙蹬了瘦猴子一腳,說你少胡說八道,這位妹子,你別在意啊,他這人就嘴臭,總揩不干凈。幾人笑起來。呂雨琳說,對不起,那是我看錯了。我讀初中時有個同學長的特像你,我以為是他呢,正納悶怎么不跟我說句話呢?地墩子說,還是初戀對象吧?有緣千里來相會啊!說得幾人又哈哈壞笑。呂雨琳裝作害臊的樣子,閃回廚房去了。

飯吃到一半,姚小兵說想吃生蒜,起身進了廚房。呂雨琳也不跟他搭話,只是用眼神往門后大缸上示意了一下,姚小兵注意到缸蓋上有塊壓咸菜用的青石,趁大師傅在灶上正忙,便順手從青石下摸出一張紙條,也將自己手心里的紙條壓在那里。這是兩人早商量好的接頭辦法。

吃過晚飯,三個惡魔都喝得有了些酒意,出店面便拉拉扯扯地說要去找樂子。姚小兵知道窮兇極惡的人找樂子的含義,便推說頭一天下井干活,身子骨又酸又軟,累得抗不住了,想回去歇歇。那幾人也不勉強他,開玩笑說你惦著“好再來”的初戀情人吧?那就祝你早日成功。

姚小兵獨自回住處,路過街邊一家小日雜店,見前后無人,便借著窗口的燈光摸出那張紙條看了。上面寫:井下四面處敵,過于危險,不到萬不得已,當謹慎為之。最好在井上另想辦法,只要抓住證據,即可收網。此為張所長傳達的市局領導指示,切切!姚小兵心里熱起來,此時多少人關注著自己,不信那三只小蟊賊還逃得出如來佛的手心。再想,自己何嘗不想在井上解決問題?剛才傳給雨琳的條子,就是讓張建達盡快搞到一只能開衣箱吊鎖的萬能鑰匙,如果能在衣箱里找到罪證,誰又愿冒舍身玩命的兇險?但愿天遂人愿吧。

姚小兵將紙條毀了,回到住處,屋里只那郭豐年仰靠在行李上閉目養神,床頭散扔著空啤酒瓶和揉成一團的油紙,顯然又是剛剛獨享過美酒佳肴。見姚小兵進來,郭豐年眼皮挑了挑,又閉上了,仍沒話。姚小兵也無意跟他說什么,脫了衣褲,先鉆進被窩想事歇乏去了。

8

姚小兵很快得到了張建達為他搞來的萬能鑰匙,卻遲遲難以得手。白天下井干活,幾個人同去同歸,須臾不得獨自行動,晚上回來,那郭豐年卻似一只戀家的老貓,總是賴在他的那張床鋪上,好像除了下井掙錢和喝啤酒吃豬頭肉,再沒有別的人生樂趣。姚小兵只好在一天井下干活時,謊稱胃疼找藥,坐吊籠上井,直奔住處,找出藏在墻縫里的鑰匙,一一打開那三人的衣箱,里面除了一些換用的衣物,一無所獲。姚小兵依原樣將箱內的東西仔細放好,再奔藥店,胃藥是不能不買的,那是必要的幌子。經過好再來飯店時,姚小兵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進去,進門就喊,給碗水喝。呂雨琳手抓青菜應聲從后廚跑出來,見姚小兵一臉煤黑,先怔了怔,扔下青菜就往他懷里撲。姚小兵急往回推,說別,別,小心露餡!呂雨琳卻不松手,說店里就我自個兒,你咋來了?姚小兵說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我馬上回井下去。告訴張所長,說井上取證的事沒有收獲,我只能回井下等待事態變化。我已下井四天了,依我估計,這事多則再有五天,少則三日,那幾個東西必會有所動作,他們不可能久拖,咱們怕夢多,他們也怕夜長呢。讓張所長近幾天在井口附近活動,隨時配合我的行動。呂雨琳說,井下是地獄,你被惡鬼們圍著,我不放心。咱寧可完不成任務,也不能把命搭進去。說著兩行淚水便流下來。姚小兵情不自禁用黑手去呂雨琳臉上擦,沒想越擦那淚水越多,那臉越發成了黑花臉。姚小兵故作輕松地笑說,看你,把你家爺們兒看得多沒出息!我還怕完不成任務娘子不肯跟我入洞房呢。兩人正這般說著,就聽門外有動靜,是老板娘買菜回來了。呂雨琳急閃開身,回廚房去了。姚小兵也抽身往外走,跟推門進來的老板娘打了招呼,走出老遠,才聽老板娘扯著嗓子的聲音追出來,“你往后少搭理他們!一個臭煤黑子,還想跑這兒來撿便宜,做他娘的好夢去吧!”姚小兵聽了好笑,急奔回井下去了。

風平浪靜又過了三天。這天入夜時分,姚小兵和三個惡魔在“好再來”喝過吃過回到住處,見郭豐年正捆扎著行李,衣箱蓋大掀著,里面的衣物也都捆進行李了。線黃瓜問,咋,要走?郭豐年手仍忙著,答,家里來信說崽子(孩子)病了,挺邪乎(厲害),催我回去呢。線黃瓜又問,還回來不?郭豐年答,眼看到年根了,回來也得過了正月十五。地墩子也問,工錢結利索了?郭豐年答,這月的還差幾天,老板說年底給寄回家去,拜托各位到時幫催催,好歹咱哥兒幾個認識一場。地墩子應了,還將從飯店帶回的剩醬牛肉和熏雞送過去,說不知你說走就走,帶著路上充充饑吧。姚小兵始終沒說話,心里卻有些沉沉的。這個郭豐年雖說話不多,也不愛和這幾個人摻和,在井下干活卻是一把好手,而且眼見是一個有井下經驗的,他動鍬使鎬總會先選個好進好退比較安全的地方,姚小兵下井時,常不動聲色地傍在他身邊。他這一走,安全系數眼看要打折扣,而且也給三個惡魔謀財害命造成了最佳時機,一線懸卵,更須加百倍小心啦!

果然不出姚小兵所料,第二天傍晚井下收工時,地墩子讓姚小兵和線黃瓜先走,說和瘦猴子把干活的家什歸攏歸攏,這一歸攏就足有一個時辰,等他們趕來時,姚小兵和線黃瓜已在澡塘子里沖洗得差不多了。線黃瓜故意埋怨,咋這么磨嘰?好老娘們兒孩子都生出仨倆的啦。瘦猴子回說,是吊籠出了毛病,它不往上吊,還讓我們爬上來呀?姚小兵心里有數,臉上卻不做任何表示。好,好,你們就做現場準備吧,你們急,其實我比你們還急,這個惡癤子,總該出頭啦!

當晚在“好再來”時,姚小兵沒再給呂雨琳留紙條,只是趁三個惡魔沒注意時,對著呂雨琳緊緊地攥了攥拳頭。呂雨琳會意地眨了一下眼睛,便轉身離去了。

9

第二天,天陰沉沉的,山野的風也小了許多,是要下雪的征兆。姚小兵隨三個惡魔到了掌子面,留心觀察那兩鋪炕大小的地方,便發現比昨日多立了根坑木,那坑木上方頂著的地方眼見有一道裂縫,柱腳卻拴著一根繩子。那繩子蛇似的逶延到掌子面的另一側,卻隱沒在細碎煤石中,不刻意留神,極難讓人察覺。惡魔們玩的這套招法有點像冬日雪地里孩子們捕鳥,用小棍撐起一只篾籮,籮下撒些粱谷,只待傻鳥鉆到籮下,隱在暗處的孩子拉動繩索,那篾籮突然傾落,鳥兒便插翅難逃了。可此番的捕“鳥”游戲要比鄉下的孩子惡狠千百倍,坑木上頂的不是輕飄飄的篾籮,而是重達千鈞的巨石,轟然塌落,挨砸者立時粉身碎骨。姚小兵心里緊上來,以前干活傍郭豐年,今日便傍線黃瓜,且看你們如何下手吧。

姚小兵和線黃瓜掄鎬刨了一陣,地墩子說換換手,便和瘦猴子接過了鎬。線黃瓜拉著姚小兵去歇,偏就搶先坐在了那根坑木下。這是在誘我入甕呢。姚小兵順手抓了把鐵鍬,放在線黃瓜身旁,坐在鍬把上,眼角的余光注意著線黃瓜,一顆心卻系在了繩索上。

地墩子三刨兩刨的,身子果然一寸寸往繩索跟前移,在繩索彎腰可得時,那線黃瓜便悄然起身離去了。姚小兵仍取坐姿,屁股卻已暗暗離開鍬把,一腿弓著,一腿蹬著,呈箭在弦上之勢。說時遲,那時快,地墩子突然彎腰拉動繩索,姚小兵也在剎那間閃跳開去,身后轟然巨響,塌落的巨石砸濺起如霧的煤塵。姚小兵未等站穩腳跟,又覺身后有人直向自己撲來,急縮身往旁邊一躲,順勢將手中的鐵鍬往身后重重一搗,眼見一塊枕大的石頭正從耳邊砸落,那線黃瓜也媽呀一聲跌撞在井壁上。這奪命的兩招接連失敗,地墩子怔怔神,吼了聲“整死他,還等啥”,和瘦猴子操著丁字鎬就撲了上來。姚小兵避過地墩子的一鎬,瘦猴子的利鎬也劈面而來。姚小兵已沒有時間再躲了,揮鍬迎上去,鐵器相碰,砰然作響,昏暗中有火花崩濺。地墩子舉鎬再上,姚小兵風車一般掄起鐵鍬,也不知那鍬刃擊到了什么地方,只聽地墩子啊地一聲慘叫,丟下兇器,轉身就往井口跑。瘦猴子和線黃瓜見勢不好,也喪家犬一般尾隨而去。

井下發生了奪命追魂的惡戰,立刻驚動了所有在井下勞作的人們。姚小兵一邊追一邊喊,“殺人啦!抓住他們!”瘦猴子一邊逃則邊逃邊賊喊捉賊,扯嗓嘶叫,“殺人啦殺人啦!”人們驚恐地注視著,卻沒一人上前,這個掌子面的幾個人都是心黑手辣打架玩命的主兒,人們早見識過了,一時之間,誰又識得好人惡人。

吊籠正停在井底,籠門開著,地墩子率先沖進去,進去了就按動了要求提升的電鈴。線黃瓜也沖了進去,等瘦猴子往里擠時,姚小兵已緊追到了籠門口。瘦猴子回腿往后蹬,姚小兵趁機抓住他的腳踝,照他襠下狠狠踢去,瘦猴子立刻抱著小肚子哎喲哎喲叫著蜷下去了。線黃瓜再往外推,也被姚小兵順勢抓住了胳膊,在腕上一較力,線黃瓜也立刻呀呀地怪叫起來。四個人驟然間都擠進了吊籠,面對面,怒目而視,這回看得清爽了,剛才被鍬刃傷了的地墩子滿面烏血,看來那一下子正傷在臉上,卻一時辨不清是削了鼻子還是豁了嘴巴。

吊籠開始隆隆上升。地墩子說:“姓姚的,算你是好漢。上去后,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行不?不然,我們是仨,對你一個,喘口大氣的工夫就能叫你死在吊籠里!”

姚小兵沉了口氣,氣哼哼地說:“咱們說好兄弟相稱,我也沒啥對不起你們的地方,你們為啥往死整我?上去后,咱們自有說理的地方。”

這便是姚小兵在危急時刻的機敏處。眼下還不是暴露身份的時候,吊籠內不過方寸之地,人與人擠插在一起,那惡魔真要知道了他是警察,必要狗急跳墻,以死相拼,以一對三肉搏,即使有些擒拿功夫,也未必能占上風。眼下還是穩住惡魔要緊,只要到了井口,有張建達接應,還怕他們三個東西長了翅膀不成!

這個對話果然立見了功效,只見地墩子向那兩人使眼色,說:“是你先下的死手,怎還倒打一耙?”

“你們是仨,我敢先下手?他為啥用石頭砸我?”姚小兵說著,手上一加勁,線黃瓜又齜牙裂嘴叫起來。

線黃瓜喊:“我沒砸。是你先用鍬打的我。”

瘦猴子直起腰來響應:“對!是你先使的鍬,我看到了。”

地墩子說:“好在除了我,誰也沒傷著。哥們兒之間誤會的事,咱們私了行不行?別叫別人撿了笑話去。”

姚小兵故意沉吟了一下,嘟囔說:“誤會也沒有這么下死手的,想私了,也得看怎么個私了法。”

說話間,眼前漸亮,吊籠已升到了井口。姚小兵看到張建達正在幾十米開外徘徊,急招了招手,張建達立刻飛步奔來。地墩子搶先拉開柵門,剛剛閃身出去,一條胳膊已被張建達一把抓住,锃亮的手銬子也銬了過去。

地墩子大驚,拼力掙脫:“你、你們想干啥?”

張建達一手抓牢地墩子不放,另一手已從腰間拔出手槍,喝道:“放老實點兒,我們是警察!”

三個惡魔驚呆了,但也只是眨眨眼的工夫,地墩子叫:“拼吧,還等啥!”可線黃瓜和瘦猴子哪里再得施展,出吊籠柵門時,一人一腕,早被姚小兵控制在手,再欲掙扎,姚小兵只在腕上用了用力,立刻又哇哇呀呀地怪叫起來。

但意外情況就在這一刻突然出現了,一條黑影旋風般閃了出來,一條扁擔直向張建達頭部掄去。姚小兵喊了聲“當心”,張建達急側身用握槍的手臂去擋,那手槍便鳥兒似地飛到了半空,膀上被重重一擊的張建達也應聲倒地了。瘋狂的黑漢掄著扁擔再撲姚小兵,姚小兵慌急中松開雙手,臥地十八滾,直向槍落的方向滾去。可還是晚了,就在姚小兵去抓槍時,扔下扁擔搶先一步的黑漢已將手槍踏在腳下。姚小兵躍起身再欲搏拼,那黑漢一腿旋掃,惡拳也隨即撲面而來,用的是極嫻熟的拳腳功夫。姚小兵躲閃不及,下巴上受了一擊,也仰面跌倒塵埃。黑漢抓槍在手,喊了聲“撤”,帶了三個惡魔就向鎮子方向飛快逃去。

黑漢是郭豐年!姚小兵傻眼了。

10

鎮街入口處停著一輛夏利出租車,看樣子是郭豐年事先安排等候在這里的。司機遠遠地看四個人倉皇狂奔而來,似乎感覺到了不妙,剛想啟車逃離,郭豐年已跑到車前,拉開車門,一把將司機拖下車來,那司機還想掙扎,被郭豐年一拳打翻在地。郭豐年坐到了駕駛員位置上,那三個惡魔也先后鉆進了車,夏利車立刻瘋了似的向街心駛去。

眼見了這一幕的姚小兵哪里還顧得張建達的傷勢,向后喊了聲“趕快報警”,便一路緊追了下來。進了鎮街時,見遠遠駛來一輛摩托,急迎著沖了過去。駕著摩托的小伙子慌忙踩閘,姚小兵一把將他拉下車,只說了聲“我是警察”,便跨上摩托追下去了。摩托是50小型車,速度遠比夏利慢得多,心急如焚的姚小兵駕車駛過鎮街,出鎮口時,見公路邊停了一輛出租車,急靠過去,仍是那句話,“我是警察”,借車沒商量,拉下司機開車就走。逃犯的車已奔出一公里開外,在沙土路上揚卷起沖天的塵土。姚小兵心里稍安,娘的,我看你們往哪里逃!

打獵的讓鷹啄了眼,無論怎么說,也是極讓人羞惱的事。這些天,一門心思只是盯在那三個王八蛋身上,怎么就一點兒也沒想到郭豐年竟是他們的同伙?就是那天偷查衣箱,也只是開了那三位的。而且姓郭的眼見是主謀,是高手,是老狐貍,作案準備階段夾起尾巴裝老實,案發前表面是離開了現場,實則是躲在井口做萬一有誤的接應。這個謀劃陰狠周密,隱蔽性很強,但細想想,也不是完全無懈可擊,比如三個惡魔為什么不單租一房卻偏偏與一個互不相干的人住在一起?那姓郭的又為什么偏偏在案發頭一天借故離去?如果當時自己多個心眼,即使是只把疑慮告訴給張建達讓他先有提防,也不至于被他突然間滾雷閃電般斜刺里殺出。可現在,不光扣進鍋里的鴨子飛了,連武器都落到了對方手里,莫說日后高手評棋,就是讓場外觀眾罵聲臭手,也要羞死個人啦!我姚小兵被幾番順利破案搞昏了頭腦,此遭失手跌跤,全怪馬虎大意呀!

雖然同是夏利車,畢竟前車坐了四人,后車只是一人,一路狂追不舍,漸漸相距近了,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已清晰可見前方車內驚惶后望的臉了。砰,槍響了,前窗玻璃登時多了一洞。槍是郭豐年打的,王八蛋,好槍法,一手駕車,回身從窗口射擊,竟首發擊中目標,了不得!砰,又一槍,姚小兵只覺肩頭被重重推了一下,情知自己受了傷。娘的,老天有眼,這一槍若是擊中頭部,我姚小兵可就奉獻到底啦……

可郭豐年不是哪吒,他沒長著三頭六臂,就在他連續回身射擊的瞬間,夏利車的車輪躍上了公路一側的土包包。那沙土包是養路工人備來養護路面的,每隔十來米就堆起一堆。夏利車躍上土包包,便成了洶涌波濤上的小舢板,顛簸彈跳起來。郭豐年再去控制方向盤,夏利車不聽他使喚了,也不知是哪個部位出了故障,速度明顯降下來。郭豐年急踩閘,鉆出車門,一邊大吼:“下車下車,都下車,分頭跑!”一邊兩手握槍,黑洞洞的槍口直指了追奔而來的夏利車。

那一刻,姚小兵距離逃犯只有三五十米,他看到了黑洞洞的槍口,看到了眾逃犯驚恐萬狀的神態,他也似乎聽到了亡命徒的絕望嘶叫。一切不容多想,四比一,且武器在人家手里,生擒已無可能,若是讓惡魔們四散逃開,后果更是不堪設想。姚小兵心里喊了聲“雨琳,雨琳,拜托了……”那紅色的利箭便直向路心的夏利車轟然射去……

11

兩天兩夜后,姚小兵從昏迷中醒來。迷霧漸漸散開,眼前是一片耀眼的白色,他想動一動,可全身鉆心地疼痛。他喃喃地問:

“我……在哪里……”

兩顆大大的淚珠淋落在姚小兵的臉頰上,呂雨琳紅腫的眼睛俯到他的眼前:“小兵,小兵……你可醒了……你別再嚇我……”

“我沒、沒……王八蛋們呢?”

“叫你撞死了兩個,另兩個傷得跑不了,都抓住了。他們已把啥都招了。那個姓郭的是頭兒,在部隊當過偵察兵。他死得最慘,腦袋都叫你撞癟了。”

姚小兵的眼睛四處找:“張、張所長呢?”

張建達從呂雨琳身后閃出來:“小兵,我在這兒呢。”

張建達脖上裹著紗布,胳膊打著石膏,吊掛在胸前。姚小兵微微笑了:“我、我們……沒、沒敗……在他們手里吧?”

市局局長把嘴巴湊到姚小兵耳邊,輕聲說:“我們不敗,我們的小兵不敗,你放心吧。”

姚小兵笑了,低聲叨念一聲什么,又昏迷過去了。

局長問呂雨琳:“小兵又說了什么?”

呂雨琳已是滿面熱淚:“他說,我想回去看看我們的新家……”

責任編輯·張 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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