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作是為了把苦水變成蜜糖

蘭昕，近年走紅的新生代女作家，她創作的電視連續劇《城市愛情》、《百年沉浮》贏得很大的社會反響。然而人們很少知道，她的人生道路卻充滿了坎坷和磨難。

我來自最為卑微的社會底層，這種卑微的程度，你用任何可以想像得到的詞兒來形容都不為過。我寫作的目的，就像杰克·倫敦所說的那樣，是為了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態。

從小，我就不知道生父是誰

我出生在安徽西部的一個窮鄉僻壤。母親是農民的女兒，解放前，有個土財主的獨生兒子相中了她。那個男人恐怕是真心的，他沖破當時十分森嚴的門第界限與她結了婚。婚后他們一直沒孩子，作為一個女人，這在舊社會，她的家庭境遇可想而知。媽媽常遭婆婆的謾罵和羞辱。

1948年，村里開始打土豪分田地，作為受苦受難的婦女典型，母親被“救”了出來。有個工作組組長對我母親異乎尋常地熱情，幫她辦了離婚，還讓她到處去訴苦，說自己翻身解放后得到的好處。不久，母親便當“官”了，她從村民小組長干到團支部書記，以后又干過婦女主任。三年困難時期，家里沒吃的，母親再次得到了那位已當上公社書記的工作組長的“關懷”，也就在這個時候她懷上了我。

1964年3月，我出生了，從小我就不知道親生父親是誰，盡管我一再懷疑他就是那位工作組組長。這個不明不白的身份，給我帶來的是無窮無盡的屈辱和歧視。也許是為了遮人耳目，在我出世前，母親匆忙嫁給了鄰村一個離了婚的木匠。木匠和他前妻已經生了兩個孩子，母親嫁給他后，又生了3個弟妹，加上我一共6個孩子。

這就注定了我在這個家庭內會有什么樣的境遇。脾氣暴躁的養父動輒以老拳相加。有一次，我實在是餓壞了，把家里的半根黃瓜給偷吃了，養父回家后發現了，揪起我的衣領，一把就將我從窗子里扔了出去。我被摔昏過去，躺在泥地上半天沒有知覺。

窮人的孩子，無時無刻不在為生存掙扎著。五六歲時，為了能上學，我就自己養兔子攢學費，天氣冷，我就把兔子養在背簍里，用破棉絮和雜草裹著，天天扛在肩上背進背出。每次就養兩只，長到三四斤后就抱到集市上賣，每次都能賣個十塊八塊的，這樣，我不僅能攢夠上學的費用，還能為自己掙來過年時的新衣裳。那時我還不到10歲，缺少別人起碼的關心，我只有自己照料自己。

12歲那年，有一次養父騎自行車帶著我過一座木橋，結果連人帶車一起掉到了干枯的河床上，他爬起來，扛起車就獨自走了，把我一個人撂在那里不管不問。我哪里爬得起來，因為我的腿已經摔斷了，只好一步一步，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才爬回了家。

從第二天開始，我就不能再上學了。家里人都把我看成要死的人，沒人來管我。這時，也許是良心發現吧，養父終于來問我想吃點什么，我說我想吃糖。糖真的買來了，是1分錢一粒的那種硬糖。我第一次知道，糖竟然那么甜。我心里卻覺得很苦，心想，吃過這些糖后，我就要死了。

我后來發現自己死不了，就拼命地補習那段荒廢了的學業。我知道，最終想要離開這個冷酷的家，自己只有多學知識才有出路。

屋里那盞煤油燈總是長時間地亮著，怕養父責怪，我只能把燈火撥到最小，因為看不清課本上的字，我就把頭與燈火湊得很近，火苗便會燎焦我的頭發。

通過努力，我終于考上了幼兒師范學校。盡管只是一所中專，但卻是我們那個貧困地區最難考的，因為在這里念書不用交學費，每個月還有15元錢的生活補助以及32斤糧食。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一個小鎮上工作。那年，我才17歲。

孤獨中的我，不知該走什么路

走上工作崗位后，我開始試圖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況，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于是就開始學畫畫。

有一次，我正畫黃昏落日，卻突然感到，其實任何一種色彩都畫不出那種令人憂傷的美麗。于是我收了畫筆，回到宿舍后，懷著那份揮之不去的沉重心情，我寫了一篇日記，起名《藝術也會羞愧》。過了兩個月，我隨手翻看自己的日記，發現這是一篇很完整的散文，就把它寄給了《青年文學》雜志。沒想到三個月后，這篇小文章竟被刊登了出來。

那時，我每個月的工資不足30元，還要給養父寄去15元。學畫畫，我買不起顏料和畫布，搞文學則不同，只需要一支筆和幾張紙。當幼兒教師，多的就是筆和本。這樣一來，我干脆一心走文學之路。

剛到小鎮上班，我似乎就開始了初戀。我長得還算漂亮，惹得一些有權有勢的人常托人上門來提親，今天是鎮長的弟弟，明天是局長的兒子，我都一一拒絕了。我的初戀對象是一個從合肥來我們小鎮實習的大學生，因為沒地方住，碰巧幼兒園放暑假，房子空著，所以他就住到了幼兒園里。一天我值班，從門縫里發現了他的求愛信，沒有署名。剛開始我也不知道是誰寫的，但我覺得很興奮很緊張，連拿信的手都在發抖。

過了很長時間，當他實習結束準備回合肥時，才怯生生地跑來敲開我的房門，問我收到信沒有。他和我想像的大不一樣，長相普通得毫無特點。但從小缺少親情愛護的我，需要的只是一份關懷和溫情。似乎未加任何思考，我就默許了他的求愛。

此后的幾個周末，我的宿舍門前總會按時響起陣陣清脆的聲音，那是他花了30多元錢買來的一輛破自行車的鈴聲。他是從合肥騎了幾十里路跑來看我的。他的生活費用全部由他父母供給，手頭自然也很拮據，乘長途汽車往返，來回要花8元錢路費，30塊錢最多只能使我們相聚4個周末，但這輛破舊的自行車卻可以讓我們相聚無數個周末。

遺憾的是，那時候的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婚姻與愛情。他說，他愛我的真正目的就是想和我組成家庭，然后生兒育女。我卻用當時最時髦的腔調來反駁他：什么?難道你不知道，婚姻就是愛情的墳墓嗎?

這樣，還不到第十個周末，我就開始對他有些厭煩，并想辦法躲避他。曾經有許多次，他在深秋的寒風中往返四五個小時跑來找我，最后卻連我的影子也見不著。那年過春節，他再一次來找我，當他站在我面前時，我竟然感到緊張，并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擔心他會掏出硫酸、刀片，做出毀容、傷人之類的非常舉動，于是我叫上一大幫朋友責問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眼里雖然沒有淚水，卻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傷心絕望，這種眼神所透露出來的寒意，令我至今回想起來仍后悔不迭。

我和他再相見，已是6年多以后的事了。這6年中，我稍有閑暇就會想起他。我真的很孤獨，需要用這樣的回憶來溫暖我接近冰點的心。6年后的一天，他突然再次推開了我的那扇小門。那一刻，我被他感動了，我便抱出所有關于他的日記讓他閱讀，當時我有一種預感，似乎自己孤獨的生活就要結束了。

這一次，他掉下了眼淚。他說，大學畢業以后，因為我的拒絕，他一氣之下去了西藏。在那里，他拾牛糞、放牧羊群，忍受失戀的痛苦，完全變成了一個牧民。因為父母很想讓他回到合肥來，就寄去一張姑娘的照片要他回來結婚，當初他還不知道那是一個殘疾姑娘，只是從長相上看，那姑娘跟我相像。現在，他馬上就要做父親了。

可以想像，當時的我是多么震驚和內疚。我的心像是被刀剜似的難受，哭得傷心至極。我哭著求他，讓我做一夜他的妻子。他卻執著地輕聲勸我，應當把自己的貞操留給未來愛我和我愛的丈夫。臨走時，他說：“當你感到走投無路的時候，記著，我便是你最后的一條路!”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真正體會到了他說這話蘊含著怎樣的分量。

8年婚姻生活，4次自殺

幾年來我在影視界不斷努力，終于取得了一些成就。1990年夏天，我創作的一部電視劇在黃山開拍，去參加開鏡儀式時認識了一個作家，就是后來成為我丈夫的王川。他比我大10歲，嘗遍了他們那一代人所有的苦頭：失學、下鄉、挨餓、沒有愛情的婚姻，后來又為了離婚，弄得窮困潦倒，欠下一屁股的債。

毫不夸張地說，當初我是鐵了心要嫁給王川的。但不久我卻發現，王川是個自我感覺良好的作家，可他的理想與現實始終不能同步。他總是過高地估計自己文字的價值，瞧不起我寫的所有電視劇本，但顯然我的成功率要比他高，這就使他的心理一直處于失衡狀態，并開始不斷地朝我身上發泄。我漸漸進入了由王川制造的暴力生活中，而他發作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經歷了無數次的原諒，無數次的重演，無數次的絕望后，我身心疲憊不堪。當我第一次提出要和他離婚時，我發現王川再次發出的懺悔確實是真誠的，他的“保證”是那樣的斬釘截鐵。事實上，家境的貧寒也確實讓我離不了婚，我想真要離婚了，我連買一口鍋、一張床的錢都沒有，這叫我如何去過獨立的生活?

這段婚姻持續了整整8年。而在這8年中，我曾經4次自殺。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小便都失禁了，我實在忍受不下去，就抓過兩瓶安眠藥，未做任何思考，一仰頭通通灌進了嘴里。開始王川還以為我是在嚇唬他，連理都沒理我。等我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躺在醫院急診室的病床上，王川躲在一邊哭。藥性使我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護士后來告訴我，我被王川送進醫院時，瞳孔都放大了。

出院時，王川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以后他若再發脾氣，就同意跟我離婚。結果，沒過幾天時間，他又舊病復發，不僅把我打得遍體鱗傷，還把電視機也砸了個稀爛。他自知理虧，更知道這一次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原諒他了，便取走了家里僅有的5000元存款，離家出走了。

眼里流出的是淚，而心里淌出的卻是血。我一貧如洗，這時肝臟也出了問題，常常痛得起不來床。無奈之下，我只好給一向很少聯系的娘家打了個求助電話。親戚來后，卻沒有一個先到病床前問問我的病情，因為在他們眼里，我這個私生女始終都是多余之人。一大群人大吃了一頓我抱著病痛給他們做的豐盛晚餐，接下去又打了一整夜的麻將，天一亮，全都走了。

走投無路的我，最后終于想到了他——那個曾經為我而去了西藏的初戀情人。他的那句“我是你最后的一條路”的話，使我動了心。但是，已經8年過去了，他還愿意兌現當初的承諾嗎?電話打過去，我還沒有報出名字，他一聽聲音就知道是我。放下電話不到半小時，他的身影就出現在我的小屋子里。他還保留著初戀時的那份熱切，但是顯得比以前成熟多了。

第二天，他懷揣著厚厚一沓鈔票，說已經下了決心，一定要幫我把病治好。他告訴我，昨晚和妻子商量這件事，他那位身有殘疾的妻子并沒有反對的意思。這讓我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這之后便是住院、治病，他傾其所有悉心照料我，還把我女兒接到他母親那里，請老人家替我照顧孩子。那天我支吾著問他，該如何感謝你呢?他那看似漫不經心的回答令我頓時淚流滿面。他說：“你只要好好活著，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

因為他——我的初戀情人，盡管我遭遇了那么多磨難，但至今我都不懷疑人性的美好。也因為此，我才能從絕境中走出，重新面對人生。對那個被王川砸爛了的家，我請來一位專業電視攝像師，全都拍了下來，并提供給法庭。有了這些證據，1997年法院終于在王川缺席的情況下判決我們離了婚。用抱病臥榻寫成的20集電視劇《秋天里的玫瑰》所得的稿酬，我在合肥市區租到一間房子。忙完這一切，他又回到了殘疾妻子的身邊。

我的女兒和我的寫作

在合肥，我一邊在一家晚報打工，一邊繼續寫作。1998年，因為上海有線電視臺準備開拍我新寫的《浮情緣》(播放時已改名《城市愛情》)一劇，我就孤身一人南下了。臨行前，我把女兒托付給了保姆。

上海確實是一個文化大都市，我剛把那部電視劇的初稿改完，又來了新的稿約。結果，那年成了我獲得大豐收的一年，經濟上翻了身，也漸漸有了一點小名氣。

怕女兒一個人太孤獨，我和前夫王川取得聯系，讓他住進我在合肥租下的那間屋子，不僅不要他出撫養費，每個月還給他一些錢，只希望他能多給女兒一點愛。沒想到，日益窮困潦倒的王川，竟把我給女兒的生活費自己開銷了。等我在上海買了房子，并準備把女兒接過來時，他居然以女兒的自由和生活來要挾我，說我不給他15萬元，就不放孩子到上海來。

我憤怒至極，一次次跟他在電話里爭吵。他自始至終都擺出一副無賴相，揚言說，我如果不給他錢，他就把女兒殺了，然后再自殺!當我忍無可忍，準備向公安部門報案時，他竟劫持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女兒是我的心頭肉，一想到她被自己那個混蛋父親劫走了，一直下落不明，我就心如刀絞。朋友們再三勸我放寬心，王川畢竟是孩子的父親，俗話說虎毒還不食子，難道他連虎狼都不如?很僥幸，半個月后，女兒因為出水痘，急需住院，王川當時身無分文，只好再次打電話來求我。

我當天就買飛機票回合肥，一出機場我就打110報警，隨后請趕來的警察和我一起，趕到與王川約定的見面地點。女兒一見到我，一頭撲過來。因為有警察在場，王川只好灰溜溜地走了。這時，女兒正發著高燒，渾身長滿了痘瘢，往外流膿水，頭發像是一年沒梳，小臉臟得仿佛一輩子也沒洗過，那副小模樣，跟小叫花子沒什么兩樣。

1999年，我把女兒帶到了上海。這年她已經7歲了，正好到了上小學的年齡，我花了4萬多元，給她找了一所私立小學讀書。女兒在我身邊過得很愉快，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向我表達歡心。她天天跟在我的屁股后頭，用她甜甜的聲音說：“我的媽媽是最愛我的!”

一番悲歡離合后，我也把許多事情看得很淡了，惟有對文學的那份愛戀，始終耿耿于懷。現在我也終于有了相對完整的時間，可以進行真正的創作。記得17歲那年，我剛發表第一篇小散文時，就想到將來一定要寫大書。2000年夏天，我為躲避大上海的喧鬧，跑到蘇州郊區一個農民家的小屋里，歷時1年完成了一部長達50集的電視劇初稿。現在我已經跟上海永樂影視公司簽訂了合同，只等我把劇本修改完，立即投入拍攝，我給它起名《百年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