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廢墟中還原國寶

一位文物造假販子，誠懇地對賈文忠說：“你是我師傅，謝謝你讓我發了大財。”但是賈文忠只能把時間“泡”在寫書上

得以千古流傳的關鍵一環

這是一件剛剛出土的青銅器，從發掘地點和銹跡下隱藏的紋路可以看出，它絕非常物。但深埋于地下千百年的腐蝕，已使它在重新面世時成了一堆碎片。

這堆碎片被發掘者送到賈文忠手里，半個月后，它就恢復了本來面目：一件珍貴的商代獸面紋臥虎立耳銅方鼎——國家一級文物，即俗話中的“國寶”。

實際上，中國“約90%以上的文物在出土時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損”，相當一部分還毀損得非常嚴重，在進入博物館以精美絕倫的面目示人之前，這些文物就像岌岌可危的病人發出“SOS”求救信號，在這種情況下，只有高超的修復方法才能使它們獲救，實際上這是文物得以千古流傳的關鍵一環。

賈文忠就是這樣一位大師。這位只有41歲的“老專家”，從事文物修復已經20多年，在文博界享有很高聲名。

賈文忠清楚地記得著手修復方鼎的那一幕：“很多時候，我修復文物都是在文物考古現場，條件簡陋，臨時的文物庫房就是工作室，外面有解放軍站崗，工作時幾乎和外界隔絕。但是，這一次我們是在江西省博物館工作，條件很好了。”

方鼎出土時毀損得相當嚴重，賈文忠給它動了“全套手術”：先用化學試劑除銹；然后用木頭做成“牽引架子”，一天“矯正”一點，給鼎“整形”；接著他用自己配制出的類似玻璃鋼高分子材料按照鼎的另一面復制出一個模子，挪到“空洞”處補上再做出顏色。經過這一套修理，15天后，一堆碎片變成了一件至少看上去完好無損的文物。

“當時，我請別人來看，問他哪兒修過，沒一個人看得出來。”賈文忠笑著說。

這件方鼎的還原非同小可，事實上這一批文物改寫了中國南方的歷史。考古界一直認為南方沒有商代的青銅器遺物遺址， 這批文物證明了在江西一帶也有商代青銅器歷史。

“因此，它的價值不可衡量。”據賈文忠估測，如果對這件文物投保，保價至少在千萬元以上。

截至目前，賈文忠“救死扶傷”過的文物，國寶級的大約有60件，每一件都價值連城；三級以上的珍寶上千件，普通文物則不計其數。在文博界，一位匠人只要修復過幾件國寶，就足以成為“名匠”。

生活在文物里

賈文忠的父親在文博界也赫赫有名：北京文物修復業鼻祖“古銅張”的第3代傳人，建國后第一代文物修復專家。

從記事起，賈文忠就和文物生活在一起。別人家的孩子玩耍時搭積木，賈家給孩子的玩具是父親復制文物的次品：小銅佛像、少條腿的小俑人、小銅馬。在這個特殊的家庭里，連花盆都是用父親燒壞了的文物復制品：原始社會的繩紋陶鬲、半坡彩陶盆等代替。

耳濡目染下，賈文忠很小就對文物發生了興趣，并快速入“道”。中國文博界一些各有所長的著名前輩先后教了他不少技藝。一開始，就是從補一面小圓鏡練起，直到最后練出一身“破鏡重圓”的絕活。賈文忠對鏡子補過的地方當時還知道，再放幾年，連自己都指不出了。

“我當初的修補就是為了幾年后把自己都蒙過去的那一刻。”這是一個匠人的得意。

高中畢業后，賈文忠即開始了與博古有關的工作。他做過復制匠人、文物導游、修復過孔廟、擔任國家重大考古出土文物的修復主持人。

在農業博物館，開始時他受命從文博單位和文物商店收集文物，10年時間里走遍了大半個中國。有趣的是，許多單位都是指著一堆文物殘品給他：“就堆在那兒，你們館愿意要就拿吧。”賈文忠就這樣收了很多“垃圾”，后來它們都一一變成了“毫發無傷”的文物。

提供的單位來人看了，又吃驚又后悔——我們的碎片怎么變成了這么一件寶貝？早知道就不給你了。

文物修復，在外人看來，是相當艱苦而枯燥的工作，但對賈文忠而言，卻充滿無盡“興趣、興奮與充實”。每天，他不是動手修復，就是琢磨修復的方法。修復文物不僅要用“十八般武藝”，還要懂得七十二行的門道。在修復國家重大考古發現——河南三門峽出土的西周虢國編鐘時，賈文忠確實用上了“旁門左道”。如何讓編鐘完全“復原”，演奏出2000年前的美妙音色呢？這牽涉到古代音樂發展史、金屬的力學關系、金石書畫等方面的知識，一個星期后，他完成了這項任務，這套編鐘后來成了中國現有的西周時期惟一一套完整的編鐘。

被文物販子當成恩師

曾經有一位文物造假販子，見到賈文忠很高興，誠懇地對他說：“你是我師傅，謝謝你讓我發了大財。”

賈文忠現在的夢想是：把他清冷寂寞的文物夢引入到喧囂繁華的商業世界。他說他也要創立品牌。

被造假販子當成恩師，對賈文忠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事情源于他寫的一本書——《文物的修復與復制》，書中把他及父輩在文物修復和復制方面的經驗全部寫了出來，發行以后，第一版4000本很快告罄。作為暢銷的“后果”之一就是：一些文物販子從這本書上“偷藝”成功。

“這結果絕不是我想看到的，可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賈文忠一臉苦笑，他面臨著一種無奈局面。讓他哭笑不得的是，全中國從事文物修復行業的人只有400余人，有文物修復高級職稱的只有8人。供職于中國農業博物館的賈文忠是其中一個。

在中國博古界，有一個類似武俠小說的情節——直到今天，手藝還是父子相傳、師徒相傳。因此，像其他傳統手工藝行業一樣，這一行的從業者也多是實踐水平高文化知識不足，做得出說不出，寶貴的手藝往往隨著老藝人的去世而從此失傳。也因為這種一脈單傳的特性，行里的人也有一條諱莫如深的規矩：沒有人會把自己的看家本領拿出來傳給外人。

賈文忠是個例外。“我老是擔心，這樣下去我的手藝會不會失傳？或者即使還在，也難以發展？”

從1995年開始，賈文忠自編教材自己主講，在海淀走讀大學開設文物保護修復專業，他希望以職業教育而不是師徒傳薪的方式將這門技藝傳給更多的人。但在他意料之中又讓他非常失望的是：報名學習的人少得可憐。

一個主要原因是，畢業生因為只有大專文憑，即使分到故宮和其他文博單位，也只能從解說員等與修復毫無關系的工作做起，在這種本就很寂寞的氛圍中，能堅持下來的年輕人寥寥無幾。而且整個文物修復業界的待遇都不高，當然除了那些把技藝用在造假販假的人。

雖然子承父業是這圈子的“傳統”，但兒子也表示不再從事這行業了。所以，對賈文忠來說，只有寫書。

賈文忠把自己的業余時間都“泡”在了寫書上，到目前為止他已經寫了好幾本“抖絕活”的書。遺憾的是，它們一樣給他帶來尷尬。

賈文忠現在的夢想是：把他清冷寂寞的文物夢引入到喧囂繁華的商業世界。他說他也要創立品牌，“比如，用自己的名字做一個品牌，每件作品都編上號，再附上我和作品的合影，承諾升值前景。”

“這些想法天天在我腦子里打轉，但離現實還有相當距離——我還有很多本職工作要做，此外，還是沒有資金。”說到這里，賈文忠的聲調低了下來，仿佛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表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