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只股票或金融工具都有其“特殊風險”,即可以通過金融資產的“最優組合”加以分攤的風險,而我在這里要強調的是中國金融的“市場風險”,即無法通過“最優組合”分攤的那部分風險。成熟資本市場的金融風險大約七成左右可以通過優化投資組合來分攤,其余三成是市場整體的風險,也可以叫做“社會風險”。在成熟資本市場中,投資者往往能夠通過持有15種不同風險方向的資產來把投資風險降低到30%以下??墒窃诋敶袊D型期社會的資本市場里,“社會風險”高達七成。投資者即便持有上百種不同風險方向的資產,依然無法把自己承擔的總風險降低到70%以下。
當代中國人生活在“高風險社會”里,當代中國人的行為,理性地、可預期地、傾向于是“短期”的??墒钱敹唐谛袨槁娱_來成為社會主流的行為模式時,整個社會的風險將遵循所謂的“馬太效應”而無可避免地迅速上升。整體風險超過某一默契的“度”以后,理性的投資者將不再信任市場里流通的任何重要“信息”,整個資本市場的活躍程度將大大下降。
近期中國社會面臨的重大且難以回避的挑戰之一,是通過下列途徑降低金融的市場風險:(1)增加政治與社會的穩定性以及宏觀經濟政策的可預期性;(2)改善資本市場的各類支撐體系——財務、審計、監管、法律、以及對預期行為的“共識”;(3)利益群體的多元化;(4)重要信息的流動性和可流動信息的完備性。以上諸途徑相互作用。
那么,同時(即整體性地、配套地)通過上列四條途徑降低金融的市場風險的途徑是否存在呢?從目前呈現出來的各種可能性來判斷,這一整體良性化的社會演變途徑是可能的,那就是被康德稱為“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的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用康德的語言表述:為緩解許多個體的不同自由意志之間的沖突,人們需要一種被稱為“市民社會”的社會秩序來規范每一自由意志。
為了適合當代中國社會的情況,我把“中國市民社會”定義為:獨立于在舊體制和新體制下迅速擴展的“政府”權力領域,獨立于主要由西方跨國公司營造的“企業”權力領域,和獨立于傳統悠久但正在瓦解的宗法社會的“家庭”權力領域的“第四度空間”。這或許平行于哈貝瑪斯論述過的,對西方市場經濟和公民參與意識的發展至關重要的“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在這樣的公共領域里,人們按照自愿原則、公益原則、非營利原則、和非政府原則,結成目標各異的“社團”和“媒體”,并基于哈貝瑪斯所討論的理想狀態下的“交往倫理”發表觀點各異的“公眾見解”。在各種“見解”的自由競爭中,人們能夠聽到比較客觀和完備的信息。同時,在公共領域里,人們也學習批判性思考和獨立綜合各方面見解的能力,從而能夠獲得“交往理性”(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
“中國市民社會”,如果能夠獲得發展,將從下列諸方面導致市場風險的下降:(1)獨立于政府、企業和家庭的公眾輿論和自由言論將導致審計、監管和法律等支撐體系的改善;(2)健全的交往理性將使得人們對可預期行為的共識更加穩定;(3)“第四度空間”的擴展將有效抑制來自政府官員、企業集團和家族勢力對資本市場的干預;(4)言論自由與負責任的言論將使“新聞”職業化,從而導致更廣泛、更客觀的事件披露和更有效的輿論監督;(5)社團,尤其是“中產階級”社團的存在與發展,將直接緩解社會上層與社會底層之間的劇烈沖突,從而導致社會整體風險的降低。
此外,“市民社會”還直接構成“法治市場”的社會基礎。很難設想任何“良法”體系能夠在社會上層與社會底層之間劇烈沖突的環境內,不淪為形式主義的“文牘”官僚體系,如果不是演化為更糟糕的“惡法”的話。
盡管中國市民社會有著上述的種種“整體改革”的優越性,它的培育與發展卻全然不是容易的事情。只要看看“社團”或“NGO”在中國的尷尬處境,就不難想像“中國市民社會”將遇到的種種困難。
正常社會的建構與運行,依托在五個層次上:(1)道德共識,(2)憲法結構,(3)政治體制與政府設置,(4)資源配置及其規則,(5)個人行為及其模式。當社會運行的某一層面發生了本質性的困難時,正常的社會結構要求我們把目光更向上移動,從上層結構中尋找解決困難的途徑。在這里,如果中國市民社會的建構遇到了本質性的困難,那么,解決這類困難的途徑應當隱含在憲法層次和道德共識層次中。只有認真對待我們的憲法權利和我們社會的道德共識,我們每一個公民的生命、自由、財產權利才有可能獲得最終的保障,并且在這些基本權利的基礎上,才有可能進一步發展上面所界定的中國市民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