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狗

木　馬

保羅是個典型的電腦工程師：頭有點禿，小肚子略微突出，臉色比較蒼白；他瘦高的妻子阿曼達是個會計。他們還沒有孩子。

保羅愛說笑話，阿曼達愛笑，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

可是這幾年電腦業總走下坡路，保羅終于丟掉了工作。他在家還是每天戴著護目鏡泡在電腦屏前，上午上網找工作，下午玩游戲，跟上班差不多，十分規律。他在網上有一個愛不釋手的工具：古狗（ＧＯＯＧＬＥ）。古狗是強有力的搜索引擎，打進關鍵字，十分之一秒就出來答案。保羅從中得到許多幫助，也得到許多樂趣。想知道某個人的電話號碼嗎？現在誰還打查號臺呀？查號臺的小姐總是半睡不醒，動不動就煩了。用古狗打進一些信息，電話號碼就出來了，其他許多材料也出來了。古狗萬歲！它把方便帶給使用者，把信息傳給這個世界。保羅手放在鍵盤上，頭轉向右方，向窗外望去。

對門鄰居家嶄新的箱型車停在外面。咦，一個樣子好像無家可歸者在車旁轉來轉去。他要干什么？最好告訴主人一聲。保羅不知道鄰居的名字，他打入對門的門牌號碼和街道名稱，一個網頁出現了，是鄰居家所在教堂的名錄，上面有這個地址和其他詳細的資料。

“怎么連社會保險號也填在上頭？這也需要告訴教會嗎？這家主人傻得可愛！”保羅說著就撥了鄰居的電話。

保羅觀察著鄰居家的動靜，他發現，那個人忽然離開了，顯然，是鈴聲驚動了他。但是，鄰居家里的確沒有人，那人過一會又回來了，還是在車子旁邊鬼鬼祟祟。保羅決定打鄰居的工作電話。

“哈羅，您是住在某某街某某號的先生嗎？我是您對門的鄰居。對不起，還不知道您的名字?，F在有一個可疑的人在您的箱型車旁邊，鬼鬼祟祟。對，您沒有把車放進車庫，可能您太太忘了……”

鄰居接了電話，說他公司離家近，立刻就趕回來。保羅出門看著那個人，直到主人回來把他趕走，把車開進車庫。主人在感激之余高興地說晚上請他吃飯。

阿曼達回來了，保羅照例從電腦前站起來跟她親吻。阿曼達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果汁。

“保羅，我說你別不高興。你早上、中午的餐具都沒有洗。你沒準備晚飯嗎？我們吃什么？”

“餐具明天再洗吧。今晚鄰居家請我們客，走吧。”

“請我們客？為什么？”阿曼達邊走邊說。

“因為你出色的丈夫呀?！北Ａ_摟著妻子出了門。

他們坐了鄰居家嶄新的箱型車去了一家意大利餐館，好好吃了一頓。自從保羅失業以后，他們好久沒有這樣享受過了。鄰居夫婦說了許多感謝的話，但是也問起保羅他是怎么知道他們的兩個電話號碼的。保羅滿不在乎地說：

“用古狗查呀。其實，連你家的手機號我也知道呢。”

對方夫婦交換了一下眼色，皺了皺眉。

“在你不認識我們、不知道我們姓名的情況下，就能查到我們的電話號碼。這么說，人豈不是沒有任何隱私了嗎？”

“現在就是這樣，電腦時代么。”保羅并不覺得這樣有任何不好，多方便呀。

經濟還是不好，保羅在家里，日子一天天過去。漸漸地，他對找工作已經不抱多少希望，每天主要是在網上搜尋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他們這個社區已經被他研究得很透。大部分家庭主人的姓名都能通過門牌號碼查出來。有了姓名，就可以繼續搜尋了。有的時候，打進地址卻查不到東西，保羅就認為這家是鄉下人，從沒上互聯網，只好另找線索。

因為許多州的法庭記錄已經上了網，保羅有時能看到一些比較重要的東西。比如隔壁大房子里的那一家吧，先生是會計，以前在加州工作的時候，犯過貪污罪，有法庭記錄，保羅看見了。

“別看房子那么漂亮，那里可能就有貪污來的錢！”保羅自己憤憤地說，從此對這家人就比較蔑視。在郵箱前碰面，以前都是有禮貌地打招呼，這以后就不怎么搭理人了。有一次在取郵件的路上遇到那人拿了許多郵件回來，保羅上前說：

“這么多信啊，加州寄錢來了吧？”

那人立刻站住了，問保羅什么意思。保羅說一聲對不起就過去了，讓他在那里發愣。

有一天，保羅又研究起對門鄰居來。他找到了那家女主人的名字，再用女主人的名字去搜索。忽然，他看到了女主人的離婚案卷，寫得十分詳細。保羅看得津津有味，幾乎花去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

晚上吃完飯，保羅就對阿曼達說：

“知道嗎？對門家的女主人是離過婚的?！?/p>

“這有什么稀奇？”

“你知道她為什么跟前夫離婚嗎？離婚案卷上寫得可詳細了。她前夫老是要求她做口交，她不肯……”

阿曼達說他實在太無聊，低級趣味。還說把這些不體面的東西都公布在網上實在有問題。

保羅卻很感興趣，上床后也想要妻子為他做那個事，被阿曼達堅決拒絕了。

保羅討了沒趣，睡了一覺第二天還是上網。上網現在是他惟一的興趣。

保羅忽然想到，何不把阿曼達的名字也打進去搜一搜呢，搜尋了這么多天就沒查過自己的老婆。

他看見許多熟悉的東西，阿曼達所在的會計事務所的網頁、阿曼達的校友名單，等等?？墒?，想不到阿曼達居然寫過一篇小說！是用第一人稱寫的。她迷上了一個男人，并且極力要把他從他老婆手里搶過來，就像電影《致命吸引力》（ＦＡＴＡＬ ＡＴＴＲＡＣＴＩＯＮ）里描繪的故事。她還為那個男人口交，就像萊溫斯基那樣。等阿曼達一回來，保羅就對她說：

“你對你過去的男朋友真不錯呀。”

“有什么不錯的，最后不是嫁給你了嗎？”

“你是嫁給我了，可是你給前任男友口交，卻從來沒有給我做過?！?/p>

“你胡說什么？我從來沒有給任何人做過那個事！”

“你自己到電腦屏上去看！”

阿曼達把頭湊過去，看了幾行就大喊起來：

“真是見鬼了，這是我過去的習作，怎么會在這里？我自己都把它忘了。保羅，你太無知，這是小說，這是虛構的，模仿電影《致命吸引力》寫的。那種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p>

保羅說：

“我看是發生過，寫得活龍活現的?！?/p>

阿曼達氣極了，說：

“好啊，你丟掉了工作，我沒有說過你什么，可是你整天在家就做這些無聊的事！你竟然古狗我！好，我也古狗古狗你?！?/p>

阿曼達把保羅的全名打進去，很快結果就出來了。保羅在旁邊冷眼看著，那些材料他都很熟悉。阿曼達不罷休，一頁一頁地往下點。

“看，這是什么？”阿曼達念起來：

“我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因為扒竊被拘留，希望大家接受我的教訓……”

保羅呆了，想不到將近二十年前的東西竟還在這里。他古狗過自己，但從來沒有往后走這么遠。阿曼達氣憤地說：

“你偷過東西，還坐過牢，結婚好幾年了，你卻沒有告訴過我！”

“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再說，拘留幾天，也不算坐牢，我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你?！?/p>

“沒有必要告訴我？可是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了。你為什么被解雇？可能你們老板也古狗你了，發現了你的劣跡！”

保羅的心一下涼了。他想起他被解雇時，實際上是很突然的。他剛從歐洲參加了一個會議回來，能參加這樣的會議說明老板的信任。他還剛受了培訓，可是一下子，不是其他水平比他差的同事，而是正蒸蒸日上的他被解雇了，而且，當時并不是大批減員的時候。保羅又想到，后來找工作相當不順利。有的公司說好了讓他去面試，可是忽然莫名其妙地臨時又取消了。保羅想著，心漸漸地慌起來，今后的前途，似乎相當渺茫。

“你聽見了沒有？”阿曼達大聲地說。

保羅茫然地抬起頭來，確實什么也沒有聽見。他喃喃地說：

“你說怎么樣才能把記錄去掉？否則今后就麻煩了，找工作也找不到。”

“啊哈，你根本沒有聽見我的話！我說，我要跟你離婚！你自己想法去把記錄去掉吧。去掉也沒有用，我已經記住了。明天，我們就去離婚?！?/p>

這一夜兩個人分開睡了，保羅拉出沙發床睡在客廳里。

保羅眼望天花板，憂慮重重，阿曼達一言不發，這個家庭陷入了危機。

第二天清早，他們被一陣劇烈的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原來是隔壁的鄰居。

“你們昨晚怎么沒有把狗收進去呀？它叫了一夜，弄得我們不能睡覺。你知道，我妻子有失眠癥……”

保羅趕快道歉，在他眼里，現在隔壁鄰居也跟他一樣，是古狗的受害者。

保羅給那兩個給他和阿曼達造成麻煩的網站發了Ｅ－ＭＡＩＬ，希望能夠刪除包含他們個人隱私的記錄，但不知能不能起作用。據說這種事有時要打官司才行。他又打電話給律師，約了一個時間去談。保羅也準備了豐盛的早餐?？墒?，阿曼達還是沒有動靜。

“喂，怎么還不起來？你不是要離婚嗎？我跟你去?！?/p>

阿曼達沒有睜眼睛，說：

“不離了。我想到離婚記錄要被公開就受不了。我們如果離婚，將來別人也能看我們的記錄?，F在人一點隱私都沒有了。本來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可是現在一切過去的東西都跑到眼前來了?！?/p>

保羅說：

“那最好，我已經約了律師，我們一起去設法把那兩條討厭的記錄刪除。我剛才用古狗查了，有成功刪除記錄的例子，不過可能要通過法律程序?！?/p>

他撲到床上給了阿曼達一個身心交融的長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