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鴻
(馬來亞大學)

楔子。
一天醒來,你忽然想起一個人,原來她已經死掉多年。如一座一度深沒了的島嶼,現在她又自你的記憶深處冉冉浮升……
一
八方烏云從遠處滾滾壓境,一天漸漸暗了下來。已經在目前的島嶼,像一具龐大無依的浮尸般浮沉,兩座乳狀的山峰正被一抹抹流云所削割。
她是今早被發現的。
整個船艙是入夢的恍惚狀態。日影稀薄,只是粗略地勾畫出艙內局部的結構,大部分的角落漸以黑暗居多。天花板上的鐵網內備置著數以百計的葵色救生衣,久未采用,蒙塵而顯得灰舊。橘色的救生圈數量也是有限,點綴品似的掛在左右兩壁,顏色灰土。惟獨那一排排陳年的坐椅因油漆剝落露出木質紋理,反而顯得干凈。
活動的椅背,一推,又往后靠。推動的方向似乎因渡輪的來往而定,來時,往后推;去時,又往后推。
你咚咚推玩著前一排空無一人的坐椅,前后,前后。椅背經年累月而奇異地松動,使你想到老骨頭。你想到你自己如同春江水暖鴨先知的老骨頭,風雨前必能預報消息,有時比起電視的氣象報告還準確十分。
(因母親年邁,女死者的哥哥將代辦妹妹的喪事,估計會火葬)
自父母前后離世,你鮮少再回來,他們仿佛要你放心無掛,最后那幾年,一直囑托你要火葬他們將骨灰撒入海底,一了百了。不怕沒有實行的地方,這里四面受海環抱,你大可以這樣做,卻沒有依從。你以三千元購置白云山歸真閣鴿籠大小的兩個位子把他們安頓了下來。之后,你聽收音機一聽到“問白云”,即會想到千里以外父母這個新居。你也曾懷疑自己孝順的安排,也許只不過不想引來親戚們的側目和詬病。想深一層又不是,兩年之后,你一意想把充滿回憶的屋子賣掉時,又何嘗把他們一干人等放在眼里?為了賣屋一事,你和妻子吵了半天以致反目,她堅持不賣,為了以后好當別墅,回來這里有個地方好歇腳,無須再花費。你難以想像無人日常打掃的老家會灰敗成什么樣子。妻子的堅持,你不愿意承認她重感情,這會顯得你自己寡情薄義。你只當她像個過分惜物的老婦人,拾荒的毛病又發作了。你有一屋子她平日收集的廢物(在她是寶貝)——過期不丟的雜志、大量購物的賬單、衣服的品牌卡、舊日的賀年片、紅包紙套——可以佐證并鞏固你的想法。屋子轉手后,銀行一大筆錢你久久不動絲毫,仿佛又為了證明自己賣屋不是圖謀金錢。妻子后來好像明白了你另有自己的心思,她不再提起一句。即使幾番陪同她回來會見保險客戶,你們也是無言尋找酒店下榻。大家都不提,你反而明白這是一件如何影響感情的事,來一次就記起一次,像有個紀念日似的。
你回來?
如今一年一次,幾時清明你就幾時單獨回來(在大都會,你們家對面“之”字形的高速公路之間,有一塊墓地,紛立的石碑儼同一片矮林。外植一團的小樹以遮掩內幕。所以你和妻住了半載以后才發覺這個神秘墓園的存在。常陸續見有許多車子違規停泊在大道旁邊,你知道自己又必須再回島一趟了),默哀似的隨身必備一把蝙蝠色的黑傘以抵抗島上依時而來的微雨臨頭。你就地采購他們生前愛吃的食物——幸福樓的點心(你又會想到祭之豐,不如養之薄)充當祭品,你自己從小起何嘗又不愛吃?搭一程約莫半小時(以前公路未改單程前只須二十分鐘)的公車,你遠赴山間人煙稀少處,靜對兩老,慢火輕燒黃泉之下足夠他們用上一整年的紙錢。當天你又趕一趟公車、一趟渡輪,又一趟長途巴士,回到大都會家里與大廳昏黃燈光下的妻子相會,天雖然已經完全墨黑,但是這一天還有幾個小時才會過去。妻在廚下溫一溫晚飯,你趁機看罷今天的早報(晚報在賣著),順便上樓悄悄走經兒子的房間,像你父母一度偷偷經過你的房間,問你燈光亮不亮。去日漸多的浮生中,你仿佛又多賺取了這一天,因而隱隱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你不曾在島上借宿一宵以度清明,也許你根本不愿意承認自己原來已經無親無故了。
那是多少年前,你和父母一起不懼日曬雨淋長途爬山,以掃你祖父母荊棘野草共生一團的老墓。那時他們正當壯年,你也未曾娶妻,何有現在兩個兒子如你那時候的年齡?
你幾時回來?
往返的車程進入市區環轉,你總是目睹這一座一七八六年即由英國人開辟的島嶼每在脫胎換骨之中,漸漸步向你所居住的大都會的后塵,以車輛和高樓作為繁榮的計算單位。你滿心一種失樂園的慨嘆,像你在課堂上一再教授的六朝神怪小說。你念“既出,親舊零落,邑屋改異,無相識?!蹦切W生雖然大半來自外地(也有你的同鄉),他們好像一個也不能會意其中的況味,只顧埋首完成各自的手抄本筆記。也許不是他們年輕,是你老了,放眼萬物,哪一樣你不感慨連連?居住大都會半生,時間比起身在家鄉,已經倍矣。初識新朋友,他們一聽聞你來自這一座世人美譽的海島(一度變成垃圾城,登上報紙頭條新聞),總要你充當導游。你無比驚訝于他們對你故鄉的熟悉,他們所例舉的旅游勝地,除了小學六年級畢業旅行跟全體同學去過一趟以外,你私下再不曾獨往這些意在賺取外匯的景點。你決意不去之余,也懷疑自己是種什么樣的心思。也許,你要證明自己土生土長,不是觀光的旅客。你不愿意投幣進每一個一視同仁的關卡,仿佛一如此,就落實了你自己跟一般黃毛金發或膚白眼細的旅客并無分別。與其說堅持島民的身份,不如說你堅持島民的特權,你的特權就是:不參觀這些地方,反而更能證明你的見慣不怪,你是這里的子民。不像你帶來的許多新知,他們總會興致勃勃在每一間廟宇名勝的內外擺出各種姿態拍照,你往往謝絕好意,不愿意自己就在他們的相片里頭出現。你自嘲是外景隊的頭頭,掌機的時候比較多。
時而在大都會,你的舌尖會記憶起這里的各式果食,那可以一層一層撕起來的菱形九層糕,一層橙黃,一層水紅,一層粉紅,像在你眼前展開的海面,像無數夾層的記憶。其實,你在鄰近的早市瞥見了不知多少回,你一次都不曾買回來。你最后一次吃九層糕是整三十年前的事了,哪一天(月尾吧)母親一如往常從菜市場買回來祭祖,事后你連同爐灰吃下肚子而無恙。在初上大學的幾個月,你一直不習慣這里的飲食,吃一半必擱下筷子,以致直瘦多磅,父母還以為你錢不夠用,他們趕緊多寄。過了一陣子,凡是招牌題有“檳城×××”,你再不上這樣掛羊頭賣狗肉的當,你明白不吃則已,一吃之下,你更有回鄉飽食的沖動。如今,魯迅的一段話你常引以自況,“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币隽诉@一段話,你也必須承認自己和魯迅一樣年近中年了。
九層糕,你以福建話說出。妻曾將它比喻為皮膚,那你豈不是一個殺手?你總喜歡一層一層撕起來,放在舌葉上,再咬碎之。你們對話間起了陣陣的笑聲,笑容里頭,多顆新添的假牙又進一步延續了這種笑意。
(女死者未婚,新近結交了一名年齡相近的男朋友.對方是一家藥店的東主。目前,他接受著警方的盤問)
妻能聽不能講福建方言,你也不懂她的潮州方言,雖然這兩種方言如此接近。你們終日口操華語。久之,你竟然不再和同鄉以方言對談。直到一天,突然間連你自己也吃驚于這種變化。只有回島,你和父母話家常之際,很自然而然,福建話才又脫嘴而出。你開始以一個第三者的身份聆聽自己的發音如何起了變奏。
你成了半個島外人。
二
安靜。
妻一聲命令,似怨似嗔。你停住手,全身靠向椅背。綠漆鐵面所發出的陰冷,如一只陌生的手掌,從過去的時空里突伸出來,透過衣裳托住了你的身背。妻斜倚下來,你感受到一種習慣承受的重量,從左肩隱隱開始。
(女死者月經來潮。警方相信兇手無從下手,才殺人滅口)
妻久用的X牌洗發水味,像成千上萬只螢火蟲被釋放出來,滿天星散的光般,一點香一點金色的靜光,悠悠飄浮,把空氣也染黃了。
妻子的洗發水慣常嬌立在浴室的水缸邊緣,貼著日益模糊的標價紙。瓶裝曲線玲瓏。多少次,你總由此而胡思亂想起來,手掌握起了自己挺拔的身體……“啊”一聲,終于由喉嚨間呼出,你嘗到猶如一支香檳在欣喜的背景中奮射出來的快感。高墻上的幾口窗引光入室,照見地上一團薏米色的精液,隨同污水朝浴室圓形封蓋的出口流走,輪轉一番,被地心吸力吞沒消失了。
看不見的空氣中,Ella又回來了。Between the devil and the deep blue sea……她唱,你細細哼起。
幾莖十多寸來長的細發脫離了妻發髻的束縛,凌然在你臉龐間曲動,游走于五官之上,委婉如蛇——黑色的蛇。癢刺刺的,你的身子竟存拂去的意思,頭一搖,她已經察覺而轉醒,當你是陌生人般半開麗眼。連她的眼睛也是夢,整個船艙夢境的一部分。
睡吧。
睡吧。
你注視她一眼。很放心地,她又蚌合雙眼,重投不分日夕的睡夢世界。時間朝兩旁的發鬢慢慢航了過去,船后一扇水紋慢慢化成眼角紋。
迎面一艘渡輪航來。習慣地,兩艘船互避而行,當距離最近那一刻,兩船的乘客互望過去,都是一些陌生的目光。
一船搭客老人和外勞居多,大家忍著一肚子的尿(碼頭廁所要付一次兩角),上了渡輪這時才紛紛集中在狹窄的廁所間內外。皮膚白里泛紅的旅客,總有一大袋行李遍布地板和座位。一些印尼外勞在蘇門答臘吹來的故鄉海風中打起瞌睡。
船繼續剪破近藍遠綠的海洋,細碎的浪聲,像一架巨型的絞紙機在操作,而不停絲絲發響……
那一通清晨的電話,你根本沒有想到一個久已遺忘的老同學會為你順便捎來一件惡訊。多少年來,你們各自忙于經營自己的事業而疏遠。事后,你再分析也不明白為什么他要告訴你:
依芳死了,她是今早被發現的。
接下來一連珠發的話,也許都在說明她的死因,你再也聽不仔細,好像他的聲音轉小了。
你回來?你幾時回來?
你大概說個時間,對方答應在碼頭接你,好到他家聚一聚。電話筒不知何時蓋落,久久,也不知多久,你在回思對方的話,或可以說,對方的話很自然地像一圈復一圈嚶嚶嗡嗡的蒼蠅在你頭部盤繞,如地球圍繞太陽運行,無數個圈,無數個日夜,無數次他說:依芳死了。
死了。兩個字,發音如一軀體分折為二。
你開門沿著洋灰梯級走下五樓,一地組屋投覆下來的陰影,你快步從這里頭走到光地里,經過星期日清冷的馬路,直達住宅區中心今天人潮格外擁擠的早市,付一元二角要了一份早報。臨場打開,你快速翻查,終于在地方新聞的頁下止目,豆腐大小一塊新聞,標題:
俏女郎臥尸玫瑰道
標題之下寥寥數行字,和你在電話聽到的大致相同,再找不到額外的細節。報道者幾乎是以一種嬉笑的態度處理這一宗謀殺案,又“俏女郎”,又“玫瑰道”,死得其所似的。天知道玫瑰道究竟何處,那是你一度下午前往等候她下課的一條林蔭大道。她就讀的中學當時還在,約莫十年前吧,一場原因不明的火災后半成廢墟,校方棄之,才另在別處建起新的校舍。這是你從大都會報章上所讀到的有關故鄉變動的消息之一。清明回島,乘搭公車你不止一次途經玫瑰道印度小販集中的街口,然而你始終不曾再下車走進街中心一次,只任對街咖哩香味隔窗遠送到你的鼻翼之下。
玫瑰大道街前街尾,你可以回憶的片段,其實多同沙石。被島民封為死亡虎口的街尾十字路口,你的同學某個早晨載妹妹上課,迎面一輛后載有十籠母雞的貨車把兄妹兩人撞翻,妹妹重傷,你的同學當場喪命。事情發生許久后,你在一次回來的車站上巧遇另一個老同學,他跟你說起,你才知道這件事登報也占篇幅不大,你根本不會留意到的車禍新聞(全國一天可能三四宗)。
她所就讀的××女中面朝跑馬場,你依稀記得自己的伯父在場內首次心臟病發被送入院開了先例,你因而不斷阻止父親前來跑馬場籌備你上大學的龐大的費用。父親經過一次以上——你等候女朋友下課的這一條古木參天的大道,你們始終不曾巧遇(你禮拜天沒去)。黃昏用餐的燈光下,你們似乎能就對方眉眼的變化來推斷彼此最近的概況。母親最初并不明白阻止你的戀愛,究其因,你一向成績名列前茅,她也不好說話。那時候星期一至星期五下午五點半前你必來玫瑰道,腳踏車停在一棵雙人合抱的樹干下,你記得它浮露的粗根似同八爪魚一樣伸展四方。你來的次數之多,最后連背后那一整排豪宅的各種洋狗都不再像最初般對你狂吠不休,偶爾還會對你搖首擺尾,一副舊友來訪的樣子。只是,只是你根本沒想到(或想不到):你會在等待一個多年以后在同樣一個地點遇害的女子??矗佬R幎D甓贪l,背個比她腰還粗兩倍的書包正朝你這兒無聲走來???,你躲在樹干之后任她在那校門口焦急地四望,以尋找你一貫會依時出現的身影。有點殘酷地,你從她楚楚動人的表情中獲得了某種奇異的滿足,你從未想到多年以后遇害那一個深夜,也許她的表情就是你當初所見的同一種,你從未想到的,還很多,很多。
天暗加深了樹蔭的顏色,當她母親驅車載她離開,印度校工已經進入校園各角巡視,之后回頭再鎖上了鐵柵。你必須隔天重新再來,等她再發現你一次,像多年以后,她困在車廂多個小時的尸體,最后天明時才被一個印度清道夫發現。你手中早報的其中一行螞蟻大小的字體這么寫著。
三
你和妻等著他來。
無數人為氣味(鹽水花生,香煙,汗臭)合圍在你們左右,如繩如蛇。就在轉眼間,你看到當地頭條新聞,宇體血紅色:
封喉殺手重現
你等了一會,沒等到對方來,先走了。仿佛為了逃避一些不能言喻的情感,你突下決心在這個時候不見他。我們走,你說。
妻對你剎時的決定一臉疑問。你好像沒有回答她的打算,即以大步走出了候車的亭子外,進入了鼠灰的天空底下。你似乎清楚她必會尾隨上來,所以只按一貫的腳步朝你走過不計其數的前方邁去,而她以悠閑散步的速度遠遠落在你的后頭而無懼。也許,她一樣清楚:當彼此一段距離后,你必然會停步回頭,等她慢慢放大身影趕上你左右為止(時而,她也會故意躲起來,任你焦急)。常常這樣一等之間,你竟然會想像,眼前的馬路似鋪了一地的紅地毯,妻還是因著了婚紗而步伐遲重的新娘。
同樣,妻這一次一樣沒問你突然回島的決定,雖然她了解你一向難得回去。你記得自己如此誠邀她:“趁這一連三天的假期,我們回一趟,去你要去的升旗山?!薄叭ツ阋サ摹?,你回島仿佛因為她的關系。
與妻十幾載,她對你的故鄉一如你的同事朋友般懷有去游之心,惟其因為你們關系親密,好像何時前往都不成問題,總以來日方長為理由,不覺間一拖竟然十多年了。旁人眼看不過,時而憤憤然替她說話,你總能搪塞以各種原因,終不曾與妻同往旅游冊子上所載的景點。大部分時間里,妻顯然贊同你的看法,你們登陸島上,多半穿梭于寬街窄巷,夾道的戰前老屋一派尋常百姓家,你就是在這種空氣中長大的,你說了又說。曾經一度,還因為愛慕島上一個以此民居小景為題材的畫家(你買不起他任何一幅真跡,除了印有他的圖畫的明信片),只好模仿他當街取景。兩三年前,一位舊同窗邀你前往他開創多年的電腦公司,你赫然發現自己學生時代的一幅手筆高掛在墻,題材不出街景,右角還大剌剌地連名帶姓鋼筆簽款。你不禁苦笑,連說大家白收藏一場了。朋友說,沒錢買畫,見這還不錯,所以才花錢裝裱。你聽后,第二次還是只能苦笑?,F在,你當著老屋之面向妻坦白,自己能畫的本領已經成為一件記憶中的史事,隨著時間,你漸漸無能于為將塌的老屋記錄一輪半廓。
彎個L字角,一家招牌題著“科幻康樂中心”的店屋,只有你清楚其前身是你學生時代經常光顧的世界書局。街半途那一片荒蕪的沙地,曾經,那里植滿了恣意開放的花木,午間,孩童的笑聲起落于秋千、滑梯、蹺蹺板的動蕩之間,像成群難以捕捉的彩蝶。再遠一點,你大概指出一塊柏油路,說你伯父心臟病首次發作后,次年又在這里翻車重傷……你嘮叨告訴妻一切,獨不曾告訴她目下你們所走的每一條路每一行小徑,你曾經跟另一個女孩這樣攜手走過;你更不會告訴妻,就在你們適才剛走過的那一片沙地上,你第一次牽起那個女孩柔細的手,像你現在牽她的手。
又一個彎,你和妻雙雙吃驚止步。
你們過去住宿的皇后酒店不知何時已經被夷為平地,外圍一圈的鋅板,似乎另有一項工程在進行中,現場滿地磚塊堆疊,幾丘起伏的沙土攤著。
妻的怨視中,你讀出:她又在心中重提賣屋的舊事。也許,只是你自己心虛才想她這樣想?以免掃興,你說:
“難得當游客,我們就住好一點?!?/p>
你終于默認自己以往為了節儉,而不惜讓妻同你冒險住宿娼妓、嫖客出入的小酒店,以致一次妻還被一名花生臉形、老鼠眼的嫖客所調戲。之后再換規模類似的酒店,午夜,間隔的橐橐敲門聲使你們起身不只一次。印象較深刻的一次,旋開門,一個比妻年輕的女子在對墻下媚立,走廊昏黃,她把穿短裙的雙腳叉成一個y字,一鞋的鞋尖高翹。你當著剛睜睡眼的妻的面前拒絕她,對方有意糾纏,為免讓妻誤會,你大聲怒喝,以致對方臨走前不忘臭罵一頓,說你無能,約你下次再見,她要親身試你一試,順便叫你別帶老婆來掩飾自己的無能。
帶著一肚子的怒氣重新上床,妻馬上翻身背對你,任你怎么解釋,她一概不作回應。
住進四星級的皇后酒店,熟眠終宵再不成問題。距離上次住宿,你必須承認已經一年有余。突然間,你仿佛置身遙遠多年以前老家油煙篷起的廚下,母親一手把執鍋鏟,一邊告訴你某個親戚去世,某個堂哥或堂姐又添個孩子,某某人已經搬離這一帶。久久不見,人事的變動看來總是顯著。
行李不多,你也不好要妻走得更遠,你們住進就近的香格里拉酒店,就隔一條街。是第一次,你變成無異于一般的游客在消費這一座島上的旅游設備。
浴后出來,妻還在床沿邊折疊你們接下來幾天將穿的衣服,你說:
“我下去走一走,吃些什么,我買回來給你?!?/p>
說完后有點悔意,連你自己也吃驚,原來你是不想和她一同出去。她似乎也察覺到了,回道:
“不用,我早睡。你走。我不關燈。”
你跟她笑一笑。大概你的笑容里不自覺地含有安慰的意思,她又勉強還你一笑。
當你慢慢拉近房門時,她已經變成獨坐床頭,背后的床單皺開去,如同一屏孔雀的尾巴,或一扇船尾的水紋。房門快要關上那一刻,你似乎感覺到她的眼睛望來了這個方向,仿佛缺少勇氣面對,你把房門完全關上。轉身,前面就是一條鋪著紅地毯的長廊。你完全剩下你自己一個人了。
穿街過巷,你幾乎忘路之遠近,走著,你的雙腳和潛意識合謀把你帶到了這個地方來。果然,她還是住在這里。
借著夜色以掩護自己,你停步在自己多年以前無數次暗立過的巷角,仰頭,對過一整排U字倒裝的米色窗口緊閉著,過去向你展笑的女孩,現在已經是一個躺在棺木內的中年女子。靈堂上的照片,她一截細長的天鵝項高傲十分,儼然是個揚眉女子。
你仍同往昔般舉步艱難,像一個從陰間遙返人世的鬼魂被門神拒于門外,只能遠觀,而進不得自家家門。這多么像你孩子愛看的僵尸影片其中一個鏡頭。深恐引起別人的猜疑,你沒有久留,走在七零八落得像老人家口齒的街前街后。你驚見艷紅如一截胭脂的圓形郵筒還在橋頭豎立。你孩子收藏香港郵票,其中一張就繪有類似的郵筒,這是兩地共同的英國殖民地遺物。
那時,又是許多年前,你隔好幾條街老遠踩腳踏車在暮色中前來投寄你費時三個小時寫成的三十多頁的一封情信,天知道為什么你那時有寫之不盡的話可說,一邊寫,你一邊止不住要疑心對方看罷后可能全都記不住,太啰嗦了。
你總是謹慎為之,收信者的稱呼,你斟酌再三,還是連名帶姓寫下:
To:王依芳
你沒有附加“小姐”二字,嫌它太老氣了。你沒有僅稱依芳,免得她母親疑心哪個與她如此親密。你之所以選擇她家附近的郵筒投寄,全因你相信近則速。即使有一天你目睹來此收信的郵車是朝往總郵政局那一條路開去,你以后還是執意要來這里。事實上,本嶼的信件從島上哪一個角落寄出,一般都要后天才能抵達。
通信密約,你們的關系還是藏不住,隔年她后退一班,與你們的感情進展相成對比。大概這樣,一天午睡,你隱隱聽到母親正和另一把同她年紀相近的陌生聲音談話,你起身放緩腳步走到樓梯口,探頭一看,你當然清楚對方是誰。與其說你一直坐在樓梯口不下來,不如說你后來是躲著不敢下來。你靜聽兩個母親公開談論著你們本來隱秘的關系。在你們缺席(她還在上課,你本來還打算兩個小時后去等她)的情況下,雙方代表擅自決定結束你們三年以來的感情。你不至于像當時文藝片的男主角般一沖而下申訴自己的觀感,只靜默地,你聽完有關的判決和結案陳詞。待對方跨出了你家約莫三寸高的門檻后,你才從暗地里的木梯口走下漸漸放亮的樓底。這之間,在大廳的母親聞聲抬頭仰視你的走動,進而大步轉入飯廳的樓梯盡頭處虎立等你下來。
“你都聽到了?”母親一臉怒氣。
“什么?”
“你要我由你父親向你轉告?”說罷,母親的臉龐萎縮成一顆酸梅般,她嗚咽起來。必須許多年后,你才能明白母親這一層奇異的轉變。她替你抵擋并善后這一件事,你未能感激,還裝傻欺負她。
事情密密層層如大蔥,還沒那么容易就剝盡。兩天后,你剛從學校回到家,父母親已經在大廳,還有你不熟悉的第三者和他們同坐,你的腳步聲引起他們的齊視。你父母以不甚靈光的馬來話告訴對方,你就是他們的兒子。
你還沒有反應過來怎么一回事,父親即以福建話向你問罪。生平第一次蒙冤,使你緊張而只能笨拙地以貧乏的語言極力否定自己可能那么做。你還記得你說那一件事不是你干的,很肯定不是你。止不住地,你提供大量的不在場證據——那一整天以至隔天早上,你一直和家人在一起用餐,做功課,足不出戶。你以眼神求助于父母為你作證。
沒有用,完全無效。你適才以福建話對一天的陳述,警方一句都聽不懂。當被要求以馬來文復述一遍時,你期期艾艾,說一句想半句,更添嫌疑。
又隔幾天,案件才撤銷。你至今仍不清楚(也沒問起)是誰替你強出頭或有意嫁禍給你,以噴漆在依芳家的外墻涂鴉,題字者顯然清楚你們剛被迫分手。
重新粉漆的外墻,你現在再也看不出往昔涂鴉的手記。道士手搖冰淇淋小販常用的銅鈴,咿呀一大堆你聽不懂的經文,旁立一座紙扎的豪宅,許多訪客在吃喝主人家備下的肉粥、汽水。你在這一切紅紅白白的熱鬧人生以外,像過去最后一次見面,你們之間才十多天不見,隔著一條馬路寬的距離,她眼低眉垂,時而又防備似的眼移一邊,你知道彼此再無別的可說,因為最重要的時刻都是各自挨過,再要說起,你們也無從表達那至深的難熬。
你們這一次跟上一次一樣只能對視無言,你和她黑白照。
四
回到雨夜的酒店,特別有一種身在異鄉的感覺。妻子已經側身熟睡,準備明天游走一番。蘑菇狀的床燈隱隱發光,從背后照到她半邊臉時,如水浮油,亮上加亮,像油臘的蘋果過水。兩個孩子后,妻的身體是吃一塊肉,長一塊肉。上了床,你和妻共埋被窩,再不覺得房里的陰寒。手伸旁邊一按,房子黑成洞穴,獨有忘了拉上的窗簾開成一個狹長的“〈”形,透露出窗外細雨無聲地下,玻璃沾滿了一臉的水珠。壁鐘滴篤滴篤,像無數省略號。閉上眼。暗中,你想像那每一響慢慢軟化成血,從依芳頸項的刀傷漫溢,向下蝸流。那一頁多年以前久已熟悉的傳記又回來了,如此,你記下:
他(達利)忽然“看見”兩個軟表,就把它們畫了下來。其中一只掛在一棵枯樹上,欲滴如流。另一只癱瘓在土臺邊緣,折成一個倒裝的“L”字。其實還有,第三只就套在一只死眠的鳥的頸項上。那一只閉目的鳥具有一彎卷翹的眼睫毛。
還有,你以雙眼目睹的經過
菜市場上。一個賣雞的婦人以極其熟練的手法提起一只褐色羽毛的母雞,往它頸項一抹,順而丟進四方塑膠籠子。哧哧撲翅幾下,血水四濺……
還有,還有,轉化成文字的經過
該名清道夫于清晨發現女死者時,在車座上的血已經凝固成豬肝色。根據法醫官推斷,女受害者的遇害時間大概是凌晨兩點至三點左右。頸項上致命的一抹刀傷,相信為利器所割,長達七公分,深達一寸。警方相信死者曾與兇手有過一番掙扎。
還有,血,時間,Dail,三位一體了。
緩緩地,你進入妻的身體,完成了假期歡樂的一部分,仿佛一艘渡輪在你看不見的情況下,又抵達島上潮濕的港口。事后,一如往常,妻子很快以手(戴有翡翠手環的左手)攀上你脂肪暗堆的腹部,如藤緊纏。突然一股寒流登上脊背,多年以前,你就給一個人這樣抱過。
(選自《春來第一燕》/ 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
·圖何文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