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牛肉

傅達仁

老來得子，愛之入骨。

年已七旬，兒僅十三，有天他跟媽咪到朋友家吃飯，晚上帶回一鍋牛肉。我已在家吃過，正在寫東西，兒子忽然用筷子在鍋里夾了一塊牛肉，杵到我的嘴邊。我一面運筆一面說ＮＯ，他卻一下就塞進我的口中，比我教他投籃還準。一股牛腱味直沖腦門，香嫩可口，令人回味。

我吃過王永慶的長庚牛排、“統一”腓利、彭園的紅燒牛肋、美國的丁骨、韓國的牛尾和籠蒸牛脊、香港的“白著”，還有大陸的“牛頭宴”等等等，都是世間珍品，但是，兒子夾給我的那塊牛肉，霎時間，壓倒了一切……

他就讀初一，一米七七和我差不多高了，且眉清目秀。朋友說他“比爸爸帥多了”的時候，我常對以：“歹竹出好筍。”

他天生好動、愛玩，丟三忘四“拉呼屁”，白字連篇，時常為了聯絡簿抄得爛而被我“海扁”一頓，打完之后又心痛如焚，真是“打在兒身，痛在父心”！

功課“中下”，但國、英文二科應算“小康”，數學則淪為“二級貧戶”。常鼓勵他能平均八十分以上，就算升等(up- grade)，可領獎金三千。真乃“一手棍子，一手蘿卜”，望子成龍，無所不用其極！

讓他學跆拳道，曾拿小學二年級冠軍，學到黑帶為止，踢腿過眉，尚可而已；教他籃球，投、運、切、傳基本動作，略知一二，如再長高，或有發展；請了吉他老師，雖喊手痛，仍在苦練，希望他能彈唱自如，成為能文能武的料子！

他心地善良，愛“大寶”（小狗）愛到“不行”，有次我說：“你再不用功，我放走大寶！”他立刻哭了，淚珠如串，害我鼻酸！

他寫一次毛筆，就弄得滿身一幅潑墨畫；洗一次澡，滿地像美軍轟炸過的伊拉克；看起電視、打起電腦六親不認，三請四請，不肯罷手。于是我請他記住：“做一件事毀三件事，敬酒不吃吃罰酒”，是人生最大的罩門！

媽咪也愛他入骨，他也深愛媽咪。有次媽咪掛急診，我這清晨六點半要起床上學的孩子，半夜三更硬叫我帶他去醫院，陪伴床側，直到天明，其孝心令人動容！

他常說：“這家里，我愛媽咪是第一！”

可是，自從十三年來他給我吃了這“一塊牛肉”之后，我覺得，誰是“第一”，殊難預料！

（選自臺灣《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