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還
古今中外,隔離都是最基本的防疫手段。
自十五世紀起,意大利就反復遭到黑死病的侵襲,在血淚經驗中,公衛單位逐漸成形,統一事權;以隔離防止疫情擴散,逐漸成為標準程序。不過,隔離導致的種種不便后果,往往使人抵制隔離令,何況當年對傳染病缺乏堅實的知識。最極端的例子就是,一六三〇年米蘭西北的一個小城,有位醫師因為宣布發現黑死病病例,遭到群眾的制裁——給打死了。
防疫單位即使確定了疫情,隔離策略也可能與大眾信仰沖突,無法有效執行,比如教會要舉行彌撒,信徒想要游行,都是聚集人氣、傳播病媒的機會。
中國歷代皆有大疫,東漢末年一場疫氣,“或合門而殪,或舉族而喪”,造就了醫圣張仲景,是著名的例子。四世紀中葉,東晉的朝臣根據舊制,家里只要超過三人感染流行病,本人即使無病,仍然百日不得入宮。可是當時多疾疫,百官多因家人染病而不入朝,所謂明君不能獨治,這才將法令松綁。到了十二世紀的南宋,根據朱翌的說法:江南病疫之家,往往至親皆絕跡,不敢問疾,恐相染也。藥餌飲食,無人主張,往往不得活。
看來中國古代的防疫準則,無論官方還是民間,都講究寧嚴毋縱。
不過,任何國家處理疫情,都不只是內政而已。在過去,歐洲防疫機構通常設在港口、海關。美國是個新興國家,直到南北戰爭之后才開始建立公衛體系,仍以港口檢疫醫院總監為主管公衛的最高首長。現在美國總統任命的The Surgeon General,官拜海軍中將(VA-DM),就源自這個傳統;印在香煙包裝盒上的警告字句,仍是以他的名義發出。
政府的防疫能力甚至還考驗著政府的國際地位。一九一〇年底,中國東北爆發鼠疫,已經在東北劃分勢力范圍的日本、俄國都想利用控制疫情的機會,接管東北。
日本在一八九二年成立傳染病研究所,由北里柴三郎(一八五二~一九三一)主持。先前他由日本政府派往德國科霍(Robert Koch)研究所,花了六年學習新興的細菌學,最后得到德國政府頒發給外國人的第一張教授證書。
一八九四年,香港爆發鼠疫,北里赴港調查,幾天內就從死者檢體培養出鼠疫桿菌。三年后,另一位日本人發現老鼠身上的跳蚤,體內帶有鼠疫桿菌。一八九八年,法國巴斯德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在印度孟買研究鼠疫,發現老鼠尸體也可檢出鼠疫桿菌,才覺悟跳蚤在疫情中扮演的角色。
一開始,東北的疫情真是來勢洶洶,因為中東鐵路從中俄邊境的滿州里向東南經哈爾濱通海參崴,南滿鐵路自哈爾濱通往沈陽、大連、旅順,沈陽還有鐵路直通北京。而東北十萬名勞工大多來自山東、直隸,正值回家過年的時刻,因此疫情擴散很快,滿州的地方官與傳統醫學根本無法應付。
好在英國女王陛下為中國培養了一位防疫專家——伍連德(一八七九~一九六〇)。他是馬來西亞華僑,得到女王陛下獎學金到劍橋大學留學(一八九六~一九〇二),學成后還到柏林科霍研究所、巴黎巴斯德研究所游過學。當時他正在天津北洋軍醫學堂訓練軍醫,于是清廷派他到滿州處理疫情。
一九一〇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伍連德動身出關,二十八日在哈爾濱市郊解剖一位女性日籍客棧老板的尸體,確定流行的是經由空氣傳染的肺鼠疫,便制定以隔離為原則的防疫措施,不計代價,以鐵腕執行,終于控制了疫情。
那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以防疫為目的的病理解剖。民國后,第一次制定人體解剖法令,允許醫學院領取無人認領的尸體,做解剖教學之用,也是源自那次經驗。
(選自2003年4月29日臺灣《聯合報》)
·責任編輯 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