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宏一
壯游萬里,應該心悠然,但我最近一次的萬里壯游,卻心茫然。
清代施鴻保讀杜甫的《壯游》詩,為題目下了這樣的注腳:“壯,猶壯觀之壯,即勝游意也。”我這里所說的“壯游”,算不算得上壯觀勝游,實在不敢說。但短短十三四天里,從八月十九日自臺北出發,途經香港,橫渡太平洋,先到美國的舊金山,再飛波士頓,然后越過大西洋,到英國倫敦,最后取道西伯利亞,于八月三十一日返抵香港。論路之遙,游之壯,正好是長風萬里,環球一周,又實在不能不說是壯游。按道理說,這次壯游應該可以使我多少體驗“一點浩然氣,‘萬里快哉風”的情味,但適得其反,我沿途的所見所感,每每使我心茫茫然。
出發前幾天,在臺北家里休養。準備養精蓄銳,以便應付長途旅行。除了偶爾到街頭巷尾逛逛之外,就是在家里看電視。看到的、聽到的,有很多與明年的選舉有關。這些年來,臺灣的民主進步了,社會開放了,顯得多姿多采,但不必諱言的,社會秩序日漸混亂了,家庭倫理日漸衰微了。在電視畫面上,不管是新聞的轉播,或選舉的辯論,看到的、聽到的,往往是群眾的激情、民主的濫用和媚俗的言論。我不知道西方的所謂民主,是不是應該這個樣子,但目前臺灣的若干社會現象,是令人憂心的。古人說,社會之隆污、風俗之振靡,系乎一二人心之所向。在上位者的言行,本來就應該非常謹慎,可是,目前在臺灣,大家齊聲高唱的是“愛拚才會贏”。像我這樣微弱的心聲,是沒有多少人理會的。怎么辦呢?
八月十九日晚上八點,搭國泰班機,從臺北出發,過境香港,直飛舊金山。因為累積的里數夠,香港國泰航空公司自動將我由經濟艙調至商務艙。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二十出頭住在舊金山的小留學生。有一對帶小孩的洋人夫婦,為了方便照顧小孩,想跟他調換座位,我看得出他是不樂意的。我因為對舊金山的周圍環境不熟悉,向他打聽從舊金山機場到史丹福大學應該怎樣搭車,我也看得出他是不樂意回答的。他當然有他的權利和自由,但使我一路上心茫茫然的是:年輕人應有的熱情,到哪里去了?從八月二十日到二十六日,我先后在史丹福大學和哈佛大學參加了兩個有關中國人文的學術研討會。主辦單位熱誠招待,開會時,連洋人學者都可以用流利的中文交換意見,令人記憶深刻。尤其是兩位主辦人,王靖宇教授的謙和殷勤,杜維明教授的周到認真,更令人有賓至如歸之感。但在史丹福的會場外,有人告訴我,他二三十年前,千方百計,千辛萬苦,來到美國打天下,到如今,除了生活環境比較寬敞舒適之外,他的心情是寂寞的,真有點悔不當初。在哈佛開會前,我請正在哈佛燕京學社訪問的梅家玲教授,陪我到十四年前我租居的百老匯道三七八號以及哈佛廣場附近走走的時候,我覺得我像“離巢燕子,歸來舊處”。愔愔坊陌人家,沒有什么變化,仿佛時間在這里是靜止的。可是,一切都沒有變化,到底好不好呢?
到英國倫敦,主要是去探望我的兒子。他正在倫敦附近的一所大學攻讀碩士。當他陪我到海德公園去參觀所謂民主廣場的時候,我看到演說者的慷慨陳辭,但也看到旁聽者的從容鼓掌,沒有激情,沒有喧嘩,在如茵綠草的映照下,簡直像個畫面。我茫然了。所謂民主、自由可以是這樣子的嗎?
遺老獨白
劉紹銘(美國)
近讀董橋《時代太新太冷了》,發覺在科技稱霸的時代,我們這類書生的確百無一用。他說對了:“我這一代人已經給電腦狂潮弄得更像古人了,視一切硬件軟件的操作如鬼魂幽靈,從什么自動轉賬到網上理財到流動電話理財,一概不敢叨光,生怕按錯兩下鍵盤就傾家蕩產,血本無歸。”
記得黎錦揚(C.Y.Lee)以舊金山唐人街為背景的英文小說The Flower Drum Song(《花鼓歌》)里面有些唐山父老,還是不相信銀行的。幸好花白白的銀子,早為紙幣取代,方便他們塞在褲頭或藏在床墊下。
董橋“怕”電腦科技跟“民智未開”的老華僑不信任銀行,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其實非常相稱。陌生的東西,都顯得冷、不可靠。
給電腦狂潮弄昏的董橋,感覺像“古人”。我呢,像“遺老”。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故,負隅頑抗于事無補,只好半推半就。
就拿學電腦來說吧。七十年代初我在美國教書,那時英文打字工具,還是打字機。IBM電動“走珠”機器,先進是夠先進的了,但價格昂貴,非升斗市民負擔得起。
我用的,還是手指運作那一種。
到了八十年代,學校決定“電腦化”,分期配給教職員每人一部機器。我打開厚厚的一本操作說明書一看,大熱天時,卻冒出一身冷汗。我看說明書的能力,只限于“圖解”。一涉及文字,就幼稚得左右不分。
既然十指無缺,字可以打下去。年紀又不小了,何必自暴其短,再一次跌跌撞撞地學走路?一念及此,也就釋然,拒絕了校方的好意,繼續我行我素,十指按鍵動乾坤。要存副本,用復寫紙。出了魯魚亥豕,用白液涂改。效率是低了點,但以古老抗時興,獨立蒼茫,這份豪情,非俗子胸襟能領略的。
誰料好景不常。一天,鍵上的幾個字母,磨損太多,打出來的OQ難辨、UV不分。
拿到店鋪去打聽是否可以修理。小妮子把玩了一下,笑著說她這輩子還沒見過這么怪趣的古董。接著她告訴我,修理是無從修理了,因為這牌子的打字機已全部停產,改做電腦。
這還有什么話說?要在英文刊物發表文章,不得不拿出鐵柱磨針的精神學電腦。幸好電腦十八般武藝,我只取一門,功夫能學到可以應付輸入文件,于愿已足。由此可見學習一門新技能,只要跟自己的生計有關,盡管并非心甘,最后還是可以上手的。
跟董橋一樣,我對“請按某字”電話轉賬這類服務一向深惡痛絕。電話錄音指示,鬼聲啾啾。除非銀行運作今后全以機器取代,否則寧愿柜臺前排隊恭候,也不會向錄音機低頭。
據聞在電腦上是可以看“書”的。這種事老子不干。看熒幕怎可以執卷吟哦?怎可以撫卷嘆息?哪里來的書香撲鼻?
古人“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今人看書看光碟,怪不得這個世界愈來愈烏煙瘴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