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山
一
十幾年來,在我國學界流傳著一句出自諾貝爾獎獲得者的話:“人類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回到25個世紀以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這句話據說是諾貝爾獎獲得者于1988年集會巴黎,在會議結束時發表“宣言”的一部分。因這句話沒有確切的出處,或沒有找到“原始的文本”,所以曾招致一些學者的懷疑和否定。近兩年,一位“傳統文化愛好者”,中國兵器工業第五設計院的高級工程師胡祖堯先生查證了這句話的出處,結果是確有此事,稍有出入的是,這句話并非會議“宣言”的一部分,而是“參會者經過四天的討論所得出的結論之一”。據查,這句話出自1988年1月24日澳大利亞《堪培拉時報》發自巴黎的一篇報道,題目即為《諾貝爾獎獲得者說要汲取孔子的智慧》。胡祖堯先生于2002年11月從訪澳的顧博士那里得到了這篇報道的復印件,使這句話“終于有了原始依據”。
這篇報道的第一句話是:“諾貝爾獎獲得者建議,人類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回到25個世紀以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指出“這是上周在巴黎召開的主題為‘面向21世紀的第一屆諾貝爾獎獲得者國際大會上,參會者經過四天的討論所得出的結論之一”。從報道所說“會議紀要是保密的”,可知會議并沒有發表“宣言”。會議所提出的“建議”或“結論”,當是歸納了參會者在會上的重要發言,“其中有一些諾貝爾獎獲得者起了很大的作用”。關于“要汲取孔子的智慧”,直接出自瑞典的漢內斯·阿爾文博士(Dr.Hannes Alfven,1970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他在其等離子物理學研究領域中的輝煌生涯將近結束時,得出了以上結論。報道又說:“阿爾文博士一直致力于空間研究,他的工作無意中成為‘星球大戰的序曲。他覺得,各國的國防部應當改名為‘大批殺傷平民部。”我們由此可以探討阿爾文博士所得出的以上“結論”,其思想背景和具體內涵是什么。
首先,我們知道,瑞典有著漢學研究的傳統,阿爾文博士在其物理學研究生涯中當讀過一些關于孔子思想的著作,他被“孔子的智慧”所感動,并且在其晚年因對人類的生存與發展的憂患意識而加深了對孔子思想的理解,從而得出了以上結論。其次,阿爾文博士是一位卓越的物理學家,他所憂患的是科學技術對人類的生存與發展所具有的負面作用,這種憂患意識與他本人的物理學研究有關,即他所一直致力的空間研究工作“無意中成為‘星球大戰的序曲”。所謂“無意中”正說明了科學技術被“盲目”應用的危險性,而其被用于“星球大戰”則正是阿爾文博士痛切感受到的科學技術給人類生存所帶來的現實危險。從他覺得“各國的國防部應當改名為‘大批殺傷平民部”看,他反對戰爭的立場十分鮮明。因此,他所說的“孔子的智慧”,當就是指人類能夠合理控制科學技術的應用,使人類能夠和平、和諧地生存與發展下去的智慧。
二
按照以上的解讀,我認為我們應當對孔子思想的現代意義加深理解,給予實事求是的評價。這里并沒有“借洋人之口以自重”的意識,也不應該有偏狹的“崇古”“復古”意識。阿爾文博士是西方的科學家,當他說人類必須“汲取孔子的智慧”時,這種智慧并不是科技的工具理性,而是人文的價值理性。
《論語·顏淵》篇載:“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簡言之,孔子的智慧便是“愛人”“知人”的智慧。孔子之“愛人”,即是“泛愛眾”(《論語·學而》),包括愛世界上所有的人,亦即“愛類”(《呂氏春秋·愛類》)。在孔子的思想中,有文化上的“夷夏之辨”,但“愛人”則是超越“夷夏之辨”的,此即孔子在回答樊遲另一處“問仁”時所說:“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論語·子路》)儒家文化的仁愛精神是本之以親親之情的孝悌,由此推擴出去,就是“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論語·顏淵》),就是“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這種仁愛精神是世界主義的,是主張維護世界和平、關愛人類社會的每一個成員以及人類居住的自然環境的。
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論語·里仁》)此“道”即是仁道,其“一以貫之”的為仁之方即是“忠恕”,亦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靈公》)。己(自己)與人(他人)的關系是人類社會最基本的關系,“忠恕”原則是人類社會處理人己關系的最基本的道德原則,所謂“道德金律”即指此也。“忠”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是使自己能夠生存與發展,同時使別人也能夠生存與發展的共生存、同發展的思想。孔子說:“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論語·季氏》)雖然人類社會的發展免不了競爭,但競爭應有一定的限度,如果只是一味的競爭,失去了“均無貧,和無寡”這樣一個均平和諧發展的尺度,那么人類社會必然是“危而傾”。
與“忠”比起來,“恕”也同樣重要,甚至可以說比“忠”更加重要。“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朱熹《論語集注》謂:“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推己”即是推己及人,但“推己及人”或“愛人如己”,并沒有把“恕”的意義完全表達出來。“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論語·公冶長》)“加”有強加的意思,因而“恕”包含著如何“推己”或如何“愛人”的意思,即:“推己及人”或“愛人如己”應該首先把他人看做和自己一樣的有獨立意志、自由選擇的個人,不要將自己的意志和作為強加于人。孔子認為這不是容易做到的,所以說子貢“非爾所及也”。但孔子說其難正意味著這一點之重要,故云“恕”之一言,“可以終身行之”。孔子重視“恕”,也就是崇尚“匹夫不可奪志”(《論語·子罕》),這是“愛人”首先應該做到的一點。有了這一點,才能有君子的“和而不同”,才能免于小人的“同而不和”(《論語·子路》)。在當今世界,要想做到“和無寡”,也應首先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不應使用“雙重標準”,以“愛人”之名,行強加于人之實。
孔子生當禮崩樂壞、道德失范、戰爭頻仍的春秋末期,在他的仁學思想中有著一種深深的憂患意識。他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孔子所憂患的也就是他的仁學所要致力解決的問題,他主張:“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同上)因此,孔子的智慧不是認知、思辨的純粹理性,而是崇尚道德的實踐理性。《論語·雍也》篇載:“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先進》篇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可見,孔子所謂“知”,亦是就人生、社會的道德原則和行為規范而言,他對鬼神之說只取一種存而不論的態度。因此,孔子的智慧不是出世的宗教信仰,而是一種道德的人文主義精神。
相傳孔子作《易傳》,或者說是孔門弟子根據孔子的思想而作了《易傳》。其《系辭下傳》云:“《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易傳》作者從自己的憂患中體會出《易經》作者的憂患,這樣一種憂患意識在中國哲學和文化的發展中是一脈相承的。《系辭下傳》又云:“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這句話很集中地表達了儒家思想的價值取向,即其以“崇德”亦即“仁者愛人”為最高的價值,“致知”(精義入神)與“致用”都要服從于這一內在的目的。中國哲學是起于人生之“憂患”,這與西方古希臘哲學起于對自然界之“驚異”有所不同,因此,它缺少了“為知識而知識”的純粹理性。這樣一種價值觀在中國歷史上也曾多少限制了科學技術的發展,加之君主專制的禍害,使中國文化在近代與西方文化相遇時處于“落后挨打”的境地。
三
西方文化自文藝復興以來,科學技術得到不斷加速度的發展,從而創造了極大的物質財富。但是,科學技術畢竟是一把“雙刃劍”,它可以為人類創造福祉,也可能使人類走向滅絕。當阿爾文博士痛切地感受到科學技術的負面作用正在危及人類自身的生存時,他所呼喚的正是孔子的智慧所體現的道德的人文主義精神。作為一個把畢生精力獻給科學事業的物理學家,阿爾文博士絕不是否認科學技術的價值,而是認為人類不能只有科技理性,科學技術的應用必須輔以人文價值理性的指導,服務于人文價值的內在目的。
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曾經把人類的知識劃分為純粹科學、技術(應用科學)和實踐智慧三種類型,其所謂“實踐智慧”在當時是指倫理學和政治學,相當于我們現在所說的人文科學。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實踐”概念總是與實現人類的“善”這一目的聯系在一起。他認為,“實踐智慧”即實踐的人文科學是“最高主宰的科學,最有權威的科學”,“它自身的目的含蘊著其他一切科學的目的”(《尼各馬可倫理學》)。當代的詮釋學大家伽達默爾認為,近代科學的應用,特別是近代的所謂“科學技術”的應用,從根本上說,起源于亞里士多德的“技術”概念。在當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和經濟的可行性已經變成越來越強大的社會力量,“20世紀是第一個以技術起決定作用的方式重新確立的時代,并且開始使技術知識從掌握自然力量擴轉為掌握社會生活”,“所有這一切都是我們文明成熟的標志,或者也可以說,是我們文明危機的標志”(《科學時代的理性》)。伽達默爾提出,要建立一種“以重新恢復實踐智慧或實踐理性為核心的人文科學模式”。在他看來,當我們面對當代科技和經驗的劇烈發展以及由此出現的諸種問題,我們惟有重新恢復亞里士多德所謂“實踐智慧”的主要權威,并利用實踐智慧來控制盲目的科技應用,使之不產生危害人類的后果,我們才能產生富有生命力的真正的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模式(參見洪漢鼎《詮釋學—它的歷史和當代發展》)。
伽達默爾與阿爾文有著不同的學術背景,但他們所面對的“人類文明”或“人類生存”的危機是相同的。我認為,伽達默爾所要恢復的亞里士多德所謂“實踐智慧”的權威,與阿爾文所要汲取的“孔子的智慧”,二者的實質意義是相通的,它們都是以人類的“善”或“德”為最終目的的智慧,因而都可稱作“道德的人文主義”。阿爾文博士雖然是物理學家,但他有瑞典的漢學研究背景,因而對孔子的思想多有了解。伽達默爾則是對西方哲學、西方文化作了深入、全面的反思之后,從亞里士多德那里找到了建立“實踐詮釋學”的方向。據我所知,伽達默爾沒有專門研究過東方文化,但他作為當代西方的哲學大家,對于東方文化也有所了解。他曾說:“科學概念是西方文化的特征,但如果我們把西方文化與偉大的高度發展的亞洲文化作比較,則它的厄運也許就在于這種科學概念之中。”(《真理與方法》第2卷)他在此所說的“科學”,當主要是指近代以來“更接近于技術”的對科學技術的應用,因這種應用如果沒有“實踐智慧”的權威,就可能帶來“厄運”,所以他看到了“亞洲文化”的長處。就此而言,我想,伽達默爾也會同意阿爾文所說:“人類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回到25個世紀以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而阿爾文也會同意伽達默爾所說:“如果有誰相信科學因其無可爭辯的權能而可以代替實踐理性和政治合理性,那么他就忽視了人類生活形式的引導力量,而惟有這種引導力量才能夠有意義并理智地利用科學和一切人類的能力,并能對這種利用負責。”(《真理與方法》第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