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符國
回春堂是魯西一家鄉村診所的招牌,其主人姓李,名三陽,字回春,是方圓幾十里以內頗有名氣的一位中醫,他自幼從父學診,精通醫道,在獨立支撐門面后,總結相傳秘方,研制出回春丹、傷濕回春膏,多年來不知治愈了多少疑難雜癥和骨傷風濕等疾。他醫德高尚,深得百姓敬重。據傳,縣上有一位書法家,妻子得了怪邪之病,體虛若絮,氣如游絲。南下上海,北上天津,鈔票花去數萬,終未能見好。多虧三陽先生,十副回春丹就使婦人健美如初,聲若鳴鳳。那書法家感恩不盡,以為華佗轉世,便尋來能工巧匠,制一塊大木匾額,黑漆鋪底,自己親握巨管,飽蘸紅漆,寫下“回春堂”三個隸體大字,蠶頭鳳尾,剛勁俊逸。從此,這匾額就成了三陽先生事業的標志,也在他心底種下生命的長生果。三陽先生每每看到這塊匾額,便會眼睛放光,通體舒泰。
三陽先生事業上如日中天,家庭卻是孤寂。他多年無妻,惟有一子相依為命。待兒子高中畢業,先生就打破了兒子讀醫大的宏愿。他跟兒子說,你讀的書遠遠比我多了,你的學問也足夠用了,陪我干幾年學徒,掌握這些個秘方,保你吃喝不愁。等你羽毛豐滿,這回春堂的牌匾,就交由你扛了。兒子知道父親的苦心,內心雖覺委屈,也只好從命了。
三陽先生本可以續娶新人,無奈青年時代一段風流韻事,使他陷得太深,以致終生難以自拔。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年代,公社文藝宣傳隊上,有一個擅唱旦角的女孩兒,學名荷珠,天生麗質,人如其名一樣清純俏麗。不想她忽然得了枯瘦病,經血說斷就斷了。求診到先生門下,望聞問切是少不了的。可在他把三根手指并攏,將指肚輕輕按在那少女手腕上時,卻忽然感到那少女的肌膚是那般的白凈細膩柔滑。再看那張小臉兒,面色雖說黃如涂蠟,五官卻是可人。眉如銀鉤,鼻似玉塑,兩片小嘴唇薄如線,隆成一個端正的篆寫的寶字頭。人雖瘦,兩個眼珠卻像水晶球般蕩著波光。先生就不免心旌搖蕩起來。那姑娘來了幾趟后,就雙雙墜人情網了。待姑娘病體康復,他們便定下了婚期。從此,當先生在家的時候,診所里就會時有清亮的甜歌,繞著濃綠的樹梢;若先生來了情致,攜著美人出游時,人們就會看到雙飛的蝴蝶。更讓先生快樂的,是這荷珠勤謹機靈,沒幾日就跟先生學會了貼膏藥,稱草藥,成了先生的助手。她對先生也是侍候得體貼人微,先生安樂椅上一落坐,會馬上有一杯清茶端上前。先生耳邊有她的蜜語,酒杯里晃著她的倩影,真是快活極了。
也許應了紅顏薄命那句古訓,荷珠生下兒子后,沒等滿月就撒手西去了。回春丹在愛妻身上失去了魔力,三陽先生認為這是天意。先生突然喪偶,心都碎成了粉末,決計只照顧幼子,不再從醫。可是,上門求診的病人能忍心推拒嗎?這樣,一面給人治病,再照看自己的嬰兒,那日子之艱難就可想而知了。
歲月如流,大浪淘沙。亡妻活在他心田里,兒子成長于關愛中,事業更加蒸蒸日上,先生那顆常人之心,漸漸進入了化境。
然而,一個意外的事件,卻把先生的精神之舟顛覆了。
一條規劃中的公路,正好占用著他亡妻的墓地。他選好了新的墳址,招呼了一班人去破土遷葬。他心懷傷痛,站在地坎上指揮人破墳,心里想著妻的尸骨,二十年后重見,該是如見其人的。棺木已成腐朽的殘片,他一邊禁不住以淚洗面,一邊不停地要人們小心著,再小心著,小心著呀!以免鏟碰了骨胳——那可是跟他的心連在一塊的啊!
尸骨出土了。讓人們驚駭的,是全部尸骨都聚在棺材殘片的一角,而不是像常見的那樣,散在整個朽棺的底部,成一個人形。就有一個年輕人,恍然大悟地驚道——她埋后又活過來了?
于是,大家就回頭齊把目光對準了土坎上的先生。先生面如死灰,目光也已散淡。兒子跪地喊了一聲爹,不料先生像風中的樹枝搖擺起來,眼一閉,癱倒在地上,牙關緊咬。有一股鮮血,從嘴角溢出來,潤濕了坎上的泥土。
先生大病了一場。先生謝絕了一切找他求醫的人。那些天里,他心無寧日,腦子里總晃動著死人的陰影。有男鬼,有女魂,也不乏嬰幼兒。在他的夢魘中,這些死鬼有時是生前活人,有時是一堆堆白骨。令其沮喪,給他驚懼。一個以救人疾患享譽四方的人,如今卻自視為殺人犯,那是一種何等難耐的煎熬呀!
待先生病體稍愈,他便離開病床,顫巍巍地走到那塊牌匾下,仰目而視。好久好久,兩行老淚奪眶而出。兒子趕忙過來扶住他,并且安慰他說,您老人家何苦呢?凡事向前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先生長長嘆口氣,說,這牌匾要想再掛下去,看來只靠祖宗基業是不夠了。你還是按你原先的打算,讀書去吧!如果人家不嫌棄,我也想到大醫院進修幾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