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踮起你的腳尖

2003-04-29 00:44:03宋曉杰
清明 2003年6期

宋曉杰

手機響了。小川的手機是在我的門外響起的。當時,我正膩膩歪歪地賴在床上胡思亂想,有用的沒用的天馬行空不著邊際。處于這種狀態已經很久了——這時間與小川分別的時間相等——可還是什么也沒想清楚。我正莫明地生氣惱火討厭自己,恨不得扇自己兩個嘴巴,就聽到小川的腳步聲,然后是他接電話的聲音。我熟悉他的腳步,熟悉他厚墩墩的大手扭動門鎖的聲音——當然,除了我,除了他,沒人能扭開這個門鎖。門鎖在扭最后一圈時,鑰匙要稍微往上提一下才好開。這個竅門只有我和小川知道——做什么事情不都得找好角度嘛。還是說那天吧。當我興奮地光著腳跑去開門時,小川恰好扭開了門鎖。他把手機夾在頭與肩之間,兩只手正配合著脫鞋。

我順手把門帶上,站在小川與門之間。他一直站著沒動,很認真地傾聽,我也不好亂動。這樣,我只能活動活動我的眼睛和耳朵。眼前是小川并不寬厚的背,微微有點駝,像剛背完一座小山,還沒有恢復彈性。在他把手機扣到另一只耳朵上的時候,彈性仍沒有恢復。

“哪個稅務局的,去幾個人?”

對話的另一方說什么我聽不清。因為這時小川已經坐到沙發上了,他正把一雙腳在地板上搓來搓去。

“不是才查完嗎?是不是又缺零花錢兒了。別理他們,就說經理不在家!”

這幫狗們!小川惡狠狠地合上手機,好像是手機惹了他。這回我看清楚了,小川的臉色很難看,眉心那個“川”字又出現了。我看勢頭不對,就趕緊躡手躡腳給他倒杯水。然后,悄悄地坐在他的身旁,不再言語。

這似乎早就成為習慣。在與小川交往的兩年多時間里,我霸道、乖張,但也學會了察言觀色。就是說,他高興的時候,我可以放肆一點兒;若是他眉頭蹙得緊,或者不愛出聲,那我只好與他一起“節哀”了。私下里,我曾經為自己的改變而悲傷,比為自己的“墮落”更悲傷,比為自己渺茫前途的無望更悲傷。但是,這種不由自主的情緒變化已不在我的控制之內。誰知道怎么回事。我想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罵自己,可還是沒用。我管不住自己。

小川脫了西服,斜靠在沙發上,即使是跟我說話,眼珠子也是直勾勾地看著別的地方。這種情形,在我與小川的交往中時常看到。我知道他又遇到了棘手事。

“唉,這幾天弄得焦頭爛額。剛從單位出來,小莊就打電話說區稅務局又去了。真是按倒葫蘆起來瓢,想歇一會兒都不行。在單位打了一下午的電話,累得夠受。吉林的客戶說咱的產品質量有問題。他們是今天上午開始投的料,沒到下午,雞廠的雞就有反應了,不是拉稀,就是打蔫兒。我也不能承認是咱產品的毛病呀,就幫他分析原因,總算讓他信服了。”小川干脆把頭仰向沙發扶手下邊,基本上是對著天花板說話。

還沒等我小心翼翼地靠攏,并勸解他,小川猛然從沙發上躥起來。由于迅疾,像是被彈起來的,嚇我一跳。

“不行,我得回單位一趟。小莊沒經驗,萬一出現啥問題就壞了。”

我有一肚子話要說,可是,誰給你機會抒情呢?小川以急行軍的速度披掛整齊,咣的一聲關上門。像門縫里的一縷風,旋一圈就不見了。屋子里是完整的寂靜。心里這個堵!小川連床邊都沒挨著,更別說正眼看我一下了。我不知道小川下次什么時候再來,明天,后天,一個星期,還是半個月?不僅我不知道,恐怕連他自己也不一定知道。我們都不歸自己管。這正是我的悲哀之處。我把那杯熱水潑向廳里的巴西木,把紙杯攥得嘎嘎響。當然,也有骨節的聲音。我養的花,想活它就活,想死它就死,我管不了那么多。但是,我確實愛它,像愛我自己;也確實恨它,像恨我自己。扭曲的紙杯從窗口飄下去,很緩慢,很緩慢,看不出有什么重量。

小川的公司坐落在城西郊一個廢棄的大院里。說是公司,無非是租用兩間辦公室,外帶一排生產廠房。如果你覺得這樣被稱為公司略感寒酸,那么你看看小川滿足的樣子就會知道,前幾年的公司比這還要簡單。走進他的辦公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貼在老板椅后面墻壁上的全國地圖。背依版圖,胸懷祖國。這氣魄也不算小吧。再看看晝夜點燈熬油的生產車間,還有停在門口的老式“桑塔納”,雖然舊點兒,也初具一個公司的規模了。

小川本來在一家工廠里顛倒黑白地過日子,沒年沒節地和機器捆在一起。惟一的樂事就是閑班時,和一個飼料廠的朋友到處亂竄,幫助他送貨、取貨、跑客戶。都是公家的事,朋友有時帶他出去見見“世面”,小川便在酒酣耳熱的時候奉承他幾句。人都有虛榮心,知道那是假話也愛聽。于是,朋友開始對小川吹牛、講誑話、講實話。小川是個有心人,他把那些門道暗暗記在心里。一來二去,小川就蠢蠢欲動了。買賣和人情一樣,薄得不如一張紙。當小川不再屁顛屁顛地跟在朋友的后面,而是理直氣壯地走出總控制室的大門時,他的朋友和他翻臉了,他的同事也瞪大了眼睛。真不知道哪場雨過后會長出狗尿苔啊。他們說。

小川辭職了!那是1995年。當時,企業正像接近十八的姑娘,越來越招人稀罕。工資、獎金不說,光每年的福利就數不勝數,從家里用的電器到孩子玩的玩具,沒有一樣不是白送到手。人們挺著胸打著飽嗝調侃著:就差發個媳婦了。而小川卻辭職了。瞧那三扁擔打不出個響屁的蔫樣兒,還來能耐了。我早就發現他有病,腦袋缺弦兒。走著瞧吧,到哭的時候連祖墳都找不著。人們上班下班又多了一份談資。

小川的老婆娟子在他們企業職工學校里教語文,對他的辭職可以說是沒態度。即使有,小川也不會受她的左右。所以,結婚這么多年,對小川的大事小事他老婆也懶得過問。不過聽小川說出實情后,他老婆還是吃了一驚。剛要發火,語氣忽又變得緩和:你看著辦吧,就當你被貶或者戍邊去了,反正我和兒子也不愁吃穿。

輾轉著搬了三四個辦公地點,最后才搬到了現在的西郊。那里比較僻靜。小川說,辦企業就是這樣,該回避的事就得回避,把肉埋在飯碗里吃就長不胖了嗎?另外,生產的廢氣和廢水也不至于影響到更多周圍的居民。現在的人,別的沒學會多少,可自我保護的意識強著呢。他們把市長熱線、315熱線什么的記得滾瓜爛熟,受一點屈兒都不干,動不動就直著脖子沖你嚷嚷上法院,好像法庭上坐著的都是他們老舅或者大侄兒。上次在市東郊租那間廠房時,還沒有現在的生產能力大呢,一到天黑就關門走人,還有好幾個老頭找來,說是要談判。他們要求小川限時限量生產,不然,不僅妨礙婦女生孩子,而且還妨礙母雞下蛋。刁民。小川沒理他們。豁牙漏齒的幾個老家伙能有多大膿水?沒想到窄河溝里差點翻了船。小川低估了他們。一天晚上,換一茬小的來。他們個個橫眉立目,光著頭露著胸,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們連一句開場白都沒有,呼啦啦闖進小川的辦公室,掂出彈簧刀,要廢了他。

每次提起那事,我都心有余悸,因為當時我正在公司里干文秘。小川說,咱這做買賣

的,黑道不行,白道不行,那只有夾起尾巴了。那時候,公司里算我一共才七個人,除了工人和業務員,辦公室里只有小川、我和會計小菲。小菲,唉,一想起她,我的肺都要氣炸了。咋說她好呢?那個小妖精。

小菲原來是小川他們家遠房的什么親戚,按理說是親三分向,不管咋說也不能做出那么缺德的事。可她竟然做出來了,你能把她咋的。大不了罵她不是人,但她哪里也不會缺塊肉,照樣活得有滋有味兒。這年頭,良心值幾個錢?如果小菲還有良心,我敢保證,連瘋狗都不一定吃。當時,是這么回事。辦企業,會計可是關鍵人選,成也會計,敗也會計。小川就是想到了這一點才讓小菲過來當會計的。先前小菲干得還挺認真,這本賬那本賬一點也不含糊,改變是后來的事兒。因為單位里人少,現金也是她一個人兼,單位里缺東少西,只要她說一聲,或者不直接說,小川就會伸手從衣兜里掏錢。小川大手大腳的,不一定記得那么細,即使記得,也并不在乎。現在想來,在錢上,小菲一定占了不少便宜,在別的方面是否也一樣,我就不好說了。反正,我踏進辦公室門檻的那一刻,她的臉就開始扭曲,當小川說讓我文秘兼現金的時候,她徹底繃不住了。經理,你是不信任我呀?這么多年我沒給你捅什么漏子吧?再說,沒有功勞沒有苦勞還有疲勞呢,是不是應該在曾小姐面前給我留點兒面子呀?小川說,小菲你想得太多了。現在咱們公司陸續走上正軌了,應該各負其責才對。再說,會計、現金一個人兼,這是會計法不允許的。嘖嘖嘖,還“公司”、“會計法”呢,像真格似的。小菲說。你這是怎么說話呢?小川瞪起了眼睛。小菲自覺沒面子,從鼻子里哼一聲,灰頭土臉地一摔門出去了。小川勸我別理她。我說,是,不理她,我是來給你打工的。小川僵硬的臉慢慢融化開來。我們共同把事情做好吧。不過,你們倆要處好關系,她是小孩脾氣,一轉眼就沒事了。小川說。

我是想處好關系,跟誰我都沒想處壞過。可是她不想好,我也沒辦法。熱臉貼個涼屁股,你能咋的。就像相聲說的,有再多的瓶蓋卻沒地方蓋,人家不配合,你有啥辦法。我在公司里干了一段時間,實在受不了那份罪。小川和我都低估了她。我被小菲折磨得骨頭不疼肉疼,只要一想起她,我就氣得渾身哆嗦。我覺得自己好像更年期提前了。小川見我那樣子,不僅不管小菲,還讓我回家。還有沒有公理?我找小川理論。小川說,這一年你的性格變多了,這是我的錯。你先回家,往后再說。公司里不能沒有會計,況且,小菲對公司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你給我一點時間。

我最看不起小川低頭耷拉腦袋那副熊樣兒,一咬牙、一跺腳,二話沒說我就走了。

我想小川會馬上來找我。可是一連幾天,他都沒來。男人都會演戲,說不定他們已經樂得翩翩起舞,歡慶共同的勝利了呢。畢竟人家是親戚嘛。

我所謂的家就是小川在城邊子為我租下的民房。剛回家那天,我在小屋子里轉了半天,也沒找到出氣的東西,一轉眼看到床頭柜上小川的照片,我惡狠狠地把相框摔在地上。沒有碎。重摔了一次,這次效果達到了。力氣也用盡了。我癱在床上放聲大哭。碎玻璃在水泥地面上閃著不同的光澤。

小川是幾天之后的傍晚來的。當時,我正搬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發傻,看西天濃艷的彩霞,看它們的熱情怎樣一分一分散去,掙扎著,掙扎著,最終被巨大的灰袍裹走。我嘆了一口氣,獨自傷感起來。傷感了一會兒,又無事可做,就開始觀看螞蟻。兩只大紅螞蟻正在吃力地搬運著昨天還是前天我吃過的瓜皮。小川推門進來。有好幾天,我在心里已經想好了見面之后怎樣激昂地斥責他,但是,一看到他,我就什么也說不出來了。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只是笑,并企圖把我從小板凳上拉起來。我反抗著,好像屁股和板凳一起都粘在地上了,直到把我拉倒。不愧是千金啊。我憋著不說話,卻實在憋不住笑。

小菲被我辭了。這下吃驚的輪到我。小川說,他早就想辭她,一直想找到合適的會計再讓她回家,可是,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只能提前行動了,雖然“反攻”的時間還沒到,但是,為了保全主力部隊的實力只能如此了。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的反應。我當做沒聽懂,心里卻樂開了花。

小川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把手上的煙狠兇地吸了一大口。小丫崽子,還想訛我!小川說,小菲讓我給她一萬塊錢,要不然,就把咱倆的事告訴娟子,把漏稅的事告訴稅務局。我說隨便你好了。跟我玩這套,瞎了你的眼。她看我不吃硬的,又換了一套軟的。大哥,你看我跟你干工作還干成冤家了,說實在的,這幾年你也挺照顧我的。其實你不辭我,我也想走了,你已經有得意的人選,再不走,就討人嫌了。再說,下個月我就要結婚了,我準備開個夫妻店。你最難的時候是我在幫你做事,我和你也算風雨同舟了吧?她這么一說,倒讓我心軟了。我當場給她五千塊錢,就算是喜錢吧,什么功啊過啊的,我啥也不說了。她樂顛顛地跑掉了,就差給我下跪了。唉,錢這東西,真不是個好東西。

我雖然心里不痛快,可也不好說什么。

“那賬咋辦?”

“咋辦?”小川手往外一指,“在車里呢。”

每次來這里,小川都要把車停在遠處路邊的一個超市前。雖然車子能一直開到我的門口。

“這下好啦,經理是我,公司是我,技術員是我,業務員是我,會計是我還是我。”小川在繚繞的煙塵間放聲高唱起來。我的心里有一絲酸楚。

嚴格意義上說,小川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細節我不想說,誰沒有個傷心往事呢?上職高時,有個同學追過我。他利用他老爸的勢力,一畢業就在區公安局謀上個副科長干,還準備把我安排到一個小派出所管戶籍。那可是美差,大多都是市領導的兒媳婦、局長的千金等人物的寶座。差一點我就同意了。可是有一天,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卻讓我對未來產生了懷疑,于是我提出分手。他軟硬兼施,下跪、臥軌、剁手指頭,啥招兒都使出來,反倒讓我反感。我頭也不回地走了。直到在人才市場遇到小川。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看到小川,不免心里一沉,我知道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了。我的預感通常都非常準確。

在遇到我之前,小川與別的女人也好過,或短,或長。她們中有賓館服務員、商場售貨員、尋呼臺小姐、化妝品推銷員、醫生等等。這都是小川親口對我說的,但我知道這絕對不是他女朋友的全部。我不想計較過去,因為過去他不認識我。小川很欣賞我這一點,所以我們能夠完全以局外人的身份談論她們的胸脯和大腿,即使是躺在被窩里。我喜歡小川的坦率,他的眼神和語言不僅不會躲藏,而且有一種特殊的神采和氣味。我想我第一次看到他,在紛亂的人群中,就是他的神采和氣味吸引了我。我像警犬一樣。

小川說:“好色是男人的通病,這病比感冒還普遍,它的傳染能力簡直就是感冒,只不過癥狀有輕有重,有人想忍有人不想忍。這跟你自己想得不想得病沒多大關系。誘導體就在每個人的體內。”小川神秘兮兮地講著他

的酸理論。

“得了吧,少為你們臭男人開脫吧。”

“開脫?就算男人離不開女人是沒出息,那么,女人能離開男人嗎?你能離開我嗎?”

“不是喝兩瓶墨水的老婆教你的吧?!”

“這些事哪能讓她知道,我還得顧及安定團結呢,攘外必先安內嘛。如果掌握好分寸,我覺得女人比男人好處。在這個問題上,再難解決的事情,孔方兄的面子誰都得給。況且,有的好人還不用搭錢呢,男人就不是那么回事啦。尤其是做買賣的,到處充滿陰謀、猜疑、詆毀、中傷,表面上粗粗拉拉的老爺們兒哥長弟短地叫著,恨不能馬上為你兩肋插刀。可是一轉身,就興許給你配副耗子藥。唉,做男人太累。實在熬不過,我就去做變性手術。”

小川的車還沒停穩,小莊就從辦公室里沖出來,像見了親爹似的。“經理,麻煩了,麻煩了。”小莊聲音顫抖著,像風兒吹過水面,能感受到波痕。眼圈里好像還閃著淚花。

“啥事呀,慌慌張張的。”

小川瞪她一眼,竟自走進辦公室。小莊尾隨進來。

“稅務局又來人了,他們說這不是常規的檢查,是有人舉報。”

“舉報?”

“對,是舉報。而且,稅務局那兒有我們公司好幾個月的銷售報表,他們要拿來對賬。”

“怎么可能呢?是詐咱們吧?!”

“聽那口氣不像。”

“你再把賬好好弄一弄。他們說什么時候來?”

“他們讓你給回個電話。這是號碼。”

還沒等小川在椅子上坐穩,業務員小顧又在門口晃來晃去,想進又不想進的樣子。

“小顧你有啥事?沒事別在這亂晃。”

小顧鼓起勇氣走進去,在嗓子眼兒嘰咕著:“南陽畜牧廠要退貨。”

小川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說知道了。

小川把電話撥到一半,又放棄。停了一會兒,他操起手機說:“李科長嗎?您好!我是通達畜牧藥劑有限公司路川,單位辦公室來電話說您找我,請問您有什么吩咐?”

電話里也提到舉報一事。他們竟是區稅務局稽查大隊的。

“我現在在外地。這樣吧,等我三四天回去后再約您,怎么樣?”

小川陷在老板椅里,腦子卻在飛快地旋轉。會是誰呢?熟人是肯定的了,而且蓄謀已久。他把公司里的人從辦公室的,到工人,到更夫,一個個懷疑,又一個個否定。我對他們不薄啊,工資是工資,加班是加班,趕上年節還發點食品什么的。國營企業又怎樣呢?雖然自己有時候遇事脾氣壞點兒,可也都是為了工作,就事論事,說完就拉倒,從不記仇。啥時候得罪的人呢?看來人家在暗處,我在明處,時刻有人算計我啊。小川下意識地摸摸腦袋,后背直冒冷風。

已是十月中旬,曾經色澤飽滿的田野忽然變得空空蕩蕩。田地里,還有雨水到來之前沒來得及運出去的稻垛,三五成群,相互依靠著支撐在一起,仿佛背靠著背,抵御著一場悲壯的戰事。小川心里滾過一股孤零零的疼觸。他把車速放慢,在外環路上轉過來轉過去。他不知道該去哪兒,該去找誰訴說。他想自己還不如稻子呢。雖然它們的命運是殊途同歸,可畢竟是結伴而去。自己呢?幾乎沒有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即便算有,也不過是酒肉朋友,有酒有肉的時候他們圍著你。盤子空了,誰還會來呢?那些錚錚誓言敵不過一杯殘酒。世事如此凄涼。想到這里,他不禁沉沉地嘆息。他把車停在路邊,放上音樂。

手機響了。是兒子打來的:“爸,你咋還沒來接我呀,學后班就剩我自己了。”

小川忽然想起還沒接兒子。他老婆病了,要不然,這類事情是不需要他操心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他老婆還是挺辛苦的,比平常女人要辛苦。病這么多天,他竟沒打過一個問候的電話。哪怕做做樣子也好。

小川把車開得飛快。兒子抱著風衣背著書包站在學后班的樓下,正焦急地東張西望。

他們去商場買了許多兒子愛吃的食品,又在家旁邊的小飯店里點了三個外賣的炒菜。

他老婆已經把飯菜做好了,正等他們呢。看他們買回那么多東西也沒埋怨。平時,他老婆的節約和小川的浪費總是較勁。可能人一有病啥都想開了,也可能是被兒子的興奮感染了,今天他老婆沒生氣,反而無力地靠在門框上一個勁兒地看著他們笑。兒子歡喜得像頭小馬,在屋子里撒歡地跑、叫,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遛幾圈后,昵在他媽媽的懷里,揚起小臉說:“媽媽,你再病幾天吧,這樣爸爸就可以天天早回來了。”往常,一連幾天爺倆說不上話的情況已成為家常便飯,小川偶爾按時回來倒成為盛宴。“這混蛋小子!”小川笑罵一句。小川每天早出晚歸,兒子起床的第一句話總是要問:“昨晚我爸回來了嗎?”他老婆生氣時也說:“你這爹當得也太容易啦,甩完籽就完活兒了,要不要你簡直沒啥大用。”小川驚詫于文質彬彬的老婆竟會說出那么粗俗的話,仔細想想心里也挺內疚。如果不是靠照片幫助回憶,小川基本上記不起兒子小時候的模樣了,那幾年正是他囫圇公司都囫圇不過來的時候。如果趕上心情好,小川會翻出過去的影集,懷舊一番,感慨一番,看兒子里里外外地跑,嘴里還不停地喃喃著,咋長這么大呢,咋長這么大呢。像個二傻子似的。

那天晚上,兒子照例沒有放過小川,照例纏著他要殺幾盤象棋,一不留神他就把兒子贏了。這下惹禍了。兒子放聲大哭。要是平常,小川會假意去哄他,然后,倆人嘻嘻哈哈滾做一團。兒子也不會真哭,炒作唄。可是那天,小川的心亂死了,他把棋盤一掀,痛罵兒子一頓。這下兒子假戲真做了,哭喊著找媽媽評理。他老婆不高興了:“這么大人還跟孩子一般見識,要是沒好氣就別回來,誰也不稀罕你,我們娘倆過得挺好。”

這句話激怒了小川。走就走。他摔門而去。

小川在樓下站了很久,他希望兒子或老婆下樓去找他,哪怕在樓上喊他一聲,他都會轉身上樓。可是沒有。他站在樓下有點發抖。

前面是音韻縹緲的咖啡廳。閃爍。變幻。很微弱的光。

小川在臨窗的一個位置坐下來,隨便要了一杯咖啡。所謂的咖啡廳不過是由私家的一樓改成的。座椅是俗氣的紅金絲絨;桌子象征性地支在那兒,稍微用力就會垮掉;杯子沒洗凈,有洗滌劑的味兒;咖啡不熱。他喜歡極端,要么極冷,要么極熱,不喜歡溫溫吞吞的。他做人也有一點這個味道。

正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小川媽打來電話,說明天要回老家去一趟,族里有一個什么親戚過七十大壽,讓小川幫助出趟車。

“哪有工夫,明天還有不少事呢。你打車去吧,我給你錢。”老家離他們居住的城市大約有三十里路吧。

“我是想……算了。”

他媽先掛了電話。小川明白他媽的意思,她是想回去在老街坊面前炫耀一下,大兒子開公司哩,誰能比得!沒想到讓小川給堵回去。這么一想,小川心里倒先不得勁兒了。再把電話打到家里時,是他爸接的,說他媽正在一旁抹眼淚呢,說兒子大了不由爺,一年到頭用一回車還挨頓呲兒。小川知道這也是他

爸的意見,他們倆人從來都是一個裝槍一個放。沒等他爸把話說完,小川就說,讓小平明天早上到我公司取車吧。小平是他小弟。小川把話說完,沒聽到他爸的回話,就把電話掛了。他心里堵得慌,多一句話也不想說。

你們別以為我非賴著小川不可,整天像塊粘糕一樣粘著他。其實我最討厭的就是那種人,沒骨頭似的,賤得不行。我知道你肯定從鼻子里長出粗氣兒了:你有啥資格說別人?既當婊子,又立牌坊!隨便你們怎么講吧,我渾身是嘴也講不清。要不是那次車禍來得不是時候,我肯定已經和小河、小山什么的人好上了,而不可能再是小川。古人不是講福禍相倚嘛,雖然這個詞不太恰當,但多少也能說明點問題。

還是我在小川公司的時候。有一天早晨,是夏天,小川說:“小曾,咱公司這欠款可是夠多的了,是不是適當地下去收一收啊。”說完沖我眨眨眼睛。

小菲正好在屋里,我即刻心領神會。

“是呀是呀,資金都周轉不開啦。今天經理有沒有時間,我想和小顧去附近的幾個農場看看。”

小川沖著門外喊小顧。其實小顧已經在他的車里了。

說天氣特別好,還不如說我們的心情特別好。我們也沒說謊,確實是去收欠款。

收欠款是件最頭疼的事。中午跑完幾家,欠款也沒收上多少,他們不是說秋后殺了豬賣了雞再給,就是哭喪著臉讓屋子里的東西隨便你拿。有啥呀?連炕席都是大窟窿小眼子的。兒女們洗洗干凈倒還順眼,領走了,也沒辦法兌換成錢幣。我們又生氣又無奈,就在往回走的時候出事了。當時,我正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小顧坐在司機的后座。小顧埋怨小川不該心眼兒太好,這年頭吃不開。我們正琢磨辦法,小川的手機響了。

小菲來電話急急忙忙地說,家里出事了——生產車間一個工人的手被粉碎機刮了。什么事都是一念之差。恰巧在一個轉彎處,小川把手機往包里一扔,一輛車就到我們眼前了——馬路中間的綠色隔離帶影響了視線。我驚得來不及叫,車子已經在路上畫起弧來。玻璃像禮花一樣飛濺,小顧當場就被甩到馬路牙子上。我呢,好像哪兒都疼,又說不出具體的位置。小川趴在方向盤上不動。老半天,小川才把車門打開。他看我臉上有血,趕忙快速地摸摸我的胳膊我的腿,又摸摸我的臉,手顫抖而生硬。沒事吧?沒事。你呢?極短的對話。語言像玻璃一樣支離破碎。我感到疼痛,并不是來自肉體。小川費了好大勁兒,才把我從主駕駛的位置上拉出去,因為右邊的車門已經打不開了。大口大口地嘔吐,什么也沒有吐出來,小川蹲在路邊嘔出了眼淚。

很簡陋的醫院。CT。透視。一直忙到晚上。我只是額頭被玻璃劃出個小口,手在抱著腦袋的過程中,被刮掉兩塊皮。小顧的頭被撞個雞蛋大的包。小川呢,不知道是哪兒難受,還是嚇著了,直勾勾地不說話。

清障車。劃線。丈量。修配廠。押金。開票。

晚上,我們就近住在修配廠旁邊的一家小旅店里。我去買來飯和水果,小川正在接電話。電話里小菲說是工人誤操作,只把大拇指指甲削去大半,已經處理完了。小川說些以后生產要注意點兒之類的話,又忽然想起好幾個月沒發勞保品了,讓小菲趕緊去買。

小川勉強吃了一塊西瓜。他不停地咳嗽,鼻涕一把淚一把。大概他的胸被方向盤擠著了。他在不停咳嗽的間隙里還沒忘了對我說,小曾啊,咱倆可算得上是患難夫妻啦。我眼眶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老爺們兒一旦柔情起來,還真讓人受不了。

晚上,小川時而被咳嗽,時而被惡夢驚醒。我偎在他的身邊為他驅趕前赴后繼的蒼蠅和蚊子,幾乎一整夜沒有合眼。看著他片刻的安寧,我又落了一次淚。我不知道這幾年的磨礪之后,我還會有那么多的淚。

第二天處理事故,分責任。小川打電話給本地有業務關系的廠家,希望能得到他們的幫忙,畢竟有熟人好辦事嘛。可是,找了幾家,不是說交警隊不管,就是支支吾吾。有一家干脆在電話旁邊小聲說:就說我不在。接電話的人就復述了一遍:領導不在。這幫鳥人。氣得小川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做買賣也做幾年了,不至于混到這個份上吧。在回家的長途客車上,我們倆都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倒是小顧幫我們解開了謎團。和我們車相撞的車主是當地的地霸,交警隊和保險公司都有他豢養的食客。你瞧那車牌號:00544,啥意思知道不?我搖頭說不知道。00544動動我試試!還有誰敢動他。真他媽柴火填灶坑——生氣帶窩火。據說那輛車是專門跑運輸的。他們家不僅養車,還養著一幫小青幫子,一色是十八歲以下,殺打不怕,吃生米的。有什么仇恨根本不動用公安、法院,月黑風高的夜晚就下手了,一條胳膊多少錢,一條腿多少錢,全都是明碼標價,一把一利索,從不欠賬,仗義著呢。青幫子們回到家,家里像祖宗似地供著,打酒,買肉。明天回家我買幾桿槍!小曾別胡說!小川連忙堵住我的嘴。這車上可能會有人家三大媽四大爺也說不定。

小川老婆要和他離婚了!

不是出車禍了嘛,因為當事人還有小顧,所以想隱瞞實情是不可能的。小川帶著他老婆,拎著幾袋蜂王漿、龜膏大補丸和水果罐頭什么的,到小顧家以示慰問。當然也來我家了。小川說他只想看看小顧就行了,是他老婆有全局觀念,說落一屯不能落一人,小曾一個人也夠不易的,應該去看看。弄得小川像被綁票似的沒辦法不來。我說小川,來也行,你應該提前跟我打個招呼。小川說打招呼?你的手機也不開,我又不是孫悟空有分身術。

天真熱。我穿著薄如蟬翼的睡裙在屋子里轉來轉去,他們就進來了。如果說,電視柜下面小川的那雙皮涼鞋打馬虎眼還可以過去,那么,床頭柜上小川的照片就沒辦法解釋了(那時候還沒被我摔壞)。雙胞胎?暗戀?小川要是明星就好說了。誰會傻到那么二百五?別忘了他老婆可是教語文的,與文字沾邊兒的人,對細枝末節是最有研究的。一雙犀利的眼睛連細小的沙粒兒都揉不進去,還能揉進去一個大活人?

我極迅速極做作地倒背著手,把照片塞進床頭柜的抽屜里,把小川的皮涼鞋用后腳跟朝電視柜底下踢了踢。我自己都能覺出那份尷尬,不知比我身上隱約露出“山峰”和“草地”還要尷尬多少倍。

小川打著圓場,說你娟子姐非要來看看你不可,不好意思讓你受驚了。

那天才真是讓我受驚了呢。我盡量說得冠冕堂皇。我口若懸河地說很多話,把奉獻呵責任呵,和報紙上的一些詞用上不少,像即興的演講,我都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小屋子里撞來撞去,跟那次在學校禮堂里比賽一樣。說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自己又沒趣又無聊,像個蹩腳的小丑。

這屋子太小了,太悶。這是他老婆惟一的一句話。她肯定還說過別的話,但我記住的只有這一句。

臨出門時,他老婆還細心地把小川沒有放平的衣領放平,并用那雙拿粉筆的手,像擦黑板一樣,把他的后背衣服撫撫平。

我心中燃起怒火!好像她摸了我的男

人。我沖著她的背影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而且極大聲地清著嗓,就差上去撓她了。我感到周身的血液都涌向指甲。

我沒撓著他老婆,他老婆卻把他撓了。第二天,我看見小川的臉上有兩條斷斷續續的紅條子。我太熟悉那種東西了。我動了動右手食指,用眼睛按它在小川臉上的印痕從上至下走了一遍。“戰爭”終于不可避免地爆發了。我以為小川肯定對我發火——燎原大火,并把我燒成灰燼。可是小川不僅沒生氣,好像比哪天情緒都好,咧著嘴一個勁兒地傻笑。昨晚我考慮的幾套方案都沒派上用場。沒押正考題的考試肯定沒有什么好果子。我心虛得不敢看他。

“你沒得神經病吧?別這么笑,我心里沒底。”

“你心里應該有底,我老婆要跟我離婚。”

“不會吧,鬧鬧而已。你咋想的?”

“怎么?你不同意嗎?”小川話語里夾著笑聲。

“烏拉!萬歲!幸福如此輕易,讓我承受不起。”我唱起了流行歌曲。

“我不會娶你的,但我要為你做一件事。”

小川笑著說,讓我激靈了一下感到莫名其妙!

婚肯定是沒離,這在我的預料之中。不過,小川說,這是幾年來他老婆鬧得最兇的一次,比過去任何一次都兇。小川憑三寸不爛之舌,怎么解釋也解釋不清。他老婆不僅動用了最高權力機關——通知他的家長,而且還趁著小川熟睡之際,要借他的手指頭用一用——在她事先寫好的離婚書上按個手印。讀書人就是認真。他老婆非要把手印印得真切點兒,否則小川不會醒。

這下小川有點害怕了。但他害怕的特點與別人截然不同。他堅信有理一定要聲高,沒理也要聲高,在氣勢上要占優勢再說。干什么你?有完沒完?多大個事兒,沒完沒了?你在外面都干過啥我問過嗎?小川這叫豬八戒倒打一耙,這叫惡人先告狀,這叫武當功夫后發制人反敗為勝。我干什么?我怎么了我?你今天做報告,明天加班,誰知道你都干了啥,誰知道咋回事?咋回事?烤地瓜的還得進貨買煤呢,晚回來咋的啦?那么多老師,憑啥就讓你當先進?你比別人多啥?你!你!你血口噴人!他老婆大哭。

這婚是非離不可了。小川是個服軟不服硬的家伙,你得想辦法是針給他放氣,是癢癢撓給他找樂。本來我對他的吸引力已經不大了,這我最清楚。他老婆這一鬧,他非要離婚不可。還當著他老婆的面說要跟我結婚。這反倒讓我心里不舒服。畢竟都是女人嘛。說句真心話,從情敵的角度看他老婆都是相當優秀的,更何況是從別的角度看呢。小川在我這住了幾宿,我怎么也感覺不到平時的踏實,眼前晃動的總是他老婆的淚眼,做事也沒興致。看看,我還沒變成毒蜘蛛吧。

結婚十年了,好肯定好不到哪去,但真要說分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雖然我沒結過婚,但是,“沒吃過肥豬肉,還沒看過肥豬走”嗎?我爸和我媽就是打著過了大半輩子,而且還將繼續打下半輩子。我爸那酸脾氣經常把我媽氣得要死要活,可是那次我爸出工受了傷,我媽的眼睛還不是哭成爛桃。何況是小川老婆?我發現,多數的愛情在進入婚姻之后就變成了親情。他是她的胳膊,她是他的腿。如此而已。

小川岳母會說話,老太太出面做小川的工作,歷數他的種種好處,讓小川很是過意不去。老太太反過來又做女兒的工作。上次媽半夜里犯病,要不是小川車開得急,你早就沒媽了。再說你弟弟又在小川那上班。孩子又這么大了,你再想找還能找個啥樣兒的。他能把錢拿家來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女人都是這個命。他老婆雖然覺得委屈,也不再出聲了。

為了緩和家庭氣氛,在老婆和孩子放暑假時,小川還帶他們去了趟北京。他們去北京那幾天,上班下班我都像丟了魂兒似的。我想方設法找些單位里可問可不問、著急不著急的事給他打電話。假公濟私唄。男人是最容易健忘的,何況有嬌妻愛子相伴,祖國大好河山作襯景。我必須時刻提醒他:在他和他老婆之間還有我。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覺得自己是那么可憐又可卑,猶如三明治中的夾層。我像發高燒的病人,一陣明白一陣糊涂,一會兒咬牙切齒地痛罵小川,一會兒又心平氣和地替他著想。我知道小川的心思根本不在旅游上,或大部分不在,他在盡一份義務,為夫,為父。這樣一想倒心疼起他來。但還是免不了分心。有一次我打過去電話,他們正在登八達嶺,吁吁的喘氣好像吹到我的臉上,我不知怎么就臉紅了,半天沒回過神來。還有一次他們正在頤和園劃船,一想到他們含情脈脈歡聲笑語的樣子,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好好玩吧。我冷冰冰地放下電話。我感到自己嚴重的感情錯位。其實,我不打電話也知道他們每天在做啥。小川除了每天晚上例行的“晚匯報”之外,還會借著買礦泉水、去洗手間的間隙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他們的行蹤。這小子還算有良心。

小川把電話號碼本翻爛,才找到一個有可能與區稽查大隊說上話的人。此人叫老金。

老金長得多難看我就不說了。如果我有繪畫天才,把他畫成青蛙的卡通形象,孩子們或許會喜歡。我說或許。但我還是怕青蛙們來找我算賬。就是那么個爛眼、闊嘴、禿頂的家伙,他的周圍卻總是聚集著里三層外三層的美女和準美女,三九天穿單衣也不會凍著——“貼身小棉襖”太多。老金手里有點兒小權,且有點兒小錢。小川找到老金時,他正隱沒在那些干女兒們的鶯聲燕語之中,他那不和諧的“蛙鳴”分外刺耳。小川剛要退下去,老金就“鼓噪”起來,示意小川進去講話。小川不尷不尬地坐了一會兒,還是起身先走了。

快到晚飯時間,老金的午飯才吃完,他讓小川到“沐泉”大廳里找他。小川去時,老金正亮著雪白的大肚皮,躺在休息廳里抽煙呢。這次身邊只剩下一位干女兒了。

“老弟,有事就說吧。”老金就是這么爽快。

小川看了一眼那女子。

老金一擺手,那女子扭著豐乳肥臀走了。

“小弟遇到一件麻煩事,請老哥幫忙。”小川坐到床邊低聲說。想那情景一定跟特務接頭沒啥兩樣。

老金就是老金,是個講究人。要不然美女都稀罕他呢。說他長得像青蛙有點兒貶人家了,說他長得像彌勒佛又有點兒褒過頭兒了,但他還真有點兒福相呢。

“包在我身上了!”老金叭叭地拍著白胸脯,讓小川激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那啥,老哥,你看都到飯時了,咱倆吃點兒飯去唄,平時老弟也請不到你。要不是老哥給我機會,今天也沒緣呢,請老哥吃飯的錢都要長毛了。”小川拍拍衣袋很肉麻地說。隨即,小川的臉上有些不自然,這不是他的強項。

那頓飯肯定“吃”得不錯。那天晚上小川就按捺不住興奮給我打電話,他說那天不好意思急急忙忙就跑了,連個嘴兒也沒親,等忙過這陣子就來看我。

這么粗俗!不是我沒文化給你帶壞的吧。雖然他沒過來,但我知道事情有了起色,還是真心地為他高興,心想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這么一想,心中的郁悶好像壓得過實的蜂窩煤,被爐鉤子透了個眼兒,火苗又

竄起來。看看,臉皮就是這么厚起來的。

想想小川也的確不易,從兩萬塊錢起家,這幾年摸爬滾打才溫柔個人樣兒。我就是喜歡他不知道愁、大大咧咧,還有點粗野的勁頭兒。那些破事,要是放在我身上,愁死幾回都夠了。先前開公司那會兒,小川啥也不懂,啥也不會,才念幾天書啊,化學元素符號都認不全。有一段時間,小川有些后悔了,但一想到回去倒班,受那些冷嘲熱諷,還不如受自己的苦受自己的累呢。他就像啃他最不愛吃的干饅頭,但別無其它食物一樣,啃那些蛋白呀微量元素呀什么的。勁是沒少費,但成效還是有的。去年市個體勞動者協會還給了他個先進當。從上育兒班開始,長這么大,他連個小紅花都沒得過,那天可是出盡了風頭。座談會上,一個市里領導讓他談幾句。老伙計也沒客氣,像模像樣地喝口茶,清清嗓說:也沒啥說的,反正我安排下崗工人15個,他們可都是各家的戶主啊,這么算來,頂算我為政府養了15家人。憑這點,政府也該表彰我是吧。我們的企業小是小了點兒,但小車不倒只管推。說完了,市領導帶頭給他鼓掌,小川還牛哄哄地點點頭。那天晚上,一連好幾次,他問我幾點鐘播本市新聞,我也不知道是啥意思。當見他端坐在電視里時,他笑哈哈地對我說,咋樣,像個經理樣兒吧。不過發言那段讓電視臺給剪掉了。他遺憾地翹著嘴說:美中不足!美中不足!

后來,工廠里曾說過他風涼話的師兄師弟們隔三差五地來蹭頓飯,或者打電話給他,路老板長路老板短地說些不值錢的話,目的是賴皮賴臉地把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往這兒推。小川說殺人不過頭點地,這說明他們服氣了。人不吃饅頭,爭的不就是這口氣嘛。小川也實在,推薦過來的人,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就退回去,他們反倒說小川有個經理樣兒,任人為賢,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這才是有大胸懷的人。結果來的走的都說他的好話。

小川愛和我嘮嗑,但都是過去時。他說只有過去的事才對我講,眼下正發生的事講了怕我跟他犯愁。說的也是。他每每講起幾年前的經歷,總惹得我唉聲嘆氣。是啊,誰都看到開個公司風光,其中的底里只有自己知道。這么多年沒錢沒技術沒人才,被偷過被騙過被打過被詐過被搶過。基本算得上曾經滄海了,可是,誰知道這些呢。他們只知道你從頭皮到腳后跟都是金的,急需錢時,最好你的門牙也變成金的,敲下來派上用場。那年,他弟弟小平結婚時,一開口就是借五萬塊,仗義得像找爹要。小川說公司租的廠房房租要到期了,另外還要還貸款,就給你一萬塊吧,你也不用還了。結果錢拿走了,人家嘴里還是不干不凈的,老大的不滿意。過年過節回家,他買的菜給的錢比別人多是正常的,多得越多越正常,而每年遞減就不正常了,老爹不抬眼老媽不吭聲。小舅子也常在麻將桌上打電話,讓姐夫火速送人民幣多少多少,否則就有被麻友綁票的危險。都是該他們的,而誰替他設身處地地想過呢。唉,真不想提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勞神。

我現在住的房子是車禍發生后買的。小川說早應該對我好一點兒,可是沒想出什么具體的辦法,倒是他老婆“慰問”我時說屋子又小又悶那句話提醒了他。

被小川辭退前,我就在鬧市口兌了一個攤床,賣些口紅、香水、圍巾、手套什么的,當時是雇人看著,休息的時候我才去。我想不管和小川好多久,畢竟不是“正規軍”,早晚都有被編余的那一天,所以,我得給自己留條后路。小川辭了我,我生幾天悶氣就想開了。自己太幼稚了,離了誰,這日子不是還得過嗎?男愁唱,女愁浪。我描眉打扮,云鬢飄香地去了鬧市口。有啥了不起,世上的男人還沒死絕吧。別說,我還有點兒經商的本事,年前干四個月,除去本錢,凈掙兩萬多塊。那些不起眼兒的小玩意竟能掙那么多錢,如果不是我自己親自干,別人說出花來我都不會信。錢掙下了,可是病也掙下了。鬧市口里沒暖氣,我的手腳凍得像水蘿卜似的。那天小川去我那兒,舉著我的手指頭看了半天,他說,敢情啥都能粗啊。掌嘴!我追得他滿屋子沒頭蒼蠅一般亂跑。

小川心疼地說:“別干了,我的女人可不能這么糟蹋。你應該坐在溫暖的房間里打麻將看電視吃飯作愛,總之鳥語花香的。”

“那是你的女人娟子,不是我。你心里怎么可能有我?”像死鴨子一樣嘴硬,這是我的缺點,我知道。

“對對對,應該給你買個房子,夏天我答應過你的。”“你沒對我說起過呀。”“我想給你個驚喜。”我知道小川的錢也不多,就把攤床兌了,小川又給我添了一點,買下泓湖小區現在的公寓房。62平米。我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就在我滿足地把東西在屋子里挪來挪去的時候,一春過去了。一夏過去了。當我正眼看看窗外的泓湖時,初秋的波光正蕩漾在湖面上,湖水邊一簇簇挺拔的蘆葦,正抽出淡紫色的花絮,像忍不住需要訴說的心事。它們被晚風吹送著斜斜的身姿,禁不住讓我想去擁抱。潔白的雁陣劃過湛藍的天空,撒下一串串花瓣一般的鳥鳴。

忽然地淚流,已經很久沒回家了。我只是想媽。想家就是想媽。爸沒什么讓我可想的,這不是我的錯,是他沒給我留下啥念想。他只喜歡弟不喜歡我。他說女孩都是賠錢貨。他情愿在弟闖禍之后,去給人家低三下四地賠小心說小話兒,也不喜歡我。那天,我們買了許多東西回去,爸比弟還高興。爸是實用主義者,他和小川對坐在炕上,捏著老白干,沒完沒了地說小曾命好,喝到興奮處就滿嘴跑火車,“要是我年輕二十歲……”說那些不咸不淡的話,就差稱兄道弟了。我爸就是那個德性。如果說把血液抽干可以脫離父女關系,我保證第一個伸出胳膊,眨一下眼都不是人。我只是可憐我媽,媽十九歲下鄉到我們村上,就急急忙忙地把我生在草垛里——這注定我一輩子只能落草為寇。你要是沒看過箱子底我媽梳長辮子的舞臺照,一定以為我在胡編紅色革命家史。

泓湖這邊是市區的邊緣,相對來說挺僻靜。小川大概覺得給我安頓好了,來的次數就比以前少了。倒是在平房時,我們相處的記憶比現在甜蜜。愛情和物質有沒有關系,可能誰也說不清楚。現在想來,說起愛情這個詞,我都覺得挺奢侈挺矯情挺生澀的,這個污染嚴重、急功近利的社會,還有幾張清爽的口能呼出它的純潔,有幾只溫熱的手能稱出它的重量。我想我不配,別人也不配,我覺得我比有些人還在意它一點點。我常常看到傍晚的湖邊,那一對風燭殘年的老者相扶相攜的身影,他們的蒼老與充滿詩意的湖景是那么不相配,他們甚至破壞掉了湖的一部分美,但我是那么地羨慕他們,尤其羨慕那個老婦人。每當我從窗前移開目光的時候,心里總是空落落的。有時候也會在心里罵自己,你不正生活在小川的愛情之中嘛,怎么還想著別人?我從沒承認過我們那叫愛情。愛情應該是真空的。我甚至對小川連一個愛字都沒有說過,當然他說過。他說的時候,我像過敏一樣起一身雞皮疙瘩。但是你要是問我,沒有愛,你為什么還和他在一起?這個,我也想

不明白,到現在也沒想明白。不過,我想,最終我會離開他的。現在我們之間是一種格局。對,一種格局。像蛹。形成,需要時間;打破,也需要時間。那時間什么時候到來,誰也不知道。

那也許是這輩子娟子打給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電話。因為我從沒有在電話里聽過她的聲音,因為她聲音的顫抖,所以,她報了三遍名字,我才回過神兒來。我的心提緊了!是不是她忽然覺得憋氣,要找我理論或者辱罵我?要不然我們之間這種關系她找我會有什么事呢?我知道,如果不是萬般無奈,娟子到死都不會撥我的電話。那會弄臟她的手。她細嫩的纖手只拿潔白的東西,像粉筆,即使錯誤是潔白的,她也要拿黑板擦來來回回地擦去,不留一絲痕跡。說不定她給我打完電話,要用十塊香皂洗二十遍手。但是現在,她可沒那份心思。

小川不見了!什么?我的心比剛才提得還緊。莫非是稽查大隊給……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半天沒聽到我的回聲,娟子把電話放了。我能想像得出她慌亂的樣子,清瘦的臉上一定寫滿憂愁,說不定還有淚痕,身后或許還磕磕絆絆地跟著尾巴似的她八歲的兒子。

我在屋子里亂轉,地板像塊烙鐵,使我的腳只能不停地挪動。不見了!已經三天沒回家了。沒有任何音訊。難道真的遇到什么不測?

關機。不緊不慢的聲音提示著確實聯絡不上小川。

公司里亂成一鍋粥。小莊說,經理確實好幾天沒露面了,也沒向任何人交待過。往常,他出差或者去辦事,怎么也能來個電話。即使有再棘手的事兒,也會在相應的時間給單位打個電話,問問有沒有什么急事要處理,一連幾天沒音訊,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公司里沒了主事的人,弄得一個個人心惶惶喪膽游魂似的。河北一個要賬的已經來兩天了,整天像個大爺似的在公司里等著,從早到晚,比上班都準時。小莊說我們沒騙你,我們也不知道經理去哪兒了,你沒看見我們也正在找嘛。他也不言語,斬釘截鐵的態度。那意思是說這年頭誰能信得過誰呀,我就不信他能一輩子不回來,大有“把牢底坐穿”的架勢。小莊說我們合作這么多年,跟朋友似的,啥時候賴過你的賬,只不過稍微晚幾天給,緩一緩。你回去過你的年吧,保證差不了。那人還是不說話,眼睛來來回回地在屋子里打量,好像在掂量哪件東西能夠搬走抵賬,而反反復復比較,仍然想不好拿哪個更劃算。技術監督局也來湊熱鬧,這些職能部門真是屬狗的,旮旯胡同全在他們靈敏的嗅覺之內。他們找到公司,貿然闖進生產車間。當時,小川他小舅子正帶著幾個工人在生產,機器轟隆隆響,趕任務忙,也沒注意有人進來。等他們走到機器旁邊時,他小舅子才發現。他們說生產的產品單包重量不夠,而且包裝物的字體、尺寸不合乎要求。他們要把生產的產品和所有備用的包裝物拉走銷毀,并說這是上邊要求的,年底前的突擊檢查。他小舅子正心急火燎地忙乎著,一看到他們那副牛逼樣兒就火冒三丈。銷毀你個頭!他二話沒說,朝走在最前邊背著手哼哼哈哈的家伙一頓“電炮”。那家伙頓時滿臉白粉,像上了妝的小丑。他萬萬沒想到會遭到如此禮遇,沒了尊嚴,像惡狼撲食一樣撲上去。你違反法律,還敢毆打執法干部,是不是活膩歪了。給他封了!給他封了!不由分說,車間里亂作一團。好在干活的工人力氣大,硬生生把他們掰開,才避免出人命。院子里聚了一大堆看熱鬧的人,連撿破爛的都把破爛車丟得老遠不管了。不用花錢買票,上哪去看這種熱鬧?

我哪有心思聽小莊嘮叨,必須想辦法盡快找到小川。我問小莊,誰能找上稽查大隊的人。小莊問我稽查大隊歸哪兒管。我一聽問也是白問,還沒有我知道的多呢。

我一個心眼就認為小川是被稽查大隊給抓起來了。沒準兒這會小川正躺在鐵窗之內的光板床上,瞪著天花板想轍呢。地上是到處亂竄的老鼠,床邊是大眼兒的玉米面窩窩頭,跟電視里一樣。這可怎么得了?我真想找娟子,和她一起抱頭痛哭。我想現在大概只有我和娟子最坐臥不安了。

我又打電話問小莊知不知道有個叫老金的人?他的電話知不知道?小莊吭哧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我正要不耐煩地生氣,小莊一聲驚叫說是不是長得挺難看的,大肚皮。別管是不是了,姓金就行。他是哪個單位的?好像是區農林局的。對對對,小川對我講過,我怎么忘了。我使出渾身解數,輾轉著打了十幾個電話,才聽到老金的聲音,我盡量把電話聽筒放得遠些,那種“蛙鳴”實在是讓我忍受不了。老金到底是領導,政策法規懂得不少。他說沒有足夠的證據,沒有定論,稽查大隊也不能隨便抓人,這是犯法的。不過也不好說。你是他啥人呀?下屬。不對吧?隨你怎么說吧。老金大哥麻煩您,側面給打聽一下稽查大隊,有沒有這個事,到時候小川會非常感謝您的。小川?我不需要他謝,我需要……你謝。行行行,我謝,我謝。操他奶奶的,我真想打他個星光燦爛,滿地找牙。過了大約半個小時,老金回電話說問過了,根本沒抓什么人。我松了一口氣。但這口氣松到一半,又覺得不對。也許他壓根就沒問,隨便敷衍我,送個空頭人情罷了。可是,就算我猜得正確,那又有什么辦法呢?我一直覺得小川是亂軍之中的關羽,即使有渾身的本領,也難免中箭。我早就有他要出事的預感。但我只能靜靜地等待,并承愛,我沒有任何辦法幫他,沒有一點營救他的能力。他周圍的任何人都沒有。

老金的話讓我將信將疑,但我想有一句話是對的,沒有足夠的證據是不能隨便亂抓人的。這么一想,我的心里反倒不那么緊張了,思路也岔向別的小道兒。或許,小川去干別的什么去了?我的腦子里忽然跳出一個很整齊的電話號碼。

十一

那天,小川和我嘮起了我弟的事,他說有個朋友開個小塑料廠,想給我弟在那兒弄個活兒干,條件是小川也要幫他安排一個人。就是對調一下,這樣對誰都不為難。那我弟掙的不還是你的錢嗎?掙就掙唄,別人掙得,我小舅子掙不得?小川勾了一下我的下巴頜,笑嘻嘻的。去把我的公文包拿來,我打個電話。

我從來沒有翻別人包的習慣,像小心眼兒的娘們,更不會主動去翻小川的包。但那天他讓我去取放在門廳鞋架上的包,我順手拉開拉鎖——我只是想學著殷勤點兒,替他做一件很簡單很簡單的事——我順手拉開拉鎖,見里面有一板藥片:男寶。安全套。一張“澀女人”的光盤。我從來不用安全套。還有一張紙條:徐笑微133xxx3333。很整齊的電話號碼。是這個嗎?

不是。小川瞥了一眼紙條,迅速地塞回包里,臉卻很不自然。他嘻嘻哈哈地打完電話,就把我弟的事搞定了。可是,我能感覺得出,他的嘻嘻哈哈里,有很大的夸張成分。

我們躺下,挨得很近,但彼此都感覺有了些距離。還沒進入程序,小川的手機就響了——每次這種情況小川都會關機,可是那天,他心思游移不定的,竟忘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川哥呀,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你送

給我的化妝品還沒用完呢。不是你又另有新歡了吧?!

噢噢噢,我正在開會。小川壓低嗓門兒,想快點打發了她。

下次打電話可別想不起來我是誰呀,多傷人家的心吶。一陣浪笑。

好好好。小川機器人似的。還沒等我開口,小川忙解釋說,前幾天,幾個哥們兒在一起吃飯,二黑子把女朋友帶了去。喝酒。侃大山。吹牛。那婊子說我是個爽快人,非要敬我一杯酒。我怕過啥,還能怕一杯酒?干。誰曾想那婊子上來就啃我一口。二黑子帶頭大笑,說這娘們兒就是敢愛敢恨,不過,小川你可不能來真格的,要不小心我砸碎你的狗頭,但是她相中的人還真不多呢。就那母夜叉似的,我能看上她?他們起哄,讓我給她買禮物。你也知道我是愛面子的人,逢場作戲唄。我仗著酒勁兒就掏出牡丹卡,指著飯店對面的商場說你隨便挑去吧,算我送給徐小姐的見面禮。要知道,二黑子也是一方人物,咱得罪不起。屁大工夫,那婊子回來了,抱回兩個大盒子,她說她不貪財,沒買裘皮,刷卡只刷了1200。臨走時自己抱走一個大盒子,另一個小的非塞到我車里,讓我送給相好的。我一看是化妝品,那天就給你拿來了。

像發水地震著火似的,我一骨碌從床上滾起來,沖向梳妝臺,以秋風掃落葉一般的氣勢,把一排膏膏水水忿然掃到地上。它們早就在那兒站煩了,歡快地在地板上跳躍。粉碎。流淌。有一塊半截的香水瓶還滾到洗手間的馬桶邊,扭了好幾下,才找準位置。

路川,你給我滾,現在就滾,這輩子別讓我再看見你!惡心!看到你我就想吐!

小川沒動。我又罵些更惡毒的話。他就“霍”地從床上跳起來。你鬧夠了沒有?你以為你是誰?

婊子,對,我也是婊子,我沒有任何資格說別人。這下你滿意了吧?

潑婦!小川奪門而出。這是我們最正經的一次吵架。

我找了一個鬧市的電話亭,拔了那組整齊的電話號碼,好半天才有回應。

喂,你干啥呢?剛洗完澡,正穿衣服呢。是鴛鴦浴吧?胡說,哪有你那么騷。喂,王紅呀,你……王紅?你找誰呀?打錯了!神經病!她罵罵咧咧地掛機。

我自編自演完這場戲,真恨不得撞死在電話亭那兒。竟無恥到這個地步。

我簡直要瘋掉了。除了沒完沒了地按按手機的重撥鍵,除了等待,我還能做什么呢?我又開始抽煙,一整天一整天坐在地毯上,看十塊錢三本的盜版碟。說是看,不如說是在聽。60平米的屋子是那么空曠,我需要聲音充斥其間。我害怕寂靜,寂靜比自殺更恐怖。指間淡青的煙灰讓我想起死亡!紅色的地毯上滿是一個又一個黑洞兒,深不可測。看一眼那黑洞兒,我的心就疼一下,看一個,疼一下。不知道黑暗什么時候降臨,也不知道光明什么時候來臨。偶爾,站在冰冷的陽臺上,看匆匆交錯的車輛和行人,臉頰上就會有更加的冰涼在流動。我總會想起一幅漫畫:賽馬的場面。一個賽手手持竹竿伏在馬背上。馬昂起頭蹬起四蹄。眼睛貪婪地盯著竹竿——那上面捆著并不鮮嫩的青草。物質。永遠的物質。為永遠也得不到的物質而疲于奔命。誰不是一樣呢?

十二

第七天晚上,就在我不吃不睡晨昏顛倒走火入魔不可救藥的時候,電話響了!一聽到小川的聲音,我的眼淚像開閘一般奔涌出來。你在哪兒?我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在火車站。半小時后到你那兒。

打開門的一霎那,我又一次淚如泉涌。我埋在他的懷里,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女孩,哭得一塌糊涂。他的羊毛衫被我打濕了一大片。

小川說他去了大連,去看看海,過去,一直想去,總是沒時間。我埋怨他應該和家里打個招呼,不知道有多少人替你擔心,就差報警登尋人啟事了。他說,才給家里打過電話了。人都是自己給自己上的圈套,其實缺了誰,地球都照樣轉。問題是現在我有一百個前進的理由,卻沒有任何一個摔耙子的道理。唉,剛剛又丟了一個大客戶,等于全年三分之一的利潤沒有了。我想了很多辦法,好的壞的都用過了,沒用。不說了,要不,你會瞧不起我的。無能。骯臟。卑鄙。離開我吧,你是個好女人,應該享福。會有人疼你的。

你不是在開我吧?我看到小川的眼角有晶瑩在閃動。

在任何事情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我感到很孤獨。小川是個不喜歡表達的人,忽然說出這么文縐縐的話,讓我覺出問題的嚴重。

無邊的茫然。是啊,男人的孤獨是任何外力也排解不掉的。其實真正的孤獨,人的孤獨都是一樣的。只能自消自滅。

我說起老金。小川輕輕地冷笑一聲,他說老金也沒幫上什么忙。這個滑頭。他說他和市稅務局的頭兒挺熟,但這種事是不好以上壓下的,容易讓下面反感,辦壞了,對事情的解決不利。而且,趕上年底稅務大檢查,風頭兒緊,咱也不能給人家找麻煩。這個老王八,他縮頭兒了。白給他浪費五千塊錢。

咋浪費的?

有一天老金去嫖娼,讓公安局給堵住了,半夜給我打電話讓我給他送錢。那時候不是想求他辦事嘛,我就給他送去了。

那稅務局的事咋辦?

該咋辦就咋辦唄。

那你能不能估計出是誰舉報的?

當然能。

誰?我看看是誰欠“電”了?

算了。

就這么算了?你也太面了吧。你不去我去。

唉,活得都不易。算了吧。我有五六年沒坐火車了,火車里的條件比以前好多了,但還是能看出人的高下來。你看我們對坐的四個人吧,有一個是農民,是來城里建筑工地打工的。說是每天十塊錢,管吃管住,他還滿足得夠嗆。他的衣著是標準的勞動人民的打扮,還散發著汗腺發達的味道。另一個是戴眼鏡的小伙兒,他辛辛苦苦給一個廠子出技術,卻沒得到轉讓費,這次他是來城里打官司的。還有一個是個小干部,先前架子繃得挺足,十足的小官僚,我們嘮嗑他也不參與,后來不自覺地也摻乎進來,跟我們訴起機關的苦處。官本位,官大半級壓死人,手蓋兒都撓劈叉了,還得向上撓。農民對我說,老兄你是個生意人吧,有老板的派頭兒。我說我臉上也沒寫字。他說那也能看出來。我說啥生意,就算是個個體戶吧。小本生意。然后他們三個給我一頓亂捧。我說這叫捧殺,悠著點勁兒。唉,我都要愁死了,他們還羨慕得夠嗆。同情弱者能讓人強大,我的自信又回來了。誰難誰知道。話是這么說,可我這么一琢磨,我還真比他們強點兒,他們其中的哪個活兒,我都干不來,難是難點兒,還是干我的買賣吧。這么一想啊,心倒敞亮多了。

小川躺在我的臂彎里睡著了,輕輕地打著鼾。他的頭抵在我的胸前。我看到他的發中偶爾有一絲閃亮,頭頂稀疏的發下隱約露出青色的頭皮,臉上的皮肉像被秤砣墜著似的向下使勁兒。我看著這個男人,忽然感覺陌生起來。我想起那次車禍。飛濺的玻璃。嘔吐。小旅店。蚊子。想起我們的一次次交往,不禁獨自掉起眼淚。人為什么要長心呢?

十三

年的氣氛越來越濃了,空氣中似有爆竹

的煙味兒。

小川隔三差五來給我送些吃的東西,就急急地走了。他說外面的天氣不錯,讓我出去走走。我嘴里答應著,卻遲遲沒有反應。偶爾去樓下的小賣點買些鹽和味精之類的東西,也不知道該穿多厚的衣服。瑟瑟地去,瑟瑟地回。我猜小川一定很忙,應酬。打點。硬著頭皮也得做。不然,明年的買賣就沒法兒做了。年前是他最忙的時候。我不想過問他關于公司里的一點事情,這并不代表我不關心。我記得有一句話說得好:有時候,關切是問;有時候,關切是不問。

聽小川的話,那天,我還真上街逛了一圈。走在熱鬧的街道上,陽光明亮亮的,那么刺眼,我感到半長外套下的皮膚都是酥酥癢癢的了,就像春天的土地,那份蘇醒是悄悄的,被推動的,可也是喧嘩的,不由自主的。我去了兩個地方,其實辦的是同一件事。我去商店給媽買了一件紅色的毛衣,像她十九歲劇照上那樣紅。然后,去郵局寄走了。我想像著媽又驚又喜的樣子,一定又背向門后的角落,在那皺紋和風霜掩飾不住俊美的臉上沒完沒了地擦來擦去,被抻長的衣袖肯定花里胡哨地濕了一片片,眼睛像被馬蜂蟄了一般。我知道我使媽難過,但一想起媽,我也難過。

我沒回鄉下,和小川吃一頓飯就算過年了。

小川的話越來越少,我的話也越來越少。記不得是誰先不愛講話的。但是,這已經并不重要。

我每天的生活除了想想小川,翻翻幾本爛書、過期的雜志,就是看窗外的湖面。

冰是一點點融化的。先是湖面上慢慢地潮潤,然后,湖的邊緣露出黑黑的濕的土,再后來,就是翹起的薄薄的冰層。偶爾還會看到有的冰層潤化成大大小小鏤空的模樣,像多情女子玲瓏的心事。湖面還是堅硬的,而它的內心,它的底部已經開始漸漸地消融誰也阻擋不了的消融。我由衷地羨慕那些湖邊的女人們。她們背著兜子,頭上包著花花綠綠的圍巾,一邊不停地踱著腳步以驅趕寒冷,一邊沒心沒肺地咧著嘴大笑。她們在等待輸出勞務,等待付出體力。我羨慕死她們了。拼命地干活,吃一頓飽飯,再在熱炕上烙一宿好覺。第二天,活力又會重新回到她們的體內。周而復始。簡單的生活,也是幸福的生活。我有用不完的時間漿養身體,可是我沒有病。但是,我仍然覺得乏累。我想,我不能再和小川這樣虛幻地操練下去了,我要追求自己真實的愛情和生活,哪怕仍從練攤開始,雖然艱苦,但那是自己的天地。

我在泓湖的公寓里住了11個月零25天,就快要到一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呀。

可我等不到一年了。我必須走。

早晨,天氣特別地好,我把屋子仔仔細細地收拾了一遍。把手機、房門鑰匙,還有給小川買的內衣,平平整整地放在床上,我就下樓了。沒有回頭。我知道,屋子里的任何一束光亮,都有可能挽留我;任何一束光亮,都會刺傷我的眼睛……

我沿著泓湖慢慢地走,隱約的冰裂聲由遠而近,越來越大,春天就要來了,掙脫冰封的湖水,會漾起明眸一樣的亮光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責任編輯紅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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