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煥新
讀了近兩年入圍的全國微型小說排行榜作品,反復揣摩,頗有所感,有時竟夜不能寐,記錄下當時的感受和思索,權作一種讀稿隨筆吧!
微型小說是一種特殊的創新藝術,如果模仿過多,陳詞俗套,趕時髦,追熱點,往往就會喪失它的藝術生命。而這創新中,特別強調的是“原創”,即首創、獨創,或叫前所未有、無中生有。不是那種把人家的東西拼拼湊湊,算作創造,也不是那種借人家一點由頭,“觸類旁通”,稍加發揮,略作騰挪,便算新作。就說寫狗吧,我們頓然會想起世界短篇小說大師契訶夫的《變色龍》由狗寫出人的“變色”。評選作品中有多人寫村長與狗的故事,如《誰毒死了村長的狗》、《殺狗》、《村長買狗》等,題材撞車,雷同化消解了藝術的吸引力,實際上也是損害了作品的藝術生命。可貴的是,有些拔尖的作品,讓評者眼睛一亮,賞心悅目,美不勝收。究其原因,皆因其有藝術的原創力,別開生面,新穎獨創。
獨特的發現是原創的主要內核。在科學界,發現是人類對自然規律現象外在性的首次感性認識,由此導致了發明與創造。在美學界,羅丹說,美是到處都有的,對于我們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羅丹藝術論》)作為文學作品的微型小說,則是指作者對生活的獨特發現,能把自己發現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奇特生活素材轉化為藝術。正如李笠翁在《閑情偶記》中所說:“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可見非奇不傳,新即奇之別名也。”作者如果沒有發現生活中的新奇故事,則其寫出來的東西也往往平淡無味,“傳”不下去。孫方友的《霸王別姬》,新穎獨特,又振聾發聵,劉殿學的《一桶水》、《寒冬臘月北風起》,許行的《律師》等,都是開掘到生活的深處,找到了其中閃光的金子,“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王蒙對微型小說有精辟的見解:它是一種機智,是對生活中某個瞬間的忽然抓住,抓住了就表現出來的本領。它也是一種機遇,踏破鐵鞋無覓處。這里一個“抓住”一個“尋覓”,都道出了獨特發現對原創是何等的重要。所以他才發出如此的感嘆!命運啊,這一生,你能給我幾篇像樣的“微型”呢?
獨自的識見是原創的靈魂。古代文人一再強調:創意造言,詞必己出。明袁宏道提出:“見從己出,不曾依傍半個古人,所以他頂天立地。”(《袁中郎全集》)作為微型小說的獨自的識見主要表現在作品的創意和內蘊上,通過作品中人物的具體感受顯現出來。凌鼎年的《法眼》寫古玩市場對一只明成化官窯斗彩蓮花蓋罐的鑒別與購買。齊三元認真地察看掂量,憑他那點眼力,就是“吃不準”:是吧,似乎釉色太新,說不是吧,又太像真的了。他請來了古玩鑒賞家楚詩儒。楚反復對它撫摸,用放大鏡仔細觀察辨別,就下結論說,是仿中之精品。理由是手感上有毛刺感,并讓齊通過放大鏡見到了瓷上的毛刺,如果是五百多年前的官窯瓷器,經歷眾多人物的接觸和磨擦,怎么說火氣也全消了,毛刺也磨平了。僅此一點就足以證明是贗品。楚專家評得真是有理有據,一言九鼎。于是,這只古玩的價值頓時一落千丈,無人問津。齊三元這個眼光有限之人更是附和專家之說,慶幸自己沒有上當。賣主則只得將它降半價出售。可是有位拄拐杖的老者,看到此古玩,價也不還,付錢買下便愉快地走了。齊三元不解其中之奧妙,怕老人上當,便專告這是假貨,而老者則胸有成竹,把他拉到茶社,告訴他這只古玩的真相和真正的價值。這是封存在報國寺的御賜庫存真品,直至1966年“破四舊”時才被發現并大部分砸毀,只有少數被人趁亂拿走。這有限保留下來的幾件“庫貨”,跟剛出窯的新貨一樣,當然會有毛刺,但卻的的確確是真貨。價值不是幾萬元而按目前古玩市場行情,應該值一百萬元。老者慶幸自己購得此寶貝,甚至認為是天意使然。至此,齊三元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是真正的法眼。作品中表現三人對古玩的識見,一種是猶豫不決之見,一種是一孔之見,只有第三種才是真知灼見。這也是作者所要通過人物傳達的自己的遠見卓識。唐韓愈說,寫詩文“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也”。(《昌黎先生文集》)這里強調的是“自樹立”,一切有創新思維的作家就是要有這個可貴的獨立性品格。有了這種獨立性的真知灼見,正如清袁枚所說:“作者有識,則不徇人,不矜己,不受古欺,不為習囿。”(《小倉山房集》)孫見的《最精彩的講座》中紀師傅最精彩的講座講的卻是人之常情物之常理,因為真理往往是最樸素的。其他如《99塊金幣》、《讓梨》等作品都顯示了作者見識的高卓精審,揭示了耐人尋思的人生哲理。
獨領風騷的變異是原創的重要標志。南北朝作家蕭子顯認為:“若無新變,不能代雄。”清代趙翼則用詩來表達:“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歐北集·論詩》)這里著重闡述原創要脫套去陳,不以相襲為美,跟隨時代,與時俱進。清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指出:“變則新,不變則腐。變則活,不變則板。”微型小說是小說家族中的小弟妹,它必須遵循小說的一般法則。但它又是一種新興文體,應突破慣常的小說觀念,適時求變,開放融合,雜交出新。無論在體式的變異和藝術手法的變化上都要耳目一新,形成極其鮮明的時代特色而得寵于時代,首領于時代的風騷。
《選小偷》這篇作品有悖于生活的常理,生活中的小偷是抓出來的,因為他事實上偷了東西被人發覺,無論群眾或公安人員都應把他“抓”出來。可作品中誰是小偷居然通過選舉的方式產生,這就是生活的變異,就是奇特和荒誕,但選出的“小偷”卻是沒有偷的好學生,真讓他好委屈、好尷尬,在這種氛圍下,真正偷東西的學生內心愧疚,心理重負不堪承受,終于當眾承認和交代了自己的錯誤行為,并向當事人和被選上的“小偷”致歉。充分顯示了年齡尚幼的學生那種率真又奇想異開的心態和稚氣可笑的處世方式。《怎樣讓局長生病》也十分怪誕。按常理應讓局長健康,這里卻千方百計地讓局長生病。原來局長“生病”背后大有文章。這也是一種變異。體式上有寓言式的如《犁鏵套在牛身上》,笑話式的《尿坑》等都是小說的變種,卻又是小說的優化在變中別開生面,體現出文體雜交的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