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政
一
秦天領著家人從嘯天湖逃荒到山里,昏天黑地大睡一場,這天醒來,看看灰蒙蒙天色,也不知什么時辰,只覺饑腸轆轆,知道妻兒尋食去了,就自己動手煮了半缽紅薯稀粥,燒了辣椒湯,吃出一頭細汗,腹中才覺舒服了。壁上取下蓑衣斗笠,挽起魚網,穿過馬尾松樹林,到了村口江邊。
潰堤倒垸時大風大雨,這兩天還有毛毛細雨。“這鱉亞的天氣也像潰了垸子!”秦天咒罵著,將蓑衣斗笠仍進船艙,拔起鎖在松樹上的錨,搖動漁船,向江中進發。
看不出太陽在哪里,下午和上午沒有分別。
彤云好像從洞庭湖底翻卷上來的烏黑淤泥,糊壁似地糊遍了天空這大房子的東南西北,若是再涂些上去,篾壁和天花板馱不住了,就要稀里嘩啦掉下地來。秦天歙動鼻翼,仿佛聞到這糊壁的稀泥里的新鮮牛糞氣味。
天上滿天烏云,地上滿地白水,上面的黑色往下沉,下面的白色向上涌,就把中間這片不黑不白又黑又白的空間擠緊了,擠小了,擠得在這里的人不舒服,悶氣,煩躁,還有一種被上下兩扇磨子團團轉地碾磨著的感覺。盯著天或盯著河看久了都不行,看久了,黑白兩扇磨子就越轉越快,越碾越痛,性急的人就想尋條縫鉆出去,鉆出這叫人敢怒不敢反的天地去。
空間變小以后,風也不暢快了,它不再呼呼地高聲大叫,卻像山谷里的風或廟堂大殿間的穿堂風,發出吱吱尖叫,好像也怕被碾碎的黃鼠狼的尖叫。尖叫的黃鼠狼逃躥的力氣更大了,在秦天前胸和臉面上掃過。秦天覺得是黃鼠狼的尾巴掃過去了,既毛絨絨又刺茬茬地,說不清是疼痛還是舒服。他的背褂子是家織布的,扣子是布坨坨的,敞開著,風將兩襟撩展開來,在腋下啪啪地飛,看上去他就長了兩只翅膀,不過是兩只灰黑的烏鴉翅膀。嘯天湖人不喜歡烏鴉,偏偏烏鴉又不少,河邊湖邊的死魚泥鰍養著它們。是什么樣世界就存活什么樣生物,而且還使它強壯。
船頭一點一磕地砰砰直響,弧線優美的浪花被船頭一擊,并非全變成點點滴滴的珠玉,多半倒像撕扯得歪歪扭扭的布條,像刀工不佳的劈柴,像片片輕飄的犁軛,像亂七八糟的樹枝。相同之處是眨眼即滅,還有那銀白的閃光。
秦天多日來沒這樣輕松地劃船了。
他哼起了《劉海戲金蟬》的花鼓戲。
漁劃子像茫茫江海中浮出水面暢游的黑背大魚,穩重的暢快之外,還有點目空一切的味道。
船駛向潰口。
曾經雄壯挺立的嘯天湖大堤這時全部沒入水中,唯一可以讓人感知它的存在,是河中的浪闊大而流暢,堤面的浪細碎而滯阻,而且水色橙深。
秦天向嘯天湖垸內望去,看到幾個屋頂露出水面,猶如往日河邊沙灘上小坨小坨的豬牛糞便、很扎眼,卻可憐兮兮。竹林還有一片尖尖,卻都萎耷著,似往日塘壩里的菱角葉芡實葉,貼著水面,隨浪揉擺。只有自己屋后的三叉大桑樹還昂頭挺立在那里。
他朝他家的方向劃去。
放眼遠處江面,漂浮物已經不多了。人畜的尸體、家俱、木頭、茅草,或者一只南瓜兒片菜葉,都少見了,該沖走的都沖走了,該沉淪的都沉淪了,該腐爛的都腐爛了,河面就貧窮起來,蒼白起來。
他的船接近自己房頂。若在平時怎能這樣俯視它呢?現在它像一只反扣的船底,任水浪四面八方戲虐。茅草掀走許多,屋檁像肉里露出的骨頭,有些難看,但秦天仍感到它們的倔強。他投去贊許的目光,然后看到桑樹的三根大枝。
水上的葉片還很綠,挨水的地方變黃了,有些亂草纏著樹枝。秦天看到中枝上那只大鳥窩完好無損,橫七豎八的樹枝夾著草莖和羽毛。他估計它比自己的漁籃還大,沒有幾十斤枝枝棍棍筑不出這個窩。它現在靜悄悄地,沒有往日的熱鬧。他完全可以劃到它旁邊看個究竟,但他不去,不想去。他琢磨,鷺鳥如果還住在這里,這時也許正飛翔在附近,它們會朝自己的家眺望,即使認出他是桑樹屋場的主人,也不會高興他的窺探。在這樣的世界,這樣的季節,誰會有好心情呢?
他將船退開,四下張望,尋找下網的地方。
二
船行半圈,漸漸就到了他熟悉而且親切的金鉤寺廟前。
剛剛接近,他就看傻了。
廟殿前、左、右三方,有大片稠密紊亂的碎浪,彈射忽高忽低的水珠,扇劃出長串長串水簾。陣陣噼啪之聲里,有成片成塊的黑背脊一會兒隱入浪里,一會又如扯散的彈簧蹦跳出水來。從它們閃爍的油亮光斑、劃水跳躍時柔軟而有力的腰尾,秦天斷定是一大群鲇魚。
他扳住槳,望著這片景致笑瞇了眼。
他按捺住心跳,在不遠處悄悄停了船,站在淺水堤面,輕手輕腳將船拖上堤擱住,牽過船錨按入泥土,踩緊。
他從肚艙輕輕拖出鉛質網腳的魚網,解開挽結的網衣,將網綱環扣住左手腕,右手將長長網衣折疊到左小臂上,小臂扣住。然后右腳尖向前輕輕一撩,將鉛腳網底撩開,右手拇指伸出,彎腰挑住幾個網孔,四指將撩開的網底頻頻抖向手心,攢緊。
秦天挺腰抬頭,一張漁網摟提胸前,鷹隼般雙眼朝那邊仍在貪婪爭食、縱情嬉戲的魚群望去。
看準了,仰頭吸一口氣,躡足繞過船頭,如一只蒼鷺逼近魚群。
眼看只有丈尺之遙,秦天握緊漁網,直身叉腳站穩,在平平常常的呼吸之間,向后轉腰,展臂,猛然車身,網腳隨之擲出。
長長的網衣在沉重的、向前勁飛而去的網腳牽引下,疾速鋪展開來,如一片烏云,一只大鳥。圓環形網底帶著錐狀網身,如一股著魔的旋風,“噗”地一聲,整齊下水。
使這種“撒網子”的人,湖區極多。宛如看街上千頭攢動的行人,雖然個個穿衣著帽,個個有頭有臉,若喊住他們問問話,做做事,卻能見到能力智慧的天壤之別。撒網也是如此,都打得開,但有的打出去網底成狹長一條,有的七扭八拐。打不圓,就打不出最大面積。不齊整,落水就先后參差。面積小,被困的魚就少,落水不齊,就讓魚有“網開一面”的逃逸機會。另外,勁道足,網飛得快,閉眼出手,睜眼落水,魚渾然不覺時已成死囚。若網在空中搖晃抖索,慢了,網的影子,鉛腳的聲響,驚動魚群,大魚身尾一擺,就如禿箭射出你網羅天地,你就只能收拾些笨拙的小魚蝦。
只聽齊刷刷突兀心驚的一響,秦天大網將廟殿前一片水地嚴嚴罩住,鉛腳著泥,網身貼水,剎那間,網里就像開鍋沸水,噼啪之聲嘩啦之聲響成一片,它們急沖莽撞,又竄又跳,把網衣七上八下地一頓亂掀亂頂。
微微裂嘴瞇眼而笑的秦天,仍然叉腳站著,只垂下左手腕將網綱稍稍用力攥住。過了一會,網內稍稍安靜,他左腕一掣,將網衣擺平,右手向前,邊按邊帶,一把一把將網拖來。
他輕輕“嗨”了一聲,平常力氣還拖不動它!
“娘的鱉,只怕有幾百斤。”
他笑罵著,不再往身邊拖,提起網綱朝前走。
他的網被那些黑背脊白肚皮的家伙撐得脹鼓鼓的了。
他擔心把網拖爛,干脆放下網,在廟前條石上坐下。
魚的力氣是很有限的,哪怕十幾斤重的魚,任它橫摜豎跳,一袋煙功夫也就疲憊不堪了。
他想想剛才看到的,真是黑了一大片水,可惜就一個人一張網,讓那十成中七八成都四散逃跑了。
果然都是扁頭鲇魚。鲇魚是沉腳魚,一般難得游到水面。秦天想,這么成百成千地聚集,自然是為廟前成堆的死蛇爛鼠來的。那肉屑的香味,鮮血的甜味,把這些嗜血嗜尸的惡心家伙引來了。居然有這么多,他這打漁世家的也頭回看見。他想,難道它們今天才來赴宴。決不是。那么,到這里大吃大嚼的,就不止這幾百上千的一群。
想到這里,也不知為什么,忽然心里打了個寒噤。
三
看疏疏蒙蒙的雨絲這時仿佛粗重了,背褂子也粘粘地潤手。他起身走到船邊,穿了蓑衣,戴了斗笠,拔出錨,把船推到網邊。
這幫家伙現在不是想逃,只是想躲。大家交織一起,你往我肚皮底下鉆,我往你肚皮底下鉆,一忽兒黑背朝上,一忽兒白肚皮朝上,還發出吱吱呀呀老鼠似的叫聲。
平常,一網十幾斤幾十斤魚,他只須將網衣高高提起,網腳在水里頓一頓,網身貼緊,然后拖進船艙,扯開一邊鉛腳,魚兒就噼哩啪啦被抖到艙里。
今天不行。
他蹲到網邊,將網腳拉開一條縫,輕輕地一抖一抖,將滾出網來的魚一條一條掐住,朝船艙摜下去。這一摜能把魚摜昏頭,省得它到艙里還亂跳出去。
這么多魚,真夠他捉的。必須掐住魚腮才能捉穩定,你抓別的地方,它全身滑溜溜,又使勁掙扎,老半天還逮不著。
開始還數一數,一會他就不數了,記不清了。
中艙裝了大半艙,前艙又裝大半艙,其余的就扔到后艙。
等他直腰站起,突然眼冒金星,眼前居然黑了一陣。
收拾漁網時,覺得手腕酸愣愣地不聽使喚。“娘的鱉,老子手都捉倦了筋。”他嗔罵著,提了網到河邊盥了盥。
將網重新折疊整齊,放在后艙,順手扯把麥冬草使勁搓,搓出許多釅汁,指掌叉溝都浸成青青綠綠,放到鼻前聞聞,才覺得生青氣壓住了魚腥氣。漁人當然不在乎魚腥味,只是秦大覺得今天的魚腥味很特別,也許知道它們吃了那成堆的死老鼠,心理上反感。
他掀開小艙蓋,拿出一只煨熟的田芋,坐地船頭,一腳踏地,一腳踏船梁,啃了起來。
突然眉頭一展,眼睛一亮,露出了舒心的笑。
“兒子,怎么不跟我一起來?你看,一船魚,至少買得一擔新谷!不讓你挨餓了。”
把最后一點芋頭蒂往嘴里一丟,拍拍手,跳下船,拔了錨,準備推船起槳,將今天輕輕巧巧的豐收送到一蹦三尺高的兒子和笑著忙這忙那的妻子跟前。
四
就在秦天轉頭的瞬間,眼睛仿佛出了岔,覺得廟外斷墻邊的水里,似有一塊青色條石向上拱。
廟基下本來全是青黛色成片成條的石頭,早已淹在水中,怎么會松松垮垮地露出一塊浮動起來?
他心覺蹊蹺,搖搖頭,轉身推起沉重的漁船緩緩滑下堤來。眼睛仿佛又出岔了,那條青石再次一拱。
這就咫尺之間,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手扶船,站直身子。心想,一定是浪涌的關系,浪上時,石頭隱了,浪下時,石頭露出,不就像在水面拱動么?
看看天,應該是晚邊邊了,該打道回府了,他想。
他把捉魚時脫下的蓑衣又穿上,斗笠帶子扣住下頜,跳上船,左槳劃著江水,右槳戳著堤面,輕輕扳動漁船。
船剛剛移動,耳后忽然傳來“啪——噠”一聲巨響,驚得他一甩腦袋。
這一回頭,只覺心腔“嗵”地一跳,一顆心差點蹦了出來。
明明白白地,那長青石攪起一個拍墻的沖天大浪,廟坪上頓時銀粉飄飛,一陣高浪從堤面撲涌而過。
秦天兩手扳漿,將突然掀起的漁船穩住,扭過去的頭竟轉不回了。
剛才那僵硬的黑色長條忽然變得柔軟雄渾,而且富于鬼魅般生命之力,清清楚楚地前高后低又前低后高地緩緩蠕動起來。
不是挨水長大的眼睛,看到這種活物的蠕動不會產生心驚肉跳的感覺。
湘江河里常有江豬出沒,那是海豚的一種,個頭小,沒有背鰭。它在江中暢游時,黑溜溜身體一縱一涌,極頑皮活潑。現在這條黑背的行為十分沉重而笨拙,傲慢而漫不經心,顯出一種陰險的霸道之氣。
秦天站在船艙里,雙手按槳,像尊木塑。
他問自己,這是什么東西?絕對不是江豬,江豬沒這么大,攪不出這么大的水花。如果是魚,是條什么魚?從黑溜溜的顏色看,和鲇魚才魚相似。剛才見著一群鲇魚,難道這是鲇魚王?
嘯天湖人常說:“牛大三百斤,魚大沒秤稱。”假若真是魚,那就是條沒秤可稱的魚王了。
假若不是魚,難道是魚怪妖魔?
秦天不信。
是條龍?元宵燈會、古籍圖書里說的龍?
秦天也不信。
秦天很小的時候,父親給他講過一個故事,九頭獅子精的故事。他爺爺現在還給鐵牛講。說一個年輕樵夫新婚那天被一陣狂風刮走了新娘子,他向天空的烏云擲去一把利斧,天上滴下血來,他沿血跡找到一個很深很深的山洞,在洞里池塘邊見到了新娘子,告訴他是九頭獅子精捉了她。她叫他用斧頭砍掉獅子頸上的大頭就可以殺死它。那獅精正睡覺,肩上八個腦袋,脖子上一個大腦袋,正一齊張嘴打呼嚕。勇敢的樵夫瞄準中間大頭一斧砍下,又連砍八個小頭,終于消滅魔怪,救出新娘。
他從小就佩服這個勇敢的年輕人。這個故事永遠那么活靈活現地留在腦子里。
自幼在湘江河在洞庭湖打魚,爺爺,叔爺爺,父親,直至兄弟這一輩,幾乎都相信河里有河神,龍王有沒有不敢肯定,河神河怪絕對有的。拖大網,十幾個人沿江下去,如一首他們熟悉的歌里唱的:“長沙一站到銅官,青竹云丁壘石山,六角城陵磯下水,西南麻布石頭關。”一路滔滔,到洞庭,君山,直至長江入洞庭的幾個水口:淞滋、藕池、太平,他們的拖網船都去過。離家常常幾個月,風里浪里,出生入死,親人掛念,自己擔心,怎么不想圖個吉利?于是行船有行船的規矩,搭棚有搭棚的規矩,下網起錨,都有規矩。但規矩有個總綱:一切尊重河神的意旨。
在世世代代打魚人心中,河神是天地君親師旁邊的另一座神明牌位。
秦天年輕時,有長輩們管理一切,他只須出力,碰不碰到河神,有不有河神指路,他從沒想那么多。從十幾歲上船,掐指一算,二十年了。二十年留下的印象就是累得拖不動腳,虧傷了瞌睡,餐餐吃魚胃里作嘔。神仙不神仙,全無記憶。
他還站在船上,再一眼天地,麻眼了,麻眼了,時光只往黑里走了。風雖然不大,雨也稀稀疏疏,但滿眼只是鱗光閃爍的百里江濤,一望無際,什么漂尸浮木一概不見了。東邊有些山影,但也和天地昏蒙一片。耳里除了大一陣小一陣尖叫的風聲,就只有遠遠近近、黑黑白白、高高低低、噼噼啪啪的浪嘯了。
仿佛此時的世界已無第二個活人。
他如果不再猶豫,劃起小船,越過嘯天湖,就到山邊了,就可進村口,泊船,下錨,取魚,回家,歡笑、聞香味,喝魚湯,洗澡、鋪席,仰頭大睡了。
他脖子扭痛了。
終于,他將雙槳往船艄一擱,輕輕插腳下水,站在岸上。
再看那黑脊背,它仿佛曲閃的程度大了,從廟基與堤面的直角處,移到廟墻那個缺口邊了。
秦天貓腰,揣住船頭樞子,花了好大力氣,才將船拖到淺水堤面,將錨踩死,直起腰來。
去看個究竟!
五
他勾趾豎腳,鶴鷺似地一步一步挨到廟邊,蹲下身,手扶矮墻,屏聲斂氣,探到缺口,把眼睛睜大。
一段一丈八長,兩頭稍低、兩側圓弧向下、黑溜溜但又很粗糙的東西,呆在那里,一動不動。輕輕的水浪拍打上去,仿佛往油桶上淋水,都變成大大小小圓圓的顆粒,滴溜溜四下滾落下去。
難道是段油漆過的圓木?
秦天知道不是。它剛才的蠕動,攪起沖天水柱的那一拍,除非自己瞎了眼。
他正猶疑,眨眼間,這家伙像人打噤似地,全身一抖。雖然輕輕一抖,卻將兩側河水激出許多麻麻顫顫的水花。
好!
秦天悄悄離開缺口,在廟前小坪尋塊石頭坐下,平平氣息,眼睛瞇成一條縫,腦子飛快籌劃起來。
赤手空拳!娘的鱉,獨獨今天忘了帶魚叉。怎么會想到?用網?笑話。那你用什么?搬起一門炮來,對它“轟”一家伙,那當然好。喊十幾個人來,帶十幾把魚叉,一齊擲下,那也許能行。你到天上喊人去。
頭搖了一遍又一遍。想起這廟,楊戩哪吒,二神廟,神到哪里去了?二神的故事他是熟透了,封神、西游,還有水漫金山、青白二蛇的故事,他都熟透了。
沒得神仙幫忙。
現在你走也無所謂,它不會抬頭一口叼住你。你的船在那邊,好生生的,還裝了一船可換一擔新谷的魚。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讀過一些書,也是一句俗話。
這時眉頭蹙攏,兩眼細瞇,不是笑,是進入了一種他自己才明白的境界。
漸漸地,他腦子里長出一只鐵錨來,然后長出一根長長的繩索,最后是他那條船。
秦天眉心雖然沒有舒展,瞇眼卻漸漸睜開。
他向曾經搭過防汛器材棚的堤段望去。
已經沒有什么標志,只有幾個最后打進去的木樁,剩下一截在水浪中若隱若現。
突然眉梢一閃,眼里放出異樣光彩。
篾纜!工棚附近還有一堆篾纜!
他朝兩膝一拍,霍地站起身來。
在水深齊膝的堤面,他大步走去。
篾纜因為繞成圈狀掛在木樁上,所以大水沒有沖走它。
背起這堆百來斤重水淋淋的篾纜,回到船邊,肩膀一斜傾到地上。
這時,那一船有黑有白、又活溜溜四處鉆動的鲇魚,讓他心頭一沉!
怎么辦?放纜釣大魚,你還帶著這船小魚,好像一個女人懷了孩子,要跟別人打架?
這可是一擔新谷!添些雜糧,全家人個把月逃荒的日子就混過去了。
老的小的,一個個面孔,在腦海里浮沉。
他的眼睛這才緊緊閉住了。
當他呼出一口長氣,心中一切仿佛都已平靜。他看清楚了,這是一船魚,一船普普通通的魚。他幾十年里,哪止見過一船魚?那大網在洞庭湖拖一網,多的時候,帶去的三四條漁劃子都裝不下,還要用大篾籃盛著,天雨不能曬,送去賣又沒船沒人手,眼睜睜看著就臭了。
吃,一棚子人一天到晚,吃得打哽,能吃下多少?
他瞄見前面有露出稍子在外頭的桑樹和柳樹。他脫下衣褲,潛入水下,幾個來回摘了一大把樹枝,將粗的豎插,細的橫織,做成一個小圈子。拿著斗笠當畚箕,一笠一笠,迅速將魚倒進樹圈里。斗笠爛了又用蓑衣。有些還活挪挪的,你在搬這里,它那邊就眼皮底下搖頭擺尾鉆出棚欄去了。
他立即拾起網,雷急火急撩開,唿啦一家伙撒過去,把魚連同柵欄一囫圇罩住,這才松口氣。跑掉五十斤谷子又如何?
船倉終于搗騰空了。
他用鐵錨的一只鉤,勾住船頭固定錨鏈的環樞,用力一蹺,環樞從木板中拔出,又將蔑纜一端穿過錨環,一連鎖上幾個死結。從這端開始,把篾纜邊整理邊盤繞在中艙,一邊繞一邊張開兩臂量,將長度記在心里。最后將篾纜末端從尾艙舵梁上拳頭大小的舵孔穿過,再穿向槳樁孔里,繞上兩圈,鎖上死結。
這樣,這根一端系著鐵錨的長竹纜就和漁船連在一起了,除非把船拖散架,纜與船是扯不開了。
他左右打量一陣,輕輕吐了個“好”字。
六
他再去看那條黑背,心想,如果此時已經走了,那就是我秦天無緣,如果還在,那就生死在此一搏。這一望去,他吃一驚,也許天色已暗,沒能看見?
他跳下船,躡腳走近廟坪,沿矮墻向缺口看去。它呆呆笨笨的,還在,比剛才沉得略深,僅剩幾指寬一條長影在輕柔拍擊的水浪里。
他睡著了嗎?養足精神了嗎?好吧。
當他提起錨頭朝斷墻走去時,忽然一想,何不將纜繩纏在斷墻垛上?
他搖搖頭。一段殘年敗月的斷墻,能承受多大力量?何況,世上之力,最大不在硬,而在韌。猶如水,是最韌之物,可水是天地間最無敵的力量。
他聽到自己對自己說:你已經沒有退路。
是呀,沒有退路。人往何處退?只有死才是最后一退。
哼哼,鼻里薄薄一聲冷笑。
他右手緊握鐵錨,左手輕輕順好源源牽出的篾纜,屏息躡足,在缺口前蹲下。
忽然,響起一個冷峻嚴厲的聲音:你這是干什么?
他猛省地抬頭,心靈簌忽間要尋找一個答案。
他的心,就是他的眼。他的眼,就是百里江河。百里江河,就是他從青年到壯年的生命。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究竟做了什么?除了半饑半飽的養家糊口,他很難從心里挖出一塊沉甸甸的記憶,或一塊像太陽光一樣閃亮的記憶。
似有似無的回答隨著剛剛吐出的一口長氣,與浩淼煙波融化在一起。
眼光掃過水中黑影,落到鐵錨上。
這是樟樹街老鐵匠打造的。他們是讀古代俠義英雄小說的朋友,也是看花鼓戲唱花鼓戲的朋友,也是趴在柜臺前用粗陶碗喝酒的朋友。
上好的鋼火。船已造過兩條,錨卻仍然是它。
能扎住他漁船的錨,就是能扎住他命運的錨。
這是一只與眾不同的雀趾形的鐵錨,二趾在前,一趾在后。前二趾短而粗,后一趾長而利。尤其后趾已磨得青光閃亮。也許本來的用意就是緊急時當魚叉用的。
但他擔心一趾若耐不住太大的力量,半途斷了,豈不是前功盡棄?然而那兩趾過于粗短,恐怕扎不透厚皮,即使扎透表皮,不能勾住骨頭或稍深的筋肉,幾拉幾扯也會讓它脫鉤而逃。
不能再遲疑了。
人算不如天算,由天吧。
他探出右腳,踏穩缺口處凸出的廟基,左手扶墻,右手高舉尖錨,瞄準黑背脊中央,死命一錨,扎了下去。“噗”地一聲,一種洞穿堅密物的鈍響。
預料中,這大魚會巨尾一攬,把他藏身的殘墻都拍倒。
誰知一錨扎下,親眼看見它深深沒入黑肉當中,那脊背只是一震,又像打個冷噤,篩起兩側麻水細浪,然后才帶著錨纜,漸漸沉入水中。
他跳回廟坪,看見篾纜像條黃中夾青的長蛇,從地面窸窸窣窣地娓娓向前游去。
秦天跳進船艙,雙手托住纜繩,漸次放出。
剛才他丈量過了,這條竹纜足有十三四丈長。不急不慢地放行,終于露出頂端。
“你算是個有耐性的家伙。”秦天笑道。
纜繩放完,船身便轉動起來,朝后的船尾轉向朝前,整個漁船眨眼被拉下外河。
秦天蹲在中艙,腳趾摳住船底,兩手左右攀住船邊,一雙隼眼半瞇,盯住從船艄沒入江中的拇指粗的篾纜。
七
離開大堤,離開神廟,來到茫茫無際空無一物的大江。
船尾走在前面,江水從叉開的船艄漫過舵梁淌進后艙。秦天慶幸他的纜繩將船尾整體系住,受力均勻,任它左拖右擺也不會向一側傾覆。他尋著水瓢,把淌進后艙的水一瓢一瓢朝外潑。
一邊看船在江心倒行,一邊想,你也要有幾千斤力氣才能把我的船拖沒到水里。這船能載兩千多斤東西,現在是空艙,你要它像一塊石頭沉下去就要有兩三倍的力氣。秦天很清楚,湘江河床并不很深,加上大水,也不過八九丈深。你就是潛入水底,纜繩還長出幾丈,你就不能把船拖得豎立起來。
漁船像肚皮上長了腳,在波浪中平靜緩慢地散步。浪聲啪啪,風聲冷冷,微雨像些鹽粉粘上他身體就融化了,然后有點兒咸味流到嘴角。白天一望便熟知的兩岸參照物已經模糊在遼闊而流動的灰色背景里,仿佛一只蟲子飛進鮮雞蛋殼,失去自由,卻換來渾濁而新奇的刺激。
要把我拖到洞庭湖去?還是拖到東海龍王那里去?
他輕輕扣住牙關,盯著斜插水中的纜繩,想象水下那端的情景。一段自以為力大無窮威力無窮的烏黑木頭,釘著一只鐵錨。在黑漆漆坎坷不平而且翻騰奔涌的水底,沉著穩重地拖揣一根長繩子走路,像耕田的牛,拉車的馬,很勤快賣力的樣子,真有些滑稽。秦天很難想象它的眼睛。魚的眼晴是沒有眼皮的,它不會閉著眼睛走。那眼睛是不是又大又圓可是空空洞洞目中無人?你很不在乎是嗎?就像牛不在乎背上呆只蚊子?嘿嘿,這只蚊子不輕呢,十幾丈長的篾纜拖在水里,加上這條船,雖然走在順水,卻是逆風的,你不用些力氣,輕易背得動他?這不是牛背上一根牛繩,也不是馬背上一副鞍子。你背纜繩不像我拖大網,有一根寸半寬的牛皮腰帶胯在腰上。也不像纖夫,低頭彎腰,肩膀能借身體的力。你發力的地方不好,不是在你深層的厚肉,就是在你肋骨脊梁,走一尺你痛一分,走一丈你痛十分,等你痛到百分,你就會發威,痛到千分你就發怒,痛到萬分呢,你就應該投降了。
秦天居然從微瞇的眼色透出一絲笑意。嘿,你投降的方式也很簡單,你只要浮出水面就行了。浮出水面,不再用力,我就來幫你。我有兩支槳,麻繩綁在船上呢。我會帶你回去,到你剛才休息的地方。不過,那時我就要把你吊在石墻上了。你在水里,我在堤上,我與你作伴,等過今夜,等到天明。至于天明了怎么辦,我沒細想,你也不要多想,想多了沒用,過一天算一天,過一時算一時吧。我一個人尚且如此,你一條魚又能怎樣呢?
船在頂風逆浪散步。毛毛雨好像也住了。他猛地看到頭頂出現一只金元寶,吃了一驚。它上沿有一道優美的圓弧,圓弧邊緣全是透明,鮮嫩可愛的金紅色,干干凈凈,不枝蔓不毛糙。邊緣最紅,稍里是橙黃,漸漸向下才變成青灰色。青灰色的底部不完整,倒像放置在地灘淤泥里。這淤泥沒有邊際,最后浸染在大江的灰色水幕中。
這樣的云彩真是太奇妙了!明明是雨天,明明是向夜了,居然有這樣美麗的、鮮嫩的、獨一無二的云霓!無論烏云怎么厚,你頭上還是有太陽啊!這里灰江濁浪,那里卻晚霞依然!所以人見到的世界不完全是真實的世界,真實的世界決不只有黑暗、狂濤和兇險,真實的世界一定有壯美,一定有奇幻,只是沉淪在黑暗、狂濤和兇險里的人才不能見到!
秦天心情舒暢得直想大大地呼喊一聲。
干脆坐在有水的艙底,仰頭,七七八八不成句不能出口的戲文唱段在腦子里像油菜花似地迎風搖曳跳閃起來。只當半藍的那片天畦上金元寶忽地變形并且暗淡下去,漸漸融化在四合的沙石流般的灰色云絲中,他才心有不甘地收回目光。
現在是逆風浪。逆風浪也有它的美麗,它不是全青色,也不是全白色,它是長長一條青墻的頂端生出的白色迎春花。迎春花從水墻上一縱一縱地跳躍著披瀝下來,既不會披到墻根,也不改變它的位置。水浪滾滾向前,水花也隨著向前,然而它永遠簇生墻頭,在一刻不停的運動中永遠保持它不移的位置。
蠻好的。秦天忍不住又彎彎嘴角笑了。沒想到有人給我拉纖游湘江,說不定還要游洞庭湖。幾十年來湘江的每朵浪花好像都成老熟人了,好像都叫得出它們的名字了,卻從沒今天這樣感到親切、有味道。他讀的書里,四書五經沒什么味道,古典小說有味道,那是緊緊張張的味道。花鼓戲也有味道,就是人情味道,插科打諢好笑的味道。其實他并不排斥小說里寫景的文字,像《水滸》里山神廟的風雪,讀起來也饒有興味。幾十年在水里生活,怎么沒對水里的景致產生特別深刻的印象?今天不同了,他感覺到江河上真有好景致,比花鼓戲《山伯送友》里寫的柳綠桃紅漂亮得多。梁山伯送祝英臺有好心情,他看路上的風景就有味。今日我秦天呢?是不是碰上了一個黑臉的祝英臺?
秦天總是忍不住想笑。他想我送這個朋友也不能送太遠,它真的回洞庭湖去,那就分手。他們分手說不上話,只要他把纜繩解開就可以了,他就朝水下打一拱手;先生一路保重!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劃我的獨木舟。真的就這點兒緣份,那也兩不怪吧。
八
秦天看看兩岸,河東岸好像是牛頭山的影子,那就是已經過了樟樹街、躲風亭,前方就到濠河口了。
想到濠河口,他的心忽然一陣緊縮。
記得那年,他跟同村的肖木匠去湘陰城關鎮賣豬,船比今天這船還小,三頭豬都綁住了蹄子,放在中艙,上面用扮桶*9穴打稻谷的方形大木桶*9雪蓋住。肖劃前槳,他劃后槳。端午節前的水勢不小。過樟樹街、躲風亭、鶴龍湖、扁擔峽,到濠河口了。
這濠河大垸是湘江入洞庭水道中一個中流巨砥,一堵高城墻似的大堤成尖角形楔立水中,千百里滾滾直下的江水,突遇這道屏障,威風百倍地轟隆隆猛撲上去,卻被層層疊疊的三合土麻石護坡大堤一劈兩開,分成兩脈狂流,一邊往湘陰,一邊去益陽。
于是,水流上下奔突,左右翻騰,水面形成一個個小則碗口粗細、大則如畚箕籮筐一般的漩渦,狀如漏斗,忽左忽右。水渦里的螺旋紋粗硬有力,連帶著吱溜吱溜的嘯叫,隆隆直下,不時發出像人大口吞水的“呱,呱呱”響聲,仿佛底下有個妖魔正口渴得要命。
不說少見這場面的木匠已汗流如雨,兩頰慘白,就是頗有江河經驗的秦天也心緊如揪,握槳的手心冷汗直沁。
這時想退回去或劃向岸邊都不可能,他唯一能做而且必須做的就是把住方向,決不讓船身走到漩渦上。碰上小渦,咬牙使勁也許沖得過去,遇上大漩渦,一下把船吸住,船立即隨水橫轉、無須幾個圈圈,不是船頭一沉,像根木柴尾端一翹漩入河底,就是在團團急轉中向內側傾翻。那時,你有通天的游泳本領,也敵不過絞盤車似的水力,豎身直下,邊旋邊躥,然后隨著強勁的潛流如箭似地在黑漆漆翻天覆地的水底穿射出去,或者幾十里外冒出你的尸體,或者伴著泥沙撞擊在河床的亂石上,想尋一星肉屑骨頭也很困難了。
那次真是天助,三頭躺在艙里的蠢豬好像也曉得外頭情形不對,本來一路上嗷嗷叫喚亂掀亂撅的家伙,變得安安靜靜沒聲沒息。秦天這才沉著對付,猶如一頭繞開密布陷阱逃命的狐貍,別開渦流,脫離險區,終于到了目的地。
這時,秦天想,如果這條魚硬要走濠河口渦流地區,那我十有八九回不了家,它是十有十二小命難活。只要背脊上的鐵錨不脫,它馱著如此長而又重的東西,不被渦流攬成一個粽子,它真是水怪河神了。
走著瞧,還有十幾里呢。
眼看牛頭山影子出現在右側正面時,突然,他看到船身打橫了,船頭朝躲風亭,向前的船尾瞄著牛頭山而去。
這樣一橫,江浪就拍到左側船舷上了。從側面一掀一縱的浪頭,把船搖得左閃右晃。
剛才還挺安閑自在坐在船艙想心事觀景致的秦天,這時只是弓著腰來,雙手扣住左側船舷,一浪來了,將身體朝前一縱,把浪壓下,浪從船底穿過,他又返歸原位,等待下一次浪來,再次縱身壓浪。
他知道水下那家伙在動腦筋了。
“娘的鱉,你想掀翻我啊。”
這樣橫行了半個江面,秦天心想,你有膽子就朝牛頭山撞,那底下亂石如林,不把你撞個粉身碎骨才有鬼。
這么罵著,人一刻不停盯住順風飄來的江浪。“橫船接浪”,秦天想,從前只聽老人說過,全洞庭只有幾名河盜有這功夫,想不到自己今天有幸。自然,他不用劃船,有人替他背纖,這與又劃船又接浪又有高下之分。
果然,眼看牛頭山高大黑影在依稀星光下愈見逼近,船就要進入陰影時,方向忽然改變,船尾又來時方向了。
秦天放開手,站直腰,迎風抿了抿濕漉漉的后背式頭發,燦然笑道:“嘿,你跟我一樣,要回家去了吧。”
九
這時船行狀況轉好。船尾雖然朝著上游,卻無頂頭風,風浪只在船后追趕,船底有下寬上窄的弧形劈浪板,追來的浪頭對船沒什么威脅。
秦天頑童似地捂嘴念念有詞,似乎擔心水下大魚聽見,省得提醒它,聲音都吐到手心里:“你這蠢豬,這樣走,我在水上順風,你在下面逆水,我順風不費力,你在河底,那么急的流速,你好費勁啊!已經疼痛百分千分,你不投降嗎!”
秦天端坐船梁,蹺起二郎腿休息。
眼看過躲風亭,樟樹街了,突然,朦朦朧朧的水面上,離船十幾丈的地方,出現一條黑影。
“就是它!”秦天失聲驚呼。
果然被秦天說中,大魚不再潛水逆行,它大半身體浮出水面了。雖然不甚清晰,他還是驚駭得張大了嘴:這家伙的樣子,簡直和他們拉大網的漁船差不多!尖頭長尾大肚皮,又像一只特大的織布梭子!這時好像飄在水面,如一條擱在沙灘上待修的船忽然被絞車絞動滑下木架,只有圓鼓鼓肚皮貼著地面,梭梭溜溜地飄滑起來,把長長的竹纜繃得筆直,在波浪中浮現黑黑一線,似那家伙蹩足了勁射出來的一串黑尿。
剛剛想到要行動,猛然間身體向后仰,腦袋“砰”地砸到后艙橫梁上。
他來不及摸摸后腦就一個彈弓爬起來,跨過中梁,一把撈住纜繩頭,俯身撅臀,兩眼盯住船前這條黑線,顧不得陡然嘩嘩直撲面門的江水。
“狗日的,你發威了吧!”
再也不是緩緩的漫游、消停的散步了,大魚背著這條船,沉重的灰黑肚皮剖開水面,發瘋地直往前躥,叉開的船艄因為拉得太重而漸漸沒入水中。
后艙已經滿水,又朝中艙灌來。
秦天幾乎全身泡在翻涌回旋的水里。
突然驚心動魄一響,秦天看見盈盈星光月色里,仿佛從水里陡然長出一座峻拔的小山,一條渾身披掛的水幕的巨大身影騰空躍起。
纜繩嗤啦啦一串亂響,隨即從前向后全線離開水面,緊繃繃掣向半空。
俯身握纜的秦天“啊呀”一喊,隨著猛然抬向半空的船尾,“叭噠”一聲,四仰八叉倒向艙底,只覺眼前一黑,金星四冒,鉆心的疼痛從腦后襲來。
他無暇顧及,連忙側身一滾,剛剛抓住船邊,又聽到前面“轟隆——”一聲,震得江河也嗡嗡作響,大魚落水,他的船也“砰通——”砸回水面。
這一砸,把他從艙底震得跳了起來。
秦天趁彈起的一瞬,就勢一撲,緊緊扣住艙梁。
剛剛抹一把臉,拂上被水潑下來的頭發,迷迷糊糊睜開眼,就又驚得合不攏嘴:波浪中的那座小山又鉆出來了,又是尾巴攪水的“叭噠”一響,大魚幾乎直立著騰向半空。
當船身再次被拉得半立時,秦天已經像只大猴,懸空吊在船梁上,心里直念:船會成兩截,我也會成兩截!
他緊閉眼睛聽到又一次落水的轟隆聲。他覺得這次落水好像是朝旁邊甩下來的,因為纜繩扯著船偏向左側,左側船梆首先切開江水,在砰通之聲里隱約夾著咔嚓嚓嚓響聲。
他腦袋還夾在雙臂之間,就在想大魚的毒辣手段是歪著扭著想把他的船梆扭斷。事已至此,由你去吧。他不失時機掙出頭來,首先要看的是不是船被扭斷。
雖然眼里盡是一片水光,天上,空氣里,江面上,渾沌一色,就如平時潛入清徹水里睜開眼睛看到的那種半透明灰白光澤一樣,仍能觀察到近處景物。看到船并沒斷裂,只有半船水蕩蕩漾漾漾地,他心里叫聲:“我的好船!”
可是現在船尾當頭噗噗向前,向兩翼斜張的船艄卻吃水越來越深,向船里涌入的水流也越來越急了。
秦天急忙朝著眺望,玻璃水色里的黑影消失了,卻出現一道縱向凸起的長長水丘,前端水花洶洶向兩面飛撲,末端向內側翻卷,形成淺而長的渦流,一路響著咽水似的“呱呱”聲,不時出現黑笆葉扇似的魚尾猛然一絞。明擺著一個半潛狂游的架勢。
秦天憤憤罵道:狡猾的家伙!你又想保住速度,又不太費力氣是吧。哼,想灌我一船水你就好脫身。
看船里進水越來越多,他不由得扭頭從腋下向后掃一眼,看到兩支綁在船邊的長槳還安然無事,就急急謀算起來。船如果被它拖爛拖沉,那就抱起兩支漿游到岸上去。如果船沒爛,只是灌水太多可能沉沒,那就馬上解纜。只是這樣一來,費了這大力氣要成就的好事就撩湯了,實在于心不甘。
秦天很不情愿地謀劃逃生,來不及想清楚,前面再次傳來劈水破江的巨響。
龜孫子!你還有勁跳哇!秦天這次胸有成竹,一邊瞄著眼前那披一身水紗的家伙往上躥,噼哩啪啦驕橫擺尾模樣,一邊把身體縮成一團,像只纏腳的螞蝗,勾頭曲臂肚皮貼住橫梁,一雙光腳板緊蹬艙底,十個趾頭要挖進木縫里去了。
此時此地真是死活由他!
當船身扯得抬出水面時,秦天這條螞蝗居然一動不動,好像連皮帶肉生下根來。
當沉雷般落水聲響過,他知道纜繩正在下降,船體就要砸向水面時,這才縱身一彈,肚皮離開,人已半蹲,只將兩手抓牢。
大魚這次甩船沒傷著秦天一絲一毫。憑他敏銳感覺,那魚躍起不如前兩次高了,除轟隆水聲,仿佛聽到它“哼——”地從胃里發出的呻吟或痛嘆,有些彈盡糧絕的味道。
他也喘著氣“嘿”地笑了,“你以為滿滿一船水好玩的呀!一身蠢勁蠻力用得差不多了吧!”
話雖這么說,可他還是保持著自己的警惕,不坐不站,取一個可進可退的騎馬蹲襠式,耳朵眼睛時刻注意可能出現的異常情況。
十
一袋煙功夫過去,船前水聲小了,船尾兩翼漸漸升出水面,已經沒有江水翻灌進來。
確如秦天所料,大魚走得慢了。
他放眼朝前細看,黑影時浮時沉,頗有些懶洋洋無所謂的樣子。黑黑一線的纜繩若隱若現,像一根在鍋里久煮的蕎麥面條,軟沉沉地模樣似要斷了。
我不會小看你的,你的力氣還沒用盡,我的船還沒爛,我也沒死,你會就此罷休?在這平靜時刻,秦天自言自語,半瞇眼睛總在東瞧西望。他覺得蹊蹺,這家伙真準備獻城納降呢,還是故用驕兵之計?
大約又一袋功夫,還沒什么異樣,舵后細浪依舊輕盈喧嘩。秦天舉頭四顧,在上下囫圇的灰暗煙霧間,左側出現了一群彎彎曲曲密密麻麻細碎閃爍的浪花,就像夏天夜里他指給兒子看的將牛郎織女分割開的那條銀河。他一驚,卻馬上轉驚為喜:嘿,這不是回到金鉤寺附近來了嗎!
“畜生,你莫走錯了路啊,這是魚老板的家呢!”
眼前數十丈遠,那凹凸朦朧的黑影,正是金鉤寺破廟。
秦天真有點沾沾自喜起來。他想,你是金鉤寺深潭的怪物,就讓你死在自家門口。你是從海里來,只到潭里歇腳,那也不能讓你回大海去了。今天你遇了我這個跟你前世有緣的人,這就唱的《生死緣》。不是我成全了你,就是你成全了我,我們反正有個了斷,都耐煩些……
他正蹲在艙里念經念咒似地,覺得好玩,猛然感到人向前斜——原來是篾纜扯著船尾正一點一點往下沉!
這不可能!他想。
可是一點不假,他的船正漸漸傾斜,眨眼間前面舵艙完全沒入水中。
如果這時解纜,也必須潛入黑古隆冬的水中,但你三下兩下解不開,它會等著你嗎?
秦天心中一聲喊:由他去!
于是幾躥幾跳,撤到后面艙里蹲著。
眼睜睜看著漁船像栽在水里的蘆筍,悄無聲息地豎了起來。后艙、中艙都已下水,前艙也蹲不住,隨著江水嘩嘩涌入,眼看就要沉沒。
秦天這時變成一只水獺,半身跟著下沉的船梁沒入水中,上身和直豎的船頭齊高。他攀住船頭尖頂,引身一躍,人到了僅剩兩尺來高滑溜溜的船頭外側。
趴在這露出水面的船尖尖上,他瞪著堤岸,心中飛快計算。誰知,豎在水中的船體這時仿佛生出根來,不漂不擺,不浮不沉,呆在那里。
變成水獺的秦天爬在船尖上,使出眼耳口鼻和全身一切感覺能力,要弄清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要縱身一撲,丟了這狗屁的大魚,丟了自己的船,向堤岸逃命。
秦天沒想到,這條神秘的黑背魚正牽著纜繩,潛入金鉤寺下千年不干的深潭,身體邊滾邊纏,讓長纜拖船入水。
纜繩纏著身體,那勾著骨頭的鐵錨又萬分沉重,魚的痛苦確像秦天算計的已到了百分千分萬分。
在求生的強烈欲望與對獵手的極端惱怒下,它終于孤注一擲,再次仰頭豎身擺尾,穿過幾丈深江水扶搖直上。
隨著洞穿江河的一聲巨響,大魚帶著已經縮短的纜繩,搖尾攪水,披瀑挾風,破裂萬鈞江濤,如黑色閃電射向空中。
出水處就是離秦天僅僅丈遠的地方。
這是撼動江河的一撥!系著纜索的船尾忽地從深水中揣起,剛剛還露出水面的船頭像一團魚餌陡然一沉,在船體打橫,拖出水面的船尾與按入水下的船頭反過來成為倒立狀態,伴著轟隆巨響撥江而出的瞬間,一聲夾在巨響中清脆的裂帛之聲,船梆一側裂開了,犬牙船參差不齊的船板像突然冒出來的厲鬼張大嘴巴。
一陣聲震數里的轟響之后,江河掀起滔天大浪,一排排猛撲岸邊。
十一
秦天未能見到這驚天動地的一幕。
在大魚騰躍而出的時候,他就被掀起的第一排巨浪擊落水中。
他使出漁家悍將的本領,在漩轉沖騰的江水中屏息潛游,也不知過了多久才一頭沖出水面,“噗”地吐出一口水,伸手一抹眼睛,頓時興奮得叫了起來,原來離岸只有幾丈遠了。他隨著大浪余波甩動長臂,一會就感到腳踩著了堤坡下的草皮。
他從意猶盡未的浪頭里鉆出半截身子,蹣跚站住,向江中望去。
漸漸地,波峰逐低,浪圈弱小,剛剛撕殺的硝煙,死神的腥味,盡被江風抹去。
星月茫茫,水天茫茫,他看到江中飄浮的黑影,那就是半浮半沉、已經彎折的漁船。
這時還不拖住它,再被風浪揉搓幾下,它就沉了。
應當挽留它!
他撲入水中,向破船游去。
終于伸手攀著了船邊,昂頭看去,雖然中艙折裂,卻還有一半船梆相連,前后艙里并未滿水。
爬上船,首先看到兩支槳還安然無恙。
接下來他大吃一驚,那船尾的篾纜居然還牢牢系著。
秦天嘴一張,心中一聲喝問:難道你還沒走?
要看個究竟!
趁船一時尚不至于沉沒,他踏穩船梁,伸手去提水中篾纜。
纜繩動了。
再提,又出來一段。
他頹然長嘆:走了!你終于走了!
他想想還有鐵錨在水下呢,就將纜繩邊理邊拖,不久,聽得叮鈴一響,鐵錨出來了。
他幾下解開系住船尾與錨環的竹纜,扔向江中。提起錨,跳到船頭,抽出一支槳,憑船頭一只槳樁,摜櫓似地搖動半沉破船,向堤岸而來。
將折裂的船只拖到堤邊,向一側掀起,傾出前后艙水,拉上堤面。
他一屁股坐上跟他一樣千辛萬苦的船頭,仰面向天。
天空像剛剛裝過木碳灰的籮筐,還四下飄灑紛紛揚揚微粒,沒有光明,不透空氣。掀起波浪的江風似乎只在籮筐里旋轉,帶來的盡是腥味,是魚肚子里的油那種粘巴苦澀的腥味。
太黑暗了。包括被吞沒的嘯天湖,幾百里江河不見往常晶瑩閃爍的永恒亮點,它已經是一鍋越熬越稀的、被人偷偷兌了屋檐水的南瓜粥,樣子十分難看,絲毫不能引起饑餓者的食欲。那偶爾跳蕩一下的閃光,不過像山谷的磷火,一腳就踩滅了,讓人對它分外鄙視。
西方的大圍垸看不見,東方的山陵也看不見,用力去瞧頭頂渾沌天空,怎么看來看去只有深灰淺黑的印跡,猶如又破舊又散發汗臭味柴草末兒味道的蚊帳上的一團團潮濕的老鼠尿的斑痕。
為什么是如此一個世界?
十二
漸漸地,近在咫尺的船尾也模糊不清了,低頭看腳下的水也模糊不清了。
秦天伸手朝自己前額用力一拍。
我總不會死在這里吧?
水中不死,岸上我是不會死的。
現在回家不可能了。心愛的船不能再助他一臂之力,它已經散了架,不能劃過嘯天湖了。
秦天搖搖頭。現在,我只要一下水就會死,我現在一口水塘也游不過了。
他終于覺得后腦勺疼痛起來。
伸手去腦后一摸,摸到短薦茬頭發中,一條小指可以塞進去的口子,還有釅糊糊的東西粘在手上。
他頭暈起來。眼睛剛剛閉了閉,人就向前一栽,撲通掉到水里。
我不致于就死在這里。
雖然眼里昏黑,腦里也昏黑,但他仍知自己活著。嘿,剛才不過做了個夢,一個稀里糊涂的夢。
我要想辦法回家。家里人還在等我。
啊,我還有魚在那里!我要把魚搞回去,我要把魚搞回去。
這個半睡半醒的人從船邊站起來,搖搖晃晃,向那堆魚走去。
還有好多魚是活的。它們在樹枝亂草和魚網里,仍然一鉆一拱,我挨你你挨我。有的死了,肚皮翻白,任憑那些活家伙東掀西弄。
有一片毛楂楂的黑東西。
他一手撐住膝頭,一腳撲通就跪下去,手一摸,摸著了。
我的蓑衣。
他抱起蓑衣。蓑衣盡是鲇魚身上滑溜溜的粘液,腥得很。
他雙眼已無法睜開。但不睜眼,他也能走路。他抱著水淋淋腥臭的蓑衣,趟著堤面淺淺碎碎的水浪,夢游似地,前倒一腳,后拐一腳,向前走。
他走到廟坪,摸著一堵石墻。
手一觸墻,他就頹然倒下。
但他仍然把蓑衣蓋在身上,像在家里,在床上,拖過被單一樣,蓋在身上。
雖然蓑衣是水淋淋的,雖然他身上七零八落的衣褲也是水淋淋的,雖然他從頭發到腳趾的皮肉也水淋淋的,而且,破廟的地上也是水淋淋的。
仿佛有個巨大的黑物向他走來,張開同樣巨大的黑洞洞的嘴巴。
黑嘴巴一口把他叼住。
秦天巋然不動,說:你吃不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