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維漢
洞穿千古
12年前,我隨省政協組織的文物考察組到過普定穿洞。那天下著如注的雨,山路滑且泥濘,但大家撐著傘上去都顯得很勇猛。別人怎么想不知道,我的心情卻不只是急著去看一處全國重點保護的古文化遺址,而是急著去敬謁安順人的祖先。這豈是風雨阻擋得了的?
大洞對穿,遍地碎石,發掘之處已回填,可謂空空如也。任你搜尋千百遍,還是這樣。我不甘心,忽然發現一塊形狀奇特的石頭,俯身拾了起來,左看右看像石斧。讓近旁的朋友看,他們都不置可否,而他們的眼光卻告訴我:瞎扯!我卻將它拂去塵土,裝入囊中,且頓生沉甸甸的感覺。我有在江山勝跡撿石子的習慣,覺得這比刻畫什么“到此一游”或拍張照更有意思。接著,我們到縣文管所觀看了還未上交的一些出土石、骨器,那是穿洞文化的結晶,當然十分珍貴了??捎指械缴倭耸裁?,尋思良久,才恍然悟到少的是穿洞。它們的靈魂在穿洞,穿洞是他們的家園。
因此,我認為,要了解穿洞文化,重要的還是看穿洞,只有在穿洞才容易找到應有的感覺。是的,它現在大洞對穿,空空如也,但重要的是它的證實。出土文物證實了它,它證實了至少一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晚期,這里就有人類生息繁衍。要考察貴州安順一帶的歷史,這一證實委實太重要了。一萬年是什么概念?我們常稱中華民族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它翻了一番。對我們來說,那真是很渺遠的,而且以后很長很長的時間,歷史面貌一片模糊。但我相信,穿洞人決不會斷了代,除非他們像恐龍那樣,遭遇了毀滅性的災難。所以有理由認為;他們定會由狩獵文明邁向農耕文明,由穴居進步到建造鄉村和城鎮。在他們的后代中,會有敢與殷商決一雌雄的鬼方人,會有春秋時享國長久并到中原“貢獻方物”的牂牁人,會有“擁有精兵十萬”雄踞此方的夜郎人……現代的安順人要尋根覓祖,若不是移民,“穿洞人”當是首選對象。
這真可謂浮想連翩了。其實,由于地下考古發現有限,歷史年代愈久遠,面目愈影影綽綽,連史家也徒喚奈何。即如國家立項的“夏商周斷代工程”吧,那是解決西周共和元年之前各朝統治的紀年問題,可見對僅二千八百四十一年前的事,也并不都清楚?,F在好了,經過史學界和考古界精英們幾年的努力,“工程”有了結果。但還是有人懷疑夏的存在,懷疑司馬遷兩千年前所著《史記》關于夏的記載,理由是地下發現的證據不足。這懷疑由來已久,早在上世紀初,就有學者認為因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其實是一條蟲子。說來說去,這畢竟是學術界的事,并不妨礙我們將中華民族稱為“華夏”,將歷書稱為“夏歷”,到了浙江紹興會滿懷敬意地去參觀大禹陵。至于《史記》說的三皇五帝,當然更渺茫了,但他們卻是中國人心中的祖先,中國人心中的驕傲。這現象,凝結著普通人的民族感情。
曹操詩云:“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杜甫詩云:“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边@是以小見大的神接千古氣涵大塊的境界。看穿洞的多不是詩人,但找準了感覺,也會生出這樣的境界。
我不能常去穿洞,但我有從穿洞拾來的石片,每當尋求寧靜的時刻,我就同它默默相對。
人生謎中
站在關嶺縣的曬甲山上,面對那巨大石壁上的一些紅色符號,恍若置身謎中。
這些紅色符號儼然成形。說是字吧,卻與中國的字體無一相符,無從辨認;說不是字吧,卻又有筆畫縱橫之致。自從發現它以來的數百年間,對它的考證推測不斷,至今仍莫衷一是。前些年安順地區懸賞百萬元求解此謎,那自然是不用耽心兌現的,誰來裁定答案的正謬呢?在地球毀滅之前,這謎可能會永遠存在下去,除非正在操作的夜郎考古,或將來會有的牂牁考古、鬼方考古等等,能找出它是什么勞什子的確證。我不相信它是天然形成,即使鬼斧神工,也造不出這種有“人氣兒”的作品。說天然形成最省事,卻是一種逃避。其實這也無妨,因大家都是在猜謎。模糊一點稱它“紅巖古跡”,我看差不離。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星球上,類似的謎不少。埃及古金字塔難以理解的建造技術,南美洲不毛高原上提亞瓦拉科古城的先進設施和刻有天文學知識符號的砂巖,秘魯和大馬士革很像巨大機場跑道的古遺址,撒哈拉地區近似宇航員的石雕像和壁畫,如此等等,我們在電視中都曾見識。對此,有人認為是星外來客的遺跡。那么,要猜“紅巖古跡”是星外來客留下的什么信息密碼,也盡可猜去。說近點,地球大約是40億年前形成的,而有智慧的人類大約是100多萬年前出現,此間可能經歷了某些至今不為人知的階段,你要猜“紅巖古跡”是哪個階段的秘密,也是你的自由。
陡然也會生出一種惶惑:我是誰?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這是個有名的哲學命題。我明明知道自己是誰,也明明知道我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但面對“紅巖古跡”的巨大問號,便也思緒飄忽,超越存在,對人的生命作一番本質的叩問。對于不是哲學家的我們,這也是個謎。最簡便的回答是學魏晉人的談玄:我即是我,從來處來,要到去處去。很滑頭,但也很有趣不是?
一旦回過身來,舉目四望,只見高峰插天,一片蒼翠,那就是關索嶺了,嶺上有關嶺縣城,舊時還有關索廟。我站立的地方也與關索有關,傳說是關索的士兵曬甲之處。這又是個謎了,很多人說關索是關羽之子,而史載關羽之子只有關興、關平,怎么又鉆出個“關索”來呢?諸葛亮率師南征確曾到過今稱貴州的地方,可能有個叫關索的將領被附會為關羽之子了;也可能是“關公信仰”的流風遺韻,攀上關羽便有一份光榮??刹桓逸p視這“關索現象”,云南民間有“關索戲”,其特征與安順地戲相似,挺有名的。考證是歷史學家的事,我們猜謎屬民俗學。
猜謎是人生樂事。謎能激發人的想象和智慧,引導人去艱苦探索。人類的許多文明成果,可說是始于對謎般的問題的破解。
所以,紅巖古跡的魅力之一,是能使人置身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