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鵬

一百六十里這海峽,不何渡了近半個世紀才到家?
——余光中《浪子回頭》
在海峽兩岸隔絕的年代,無數大陸同胞通過《鄉愁》一詩認識了臺灣詩人余光中。那骨肉同胞生生分離的苦痛,讓多少華夏兒女潸然淚下。今天,余光中回來了。用了差不多半個世紀,他終于跨過自己詩中那道"淺淺的海峽",回到了故鄉。
余光中是永春人,1928年的重九日生于南京,6歲時隨父母回過老家,1949年1月由南京金陵大學外文系轉入廈門大學外文系就讀,但半年后就隨家人去了香港,隨后又去了臺灣。從此,"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夢中回鄉。
由福建省文聯、省文化經濟交流中心、《臺港文學選刊》雜志社、省文學藝術對外交流中心、省文聯文藝理論研究室主辦的'2003"海峽詩會"確定以余光中先生的作品為主題,余先生應邀前來出席詩會并回永春老家省親謁祖,這是兩岸開放之后他第三次回福建,前二次僅至廈門,而到省會福州和老家永春及其他腹地則是第一次。這一次,他游福州、登武夷、訪泉州、回永春,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他以"八閩歸人"自況,稱這次故鄉之行"一償半生夙愿"。我們一路追蹤這位詩人的足跡,陪同他走完八閩之旅。這是他用了整整半個世紀才得以完成的還鄉之旅。
仰文化先賢償半生夙愿
9月10日下午,余光中先生偕夫人范我存女士和臺灣傳記作家傅孟麗小姐,由臺灣高雄乘飛機經澳門抵達福州。省文聯副主席楊少衡、省文化經濟交流中心秘書長朱明元等主辦單位領導,以及來自永春老家的鄉親前往機場迎接。余先生一下飛機就受到鮮花的簇擁。在機場接受記者簡短采訪時,余光中先生表示,他對福建的文化先賢仰慕已久,這次能有機會實地拜謁,感到欣慰。也許正是為了滿足余光中先生的心愿,主辦單位為他安排的第一項活動就是參觀位于長樂市區的冰心文學館。余光中細細地觀看館內珍藏的圖片、資料、實物等,不時發出感慨。他說,他曾是冰心的小讀者,早在中學時代就開始讀冰心的《繁星》、《春水》、《寄小讀者》等作品,受到不少啟發。離開時,他寫下了"如在玉壺"的題詞。

第二天上午,余光中先生在福州先后參觀了他仰慕已久的林則徐、林紓、嚴復、林覺民、冰心等人的故居和紀念館。他說:"半生夙愿今日得償,我感到很滿足,很快慰。"在位于澳門路的林則徐紀念館,面對林則徐手書的對聯"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他佇立良久,陷入沉思。他對記者說,林則徐是民族英雄,他自幼敬佩。海內外的中國人都敬仰林則徐。林則徐一生屢遭挫折,可以說是一個失敗的英雄。但失敗的英雄更讓人欽敬。他希望為官者要以林公為典范。他曾經寫過一首關于林則徐的詩,是針對美國人到臺灣傾銷煙草的,大意是林則徐當年禁絕了鴉片,但如今外國人仍在拿煙草賺中國人的錢,并且毒害中國人,實在讓人痛心。他說他多年來一直想寫一首贊頌林則徐的長詩,為此向林則徐紀念館索取資料。離開林則徐紀念館時,余光中鄭重寫下"八閩生輝"的題詞。
在郎官巷20號嚴復故居,余光中先生發現了許多過去從未見過的照片。他指著一張慈禧太后的彩色照片說:這形象與電視劇《走向共和》里的慈禧很像。余光中對嚴復翻譯《天演論》的貢獻評價很高,說他是公認的中國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說,他讀過這部用文言文翻譯的著作。他還對記者講了一個故事,說當年有人問嚴復為何要用文言文翻譯《天演論》,嚴復回答說,因為當政者都用文言文,譯成文言文才能對他們產生影響。他留給嚴復故居的題詞是"西學先師"。位于南后街楊橋路口的林覺民故居,也曾經是冰心的家。一幢老屋住過兩位名人,其價值不言而喻。余光中長久注視著玻璃櫥里陳列的黃花崗烈士林覺民的遺書影印件,發出了輕聲的嘆息。這封寫在手帕上的遺書是林覺民犧牲后,他的妻子意映冒著生命危險保存下來的,后來由林覺民的后裔捐獻給國家,原件現存省博物館。離開時,余光中寫下了"不負少年頭"的題詞。寫完還意猶未盡,又在旁邊加了一行小字:"臺灣高雄有覺民路。"他說,他經常開車經過覺民路,會在心里緬懷這位同鄉先烈。
在地名"蓮宅"的林紓故居,余光中一邊參觀,一邊饒有興致地同記者交談。他說,林琴南是一個文化奇人,他不懂外文,卻成了大翻譯家。他引用錢鐘書先生的話說,林紓翻譯的《撒克遜劫后英雄略》,比英國作家司各特的原著還好。"他翻譯的法國文豪小仲馬的名作《巴黎茶花女遺事》我很小就讀過了。"他說,文化名人馬君武曾賦詩贊這部譯作:"傷心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當他在展室的說明文字中發現這兩句詩是出自嚴復時,立刻掏出筆抄錄下來,表示要回去考證一下。他說,林琴南實在是文化史上一個有趣的矛盾人物,他反對白話文,提倡文言文。上世紀初,他致信北大校長蔡元培,激烈反對北大聘請胡適等提倡白話文的新派人物當教授。蔡元培則回信說:北大既聘胡適等新派人物,也聘辜鴻銘這樣極力主張復古的老派人物。只要有學問,北大都歡迎。林、蔡兩人的信都收入當時的高中課本,我少年時就讀了。但是,林紓翻譯的西洋小說,客觀上助長了新文學的發展。實際上他自己不知不覺已成了新文化運動的推動者。
余光中先生曾說:"政治使人分裂而文化使人相親。"難怪他對故鄉的文化先賢如此崇敬。

最是故鄉秋月明
9月11日,是中華民族的傳統佳節中秋節。這天晚上,主辦單位在福州郊外海拔900多米的最高峰鼓嶺,為余光中先生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詩文吟誦會。余光中先生與福建文藝界人士和上百名詩歌愛好者一道,沐清風,賞明月,吟詩酬答,共敘鄉情,度過了他有生以來在故鄉的第一個中秋之夜。
仿佛連嫦娥也憐惜歸來的游子,今年的中秋月格外地圓。當圓月升到人們頭頂的時候,余光中先生被主持人請上臺。他深情地說,他要朗誦自己的新作《魔鏡》。這是一首寫月亮的詩。月亮實在是很神秘、很魔幻的事物。天空中的月亮就是那一個,可它在人們眼里各不相同,因為看月的人,總是在心里想著他的故鄉和親人。他說,我坐在這里聽你們朗誦我的詩,看到月亮正在升起,心里充滿了溫情。人們說這里海拔較高,我擔心高處不勝寒,所以多穿了衣服。但坐在這里我感到溫暖,因為有這么多的同鄉、朋友在這里一同欣賞明月和我的詩。隨后,他用渾厚圓潤的男中音朗誦了《魔鏡》:"落日的回光,夢的倒影/掛得最高的一面魔鏡/高過全世界的塔尖和屋頂/高過所有的高窗和窗口的遠愁/而淡金或是幻銀的流光/卻溫柔地俯下身來/安慰一切的仰望/就連最低處的臉龐。"
眾多的詩歌愛好者不會放過向余光中先生討教的機會。有人問:許多人認為詩已不適應高速發展的社會,余先生是怎么看的呢?余光中胸有成竹地說:科技是忙出來的,文學是閑出來的。詩絕非不適合現代生活。因為人固然要忙,但人也要閑啊。我說的"閑"不是要叫人偷懶,而是說人要有閑情。有閑情才會去"舉頭望明月",才會去欣賞美麗的月色。如果一點閑都沒有,恐怕連頭都舉不起來了,因此,新詩仍是我們的時代所需要的,我對詩依然充滿信心。當一位愛好寫詩的女青年問,詩歌到底要不要承擔歷史使命的問題時,余光中先生說:這實際上是在文學界長期存在爭論的"大我"和"小我"的問題。對詩歌來說,"大我"和"小我"同等重要,既要抒發個人心靈深處的感情,也要為國家民族的命運鼓與呼。如果只強調"大我"而不要"小我","大我"也要落空了。
夜深了,吟誦會結束了。人們與余先生依依惜別,陸續下山。臨上車,余先生還深情地仰望著天空中那一輪玉盤般的明月,久久不舍離去。事后,余光中先生不止一次地說,今年中秋,他在福州鼓嶺看到了一生中最圓的一輪滿月。
9月13日晚,海峽詩會的主辦單位為余先生舉辦了"余光中詩文Party"。在福州美麗的江濱路旁一個環境優雅的演出場所,余光中先生偕夫人范我存女士來到千余名大學生和詩歌愛好者中間。在《鄉愁四韻》那讓人柔腸百結的旋律中,余光中先生被請上舞臺。主持人對余光中說,我們許多人認識您是從那首《鄉愁》開始的,那時,您在那頭,我們在這頭。今天,我們終于"頭碰頭"。就這樣,話題被自然而然地引向了"鄉愁"。余光中說,我于1949年乘船離開廈門,站在甲板上看鼓浪嶼越來越小,心里充滿了惆悵。不過那時我才20歲出頭,還是"少年不識愁滋味"。鄉愁真正被喚起是在多年以后,那時我在美國,離開家鄉多年,異國他鄉的日子總是讓人憂郁,而且不知何時能回家鄉,郁結在心里的鄉愁濃得化也化不開,于是,一首接一首的"鄉愁詩"誕生了。

在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月光》那清澈透明得讓人憂郁的旋律中,福建著名的表演藝術家李又子登臺朗誦余光中先生懷念母親的名作《招魂的短笛》。當朗誦到這首詩的結尾"魂兮歸來,母親啊,來守這四方的空城"時,李又子聲情并茂,聲音顫抖,淚流滿面。這時,余光中先生走上前去,緊緊握著李又子的手,久久沒有松開。
故鄉的親人最能體會游子的心,就在余光中先生這次還鄉之前,省文聯副主席、著名作曲家章紹同花了幾個晚上,將余光中先生的詩作《聽蟬》譜成樂曲,由福州藝術師范學校的少女們上臺演唱。余光中先生聆聽著他的又一首化為音樂的詩作,陷入深深的陶醉之中。主持人問:您這些年經常回到祖國大陸,鄉愁會被沖淡嗎?還會寫鄉愁的詩嗎?余光中先生說,回鄉能慰解鄉愁。常常回來,自然就不會再寫鄉愁詩,否則就自相矛盾了。不過,我寧愿多回來,而不愿多寫鄉愁詩。
歷史的鄉愁文化的鄉愁

余光中被人們稱為"鄉愁詩人"。9月12日,在主辦單位為他舉行的記者見面會上,余光中先生再次談到他的名作《鄉愁》。他說,鄉愁有不同的層次,一般人的鄉愁是地理上的,同鄉會似的,可以具體到某省某縣某鄉某村。而他寫的鄉愁是廣義的,是歷史的鄉愁,文化的鄉愁。他很高興有那么多人喜歡這首詩,也不介意人們叫他"鄉愁詩人"。但他強調,他還有許多別的作品也是很好的。現在他就像一個廚子,《鄉愁》成了他的招牌菜。"其實我的廚房里還有許多的好菜,你們要來品嘗呀!"
余光中先生非常看重海峽兩岸的文化交流。他說,這幾年他一直在為兩岸的文化交流盡力,最近10余年來,他回大陸不下20次,去年最多,達8次。今年因為受到非典的影響,這是第一次回來。在兩岸之間頻繁往來,到處講學,傳播中華文化,是他樂于做的工作。他說,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是兩岸同胞共同的靈魂故鄉。分離現狀是暫時的,文化是永久的。"莫為五十年的政治,拋棄五千年的文化"。
學貫中西的余光中先生飽受中華傳統文化的滋養。但他說:"說來傷感,我的四個女兒到國外留學后都在當地留了下來。你對他們說起美國的某個地方,他們都很熟悉,但你跟她說起湖北、湖南、福建、江西,她就模糊了,因為沒有來過,教科書里學的到底比較抽象,不能落實為生活的經驗。幾個孫子都成了美國小玩童,我最遺憾的就是我的孫子讀不懂我的書了。"為了讓下一代了解中國,了解中華傳統文化,近年他每次回大陸時都帶一個女兒回來。現在已有三個女兒回來過了,另外一個以后也一定會帶回來。
余光中是臺灣中山大學教授,70歲退休后仍在繼續從事教職。他用充滿詩意、飽含深情的語言描述位于高雄的中山大學校園,說它擁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西子灣。那里面對臺灣海峽,他經常在海邊遙望,水平線的另一端就是廈門。他說:"我是幸運的。杜甫晚年住在白帝城,有一道江峽,而我晚年有一道海峽,我比杜甫還要幸運一點。老天可憐我這個老詩人,把我安排在這個好地方,讓我可以隔著海峽眺望大陸。"
人子都要感念母恩
9月12日下午,余光中先生到福建師大作題為《詩與音樂》的演講,受到師生熱烈歡迎。特別是他聲情并茂地朗誦自己創作和翻譯的詩作,更是讓風華正茂的莘莘學子傾倒。
簡短的開場白之后,余光中先生開始演講。他站在講臺前,發現擴音器的麥克風位置太低,要彎下腰來說話。他立即向坐在前排的同學借來兩個書包做墊。臺下有一名同學大聲建議余先生坐下來講,他向那位同學投去感激的目光,回答說:到站不住的時候我會坐下的。
余先生一開口演講,臺下立刻活躍起來,掌聲、笑聲不斷。余光中先生仙風道骨,鶴發童顏,旁征博引,妙語如珠。他從二千多年前的詩經講起,講音樂是時間的藝術,訴諸聽覺;繪畫是空間的藝術,訴諸視覺。而詩是綜合藝術,要調動通感。自古以來,詩與音樂不可分。許多詩來自音樂,有的詩作就是以音樂經典的曲名為題的,而被譜成樂曲的詩,也多得不勝枚舉。他從李白、杜甫講到姜白石、蘇東坡,從莎士比亞講到歌德、彭斯,還有被印上法郎鈔票的法國音樂大師柏遼茲,以及印象派音樂的代表人物德彪西……古今中外,信手拈來,無論中國古典詩詞,還是外國名著,大段背誦,不看講稿。中文與外文穿插,古典與現代交融,博古通今,學貫中西,大師風范讓在場學子嘆為觀止。

演講結束后,余光中先生留了較多的時間用于朗誦。他朗誦的作品是自己的新作和翻譯的外國詩。他先朗誦了幾首譯作,包括《海之戀》、《湖心的茵島》、《騎士之歌》等,都是既用中文,又用外文。隨后朗誦了幾首新作。給記者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首題為《母難日》的詩。余光中先生說,這首詩寫的是自己的生日,可歌頌的是母親。他說,我們過生日吃的蛋糕是多么甜,但它是母親用血換來的。我們的生日是母親的受難日。母子之會,始于大哭,終于大哭。中間的歲月最是甜美,最應珍惜。子女出生時的啼哭,母親聽得真切;而母親去世時孩子的痛哭,母親再也聽不見了。因此,人子都要感念母恩。
當晚,福建省委常委、宣傳部長、省對外文化交流協會會長荊福生和省有關部門負責人卓家瑞、陳濟謀、張廣敏、施友義、章紹同、楊少衡、朱明元等會見了余光中先生和夫人以及出席海峽詩會的部分代表,熱烈祝賀海峽詩會成功舉辦,并預祝余先生"原鄉行"順利、圓滿。余先生為家鄉的父老鄉親濃郁的情誼感動不已,衷心感謝各有關方面同為舉辦海峽詩會所作的努力。
躺在手術臺上靜待解剖
9月13日,余光中詩歌研討會在福建會堂召開。這是本次"海峽詩會"的重頭戲。一百多位來自海內外的詩人和學者聚集一堂,從不同的角度高度評價這位"詩文雙絕,學貫中西"的文學大師。省政協副主席王耀華、原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宋峻等出席了研討會的開幕式。
省文聯黨組書記、副主席陳濟謀在致辭中說,余光中先生懷抱中華大地,情系故土家園,在幾十年的寫作生涯中,經歷了抗戰和兩岸隔絕的歷史,走過中國和世界的許多地方,學貫中西,魂牽民族,寫出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在臺、港、澳和海外華人地區以及祖國大陸都擁有廣大的讀者。他的寫作融合中西傳統,以文化中國為精神家園,表達了對于文化源頭的詩意的鄉愁,牽動和詩化了許多中國人的心。陳濟謀說,詩人余光中屬于臺灣,屬于福建,更屬于中國。福建是余光中先生的家鄉,由福建來舉辦這次以余光中先生為主題的"海峽詩會"系列活動,是題中之意,分內之事。他希望通過舉辦這次活動,能讓余光中先生"稍解深沉的鄉愁"。
余光中先生在研討會上發表簡短致辭。他說,他自稱"八閩歸人",是第一次到福州。在故鄉的這幾天,他所到之處,都感受到濃濃的鄉情。親情可感,友情可貴,他感謝家鄉的文化機構主辦這次活動。至于自己的作品,他說,他就像一個躺在手術臺上的人,"靜待評論家的解剖"。余光中先生1949年在廈門大學外文系求學期間開始在廈門《江聲報》、《星光日報》等報刊發表詩歌和文學評論。從那時起,他馳騁文壇已逾半個世紀,是我國當代成就卓著的詩人、散文家、評論家和翻譯家,到目前已出版詩集21種,散文集11種,評論集5種,翻譯作品13種。上世紀80年代以來,祖國大陸多家出版社出版了余光中先生的作品。記者在研討會上獲悉,一套九冊、篇幅5000多頁的《余光中集》即將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
武夷聽雨成風景

9月14日下午,余光中先生由福州乘火車抵達武夷山。當晚,余先生應邀到武夷學院(南平師專)演講。由于這場活動是臨時動議,余光中先生沒有做正規的學術報告,而是采用漫談的形式。針對前來聽講的師生主要來自中文、外語、藝術、旅游等專業,余光中分別結合自己的創作和生活經歷談了對這幾個學科的理解和學習的要領。他特別提醒廣大學子要學好母語中文和英語。因為中文是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語言,而英語是當今世界最強勢的語言。學好這兩種語言就可以自由地同世界上最廣泛的人群打交道。他與學藝術的同學談自己如何翻譯《梵高傳》,與學旅游的同學談馬可波羅的游記,演講中時有妙語,掌聲不斷。據悉,不少師生是從180公里外的南平趕來武夷山聽余光中先生的演講。
那天氣候悶熱,上千名師生聚在一間大禮堂,溽暑逼人。余光中先生入場時西裝革履,演講時不得不脫下外衣,仍舊汗流浹背。也許是這個原因,他在朗誦自己的詩作時選擇了《雨聲說些什么》這首詼諧幽默、充滿童趣的小詩。巧合的是,就在他結束演講時,外面下起了小雨。當他登上回住地的汽車時,窗外已是電閃雷鳴,大雨如注。當地人說,這里至少已有兩個月沒有下雨,是余光中先生的詩給人們帶來了喜雨。
第二天,余光中先生以75歲高齡,和夫人范我存女士一道登上了天游峰,一路上談笑風生。在山上,人們爭相和余先生合影,有人說,余老本來是來看風景的,沒想到卻成了一道風景。參加詩會的學者與他合影時,說是要沾一點余先生的文氣、才氣、仙氣,余先生突然冒出一句:"還有喘氣。"逗得人們大笑不止。有人看見人們把他圍得太緊,建議散開一點,讓他透透氣,余先生幽默地說:"不要緊,生氣相通嘛。"下山路上,余老與隨行人員邊走邊談,突然發現夫人沒有跟上來,于是站在路邊等候,直到夫人的身影出現在林陰的拐角處,他才繼續往前走。下午,接待單位安排余先生坐竹筏游九曲,半路上余先生要求下來玩水,他說:"這里的水真嫩!"他把水潑在記者的褲管上,一臉天真,笑得像個孩子。
9月15日晚,余光中先生在武夷山與參加海峽詩會的詩人和學者座談。有學者問余先生有沒有興趣爭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余先生說:我一天過日子都忙不過來,哪里顧得了那么多?他說,他把諾貝爾文學獎看成是一項歐美文學獎,而不是世界文學獎。有的作家孜孜于諾貝爾文學獎,其實大可不必。一個作家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作品寫好。作家首先要被自己的民族承認,而不是被某個獎承認。如果一個獎送到面前,他當然也會笑納,但要費心費神地去爭取,就是他所不為的了。在會上,余先生對中文的前景表現了一定程度的擔憂。他說,現在海峽兩岸的中國人都熱衷學英文,這當然是好事,但他擔心英文沒學好,中文也荒廢了。他希望海峽兩岸的作家共同努力,把我們的母語中文保持好。如能使中文得到發展就更好。

一生等著這一天
9月16日下午3時,余光中先生由武夷山乘飛機抵達廈門機場,然后乘車回故鄉泉州。由于飛機晚點,前來迎接的鄉親在機場苦等了兩個小時。他們打出了大紅的橫幅,上面寫著"熱烈歡迎族親余光中伉儷回鄉省親謁祖"的標語。當余光中先生出現在機場大廳時,他們迎上去獻花,并揮舞著特制的小旗表示歡迎。
當晚,海峽詩會的主辦單位和泉州市有關單位在泉州音樂廳共同舉辦了題為"原鄉行"的余光中詩歌作品朗誦會。在典雅而優美的古樂聲中,朗誦者陸續登臺,分別朗誦了余光中先生的《鄉愁》、《聽蟬》、《月色》、《民歌》等作品。其中,一名身穿青布長衫的老者用閩南方言吟唱《鄉愁四韻》,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朗誦會穿插了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提線木偶、高甲戲及南音表演,讓余光中先生大飽眼福。
9月17日中午,余光中先生抵達永春,受到隆重歡迎。在離下榻的永春僑聯酒店還有大約一里路時,他和夫人范我存女士被迎下車,鮮花和親人簇擁著他們走完這回鄉的第一程。當時鑼鼓喧天,禮炮齊鳴。當晚,永春縣政府設宴款待余光中一行。余光中先生在簡短致辭中說,家鄉人民的盛情招待讓他銘感于心,"永世難忘"。
次日上午,離開故土70年的余光中先生,終于回到了他的祖屋,回到他兒時玩耍過的地方,祭祖歸根,省親懷舊。他說:"我一生都等著這一天!"
永春縣桃城鎮洋上村,是一個距縣城大約3公里的古樸山村。那天也許是這個村子有史以來最隆重的節日,鄉親們鳴炮奏樂、舞獅擂鼓,熱熱鬧鬧地迎接從遠方歸來的親人。在村口用樹枝扎成的彩門上,是一幅巨大的對聯:"學富五車中華藝苑添奇葩,才高八斗世界文壇享盛謄"。余光中在這里一下車,就被鄉親們簇擁著前往余氏宗祠。村里的學童整齊地排列兩旁,迎接這位他們敬慕已久的前輩鄉親。余光中懷抱鮮花,一邊走,一邊伸手撫摸孩子們的笑臉。半路上,他停下來問身邊的族親,路的左邊是什么山,右邊是什么山。侄兒告訴他,左邊是尖子山,右邊是玳瑁山、鐵甲山。當他見到路旁一位老人時,特意走上前去與這位老人握手。
余氏宗祠坐落在一座大山腳下的斜坡上。前呼后擁的人群使余光中費了好大的勁才跨進宗祠的大門。鄉親們已經在祖祠的大廳里設好祭臺,上面有全豬全羊各一頭,還有各類其他祭品。余光中在天井里被媒體記者團團圍住,進退維谷,這位一向溫文爾雅的老人急了。只見他把雙手圈成喇叭狀,大聲地對人們喊道:"請你們離得遠一點,讓我靜靜地和我的祖先在一起。這是嚴肅的事情。我一生都在等著這一天!"終于來到神龕前,余光中和夫人范我存面對祖宗的牌位莊嚴肅立。祭典開始,余光中大聲朗讀祭文。祭文中說:裔孫久旅他鄉,思祖勿忘,萬里跋涉,特歸梓桑,謁祖省親。虔誠敬備鮮花蔬果、冥金香楮等儀,聊表微忱,敬希哂納。他在祭文中還祈愿先祖的在天之靈,庇佑族裔興旺,庇佑游子平安。隨后,他和夫人向祖宗靈位三鞠躬,并從族親手中接過紅綢包裹的族譜。臨走時,他帶上了兩枚帶葉的蘆柑。他說,這是故鄉之物,是永春的土地上出產的,我要把它帶回臺灣。
祭祖儀式后,余光中偕夫人來到他兒時住過的祖屋。這是一幢典型的閩南土角厝,飛檐翹角,古色古香。1935年,余光中隨父親余超英回鄉為祖父奔喪,住的就是這幢老屋。那時他才6歲。70年過去了,老屋依舊,而當年在屋里歡蹦的孩童如今已成了耄耋老人。在老屋門口,他鄭重要求人們給他20分鐘時間,讓他安靜地繞著屋子走一圈。但記者們太想知道他此刻的心情,這個微不足道的愿望竟然不能兌現。他穿過堂屋來到屋后,這里有5棵大荔枝樹,當年和他一起玩耍的堂兄余江海在這里等著他。為了迎接余光中,余江海這些日子忙個不停,反反復復不知把這座老屋的里里外外打掃了多少遍。一見面,余江海就用閩南話對余光中說,小時候我們經常一起在這里玩爬樹,五棵樹我們都上去過,還一起用彈弓打鳥。余光中說,我們現在來比賽爬樹好不好?余江海說好。在一旁的余光中夫人范我存接話說:我看他能爬上去,你未必能爬上去呢。說得大家都笑了。
余光中在荔枝樹下久久留連。鄉親們擺好桌子,鋪好宣紙等他題字,有祖屋的堂名,有宗祠的匾額,有村里的校名,有勸學的勉詞,他來者不拒,一一滿足。有記者問他:您回來之前記得這老屋、這山水嗎?他說,我小時在這里住得不長,記憶比較模糊,但常聽父親講他在這里的種種,因此我始終能保持對故鄉的記憶。中華民族就是這樣代代相傳,源遠流長啊。他要求記者給他拍照留念,畫面的上方要一點樹葉,遠景是老屋后面的兩座山,近景是老屋的房頂。他還坐在荔枝樹裸露的樹根上讓記者拍照,把他和根留在一起。他動情地說,我的父親一生都在想念永春老家,他活到97歲去世,和母親一起葬在臺灣。我也是代表他們還愿來了。以后我在臺灣上墳的時候,會把在故鄉的經歷和見聞告訴他們。
當天下午,余光中先生乘車來到永春縣的風景名勝牛姆林,晚上出席了一個歡迎晚會。夜已經很深了,但即將離開故鄉的余光中先生不顧多日的奔波勞累,專門約請參加詩會的各地文友茶敘話別。他深情地說,這次回到祖地,回到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就是回到了生命的深處,許多的經歷終生難忘。他要把這些美好的記憶珍藏在心里。
在這個座談會上,余光中談到了鄉情與創作的關系。他說,他深情地愛著自己的故鄉,也樂意為家鄉寫出新作,但創作畢竟還是有內在的規律。他舉例說,蘇東坡是四川人,但他早期寫四川的作品并不理想,而真正的傳世之作是后來離開家鄉后寫成的;畫家梵高是荷蘭人,他的杰作《向日葵》、《鳶尾花》、《麥田群鴉》等全部是后期在法國南部完成的;肖邦深愛祖國波蘭,但他的后半生在法國度過,他那些膾炙人口的名曲大多是在法國寫成的。他們既是家鄉的驕傲,也是祖國甚至全人類的驕傲。
9月19日上午,余光中先生和夫人出席了余光中文學館揭牌儀式。建在牛姆林景區的余光中文學館建筑面積780平方米,總投資近百萬元,主要陳列余光中先生文學創作成果、文學活動資料、大事年表、家學淵源、名家有關余光中的書畫作品等。余光中先生在這里留下了"詩在如人在"的題詞。
當天中午,余光中先生離開永春牛姆林前往廈門,他的親人將他緊緊圍住,依依難舍,拉著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祝福他平安,叮囑他早日再回來。短暫的相聚后又是長久的離別,親人們淚眼婆娑,無語凝咽。直到余光中先生乘坐的汽車開出老遠,他們還在原地不停地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