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武林
人老了不能激動,激動容易給人帶來麻煩。所有的老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但是,也有例外的。比如說歌德,雨果……還有鄧友梅先生。例外是人生最美的風景。老先生是可愛的,我喜歡的老人有兩種,一種是充滿激情的。另一種是樂觀超脫的。我唯獨不喜歡那種玩智謀、權謀、陰謀或其他謀的老人。鄧友梅好激動,這種激動來自他豐盈的、飽滿的激情。不過,他在醫生那里,這就是犯規、犯禁、乃至危險的舉動。
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尤其是那些喜歡文學的人,鄧友梅的名字是一種溫暖。他的作品確實撞擊過人們的心靈。記得一位對當代文學頗有研究的朋友,在八十年代,提到鄧友梅的名字時非常激動。他說:鄧友梅,厲害厲害,那是大家。雖然時過境遷,但我依然能記得朋友當時的表情。他的作品不可能列入不朽的那一種,但文學史上肯定會有他的位置。
鄧友梅是個富有激情的人,盡管他的字寫得像我一樣蹩腳。好在北京作家大換筆那一年,他已經開始使用電腦了。他是較早使用電腦的作家。這樣他的字的缺陷便不為人所知了,不過他可不是在掩飾自己。這個富有激情的人使用電腦說明他很有現代意識,可是現代人的做秀他卻學不會。所有富有激情的人都是坦率的,真誠的,他們討厭做什么秀。做了秀一切都是可疑的了,也不值得信任了。鄧友梅在很多場合都公然宣稱,我的字寫的很不好,其實很多人都沒有見過他的字,揭不揭自己的短都是無所謂的。
鄧友梅的膚色是青銅色的,像涂了一層油似的,當然更像是喝了酒一樣。你如果愿意做更多的聯想,你不妨把它想象成被激情燃燒成這個樣子的。他給人的感覺是經歷很豐富。獨處時,他就可能進入那些美好的或者傷痛的回憶之中。一個人有所回憶是美好的,這說明在年輕的時候他就儲蓄了好多財富;沒有可追憶的人生是悲哀的,這種悲哀很容易在西方現代派小說中找到精確的描述。一個人,哪怕寂寞地走上一小會兒路,他也不愿意找身邊的人聊一聊,他寧愿把他心中的激情積攢得濃濃的,以便到某個時刻燃燒。
他很樂意和年輕人在一起,如果有這樣的機會,他會把醫生冷落在一邊,把疾病冷落在一邊。他和許多老人不同的一點是,他從不主動找年輕人談點什么。這一點和那個寫過《格利佛游記》的斯威夫特有點相似。斯威夫特曾經寫過一篇文章《預擬老年決心》。其中有一條說:不同年輕人作伴,除非人家真心邀請。在大連,在亞洲兒童文學大會期間,有一個晚上召開了女詩人王立春的詩歌作品研討會,鄧友梅卸掉吊針瓶子就來了。其實他有一千個理由可以不來,但他拒絕不了人家的真心邀請。更何況他有話要說,他要把老舍、曹禺等許多大家關于創作的秘訣(在創作經驗談之類文章中根本看不到的)無私地傳授給年輕人。
鄧友梅講話的時候很激動。他樸素的語言充滿了感情色彩。有時候他的聲音會哽咽,眼睛會冒出淚花。他總要把實實在在的激情奉獻出來,不那樣做他就有愧于鄧友梅三個字。人們說人間真情越來越少了,如果你有幸聆聽一次鄧友梅的報告或者是發言,你一下子會覺得春風撲面,久違的鄉情親情友情都回來了。因為激情這種東西在中國并不是暢銷品,而且很容易遭到誤解。有時候,他不得不節制一下。比如說他很喜歡王立春的兒童詩,他在夸獎年輕人時,就不愿批評他那一代的詩人。當然,我說激情時和那些謙虛、理智、智慧等等并不矛盾。
有愛的人,才有情;有活力的人,才有激情。而能把激情保持到人生晚境的人,我覺得是大不易的。鄧友梅像一口鐘,一敲,就能發出激越的響聲。無論他蒼老到什么地步,他的激情都是不會衰退的。如果有一天他的激情不再,那么,我相信是那些更微小的生命把它當成了絕好的收藏品而收藏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