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外祖父劉菊初

外祖父劉菊初老先生已經離開我們將近半個世紀了，但他的音容笑貌至今還歷歷在目。在我的記憶中，他中等身材、白凈方正的面孔，留著花白的胡須，既慈祥又嚴肅。

外祖父于1879年農歷九月初一出生在山西省柳林縣（原屬離石縣）高 村一個較為殷實的農家。原名安芳，字馨圃，號菊初，參加革命后以號代名。自幼熟讀詩書，18歲時就考中秀才。清朝末年，外祖父毅然棄科舉入新學，先入介休學堂學習兩年，于光緒三十年肆業，適值山西省河汾中學成立，遂又考入該校學習，于光緒三十二年肆業，因學習成績優異，由縣府推薦，旋即考入新成立的山西省優級師范學校（預科一年，本科三年），宣統元年畢業，成績優秀，獲得舉人學銜。從此，外祖父開始了他的教書生涯。抗日戰爭爆發前，他曾先后受聘于離石、柳林、平遙、興縣等地中小學任教，并曾擔任過離石縣立高小及柳林鎮高小校長、縣教育會會長、勸學所所長等職務。

外祖父的教學態度非常認真嚴謹，他把所教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恨不得把自己的知識全部傳授給學生，使所教學生個個成才。在教學當中，他善于對學生進行啟發誘導，還一貫遵循“有教無類”的教學原則，對所教學生不論出身富貴或貧窮，都一視同仁。對學習成績優良者，予以表揚鼓勵，對學習成績差者，也能耐心施教，尤其是對學習成績優良，但因家境困難、無力求學者，更是同情關懷，在自身并不十分富裕的情況下，能慷慨解囊相助。如“鋤溝”學生劉琮、景寶玉（景星）等人，都是在外祖父的鼓勵和資助下，才得以完成學業，后又參加革命。外祖父在離石縣高小任教期間，提倡學生參加課外勞動，他帶領學生在城外種地，并燒制陶器，以增加學生實踐知識，培養學生勞動觀念，因而屢得山西省教育廳的褒獎。

外祖父的學生為數眾多，真可謂桃李滿天下。其中有的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如我黨第五、六大中央委員、紅軍總政治部副主任賀昌；有些則成為我黨的各級領導干部，如原北京師范大學黨委書記兼副校長劉墉如、全國供銷合作總社主任牛蔭冠，原蘭州大學校長兼黨委書記辛安亭，原北京航空學院黨委書記王大昌，原西北軍政委員會財政處長馮靜川等。

在舊中國漫長的黑暗歲月里，外祖父恪守“治家勤勞克儉，處世正直無阿”的祖訓，潔身自好，淡泊自甘，以教書為本，不喜趨炎附勢，不與地方權勢合污，故而常受到地方劣紳的排擠，曾被迫多次更換任教學校。民國初年，黨派林立，爭權奪勢，黨派頭人曾拉攏外祖父入伙，并許諾他為運動縣長之職，都被外祖父謝絕。外祖父常對人說：“余執教一生，別無他求，只愿出賣苦力，博得青氈一片，曰師曰弟，晤對一堂，以盡天職，冀得有青勝于藍之學生出于門墻，余愿已足。”外祖父對自己的子女教育，尤為嚴謹，要求他（她）們既要重學業，更要重人品。他以自己微薄之薪水供子女上學，上不起自費的學校就上官費的師范或求助于人，家中老小則盡量節衣縮食，以保證子女們的學業。在外祖父言傳身教的影響下，他的六個子女（三男三女），都在抗日戰爭爆發后參加了革命、入了黨，成為我黨政軍各級領導干部。

外祖父一生不但熱愛自己從事的教育事業，還十分關心社會公益事業，凡有益于群眾的事，他都鼎力相助。民國初年，新政派提倡移風易俗，如剪辮子、禁纏足、戒大煙。他在鄉間積極響應，大力宣傳，曉以利害，并動員吸大煙者到戒煙所戒煙，在自身并不十分富裕的情況下，還盡力給戒煙者以經濟資助。為發展家鄉的教育事業，他還曾捐資辦學。民國10年，官紳不顧民眾之疾苦，為修公路，將故鄉三村十余里水渠填壓，使千畝水田頓成旱地，百姓叫苦連天。外祖父經鄉親們推舉，當仁不讓，自費奔走呼號，排除重重阻撓，爭得修渠款項，使千畝水田得以恢復，鄉里百姓對此舉贊不絕口。1954年，他老人家去世后，鄰村百姓都自動前來靈前焚香祭奠，三日不絕。

外祖父的一生與煙酒無緣，打牌、搓麻將等聚賭游戲他都從不問津，唯獨喜愛詩文、書法及篆刻。我小的時候，他除經常為我書寫仿帖外，還曾為我刻過一枚石印章，算來已經54年了，至今仍被我珍藏。外祖父的文學功底較深，文思敏捷。據他的學生張申吾（原河北唐山衛生學校校長）回憶，外祖父在離石縣高小任校長時，校園內所養花草常被淘氣學生折損，校方屢禁不止，外祖父觸景生情，揮筆提詩一首于花前所插木牌上，詼諧而幽默地規勸了破壞花草的學生，不料此舉竟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之后，再無人糟踐校園內的花草。

抗日戰爭爆發后，由于對日軍侵略祖國的義憤和對蔣、閻勾結日軍屈辱投降的不滿，1940年2月，晉西北新政權成立之初，外祖父毅然拋棄家園，北上晉西北，到四專署參加革命工作，受到四專署蘇謙益專員的熱情接待。在解放區，他耳聞目睹了共產黨八路軍團結一致、堅決抗日的政治主張和解放區生動活潑的民主生活，感慨萬分地逢人便說：“舊社會爾虞我詐、爭權奪利，解放區互敬互助、為國為民。”心情十分舒暢。在解放區，他曾先后擔任過晉西北四分區大眾醫院收發員、晉綏邊區第一中學校文書、晉綏邊區四專署教育科科長、晉綏邊區臨時參議會兩屆參議員、晉綏邊區行政公署行政委員、解放區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等職務。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后，又出任建新中學（后改名賀昌中學）校長、解放區戰犯調查委員會晉綏分會委員、晉綏邊區第三專署教育科督學、離石縣議會副議長、離石縣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副主席、山西省各界人民代表會議代表及籌備委員、離石縣政府委員、離石縣中蘇友好協會副會長等職務。

在1941年、1942年間，日軍對我解放區實行鐵壁合圍、大掃蕩的殘酷歲月里，他已是62歲高齡的老人，仍經常跟隨部隊跋山涉水、夜行六七十里，與日軍周旋于荒山曠野之間，始終是精神飽滿、心情樂觀，對中國人民的抗日解放事業充滿著火一般的熱情和必勝的信念。1942年金秋10月，外祖父和與會同仁赴晉西北行署，出席邊區臨參會，途經臨縣紫金山，遂冒雨登山，在登山途中，他遠眺山巒層疊、俯瞰黃葉遍地，不覺心潮起伏，思緒萬千，詠詩言志，賦五言律詩“登臨縣紫金山”一首：“紫金登未半，已見眾山低。咫尺云迷路，風瀟雨又凄。蒼苔黃葉地，鳥跡交獸蹄。不為臨參會，誰復與攀躋。”到會后又致賀詞，其一曰：“露白葭蒼十月天，臨參會上聚群賢，知無不言言必盡，毋負人民選議員。”

在戰爭年代里，外祖父不顧自己年事已高，處處嚴格要求自己，兢兢業業為黨和人民辛勤工作。1942年，他隨由牛友蘭、劉少白率領的晉西北士紳參觀團赴延安參觀，親耳聆聽了毛主席等中央首長的教誨，目睹了革命圣土延安廣大軍民的工作、生活實況，進一步認識到國民黨政權的黑暗腐敗及共產黨領導下的解放區人民政權欣欣向榮，從而更加堅定了中國人民革命事業必勝的信念。在此期間，他寫下了數萬言的“延安參觀日記”，記述了毛主席等中央領導同志的講話以及延安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方面的詳情。回到晉西北后，他不顧年邁及旅途疲勞，立即到邊區各部隊、機關和學校，向廣大干部、戰士及學員們巡回作報告，介紹延安軍民的工作與生活情況和中央首長對國際國內形勢的分析，宣傳我黨我軍的抗日救國主張和民主革命思想。他以教育家的口才，詼諧幽默生動的比喻，句句深入人心，使會場上不時發出會心的笑聲，達到了很好的宣講效果。

抗日戰爭勝利后，家鄉得到了解放，外祖父回到劫后久別的故鄉，在解放區民主政權的領導下，親手創辦起了第一所人民自己的中學（先為建新中學，后更名為賀昌中學），并出任校長，還兼教語文課。他教學有方，講課深入淺出，生動活潑，很受全校師生的尊敬和愛戴。賀昌烈士的父親賀子云老先生曾有詩贈外祖父云：“愛君生平最和平，人道好謙憎惡盈。桃李滿門無類教，一爐陶冶大裁成。”

外祖父一生謙虛謹慎，嚴于律己，寬厚待人，對革命事業盡職盡責，忠心不二，愛憎分明。1943年，他以63歲高齡，參加了我黨領導的整風運動，在臨縣開化村召開的整風學習運動會上，他對自己參加革命工作以來的思想表現作了深刻認真的自我檢查，并寫出“四三年整風會上的自我檢查結語”，在結語中他講：“……大家前進，我步后塵。老當益壯，白首知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此心此志，愿以終身。”外祖父是這樣講的，也是這樣做的（見《現代詠晉詩詞選》）。

1946年，國民黨反動派慘殺了李公樸、聞一多兩位愛國民主人士，當時擔任解放區戰犯調查委員會晉綏分會委員的外祖父，在追悼大會上致詞悼念，痛斥國民黨反動派之倒行逆施，決心步二位烈士之后塵，把民族民主革命進行到底（悼詞見當年《晉綏日報》）。

1948年秋季，三年解放戰爭我勝敵負已成定局，我軍圍困太原期間，外祖父上書政府，建議以兵力為后盾，組織勸降團，深入城下，勸敵歸降，使太原城內之民眾免遭炮火之災，此舉受到邊區行署武新宇主任的贊揚，武在給外祖父的回函中說：“……先生為國家民族，以高度熱忱，關懷人民……，雖以年邁之身，仍欲奮力而起，此種精神，深深感動……”后因戰局變化，此舉雖未實現，但外祖父憂國憂民之心，于此可見一斑。

外祖父對自己在歷史上所受的不公正待遇，能識大局、諒時弊，客觀評價，正確對待，從不耿耿于懷。1947年，晉綏“土改”在康生“郝家坡試點”及陳伯達“木蘭桿試點”的錯誤指導下，違背毛主席劃分階級成分的原則，大搞“搬石頭”、“查三代”，把我黨許多優秀干部的家庭成分錯劃成“地主”或“富農”，并把他們撤職送回家，交群眾進行批斗。原晉綏邊區臨時參議會副議長、晉綏邊區貿易總局局長兼西北農民銀行行長牛蔭冠同志就因家庭出身是“地主”，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交他的家鄉興縣全縣農民代表大會進行批斗，迫其交待家中“底財”，并將其父、開明士紳牛友蘭老先生酷刑摧殘致死。同時，在興縣黑峪口村（劉少白家鄉）斗爭了邊區臨參會副議長、開明士紳、我黨秘密黨員劉少白老先生。年近七旬的外祖父，也因“地主”成分被關進了監獄。外祖母及抗日戰爭時期參加革命的老黨員、大姨母劉守玉也被遣送回家，坐禁閉、挨批斗，直至“掃地出門”，生活無著，沿村乞討。1948年中央對晉綏“土改”進行糾偏后，外祖父才被釋放出獄，經過獄中一年的折磨，老人骨瘦如柴、舉步維艱，急需好好調養一段時間，體力才能恢復。此時的外祖父，絲毫未改相信黨中央、擁護毛主席的初衷，對“土改”中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以及自己的身體狀況毫無怨言、毫不介意。正如他在出獄后寫的“述懷”中所講：“土改以來突破舊習，脫離階級范圍，從此一身輕快，好仍向我人民政府勞苦大眾竭誠服務。我政府明燭賢奸，所以不揣老邁無能，愿仍隨我人民政府，做一點工作，于心始安，一息尚存，此志不移。”于是，外祖父在劫后余生、體力不佳的情況下，立即奉命赴工作崗位，為恢復賀昌中學（1946年因戰事和災荒被撤銷），夜以繼日地工作。1948年的春節，外祖父也未能回家與外祖母團聚，外祖母孤身一人，只好到大姨母家中過年。在學校舉行的春節聚餐會上，外祖父思妻惦女，百感交集，賦《元旦有感》七言絕句一首，其云：“校中元旦盛開筵，轉憶老荊①別緒牽。室中無火炕無席②，隨到女家伙過年。”（注：①：即老妻。②：土改中外祖母及大姨母均被沒收家產，掃地出門，生活無著，沿村乞討。）

1948年冬，賀昌中學正式恢復，他又被任命為賀昌中學校長，晉綏邊區行署為他恢復了名譽。1949年初，中央老解放區慰問團到山西老區慰問，表彰了他執教多年、廣培桃李的功績，并授予他《解放獎章》。1950年3月，他出席了山西省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并當選為籌委會委員。他還見到了當年的老戰友、當時出任山西省政協副主席的劉少白老先生，劉少白即席賦詩一首贈外祖父，詩曰：“憶昔參觀共赴延，而今會議聚群賢。鞠躬盡瘁難辭老，為國勤勞即是仙。”當時的山西省政協副主席、省委統戰部部長王世英同志，也為他題詞嘉勉。

外祖父對于寫字也非常重視，小的時候，經常給我講“字是出馬槍。”他除親自為我書寫仿帖、裝釘仿本外，還千方百計為我購買名人字帖，供我臨摹。在解放區困難的歲月里，為了讓我練習寫字，他還親自動手用煤煙摻膠刷在小木板上，自制成小黑板，用黃土加水搓成小泥棍，曬干后代替粉筆。可惜當時我年幼貪玩，沒有認真練習，現在想起來，真是辜負了他老人家的一片良苦用心。

1949年，我到北京上學，祖甥倆雖遠隔千里，外祖父總是在書來信往中一再囑咐我要注意身體、好好學生，爭取將來做建設新中國的有用人才，并要我克服孤僻性格，和周圍的人搞好團結。還提醒我進大城市后要注意保持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不要沾染上惡習。見我去信中有錯白字或不通順的句子時，他老人家總是在百忙之中，抽時間給我糾正后，再隨信給我寄回。當看到我在學習上有點滴進步時，就及時表揚鼓勵我。

外祖父還非常熱愛祖國的文物事業，他常對人說：“這是我們祖國的寶貴遺產啊！”20世紀50年代，在他的熱心幫助下，山西省文教廳勝利完成了離石縣境內魏碑等文物的發掘工作，主管部門把這些發掘出來的文物運到山西省博物館展出，使廣大勞動人民認識到祖國的偉大。多年來，他還利用工作之余，對離石縣境內的文物古跡進行了詳細的調查考證，寫出了《離石文物古跡見聞錄》，供國家文物部門及廣大文物愛好者整理研究我國古代文物時參考。他還不時向政府反映文物保護情況，如對離石馬茂莊及柳林楊家坪的漢墓石雕情況的反映，得到山西省政府文物管理委員會崔斗辰主任多次致函鼓勵與贊揚。

1999年8月

（責編 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