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51年5月下旬,在五次戰役的第二階段,我所在的志愿軍三十一師接到上級指示向北撤退,敵軍以坦克和摩托化部隊在航空兵的配合下向我軍瘋狂反撲,突破我軍的阻擊線,企圖分割包圍、殲滅我軍。
當時,我在三十一師九十二團衛生隊任指導員。5月24日,我九十二團衛生隊在撤退途中,遭到敵坦克快速反應部隊的追擊包圍,四名重傷員掉隊,被敵人包圍,雖然我們盡了最大努力,但最終未能將他們搶救出來,四位英雄的戰友永遠留在了三八線以南的土地上。我們懷著悲痛的心情,繼續向北撤離。
由于攜帶傷員,衛生部行動遲緩,同部隊失去聯系,我們26個人掉隊在敵后的三八線以南地區。這時,同志們所帶的干糧已經吃完,而且每天同敵人周旋,身體已極度疲勞。為了使同志們能振作精神、恢復體力,盡快突出敵人的包圍回歸部隊,我一面鼓勵同志們堅持住,決不能讓敵人俘虜,一面動員大家挖野菜充饑,填飽肚子。
掉隊的當天,我們避開大路上的敵人,走小路翻過一座大山,于下午3點多在山溝里找到幾戶人家。屋里沒有人,但有水和飯鍋,安排好傷員后,我馬上派幾個人到小麥地里找野菜。不一會兒,同志們抱著不少灰灰菜進來,我們就在老鄉家煮了一大鍋野菜,總算填飽了肚子。吃完飯,我們繼續向北走。敵人的汽車和坦克在大路上也向北開進,我們在山上隱蔽前進,盡量避開敵人的搜索部隊。到晚上,敵人的飛機在天空盤旋,不斷打照明彈,把地上照得像白晝一樣,敵機還在天空不斷廣播叫喊:“中共官兵們,你們不要跑了,你們已經被包圍了,趕快投降吧……。”我們根本不理他們的叫囂,就著敵人的照明彈一直向北走,向祖國的方向前進,只有一個信念:盡快回到祖國親人的懷抱。
我們不停地走了一個晚上,天快亮的時候,護士排長突然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指導員,我聽到山頭上有鎬頭挖石頭的聲音。”我想可能是我們的部隊在修筑防御工事,就立即命令護士排長和通信員去偵察一下情況,其他同志就地隱蔽休息。一會兒,他倆回來報告說:“情況不好,那些挖工事的人戴著鋼盔,嘰哩咕嚕說外語,可能是美國鬼子。”聽完匯報,我命令戰士們照顧好傷員,立即悄悄地沿山溝向外突圍,不能同敵人發生戰斗,因為我們26個人基本上是傷員和衛生人員,沒有什么戰斗力。我們連跑帶走了20多分鐘,硬是從敵人的鼻子底下鉆出來。幸好是在晚上,如果是在白天,我們可能被敵人發現,那就太危險了。
第二天,我們繼續向北走。到下午,大家實在餓得不行了,有人建議找人家搞點吃的東西,我說可以,但要注意群眾紀律,衛生員李毅請示我能否用東西換老百姓的糧食,我同意了。同志們找到一個小村子,來到一個老鄉家,看到一位50多歲的朝鮮老大爺,護士排長用朝鮮語喊了聲“阿爸基”,老人看了我們胸前一眼,知道我們是中國人民志愿軍,他擺了擺手表示他不會說中文,但能寫中國字,他用筆寫到:“你們過去來征東,現在又來侵略我們。”護士排長也用筆寫道:“我們是中國人民志愿軍,是來抗美援朝,不是來征東,而是來打美國佬的。”因朝鮮人都知道歷史上中國有一位薛仁貴征東的故事,在南朝鮮(今韓國),群眾受李承晚的反動教育很深,說我們中國人民志愿軍是“侵略軍”。經過我們的解釋,老大爺臉上露出了笑容。我們想讓他給我們找點糧食吃,但進屋后,發現老人家很窮,我就讓護士排長帶人去挖野菜,大家找來不少野菜,洗干凈正準備煮時,老大爺突然從屋里拿出一點大米約有六七斤讓我們吃,大家連連擺手比劃讓老人把大米留下自己吃,可老人執意要給我們,衛生員李毅就拿一雙新膠鞋送給老人,老人也連連擺手表示不要。可這一點大米也不夠吃呀,還是摻了不少野菜,大家吃了一頓大米菜飯。臨走時,我們向老人感謝、告別,老人用筆寫到:向北再走200多里,就可以到三八線了。
在以后的幾天里,我們不分白天黑夜一直向北走,一路上翻山越嶺,累了就地露宿休息,餓了就挖野菜充饑,發現敵人則繞道而行,盡量避免和敵人發生戰斗。大家又是幾天幾夜沒有吃上什么東西了,僅靠野菜充饑,也休息不好,都感到十分疲憊。我和同志們一樣累,再加上正拉肚子,身體十分虛弱,渾身一點勁也沒有,真想躺下來好好睡一覺,可我只能堅持和大家一起向前進。走著走著,我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嘴里直吐酸水。通訊員李華龍把我扶住,著急地說:“指導員,怎么啦?”我說:“沒事,躺一會兒就好啦。”一個衛生員說道:“指導員,你不能躺倒,你還要帶領我們找部隊呀。”我說:“放心,我不會倒下,一定和同志們一起走。”我知道,在這個時候,一個指揮員的信心和堅強對大家的影響是很大的。護士排長讓通訊員拿水給我喝,護士長還拿了幾粒鹽塊塞在我嘴里,我喝了兩口水,覺得好了一點,又休息了一會兒,便掙扎著站起來,但身子還是直搖晃,只好讓通訊員扶著我繼續向前走。
我一邊走一邊鼓勵大家:我們這26個人要不怕苦,不怕累,要互相幫助,緊緊團結在一起,我們一定能夠平安回到部隊。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一定能堅持住,再苦再累也要回到部隊。”有一個擔架員卻說:“我們要是找不到部隊,被美國人俘虜怎么辦?”我說:“找不到部隊我們就上山打游擊,就是不能被敵人俘虜。”另一個擔架員又說:“我們既沒有槍又沒有炮,怎樣打游擊呀?”我回答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兩顆手榴彈,集中起來就是幾十顆,碰到敵人還能抵擋一陣子,還可以從敵人手里繳獲武器。”大家都贊成我的意見。我想:這兩個擔架隊員都是在西南解放過來的國民黨兵,是否經不起這艱苦環境的考驗而動搖了,如果逃跑,則對部隊很不利。我馬上把護士排長和通訊員叫在一起,我們三個共產黨員碰頭研究了一下,決定一定要鞏固好這26個人,防止個別人開小差,把隊伍完整地帶回部隊。
經過幾天幾夜的艱苦行進,在掉隊的第六天,我們來到三八線附近地區。下午,我們正準備進入一個小村子找點吃的,突然發現從村子里出來幾個帶武器的人,因一時搞不清是同志還是敵人,我讓部隊先隱蔽起來,然后派通訊員和衛生班長去偵察一下情況。他們回來報告說:“從著裝上看像是朝鮮人民軍。”我不放心,又派護士排長再去看看,因為他會講一點朝鮮語。他過去一看才肯定是朝鮮人民軍,馬上用朝語喊了聲“道木”(中文為“同志”),人民軍同志知道我們是志愿軍,便派了幾個人和護士排長一起來見我們,我同他們一一握手擁抱,并簡要說明了我們在戰斗中和部隊失散、掉隊的情況。一位會中文的姓申的朝鮮同志也介紹了他們的情況,原來他們是朝鮮人民軍的游擊隊,以小組的形式在三八線周圍分散活動,尋機打擊敵人,我們聽后像見到親人一樣高興。我對游擊隊的負責同志說:“我們現在找不到部隊,就和你們一起打游擊吧。”姓申的朝鮮同志考慮了一下說:“那不行,你們語言不通,跟著我們不方便,還是回到志愿軍部隊去,中國的媽媽還等著你們回去哩”,又說:“等了解情況后,我派人送你們回部隊,這里還是在敵人的包圍圈里。”我們聽后十分高興,總算可以回到自己的部隊了。
開快黑時,游擊隊的同志們把我們帶回村子里,并讓房東大媽給我們做飯吃。飯剛做好,一位出去偵察的游擊隊員回來說:“山楊里方向沒有敵人,只能從這里走。”我和游擊隊的同志研究決定:他們派兩位同志作向導給我們帶路,為防止情況有變,我們馬上出發。房東大媽給我們每人用菜葉子包了一團大米飯,讓在路上吃,我們就摸黑出發了。經過一個晚上的急行軍,走了100多里路,翻越了一座大山,于第二天天亮時,突出了敵人的包圍圈。在朝鮮人民軍游擊隊員的幫助下,我們于第七天的中午到達我志愿軍三十一師的駐地文登里。
我們歷盡艱險又回到了部隊,又見到了分別幾天的首長和戰友,真是太高興了,當時那種激動的情景,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同志們熱烈地擁抱祝福,有的戰友把我們抬起來歡呼著拋向空中,戰友們眼里充滿了歡樂的淚水。有的同志說:“你們是怎么從敵人的肚子里鉆出來的呢?”有的戰友說:“我們以為你們都光榮了,再也見不到了,沒想到你們又回來了。”在失散的幾天里,團里一直沒有我們的消息,已經向上級報告我們26人在三八線以南地區失蹤,我們能沖破敵人的重重包圍,連續行軍七天,經過幾百里敵占區平安歸隊,實在是太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