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認識伯母池秀云以前,我僅知道他是一個高干子女,從事的卻是遠離塵囂的古籍工作,并在那一片古紙堆里走出了光彩奪目的人生。及至認識伯母時,已是1996年,其時她已年近花甲。當時的感覺并無特別之處:名門望族的出身,可以從其典雅、恬靜的氣質中約略窺見一斑;清癯的面孔和眼角額間的細細皺紋,記載著她在書山里苦苦攀援的歲月。這與我的想象并無太大差別。
可是隨著接觸的逐漸增多,我才逐漸感受到伯母厚重的人格魅力:顯赫的家庭地位沒有使她沾上一些官家子弟的霸氣和自負,令人稱道的學術成就也沒有在她身上滋生出一般學者的矜持和清高。她不僅是一位讓人尊敬的學者,而且還是一位好妻子、好母親,總是隨和著、理解著和關愛著。在她的身上,折射了中國女性和學者的優點。
成長與教育
伯母出生于山西平定縣上莊村。平定位于太行山麓,俗稱“娘子關內第一縣城”,是一座具有深厚文化積淀的歷史名城,一向崇尚教化,清朝中期曾以“文獻名邦”稱譽三晉,出過不少文人雅士、良臣虎將。及至近代,平定縣涌現出一大批優秀兒女,他們懷著救國救民的滿腔熱誠,投入到反帝反封建的偉大事業中。著名的山西第一才女石評梅就是平定縣革命史杰出的代表,中華民族的脊梁。
池家近代以來,代代能人輩出,在平定縣以至全省也頗有影響。伯母和祖父輩中首舉1881年出生的池莊先生。池老先生幼讀私塾,刻苦好學,博覽群書,后畢業于山西大學堂西齋采礦冶金專業并獲得進士功名。辛亥革命后,曾加入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黨并被選為山西省議會會員。后由于國民黨的反攻倒算,使他認識到只有共產黨才是中國人民的真正希望。新中國成立后,池莊先生出任了山西省第一任教育廳廳長,把愛國熱情和智慧獻給了山西人民。
在池氏家族中,對伯母影響較大的當屬奶奶和叔父叔母,而以后者為最甚。伯母生于1936年2月。大約在她三歲多的時候,就已失去了雙親,家中便只剩下她和老奶奶相依為命。奶奶是一位典型的家庭老主婦,傳統思想根深蒂固,自然也以傳統的方式來教育孫女。按中國的傳統,人要“行乎禮,止于儀”,尤其對于女人,要凡事合乎規矩,切忌張揚。據伯母回憶,奶奶嚴格細微,要求站要有站像,坐要有坐像,甚至吃飯嘴巴也不能張得太開,更不用說什么“笑不露齒”。不以規矩,不成方圓。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乃老人家的訓條。大約在伯母八、九歲時,奶奶這位家中唯一的依靠又積勞成疾,不幸病逝。此后,伯母開始了“流浪生活”,在親戚家輪流居住,盡管受到諸方面關愛,但由于住在親戚家中,伯母仍然時時在意,步步小心,生怕煩人,不越雷池。我想,伯母后來堅韌的性格,可能同這一段童年生活有一定的關系。
1949年平定解放,環境逐步穩定。時任晉中榆次地委書記的叔父池必卿和叔母徐若冰把侄女池秀云從親戚家接出來,送到太谷師范附小學習,從此伯母的生活學習環境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叔父池必卿是一個老共產黨人,可以說當了一輩子黨的書記,管了一輩子大事。青年時期就積極參加抗日救亡活動,后來歷任中共和順縣委組織部長兼任二區區委書記、井(陘)獲(鹿)縣委書記、太行二地委書記、榆次地委書記兼軍分區政委,全國解放后,歷任山西省委宣傳部長、省委副書記兼太原市委書記、中共中央華北局書記處書記,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任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第二書記、貴州省第二書記、第一書記,并在黨的十三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當選為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池老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革命生涯,他堅定的政治態度,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為人們所稱道。80年代初期,池老要在貴州全省范圍內搞包產到戶,曾受到一些非難,他鏗鏘有聲地說:“你走你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以表明自己的改革決心。這句話后來在全國傳為佳話,并為一些權威雜志和著作所引用。這對伯母都是深刻的教育和激勵,都有利于她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的形成。
叔父在外是一個部下難交賬的“官”,在家是她們弟妹五人地地道道的“嚴父”。小時候,叔父下班回來,在院子里咳嗽一聲,小弟弟們一聽都靜悄悄。叔父母有好多不準:不準用省委的信紙信封,不準睡覺不關燈,不準用水不關水龍頭,更不準家人坐他的小汽車,哪怕是順路搭上也不允許。孩子們上學后,要自己步行到學校,路遠的騎自行車,衣服臟了自己洗。做飯時間要幫著干活。這樣,叔父的幾個孩子從小就養成了公私分明、不搞特殊、獨立生活的良好習慣。
叔父叔母對池秀云的最大恩情,是使他接受了學校的正規教育。如果沒有叔父叔母,伯母秀云很難上得起學,讀得起書。伯母在上小學時,已經13歲了,比一般人要晚得多,但是艱苦的生活經歷讓她比同齡的孩子要成熟得多,一旦有了學習的機會會懂得備加珍惜。在小學和中學,伯母不僅學習優秀,而且受叔父叔母的影響,還熱心于社會和學校的公益事業。終因表現優秀,1958年伯母被保送到山西師范學院(山西大學前身)歷史系,為她以后的事業成功作了充分的知識準備。

在我看來,可以做這樣的結論:如果說奶奶對伯母的教育是言教重于身教,那么叔父叔母的教育則是身教重于言教;如果說從奶奶那里接受了“守規矩、守本分”的樸素的傳統思想,那么在叔父叔母那里,伯母接受的更多的是革命家的熏陶;如果說伯母在童年就形成了堅韌和勤勞的性格,那么叔父叔母則培養了她奮發向上的獨立精神。
賢良盡責的妻子和母親
從外表到內心世界認識伯母,使我逐步看到了一位中國女性的真善美。相夫教子是中國傳統思想對女人的基本要求。當然這不是說伯母在完全重復著無數傳統中國女性的人生歷程。伯母的相夫教子,其可贊之處在于其中體現了巨大的犧牲精神,更為重要的是,伯母之相夫教子并沒有意味著她失去了自己的獨立人格,相反她有著鮮明的獨立精神和強烈的事業追求。
伯父趙鳳翔是省政協原副主席,是伯母的大學同學,兩人同窗讀書,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夫妻共同生活40余年。伯父長期在外地工作,結婚以后,兩人分居的時間占了大半。因此,伯母相夫,體現在家里的千斤重擔一個人挑,從而為丈夫把全部精力投入黨的事業排除了后顧之憂。
她們結婚后可以說白手起家,人到中年,生活條件仍無大的改善,一家人在狹小簡陋的平房里住了幾十年,而她自己的身體也一直不好。即使是在這樣的條件下,伯母仍然沒有任何怨言,默默挑起了全部的家務事和養兒育女的重擔。對伯母當時的辛勞我并沒有直觀的認識,但是從這幾年與她的接觸,我也能窺見當年之一斑。現在她家經濟條件要好多了,家里也請了保姆,自己的年紀也大了,但她仍然堅持自己能干的事自己干,好像不知道什么叫“享清福”。對此,我只能這樣理解,伯母是個勞碌慣了的人,真要讓她閑下來,她自己可能還覺得不舒服。
伯母養了三個女兒,都是在六七十年代出生的。我在前面說過,伯母深受奶奶傳統教育的影響,但是她并沒有接受重男輕女的守舊思想,她和伯父一直認為,男女都一樣,關鍵在成才。聽她的小女兒說,很小的時候,伯母的婆婆希望把她的小女兒和丈夫弟弟家的男孩對調,以圖個香火有續,但伯母一直未能同意。在這一點上,她顯然是當代女性的特征。
和中國大多數家庭一樣,伯母非常重視子女的教育。她的家庭現在能夠延續書香門第的榮光,伯母當居功至偉。她當過中學教師,一貫主張教育為主,從來沒有打過孩子,這對一個母親來說是很難做到的。為了不耽誤孩子的學習,她幾乎每一天早早地把孩子們叫醒,為她們準備早餐,督促她們寫作業,十幾年如一日;只要孩子們在讀書,她從不讓拉孩子們辦別的事,讓她們專心致志學習;在她編撰其宏篇巨著《歷代名人室名別號辭典》時,為了不影響孩子的學習,她把家中唯一的書桌讓給孩子,自己則以北方家庭中的火爐臺為桌面,有時把小飯桌端到自己家的門外面工作,可桌子比板凳高不了多少,做上幾個小時,腰就直不起來。就這樣,她用一位母親的偉大關愛,把孩子們一個個地送進了大學校門。
伯母的人格形象也在時刻無形地影響著孩子的成長。從她的幾個女兒的身上,我仍然可以依稀看到伯母的影子。大女兒獨立奮斗的性格,二女兒敏于接受現代化教育的精神風貌,老三善良和嚴謹的作風,莫不體現了伯母厚重人格在下一代的延伸。她的孩子們現在一個個都已長大成人。大女兒從山西財經大學畢業后,只身闖蕩北京,現在中國煙草總公司工作,負責公司的財務,最早一批考試競爭上崗為副處長,事業已經小有成就;二女兒從天津商學院畢業后,留在了母親身邊,現就職于中國人民保險公司山西省分公司,盡職盡責,充滿生機;小女兒在華東師范大學讀書期間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從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商標局,已經成為部門的業務骨干。現在三個女兒已都成家立業,她們的成長重要靠個人奮斗,同時也是家庭學校、社會共同教育的結果。
令人尊敬的學者
對伯母的認識,如果僅僅止于她的相夫教子,則是遠遠不夠的。在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封建禮教束縛下,有些傳統女性,一切為了丈夫,一切為了親人,放棄獨立人生價值和個性追求,泯滅了自己,并以此為安,以此為榮。而一些現代女強人,流行的則是另外一種臉譜:雷厲風行、風風火火、事業有成,但是沒有時間照顧孩子、陪伴丈夫,甚至根本就顧不上結婚。伯母顯然不屬這類,她以全新的道德觀念,正確對待和處理家庭與事業的關系,兩副擔子一人挑,里里外外都兼顧,家庭興旺,事業有成。她是傳統與現代的完善結合,她做了一個女人能夠做到的極致。
走進伯母的書屋,書架上擺滿了古今琳瑯滿目的要籍。其中有伯母編寫的三本書都是有分量的大作,使我深為驚嘆!
一本是《<山西通志>人物傳索引》。1984年省地方專編纂委員會印發,共37萬字。條目是從明、清兩個朝代、六個版本、74冊、100多萬字的《山西通志》中檢索出來的。這是山西第一本《<山西通志>人物傳索引》,當時全省各地普遍開展了修志工作,這本索引為研究古代山西人物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受到了地方志干部的普遍歡迎。現在這本書成為圖書館的借閱熱門書,封皮都已被翻破了,看來也有再印的必要。該書1988年,獲山西省歷史學會首屆優秀成果獎;1990年獲中國圖書館學會二次文獻優秀成果獎。該書編入《中國歷史工具書指南》和《中國地方志綜覽》。

再一本是《歷代名人室名別號辭典》。1993年由山西古籍出版社精裝出版,共75萬字。橫覽百科、縱貫中華,覆蓋面很廣。對中國各個朝代、各個時期不同學科的名人均有記載。最早的有春秋時代的思想家孔丘,最晚的有編入《辭海》中的當代各類名人。這是學術界長期以來搞研究工作迫切需要的一部檢索工具書,是我國檢索科學一花獨放的成就,伯母為整個圖書事業作出了重要貢獻。
這個書籍出版前擱置四年多,主要是缺經費,擔心用者少、銷售難。沒想到問世之后,學者珍愛,購者升溫。新華社向全國發通稿介紹;山西日報兩次刊登作者訪談。特別是國內一些著名專家學者,來信作了充分肯定。廈門大學著名教授李秉乾指出:“長期以來,我國檢索科學領域,室名別號是最薄弱的環節。近代只有陳乃乾先生一人,出過一本《室名別號索引》,條目少而簡,遠遠滿足不了科研的需要。而今你的力作,超過了他當年的水平,彌補了一個長期的空白,你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功德是無量的。”江西省圖書館研究員黃源海、山東省知名專家賀藝民等評價說:“能得如此眾多的歷史名人室名別號于一書,實在難能可貴,它將會成為大家歡迎的傳世之作。”日本朋友近森孝恕寄賀卡贊揚,丹麥留學生也來信郵購。辭典的學術價值和實用價值,很快為社會所承認。獲第三屆全國古籍圖書二等獎,1997年獲優秀晉版圖書二等獎。
第三本是《歷代名人室名別號辭典》(增訂本)。由于辭典銷售一空,1994年省古籍出版社決定:再出一本辭典增訂本。內容要比初版更豐富,含蓋面要更廣。伯母又重振旗鼓,投入了辭典的第二戰役。人名由6370條增加到13697條;室名別號由7931條增到13796條,總字數由75萬增加到142萬,名副其實地成為“百萬大典”。古籍出版社以優秀書目,參加了1998年在北京舉辦的全國書展。辭典以內容豐富、適用性強、設計新穎、裝幀精美的特點,受到了讀者商家的高度贊揚,收到了良好的社會經濟效益。
伯母的研究工作,沒有到此止步。她的研究領域不斷在延伸,成果越來越多。1981年,參與編寫《山西省古籍善本書目》,時間短、質量好,為落實周總理關于盡快把我國古籍善本書目編出來的指示貢獻了自己的力量;1989年參與編寫《明清晉商資料選編》,成為日本了解和研究中國的歷史叢書,并被美國國會圖書館收藏,為中日、中美史學交流做出貢獻;1992年參與編寫《中國典故大辭典》,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暢銷全國。此外她還整理出《山西省圖書館館藏家譜目錄》,寫了不少關于近現代的人物傳記和論文。有的獲獎,有的收集在全國性的文庫。伯母研究的成果累累,同山西省圖書館系統的一位有影響的專家。
瀏覽了伯母200多萬字的三本書,在敬慕這位賢智女性的同時,我心頭涌出一個十分強烈的問題:在學術界但凡編辭典,特別是像伯母的這幾本大型工具書,需要大量的資料。一般來說靠一個人的力量是難以完成的。好比蓋一幢大廈,沒有工程隊,很難設想一個人能蓋起來。在我的印象中,只有《英漢大辭典》是近代林經堂先生一個人編著的,林先生是須發男人,而且擁有大量的現存資料,伯母作為女性,走著林先生的路子,可以想像她是多么艱難啊!
在我認真聽了伯母艱苦的編書過程之后,看到了她身上的亮點:勤實踐、不怕苦、重積累、意志堅。一個人有了強烈的事業心,只要能橫下心來,就會產生巨大的力量,用辛勤和智慧,到達勝利的彼岸。我們中國有愚公移山的美好傳說,伯母就是這樣一個“挖山不止”的人。她吃的苦太多了,她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兩本辭典從收集資料到出版,整整用了十年的時間,十年的艱辛,十年的汗水,確實是“十年磨一劍”。她查閱了34種我國古代、近現代有關人物的大型辭典和古籍。作了6萬張卡片,每張卡片經過七道工序,抄錄兩次,排片五次,簡直無法計算她的工作量。她的家人講,十年來她很少在晚上12點以前睡覺,更沒有假日和過節的概念,恰恰相反,節假日正是她加班加點的黃金時間。她為了辭典的問世,如醉如癡,簡直發了瘋。她的雙手天天翻書排片,至今老繭猶在,關節都變了型。省圖書館許多人看在眼里,從內心服了她這股勁。有鼓勵她的,有不當回事的,有說風涼話的,還有個別人做了點手腳,謀算她干不成。在伯母看來,這是正常現象,并不奇怪。支持是動力,阻力也可以轉化為動力。伯母的態度是:你說你的,我干我的,不怕風涼話,就怕半途而廢,自己放下。她若無其事,心里明白。家里的電燈照常亮,手中的卡片不停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個人忙碌,一個人唱“戲”。“上帝”看到了她,光陰回報了她,她唱了一臺驚人的“獨角戲”,唱出了人生的苦樂歌!
現在伯母已退休,她有一個歡樂、祥和、溫馨的家。她常常和家人回憶自己走過的路,用往事今鑒激勵自己,教育子女。我多次同伯母交談,想進一步探索她的心路。伯母這個人,經常是和顏悅色,謙恭待人,說話很少,淺言自我。她說:“我是同古書打交道的人,想靠古紙堆發財升官是不可能的。我原本不是熱愛古紙堆的人,一向奉行領導叫干啥就干啥,既然讓我復了‘古’,我就安安心心走‘古’道,一直走下去!我深知自己不是當官的料,也很難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只是干的時間長了,在古書里看歷史,在古人中看英才,如果這就是古籍人生,我也就滿足矣!”
在堆滿書桌、擺滿書架、塞滿書櫥的冊冊史書中,在與人無擾、與世無爭的寧靜中,在由書而結識的朋友的問候、同志的謝意、學生的敬重中,她享受的,根本就是那些一味追求物欲的人所無法領會的幸福、安靜、清廉、思考和奉獻。
(責編征敏)
(題圖為池秀云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