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陰冷的1976年1月8日上午,我的伯伯周恩來擺脫了折磨他1000多個日夜的病痛,走完了他艱難而又壯麗的一生。
伯伯擺脫了病痛,卻給全國億萬民眾帶來了極大的悲痛。時間雖然過去了近27年,但當時在天安門廣場、淮安附馬巷(周恩來故居)院內、南京梅園臘梅樹旁,以及上海、西安、重慶、廣州等全國各地人民群眾自發悼念他的活動場面,至今仍深深地留在人們心中,人們把對周恩來的永不泯滅的懷念稱為\"心碑\",心碑比那有形的墓碑更有價值,雖然無形,但重于泰山!
在我的心中除了與全國人民共同擁有的心碑之外,還珍藏了伯伯對我們的無數次教誨與關懷,最令我不能忘懷的是與伯伯最后一次吃晚飯,最后一次通電話,最后一次會面,最后一次合影。
一
記得伯伯的身體一直很好,為了抓緊時間多做工作,走起路來步伐都很快。衣服也穿得很單薄,去機場迎接外賓,冬天也不穿大衣,不戴帽子,以示對客人的禮貌。但\"文革\"以來,他既要維護黨的穩定與威望,又要不斷地保護和\"解放\"老干部,更要顧及全國八九億人口的吃、穿、用的生產組織,他太勞累了,也太傷神了,對身體的損傷就更大了。
1972年5月12日,醫生在他的尿液中發現了4個紅血球,5月18日,被專家們確診為\"膀胱移引上皮細胞癌\",1973年1月13日醫生發現他\"血尿\",經過化療、電療后,同年10月再次出現血尿。但因當時的政治形勢不同尋常,患重病的他非但未能得到進一步治療,反而受到批判。\"四人幫\"抓住這一機會開會,狠狠地整了伯伯十多天。伯伯一邊受批判,一邊還要為人民不停地操勞,哪里有時間治療呢?
如果1972年5月發現了膀胱癌就立即住院治療;如果1973年1月發現血尿就及時停止工作,認真醫治;如果1973年10月再次發現血尿時,工作雖然勞累,但心情能舒暢些;如果......伯伯的病會這么迅速地惡化嗎?他的生命歷程會是僅僅78年嗎?
我于1965年隨軍調離北京,1974年初又隨軍調回北京,這期間也曾出差來過北京幾次,每來一次就看到伯伯的老年斑又多出幾塊,面龐又消瘦一圈,白發又多了幾根。但他永遠不會給人\"老態龍鐘\"的感覺。我始終不知道他已得了不治之癥。
1974年1月我回到北京后,伯伯見了我很高興,問我在外地的工作情況、單位情況、孩子的教育等。由于政治上的原因,伯母未告訴我伯伯得了絕癥,只是說,伯伯現在身體不大好,有時小便排不出來,非常痛苦。我沒有醫學常識,根本想不到事情的嚴重性,只是希望伯伯能有機會好好休息一下,認真治療一下,總會好起來的。
而實際上,到1974年5月上旬,病理報告單上寫著\"發現脫落膀胱乳頭狀癌組織塊\",說明腫瘤長大較快,癌組織壞死脫落,或許是惡性腫瘤發生轉移的信號。醫生向當時的中央領導緊急匯報了病情,請求中央下決心批準伯伯及早住院治療,但他仍然要接見完幾批外賓,處理好一件件難題,才能考慮住院的事。
二
1974年5月31日是個星期日,伯伯讓人通知我去吃晚餐,我很高興地去看了他。看到他穿得比平時隨便,也沒有以前他慣有的總是忙著要去辦公室處理那些沒完沒了的公務而坐不住的神態。他坐在沙發上很從容地詢問我的工作情況、孩子的教育等。他讓我陪他和伯母一起吃飯,快吃完飯時,他對我說:\"你不是看我很消瘦嗎,我現在也確實有點病,要去醫院住些日子。明天我去住院,以后我們見面機會少了,你自己要好好工作,教育好孩子,回家問媽媽、爸爸好。\"
我對他已身患絕癥的實情全然不知,總感到他的身體一貫健康,這些年太勞累,人也消瘦了許多,年齡到底也76歲了,難得肯抽出時間去住院。我想他休息一段時間養好身體,肯定能繼續工作的,哪想到這竟是最后一次陪伯伯吃的晚餐!
我竟然很高興地對他說:\"這太好了,你工作總是那么忙,身體也吃不消,現在您能想通了去住院,好好休息一段時間,身體肯定能恢復起來。\"伯伯說:\"我爭取吧!\"我卻未在意,在我當時的頭腦中,完全沒有一絲他病重的意識。只是一心想著國家不能沒有我這位賢能的伯伯,我的生活中更不能沒有這位可親可敬的伯伯。
伯伯隨手拿出兩張早已準備好的7寸彩色照片,說:\"這是去年我和你七媽(即伯母鄧穎超)在大寨虎頭山上拍的,送給你留個紀念。你要好好學習大寨精神,做好你的工作。\"當時我當然未理解這是他留給我的紀念,而是如同他以前給過我的上海牌坤表、毛主席語錄、毛主席像章等一樣高興地接過來,并謝謝他。當然對這兩張伯伯和伯母的照片,我還多了一份親切感。
伯伯住院后,我每隔兩三周總要去西花廳看望七媽,并提出要去醫院看望伯伯,伯母卻說:\"不行呀,中央有規定,為了保證他的治療,除中央政治局委員外,只有我可以去看他,我會把你的關心和問候帶給他的。\"我奇怪,我去看望一下,會影響對他的治療嗎?
三
1975年5月12日下午,我接到原來曾擔任伯伯保健護士的王力的電話,說有急事找我。我下午一下班就趕到她在北京醫院宿舍的家,她說:昨天總理到北京醫院來看病人,事先通知我們幾個曾在他身邊工作過的醫生、護士在他路過的走廊里見面。我們幾個都很高興,因為離開他多年了,他還想著我們,我們當然特別想見到他,都提前早早地等著他。他來了,我們大家都高興地與他交談,請他保重,養好身體。他走著走著突然轉身問小鄭:\"你說我還能不能活一年?\"他轉身的動作非常快、有力,不像是身患重病,但他不會輕易說出這種話來,當時幾個女護士都哭了。我們一夜未睡,想到找你,你得去見他,他有病,要積極治療,但有這種情緒會影響治療效果,對身體非常不利。
我一聽也急得直哭,這對我來說太突然了。我當即就去西花廳找到伯母,請她聯系一定讓我去見伯伯,要去\"批評他說的錯話\"。伯母見我這么著急,又要遵守原有的規定,只得叫通了電話,讓我在電話里與伯伯好好談。
伯伯在電話里,聲音還有力,知道是我就親切地問:
\"孩子們好不好?跟你們住嗎?\"他希望我們自己帶孩子,不要太依賴爺爺、奶奶。
\"你媽媽好嗎?她忙不忙?\"
我心里憋著話,回答了他的幾個問題后,就立即主動說:\"我今天打電話是為了糾正伯伯的一句錯話和錯誤想法的。\"
伯伯是我最敬仰、最崇拜的人,對他的話我從來都認為是正確和智慧的,從未有過任何懷疑,今天忽然要來\"糾正他的錯話\",他也著實沒有想到,忙問:\"怎么了?\"
我理直氣壯而又非常心疼地說:\"伯伯去北京醫院見到幾位醫生、護士說了一句什么話?\"
伯伯當然立即就想到了昨天的情景,卻故做輕松地說:\"開個玩笑嘛,有什么?\"
我急不可耐地告訴他:\"唉呀!伯伯,你不知道這句‘玩笑‘的后果!\"
他卻問我:\"你從哪兒聽到這句話的?誰講的?\"他這話本身就說明確有其事了。
我顧不得正面回答他,而只是想告訴他:\"我知道了這話,而且知道小王、小鄭、小焦幾個人都哭了,一夜未睡,今天告訴了我,我一聽也急得哭了!\"
\"這有什么好哭的,我是開個玩笑。就是真的這樣子也是應該想像得到的,共產黨員應該是辯證唯物論者,人總有那么一天,活了77歲了,還不夠嗎?天有不測風云嘛!\"伯伯在開導我,也在給我打預防針,讓我有這種思想準備。
\"不夠,不夠!這是黨和國家的需要,伯伯還應為革命多做貢獻!\"
\"我是在努力了,但不能對我要求過急,我自從去年6月1日住進醫院,已快一年了,一直不見風雨。現在我成了溫室里的花了,生命力就不強,只有在大草原,在廣闊天地里的花朵,才長得壯,活得好。\"
\"那伯伯就不要住在醫院里了,回到家里來住吧!\"
\"這你可得問七媽,這事由不得我呀!再說家里的溫度也不一定適合我。\"
\"那伯伯就走得遠些,到南方去療養一段不好嗎?現在整天接觸的都是醫生、護士,總是想著病的事,心情怎么能好呢?\"我真是太天真了,其實他那時怎么能離得開醫院、醫生和護士呢?
伯伯又耐心地告訴我:\"療養不一定對我合適,醫生、護士也沒有總用病的事來纏著我。但你說的周圍都是醫生、護士,這倒說對了,現在就是醫生、護士太多了,我反而要做他們的工作了,要想著如何去對付他們!\"
\"我希望伯伯從兩方面做做努力,好嗎?一個是希望伯伯能在晚上睡覺,白天活動活動,見見陽光。\"伯伯的習慣是夜晚辦公,白天睡幾個小時覺。
\"我這里的房子你也不了解,有個走廊,房里冬天還可見到太陽,現在慢慢地也見不到太陽了。我還不能一下子就到露天去見太陽,一年沒到室外了,還得慢慢適應才行。這房子就是不透氣,密閉,因此換空氣的事麻煩一點。\"
\"我的第二點,是希望伯伯能適當地做點體操鍛煉,七媽堅持做體操,身體就很有好轉。\"
\"體操適合她的身體,她的病。\"
\"那您也可以根據病情,做些相應的體操運動呀!\"我還是這么不開竅地瞎出主意。
伯伯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應付我:\"這可以努力。\"然后他又開導我:\"你看,我只是句玩笑話,我想他們幾個人都向我問過好,我去北京醫院,有機會就見見他們,見了后就隨便脫口而出。我想著以后不知什么時候見面,就隨便問了小鄭一句,其實小鄭又不了解我的病,我問她干什么?就是開個玩笑,這有什么?隨便一句話,就引起了一陣小風波!\"
我急忙辯解說:\"是大風波,不是小風波!\"
\"不就是你們幾個人嗎?別再傳了呀!\"
\"人數是不多,但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是大風波!\"
伯伯嚴肅地說:\"不能這么說,只有對偉大領袖才能有這樣的心情,別人誰沒有了,都可以有人代替,要相信我們的干部。\"
\"可我是出于家人的心情呀!\"
\"對家人、對親人也不要這樣,要想得開點嘛!人總要有那一天,怕什么?!\"
我仍認為他有這樣的思想負擔,就會影響他的身體和治療,就再次懇求他:\"伯伯,您一定要自己注意身體,做好治療,那句話也千萬別隨便說了,這種玩笑,別人經受不住,這心情對您健康也不利,好嗎?現在您累了,休息吧,人驊問您好!\"沈人驊是我的丈夫。
\"好,你問他好!他工作忙嗎?\"
\"他還好,就是工作忙。\"
\"兩個孩子好嗎?不要把他們養嬌了,你要注意這個問題。你現在在哪兒工作?\"我1974年初從外地隨軍回到北京,到6月1日伯伯住進醫院時,我的工作安排還未落實,所以雖然當時我已工作近一年了,他還不清楚我在哪個單位。
\"我被分配到北京首飾進出口公司工作,屬北京市外貿局。\"
\"那你要研究哪些東西出口成本又低,換取外匯又高,要利用農村的東西多出口,既增加農民收入,又給國家創造外匯。你要在工作中好好學習呀!\"
我實在擔心伯伯太累了,就忙說:\"伯伯休息吧。我談的時間太長,您累了。\"
\"我馬上要見外賓,不公開的。\"
\"我七媽馬上要去看您的。\"
\"我等她,讓她快來。好,再見。\"
這次電話談了大約半小時,我說了我想說的話,心情輕松些,但同時也增加了思想負擔,看來伯伯的病情肯定不一般,不然他住院不會這么久!特別是他的那句話,他不會輕易這樣說的。哪想到這竟是我最后一次與伯伯通電話!
四
我仍對伯母要求去看伯伯。功夫不負有心人,過了一個星期,5月20日,我在辦公室午休,忽然聽到電話響。一聽是伯母打來的,她告訴我一件高興的事:\"伯伯今天有事離開醫院一段時間,下午可回西花廳家里坐一坐,你不是想看他嘛!你也來吧!\"我立即請了假,騎車趕到西花廳,看到伯伯回來了:他的臉龐更加消瘦,頭發更加灰白,走路慢了,眼神的光芒也稍顯暗淡了,但衣服仍然平整,身板兒仍然筆挺,神態也顯得輕松,給人以信心!我想他很快會好起來的,急忙奔過去緊握住他的手:\"伯伯您好!您什么時候可以真的回家呀?\"
\"這可由不得我,要聽醫生的呀!\"
我一看,醫生、護士都跟著回來了,隨身衛士也回來了,并在他就坐的沙發前擺了一個小木墩,好讓伯伯放腳。以前從未見如此,看來又是為了他的病。但伯伯還是顯得很輕松地與我們聊天,平時不大見到他的那幾位秘書們,也都早就過來等他、看他、與他談話。過了最多一個小時,伯伯說該回醫院了,我要求站在他身后拍一張照片,但伯伯說:我今天累了,下次吧!我也無可奈何,誰讓我事先沒想到帶個照相機呢!我想下次去看他時,一定自己帶個相機去,因以前這么多年中,雖與伯伯照過相,但卻是與家人一起的,我很想再拍一張單獨與伯伯在一起的,特別是站在他身后的照片。哪想到這竟是我最后一次與伯伯會面!
不出一個月,6月15日,星期天上午,伯母給我家打電話,說今天上午伯伯又可回家來了,讓我去,并通知妹妹秉宜都可去看他。而我當時正在接待丈夫一位多年未見面的老同學,給他們做飯,心想不到一個月,伯伯又可以回家,說明身體已有好轉,下一次可能就出院了,出了院,我看伯伯就容易多了,那么我這次就不去了,我只通知了秉宜去。
但我絕沒有想到,這次沒有見伯伯,造成了我終生的遺憾!從此再也見不到我敬愛的伯伯,再也沒有機會拍一張站在他身邊的照片了!一直到他去世后,我才得以站在他身旁,泣不成聲地與他拍了最后一張照片。
(本文照片均系作者提供)
(責編 張愛國)
(題圖為1973年總理在大寨虎頭山,是周恩來送給侄女周秉德的紀念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