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對魏晉南北朝文學一向懷有特殊的眷愛,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他曾為其收藏的一塊南齊古磚(磚硯)寫過一篇題記:《題永明三年磚拓本》,其中有一段話頗值玩味:“大沼枕山句曰,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此意余甚喜之,古人不可見,尚得見此古物,亦大幸矣。”(見《夜讀抄·苦茶庵小文》)六十年代,他在《知堂回想錄》里又重復提到這兩句話,足見他對此意一往情深的程度。
魏晉六朝的文學藝術的確是無比輝煌和美麗的,王羲之的字,顧愷之的畫,陶淵明的詩,六朝的文章,北魏的佛雕……沉積厚重的歷史帷幕永遠掩蓋不了它的光輝,而且哺育了中國一代又一代的文學藝術家,其中十分突出的一位,就是我們要說的周作人。但是,我們通覽周作人全部著作,卻未發現他寫過一篇像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那樣的對魏晉文學研究具有開山意義的宏文巨作,他的有關魏晉六朝文學的議論顯得有些零碎不成系統,但恰如太陽底下的樹蔭里,雖然只見光點斑斑,卻往往給人一種特殊的亮感,周作人的這些只言片語,也更能使我們看出他對魏晉六朝文學的獨特感悟和理解。據我粗略統計,他在歷年文章中談到魏晉六朝文學大約有八九處之多,這是頗不尋常的。
周作人較多地談魏晉六朝文學大概始于上世紀三十年代初,那時他還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專門開過“六朝散文”的課。1932年2月至4月間,他應沈兼士之約,在輔仁大學作了八次學術講演,這就是后來整理出版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第二講《中國文學的變遷》里,周作人旗幟鮮明地亮出他的文學史觀。在他看來,中國的文學并不是沿著一條直線發展的,他認為中國文學從來就存在著言志與載道兩大流派,一部中國文學史就是由這兩種對立的流派相互交替構成的。在他自繪的一幅圖表上,清楚地標明位于線上的晚周、魏晉、六朝、五代、元、明末、民國都是言志派,而位于線下的兩漢、唐、兩宋、明、清則是載道派。那么言志文學和載道文學的興衰起落與政治是一種什么關系呢?周作人對此有十分精辟的論斷。他指出,文學的興衰總是和政治狀況的好壞相背反的,即,凡是政治統治比較穩固、思想控制比較嚴的時期,文學就往往缺乏生氣,沒有什么好的作品。與此相反,每當政治統治比較薄弱、思想環境比較寬松的時期(即周作人所謂的王綱解紐的時代),卻會涌現出許多優秀的作品。他說春秋戰國就是言志文學第一次興起的時期,而第二次就是大放異彩的魏晉六朝了。對這一次言志文學的興起周作人是這樣評述的:“魏時三國鼎立,晉代也只有很少年歲的統一局面,因而這時候的文學又重新得到解放,所出的書籍都比較有趣一些。”這一時期的好作品有哪些呢?他列舉了《世說新語》、《洛陽伽藍記》、《顏氏家訓》及后來清人編的《六朝文絜》。特別是《顏氏家訓》,他更是贊賞備致。他說:“《顏氏家訓》本不是文學書,其中的文章卻寫得很好,尤其是顏之推的思想,其明達不但為兩漢人所不及,即使他生在現代,也絕不算落伍的人物,對各方面他都具有很真切的了解,沒有一點固執之處。”
四十年代是周作人一生的非常時期,他身上原有的那層為許多人傾倒的光彩消失了。但是,他畢竟是個浸透了中國傳統文化,又吸收了西方先進思想的文化人,在總署衙門里他是周督辦,回到八道灣他仍然是個埋首讀書、著述的苦雨齋主人。1944年7月(距周作人丟官下臺剛剛一年),周作人又寫了長達兩萬多字的大文章《我的雜學》。在這篇專門介紹他的知識結構與思想淵源的文章里,他回顧了自己從童年開始的讀書生涯,說他是經過自己的揣摩才確定了一條讀書準則的,那就是,凡是所謂正宗正統的,有道學家氣和八股氣的文章,他都不喜歡。他說近日曾拿出《古文觀止》來看,“明顯的感覺唐以后文之不行”,只有讀了前六卷的周秦文以及漢文,才覺得“總是華實兼具,態度也安詳沉著,沒有那種奔競躁進氣”。在談到他所喜愛的作品時,又一如既往地提到了陶淵明的詩、顏之推的《顏氏家訓》、《洛陽伽藍記》,以及《六朝文絜》里那些“質雅可誦”的散文。周作人鄭重地告訴人們,他之所以提出唐以前這些著作,只是表明個人的一種偏好,那就是“大抵于文字之外看重所表現的氣象與性情,自從韓愈文起八代之衰以后,便沒有這種文字”。
1944年11月他又寫了一篇很有趣的小品文《螢火》,對文中所講的那段讀書體會恐怕不少人會有同感。他說,他讀書往往是看久了會產生厭倦,一是感到單調,千年前后的人所說的話沒有多大的不同,第二個感覺就是氣悶,因為有時候會感到后人似乎比前人還要糊涂一點。于是他得到一個結論是:“從前看過的書,后來還想拿出來看,大概只有《詩經》(其中也以《國風》為主)、《陶淵明集》和《顏氏家訓》而已。”
1945年1月(此時距周作人12月6日因漢奸罪被捕還有十個月多),周作人寫了一篇對了解他晚期文學思想頗為重要的文章《文學史的教訓》。周作人在這篇文章里,以比較文學的方法分析了中國與古希臘文學的異同與得失。他說,中國散文本來起始得很早,也產生過像《莊子》、《史記》、《左傳》及《漢書》等等可與古希臘文學比美的好作品,但是由于中國的作者一向態度老成,又常受到統治思想的約束,文人們紛紛向宮廷一邊靠去,因此,盡管后來的文章也很發達,但使人看了覺得喜歡的實在不多,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僵化的正統思想將文學的新生命扼殺了,周作人認為這是很值得警惕的教訓。那么,以后中國文學就沒有一點好的么?那也不是。周作人指出:“漢魏六朝的文字我所喜的也有若干,大都不是正宗的一派,文章不太是做作,雖然也可以綺麗優美,思想不太是一尊,要能了解釋老,雖然不必歸心哪一宗,如陶淵明、顏之推等都是好的。”
寫到這里,我們不禁要問:周作人對魏晉六朝文學及其代表人物這樣推崇和鐘情,其原因何在呢?我覺得這原因大概要從思想和審美趣味兩方面去找,而主導原因則在思想。我國一代美學宗師宗白華先生講過一段十分精彩的話,對探討周作人思想方面的原因頗有啟發。他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感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他認為這個時代的文學藝術是“光芒萬丈、前無古人”的(見《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宗先生這段話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在魏晉時代政治是混亂和黑暗的,因此社會上充滿痛苦,首當其沖的自然是文人;二是魏晉以來儒教一統天下的局面開始被打破,人們(主要是士大夫和藝人)的精神世界獲得了大自由、大解放,從而促進了一個偉大文藝時代的到來。作為現代中國自由派文學最大代表的周作人,正是從這個既充滿黑暗痛苦,又充滿自由氣息的時代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園的,他的思想、個性以及風度的形成統統與魏晉六朝文學的熏陶和滋養分不開。他常愛說他自己像明末人,我看,從他的某些思想氣質來考察,說他也有點像魏晉人,不也是可以的么?
除了思想上的趨同之外,藝術趣味的相通,也是周作人親近魏晉六朝文學的一個重要原因。自然界有種現象每每讓人嘆為神奇,當我們爬山越嶺時,有時會驚喜地發現在巖石的縫隙里居然鉆出一棵青翠的小樹或是一叢爛漫的山花來,它們雖然長得曲曲彎彎,貌似纖弱,卻顯示出頑強的生命力,并以其少見的冷艷之美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我覺得用這種自然現象來比喻魏晉六朝文學倒是十分貼切的。眾所周知,魏晉時代政治環境極其恐怖,文人動輒得咎,命如薄紙,不少有才華、敢直言的文人都慘遭殺害,孔融、嵇康就是最突出的例子。在這種形勢下,許多文人不得不采取回避政治的態度,玄讀老莊,縱情山水,日夜以飲酒、服藥(五石散)來麻醉自己,其實他們的內心是很痛苦的,于是賦詩作文便用一種隱蔽的手法發泄對現實的不滿和悲憤,作品從而有了一種感人至深的凄冷之美,阮籍的《詠懷詩》是這樣,陶淵明的許多詩文更是這樣。陶淵明在五十七歲時寫過一首詩《述酒》,詞意非常隱晦,題目是談酒,卻無一字涉及酒,講的盡是些鳥鳴秋草、舊朝煙云,全然不著現實,但骨子里卻是直指當道,對劉裕篡晉謀殺零陵王(即為劉裕所廢的末代皇帝晉恭帝)的行徑作了深刻的揭露和抨擊。魯迅一針見血地指出,《述酒》就是談當時政治的,“可見他于世事也并沒有遺忘和冷淡。不過他的態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罷了”(見《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由此看來,既不敢面對現實,又不能忘懷于現實,隱密曲折地表達他們的憂傷和憤懣,便成了魏晉文學的一個十分動人的藝術特色。周作人從五四落潮,特別是1927年白色恐怖彌漫全國以后,他的散文也開始進入低迷狀態,許多作品為一種平和靜穆、委婉低回、苦悶淡出的氣氛所籠罩,十分明顯,周作人散文的這一基本特色正是與魏晉文學一脈相承的。不過令人惋惜的是,魏晉文學的一個重要遺產——文人風骨,周作人卻學得并不太好。例如,他一生仰慕陶淵明,并且也曾當過一陣子的“隱逸”文人,卻又不能貫徹始終,在一個最該隱退的時期,卻偏偏要“老而為吏”,最終落了個可悲的下場。正如魯迅早就指出的:“他(指陶淵明)的態度是不容易學的”。
現在,讓我們把視線更多地關注一下顏之推,因為這位南北朝的大人物從思想到文章給予周作人的影響實在不容忽視。這位顏公的經歷頗不簡單。他生活在戰爭不斷、易代頻繁的南北朝后期,最早在梁朝為官,梁亡后,先后到了北齊和北周,最后死于隋。他的《顏氏家訓》就完稿于入隋之后。
周作人對顏之推和《顏氏家訓》可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收在《夜讀抄》里的一篇讀書記《顏氏家訓》集中反映了他的觀點,激賞之情躍然紙上。周作人開篇第一句就是:“南北朝人的有些著作我頗喜歡……其中特別又是《顏氏家訓》最為我所珍重,因為這在文章以外還有作者的思想與態度都很可佩服。”顏之推的文章的確寫得漂亮,《顏氏家訓》一反常規,全書幾乎全用散體寫出,其間偶以駢句點綴,文字顯得十分活潑質樸,內容既有明達訓見,又多人情世態,給當時形式主義泛濫、以浮艷空談為美的文壇帶來一股清風。從周作人散文的平和沖淡、雍容大度和理性通達等等特色上,都不難看出他對顏氏文字意境的追求。但是,周作人欣賞顏之推的絕不單純是詞章文字,他從顏之推身上承受的東西要比這些深刻得多,這正是周作人上面那段話的要害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今觀其書(指《顏氏家訓》)大抵于世故人情深明利害,而能文之以經訓。”周作人在引述了這段話后說:“所謂世故人情也還說得對,因為這書好處大半就在這里。”他接著指出,大家都知道六朝是個亂世,顏之推由梁入北齊,再入北周,正如《觀我生賦》所自道:“予一生而三化,備荼苦而蓼辛。”隨后,周作人一段最要緊的話脫口而出:顏之推“積其一身數十年患難之經驗,成此二十篇書以為子孫后車,其要旨不外慎言檢跡,正是當然,易言之即茍全性命于亂世之意也”。這些話說得實在透徹不過,為我們透視周作人的內心世界(尤其是后期的)提供了最有說服力的注腳。周作人生活在一個內憂外患、危機四伏的動蕩時代,他為了避禍求安,從反帝反封建的戰斗行列分離出來,一頭扎進安謐清冷的苦雨齋讀書寫作,他那寂寞苦澀的心境正好從顏之推的思想和人生感受中找到安慰和寄托,而顏之推身處亂世的經驗,更為他順時應變、出仕偽朝的選擇提供了一個活脫脫的榜樣。當他不顧一切邁出這一步,受到來自左翼陣營和愛國傳統觀念的譴責和批判時,也正是從顏之推那里得到抵御這一切壓力的精神力量的。陳思和先生曾就周作人附逆問題提出一個新見解,即:“思想上的超越氣節與性格上的實利主義,我覺得是周作人下水的重要原因構成”,“否定禮教與氣節,正是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一個思想特征”(見《關于周作人的傳記》)。這不是沒有道理的。顏之推三亡其國,四朝為官,支撐他的不正是這種超越氣節的功利主義么?看來,周作人學陶淵明不像,但從這位顏公身上卻學到不少東西,于是一條很長很長、若明若暗的線把顏之推和周作人聯系到一起,這是曠世的感應,也是歷史的必然,是無可奈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