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晚報》“文娛聚焦”版最近先后發表三篇文章,介紹金文明、余秋雨兩位的一場筆墨官司,其中提到“有一個最刺激人的問題,即宋代林和靖有沒有妻子小孩”。問題雖小,但確實聚訟千年,至今爭論不休。筆者對這個問題也下過一番功夫,積累了一些資料,敢斗膽地說,是到了最終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了。
筆者的簡單結論是:林和靖(968~1028)(名逋,字君復,卒后賜謚和靖先生)“不娶、無子、立嗣、有后”。
“不娶,無子”見于兩則史料,一則是《宋史·隱逸上林逋本傳》:“逋不娶,無子。教兄子宥,登進士甲科。宥子大年,頗介潔自喜。英宗時為侍御史。”另一則是梅堯臣《林和靖先生詩集序》:“先生少時多病,不娶無子。諸孫大年能掇拾所為詩,請余為序。”梅序作于北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宋史》始修于元順帝至正三年,成于至正五年(1343~1345),材料顯然取自前者。因此關鍵是梅序是否可信。梅序作于林逋去世二十五年之后,林大年此時特意請梅作序,決非偶然,因為梅氏與林家三代均有交往,對林家情況熟悉,加之梅氏本人是北宋著名詩人,因此可以說,梅氏是為林集作序的最佳人選。
首先,林逋生前,梅堯臣便特意去拜訪過他,梅序中說:“余因適會稽還,訪於雪中。”序中詳細地描寫了這次訪問的細節,兩人談道論文,十分投契,林氏讓梅氏欣賞了自己的詩作。兩人還有詩唱和*,這次訪問給梅氏留下強烈印象,以致多年之后,他還寫下《對雪憶往歲錢塘西湖訪林逋》三首七絕1。
其次,梅堯臣和林大年交往也很密切,梅氏詩集中留有《送林大年殿丞登第倅和州》《送林大年寺丞宰蒙城先歸馀杭逋之侄孫》2兩首,詩中說:“和靖先生負美才,族孫今似漢庭枚。”“歿來十五載,獨見諸孫賢。”都是從林逋寫到大年,對大年有較高的評價。從中還可了解到林大年的部分仕履。
由此可見,梅氏所寫,均為實錄,即使小有出入,林大年在采用時也會予以糾正。所說林逋“不娶,無子”是確鑿的,無可懷疑。梅氏還細心地指出林逋“不娶,無子”的原因:“少時多病”,合情合理,可以堵住多少悠悠之口。也許有人會問,只是“少時”多病,長大了,病治好了,不是還可以結婚嗎?筆者發現,他身體衰弱多病的情況,在他詩中屢有反映。現從《全宋詩》第二冊中摘錄一些,以見一斑:
“久貧慚嗜酒,多病負窮經。”3
“不辭齒發多衰病,所喜林泉有隱居。”4
“畫共藥材懸屋壁,琴兼茶具入船扉。”5
“志壯任存題柱事,病多爭向倚門親。”6
“衰羸自顧空多感,不是臨池苦學人。”7
從他“多病”“多衰病”的反復感嘆中,可見他遠不止是“少時”,且“終身”受“多病”的困擾。
有人對林逋是否終身不娶總有些懷疑,不妨讀讀宋祁《傷和靖先生君復二首》中一聯:“姬姜生不娶,封禪死無書。”雖是借用典故,但說明林逋終身未娶,卻是雄辯的。
《宋史》和梅《序》都非僻書,但為什么總有人對林逋“不娶,無子”難以接受,甚至認為無法接受呢?因為南宋出了個林洪“自稱為和靖七世孫”以后,他們便陷入兩難的困境:要末承認林逋“不娶,無子”,那林洪就是假的;要末承認林洪是真的,那林逋就一定是有妻有子。
這是一個兩難悖論的怪圈,歷史上無力突破這個怪圈的大有人在。屬于前一類的,有宋元之際的韋居安和陳世崇。
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中載:“泉南林洪,字龍發,號可山,肄業杭泮,粗有詩名。理宗朝上書言事,自稱為和靖七世孫,冒杭貫取鄉薦。……時有無名子作詩嘲之曰:‘和靖當年不娶妻,只留一鶴一童兒。可山認作孤山種,正是瓜皮搭李皮。’蓋俗云以強認親族者為瓜皮搭李樹云。”
陳世崇《隨隱漫錄》卷三也說:“林可山稱和靖七世孫,不知和靖不娶,已見梅圣俞序中矣。姜石帚嘲之曰:‘和靖當年不娶妻,因何七世有孫兒。蓋非鶴種并龍種,定是瓜皮搭李皮。’”
兩人一個腔調,話說得夠損。尤其是陳世崇,更不應該。其父陳郁(字仲文,號藏一)和林洪是朋友,他有一首《題林可山為倪龍輔所作梅村圖后》:“當年一句月黃昏,香到梅邊七世孫。應愛君詩似和靖,為君依樣畫西村。”8
陳郁清清楚楚知道林洪為和靖七世孫,對這點不僅沒有加以譏諷,而且表示歆羨。陳世崇對之卻一無所知,竟然對父執如此不恭,實在太不應該。
歷史上屆于后一類的,我特意挑選一位著名學者,清人杭世駿。這位先生非常喜歡挑前人著作中的毛病,他著有《訂訛類編》共八卷,全書分義訛、事訛、字訛、句訛等十七類,“事訛”中有一則即為“林和靖有妻子”。且看他是如何論證的(引用全文,一字未刪):
林和靖有妻有子,《宋史》謂其不娶,以梅為妻,以鶴為子,非也。楊升菴云:“林洪著《山家清供》,其中言:先人和靖先生云云,”即和靖先生之子也。蓋喪偶後不再娶耳。
這位杭先生膽子也真夠大的,他用楊慎著作中引用林洪一句話,便輕率地否定《宋史》,也不問林洪是南宋人還是北宋人,就直接接到林逋名下,成了林逋的兒子,可見他對歷史上“和靖七世孫”之說也一無所知,還想當然地肯定林逋是“喪偶后不再娶”。如此“訂訛”,真是越訂越訛了。
解決問題的關鍵,是找到林逋弟子為他立嗣的資料。筆者從《宋人傳記資料索引》(第一冊第331頁)上查到:“王時敏,上饒人,林逋弟子。逋卒,時敏為立后。”原來林逋雖然生前不娶,無子,但他死后還是有人關心他,為他立有后嗣的。可惜它沒有說明,為林逋所立的“后”是誰?筆者以為,既有可能是林宥(以兄子為己子),更有可能便是林大年(以兄孫為己孫)。不管是誰,反正都絲毫不影響“林逋有后”的實質,因此大可不必深究。
中國長時間通行宗法制度,對傳宗接代十分重視,宋代更是變本加厲。不要說死后,就是生前,只要有危及生命的些許可能,首先想到的便是為自己“立后”。岳珂《桯史》卷四“乾道受書禮”一則中,便有范成大因被派往使金,“為不還計”,乃“區處家事”,為自己“立后”的記載。可是林逋生前雖“不娶,無子”,死后總是會有人為之“立后”的。只要認識到這一點(這點并不難認識),對這個所謂的“最刺激人”的問題,千年來為之聚訟紛紜,糾纏不休的矛盾,便能很好理解并很簡單地予以解決,完全用不著大驚小怪。因此,對我的結論:林和靖“不娶,無子,立嗣,有后”,難道還會有任何疑問嗎?
*《全宋詩》第105卷收有林逋《和梅圣俞雪中同虛白上人來訪》五律一首,梅氏當時也應寫有《雪中同虛白上人訪林處士》五律一首。但梅詩今已佚。
注釋:
〔1〕〔2〕〔3〕〔4〕〔5〕〔6〕〔7〕《全宋詩》第248、260、254、105、106、107、107、108卷。
〔8〕《永樂大典》卷2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