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三十年代,在北平琉璃廠開設通學齋書店的孫殿起寫過一本厚厚的《販書偶記》,這是他輯錄多年經營中所見古籍而成的一部版本目錄著作,因專收《四庫全書總目》以外書目(主要是清代禁書),作用近似《四庫全書總目》續編,一向為藏書家所看重。但此書畢竟是部學術性專著,如果你無意收藏古籍,讀它還是會感到乏味的。什么時候我們會有一部既有豐富知識(包括信息),又讀來津津有味、充滿人文氣息的新《販書偶記》呢?
最近我在北京海淀一家新開業的小書店里發現了一本裝幀典雅、插圖頗豐的書——《笑我販書》(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鳳凰臺叢書之一)。打開書來一看,原來有蕭乾先生生前寫的一篇代序《一間門面的“文化交流中心”》。我大致翻閱了兩眼,一下子就知道這部書就是嘉興秀州書局所印行的《秀州書局簡訊》的結集了,作者就是店老板范笑我。大概是前年吧,我曾在什么報上得知南方有家書店辦了一份內部刊物,由于內容豐富有趣,受到文化界人士的廣泛好評。我雖無機會讀到它(估計是贈閱,不公開發行),但也是一直心向往之的,如今竟結集出版了,我當然不會放過。買回來后幾乎一口氣將這部四十萬字的書讀完了,而且立即產生了一個愿望,恨不得馬上到嘉興一游,去親自領略一下在秀州書局淘書的滋味,當然還不會忘記去嘗嘗五芳齋的粽子。
秀州書局是1994年4月6日開張的,4月15日就出了第一期《秀州書訊》(后定名為《秀州書局簡訊》),一直延續至今。結集而成的《笑我販書》正是一部我所想像的新《販書偶記》,當今讀書人不可不讀。《秀州書局簡訊》(以下簡稱《簡訊》)的作者范笑我大概也是一位雜家,是什么書都想看看,什么事都要關心的。于是,他寫的《簡訊》也自然帶有一點大雜文的風格,辛辣而不失風趣,博雜而寓有靈魂,篇篇《簡訊》傳出來的盡是當今時代的“風聲、雨聲、讀書聲”。
《簡訊》的信息含量頗大,方面亦廣,粗略歸納起來大約有如下諸類:書籍出版銷售信息、作家寫作動態、圖書評議、文壇掌故、地方風物、人物評說、讀書樂趣,以及文化人的生活健康狀況等。此外,似乎有點題外的國計民生問題(農村旱情、下崗),歷史事件回顧(太平天國、抗日戰爭、“文革”),民間言論(內容多涉時弊)等也有所反映,真可謂包羅萬象,紛亂雜陳,期期都有新的東西給你。因我近年來頗愛讀論述著名文化人生平的書籍文章,因此,《簡訊》中有關人物評說方面的資料特別引起我的注意。例如,在編輯出版《朱生豪書信集》中,發現朱生豪信札中有不少談魯迅的內容,涉及魯迅之死,魯迅小說、雜文創作成就等,觀點鮮明直率,為已出版的《被褻瀆的魯迅》(孫郁編)、《魯迅與他的論敵》(陳漱渝編)等書所未收。我看,這個首次披露 的資料或可為研究魯迅提供又一個參照系。又如茅盾與秦德君的關系,一些研究者不是有意回避,就是閃爍其詞,《簡訊》的作者卻顯得落落大方。1996年7月4日是茅盾誕辰一百周年,秀州書局為紀念這個日子,上架了不少有關茅盾的書籍,如鐘桂松的《人間茅盾·茅盾交往錄》、鮑復興《茅盾小說篇目印譜》、《茅盾序跋集》及茅盾散文集《白楊禮贊》等。這一天的《簡訊》即有一大段有關茅、秦關系的文字:“為了紀念茅盾誕生一百周年,桐鄉烏鎮茅盾故居重新裝修布置一新,茅盾一生由二百五十幅圖片組成。但沒有秦德君的照片。1928年至1930年4月,茅盾與秦德君在日本有過一段同居生活。秦德君發表在日本《野草》雜志上的《櫻唇》一文中說:‘我在家務事與學習的繁忙中,拼性命和茅盾計議共同寫成一部長篇小說《虹》,素材由我提供,稿紙由我抄寫,邊抄邊改,終于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創辦的《小說月報》上連載。’”7月27日桐鄉的張壽生給范笑我寄去沈衛威發表在1990年《許昌師專學報》上的文章:《一個曾給茅盾的生活與創作以很大影響的女性——秦德君對話錄》。《簡訊》又摘記了其中幾段沈衛威與秦德君的對話,并配上一幅民國十九年茅盾與秦德君在上海分手合影的照片。但對《簡訊》客觀披露茅盾這段歷史的做法,卻引起不同的反應。章克標來信說:“他要作為隱私的,你提了茅公的秦德君,不妥。”然而,陳子善卻持相反看法,他8月1日來信說:“你提茅盾與秦德君之事,我認為是對的。章先生認為‘隱私’不提為妥,拙見未必對。因秦德君影響到茅的創作,要研究茅,就必須提到秦。”我是完全同意陳君的看法的。《簡訊》如實披露這段史實,是對歷史的尊重,也是對人對事的科學態度,是做得很好的。《簡訊》評點到的人物除魯迅、茅盾外,尚有胡適、錢穆、巴金、施蟄存、張中行、季羨林、章克標、余秋雨、錢理群、余杰、李輝、董橋以及徐悲鴻、張大千等人。雖只三言兩語,卻是奇見迭出,把這些文字排列下來,儼然又是一部大長見識的《齊人物論》。
范笑我是個眼寬心細的人。他眼里裝的不僅有大名鼎鼎的文化人(他聯系的著名文化人有冰心、巴金等達三四十人之多),書店里進進出出的普通讀書人他也沒有放過。他們來店里購書時的種種神態以及脫口而出的閑言碎語,全被他用速寫的手法描繪了下來,就像過電影那樣,把一幕幕眾生相推到你的面前。現在就讓我們來欣賞幾段:
4月10日下午,秀州書局。男,翻閱《清代瓷器賞鑒》問:“怎么樣?買下吧!”女,不作聲。男,惋惜,將書放下。夫婦離去。半小時后,男,微笑著買下了此書,臉上吹皺一池春水。
(此段頗得劇作腳本之妙,寥寥幾筆表盡一對年輕夫妻買書前后的窘態與歡欣。窮書生誰沒有這樣的切身體驗呢?我看后不禁莞爾。)
10月9日,老妻拉著老夫的手來秀州書局,老夫幾乎是一個盲人。他們坐下。老妻輕聲把《嘉興市志》目錄念給老夫聽。老夫說:“巴金的祖籍是嘉興寫到了嗎?”“寫到了。”“我們銀行寫到了嗎?”“銀行屬金融,是第三十六篇。”老夫說:“買一套吧。”背景:老夫拉著老妻的胳膊,老妻拎著《嘉興市志》(史念主編)。
(這位近盲的老者熱愛鄉土,敬重巴金,為他一生奉獻而自豪的心情感人至深,并且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同樣難忘的背影。)
中學生童某2月12日來秀州書局買《公牛王朝:籃球藝術與精神世界》(菲爾·杰克遜)、《邁克爾·喬丹:我的天下》(鮑伯·格葉)。其母說:“老是喜歡看野書。”童說:“公牛解散,喬丹退役,全世界的大事。誰像你,喜歡看趙忠祥寫的破書。”
(小小年紀讀書趣味卻不凡。他對其母說的那番話可謂童言無忌,我們聽之心領神會足矣。)
4月2日,夫妻倆來秀州書局買書。夫挑:《苦茶:知堂回想錄》(周作人),妻挑:《魯迅散文詩歌全編》。夫妻相視而笑。
(夫妻二人同好周氏兄弟書,可喜可喜。不過,我更高興的是,又在這里發現一個與我趣味相投的人。秀州書局還制有周作人書票一種,不知此兄知曉否?)
某中年婦女7月28日來秀州書局問:“有沒有《書前書后》?”答:“有兩種,一種是鐘叔河著,一種是徐城北著。”中年婦女說:“我回去問了他再說。”
某中年婦女8月21日又來秀州書局買鐘叔河的《書前書后》,問:“有沒有《中國哲學史》?”答:“要胡適的,還是要鐘泰的?”“又是兩種?又得回去問問他。”“下午叫他自己來買。”中年婦女低下了頭:“他,癱瘓在床。”
(殘疾在身猶不忘一讀鐘叔河,且有一位如此關愛耐心的賢妻,亦可稱多福矣。)
讀書人有個老毛病,他總想追求完美,永遠不知足,就是這么好看的一本書,我還是覺得有一點不盡人意。當人們知道《簡訊》滿百期后將結集出書,便紛紛來信就書名提出建議,如《秀州販書雜記》、《新販書偶記》、《秀州書局紀事》、《笑我雜記》、《販書耳目記》等等,不下十來個方案。而范用、陸灝、伍立揚等先生則是主張用《秀州販書記》的。范老還特請黃苗子題簽了這個書名。《秀州販書記》實在是個很大氣的名字,如果再將苗子先生的題簽印在封面上,一定會給本書增色不少,但結果未被采納,我只有一嘆可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