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那個城市,他可以得到保證,只要簡單地一走進圣殿,與諸神世界的聯系就成為了可能。
--〔羅〕米爾恰·埃利
亞德《神圣與世俗》
黃巢的詩歌大致可確定的有三首半。南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下云:\"黃巢五歲侍翁,父為菊花連句,翁思索未至,巢隨口應曰:'堪于百花為總首,自然天賜赫黃衣。'巢父怪,欲擊巢。乃翁曰:'孫能詩,但未知輕重,可令再賦一篇。'巢應之曰:'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這一完整絕句即是《題菊花》。五歲能詩,或不足信,學界通常認為應作于早期,但這個細節使我們想起精神分析學家關于兒童的理論:\"孩子與成人間的戰爭是無情的,非到勝利便不罷休……所有的人類都曾經是沒有力量的孩子,曾經為自由而戰。就是從這一點,我們假定,人類除了天生追求自由的愿望以外,幼年時都獲得了革命的潛能。這種潛能雖然潛伏了很長的時期,在特殊的環境下卻會激發起來。\"〔1〕
《全唐詩》同卷還錄有黃巢的另外兩首詩,其一為《不第后賦菊》:\"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明代郎瑛《七修類稿》引《清暇錄》說,此詩為黃巢落第后作品,題為《菊花》〔2〕。大概成詩比《題菊花》稍晚,但應在起事之前。
《全唐詩》錄第三首詩為《自題像》:\"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干看落暉。\"題下注云:\"五代陶谷《五代離亂記》云:'巢敗后為僧,依張全義于洛陽,曾繪像題詩,人見像,識其為巢云。'\"〔3〕然而有人慧眼識珠,指出此詩自唐代元稹《智度師》二首之一改纂,元詩如下:\"三陷思明三突圍,鐵衣拋盡納禪衣。天津橋上無人識,閑憑欄干望落暉。\"因為封建士大夫目黃巢為賊,未必情愿引黃巢詩自況,所以可知此詩非黃巢所作。總之,菊花連句,《題菊花》和《不第后賦菊》大致可斷為黃巢詩作〔4〕。
黃巢的詩歌在中國詩歌史上堪稱另類,其中凸現的意蘊,不是愛國忠君和譏諷時弊,而是不可抑制的反叛、憤怒、仇恨和令人生畏的極權欲望,是推倒現實、重整天下、凌駕萬有的雄心壯志。張端義于《題菊花》詩下注道:\"跋扈之意,現于孩提時。加以數年,豈不為神器之大盜耶!\"跋扈兩字,道破天機。
這位黃姓的詩人似乎對菊這種經霜不凋、綻放黃花的植物格外青睞,所有現存的詩句均為詠菊之作。當文人們紛紛以菊花喻其清高、堅貞及苦心孤詣的時候,黃巢自有其奇崛的寄托。《題菊花》多少表現了一些自憐與自卑,并試圖以不尋常的方式改變現實的某種意愿,而《不第后賦菊》則迸發出磊落不平之氣,欲飛沖霄,翻天覆地。由黃姓及黃菊,又黃菊漫延至黃衣、黃金、黃甲,從黃巢的聯想、隱喻與邏輯的延伸,證之以黃巢起義史,可知黃巢對\"黃\"字的特殊迷戀與執著。如果說文字之詩是以筆墨著于紙上,那么黃巢倡導的反叛則是刀光劍影、生死雜糅、幅員千里的史詩。
起義之初,黃巢家鄉山東曹州流傳民謠:\"金色蝦蟆爭努眼,翻卻曹州天下反!\"可視為黃巢有意散布的動員令。王仙芝死后,黃巢得以獨統全軍,自稱黃王,號沖天大將軍,改稱元王霸〔5〕。\"沖天\"二字顯然取自描摹菊花的\"沖天香陣透長安\"之句。義軍據有廣州,聲勢漸壯,意欲北伐,黃巢自稱率土大將軍。所謂\"率土\"當然是《詩經·北山》中\"率土之濱\"的略語,而又土生金,色黃。一路北上,披荊斬棘,沖入禁圍,入主長安,\"巢乘黃金輿,衛者皆繡袍、華幘,其黨乘銅輿以從\"。升太極殿,黃巢大道喜:\"殆天意歟!\"自號大齊,建元為金統,自陳符命,取廣明字樣,判其文道:\"唐去丑口而著黃,明黃當代唐;又黃為土,金所生,蓋天啟。\"立國號大齊。史家認為這是平均之意,然恐怕更應該指黃巢家鄉所在的齊魯大地,指示黃巢的籍貫〔6〕。
輿制之制,隋朝沿襲北齊,朝會及莊重時刻衣裳均用赤色,到文帝開始采用黃色。大業三年下詔,只有帝服定為淺色黃衫。唐延隋制,天子常著黃袍,后來漸變為赤黃,遂成定制,禁止士庶服用。王建宮詞道:\"日色赭黃相似,謂赤黃也。\"高宗元年,\"先是九品以上入朝參及視事,聽兼服黃。洛陽尉柳誕夜行,為市人所毆。帝聞之,一章服錯亂,下詔申明之。自此,朝參行列一切不許著黃\"。玄宗天寶七年,太常卿韋韜奏請御案縟床帷籌望去紫,用赤黃。于是,連陳設也全數改以黃色〔7〕。
從符號意義的黃姓到視覺的黃色、觸覺的黃色再到不可捉摸的權力,黃巢的黃字情結的每一個意象都寄托著帝王意識與權欲。列維·布留爾在《原始思維》里說:\"中國人有一種把名字與其擁有者等同起來的傾向,一種表現出與下述現象非常接近的傾向,即由許多事實確鑿證明了他們沒有把圖像或標記與它們使人想到的那些實體區別開來的能力。\"在另外章節里他這樣寫道:\"名字表現了、體現了個人與其圖騰集團,與祖先,與保護著他參加的秘密團體的無形力量等等的親族關系……誠然,對于原始人來說,沒有任何偶然的東西……關聯是包含在原始人所想象和他一旦想到就相信的前件和后件的神秘聯系中:前件擁有引起后件的出現而使之顯而易見的能力。\"〔8〕
如果由姓氏而獨鐘于\"我花開后百花殺\"的菊花的冷峻與孤傲是由于人為的聯系的話,那么由姓氏到菊花再到兵革光景的金甲,王氣盎然的黃衣及代表權力財富的黃土、黃金則是自然的延續,以布留爾的思路而言,\"所有的聯系就其本身而言絕非偶然\"。在幾個彼此獨立的意象之間,神秘的意義互相滲透、傳遞,即巢當為王之\"天意\"得以成立。依照這樣的邏輯,黃巢獲得使命感或天命,從登基大禮上\"殆天意歟\"的自言自語里,至少他是越來越相信這一天意了。
至于其名\"巢\",大概是其父指望兒子日后榮登科榜之意,因\"巢\"可書作\"窠\",音科,民間吉祥語中有\"五子登科\"之說〔9〕。科舉落第大概重挫了黃巢的尊嚴,故絕意仕進,選擇了有悖于父愿的另外的人生道路。有理由推測,黃巢曾經經過長安城,也許他的長安之行正與他的科舉不第有著某種關聯。可惜已經無法找到更多的佐證了。總之,黃字情結有兩層含義,其一為削去李唐王之極權,以黃姓矗立其上以為巔峰;其二為攻入長安,即\"沖天香陣透長安\"。在他的邏輯里,上述兩者合而為一,天人共祈。然人生大夢,自黃發垂髻到雙鬢斑白,持意彌堅,只見量的聚增,未見質的改變。這樣,與建立政權、擇城設都的通常的革命起義所不同的是,在黃巢心中,占據長安城便上升為決定本質的根本性目的。
乾符二年,王仙芝傳檄諸道,打出平均旗號,黃巢加入,任軍中判官。政府軍從北面鄆州、西邊汴州、滑州、陳州三面逼近,義軍人數雖然迅速增至數萬人,但是散兵游勇不堪一擊。曾經圍攻忻州七月有余,終遭受重創而散。三年正月七日,義軍西進,切入中原,危及東都洛陽,覬覦首都。然而政府軍前后夾擊,迫使義軍戰士放棄西進計劃,掉兵南下。其后義軍竄入江淮,橫掃江浙,開鑿七百里山路由浙趨閩,再入廣東,攻占廣州。這時已是乾符六年末。四年來義軍數量增至數十萬,王仙芝分裂被殲,黃巢獨統大軍,如狂風驟雨,攻城略地,所到之處破壞當地政權,劫掠官方、富有者的財物,無意于政治與根據地建設,一向采用隨打隨棄的政策。后勤補給除劫掠以外,即強令地方官征調,而地方官員自然轉嫁于黎民百姓,涸澤而漁的補給方式又勢必使得義軍不能在某一地區滯留太久。更重要者,黃巢顯然對首都長安以外的其他任何城市與地區缺乏興趣,只想在進攻與逃跑之間漸漸壯大勢力,伺機圖謀北上〔10〕。
阿布賽德說:\"由于中國出現一個統治階級的叛徒黃巢,由于黃巢領導了一支日益強大的武裝力量,因而其所到之處,官僚和地方豪紳的生命與財產都受到損害。唐政府已被推翻了,權威已被搗碎,唐帝國簡直是整個被黃巢推翻了!\"〔11〕
乾符六年十月,黃巢發表北伐檄文,歷數當朝積弊,明確告知義軍將打入關中,以圖大事。不久他即乘勝北上,入江陵,過襄陽,轉戰數十州,沿途布牒守軍:\"各宜守壘,勿犯吾鋒。吾將入東都,即至京邑,自欲問罪,無預眾人。\"〔12〕義軍初次受挫于荊門,二次從采石直搗長安,終于完成\"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皇權之夢。不論南下抑或北伐,這都可視作是黃巢朝向長安的迂回曲折的道路。換言之,如果在起兵之初北方無重兵把守,無堅城之阻,黃巢或許不會南征北戰,不會情愿在夾縫中左右逢源求生存,可能會直接楔入長安,披黃衣,坐金殿,等待勝利的到來。
費孝通曾把近代中國的城邑叫做\"在權力居于武力這種政治系統里面統治階級的一種工具。它是權力的象征,也是維護權力的必要工具\"〔13〕。天子坐臥之地,神器供奉之所在,據有它便是具有天下。黃巢之所以不惜百轉千回接近它,是因為即在不破壞現有權力與政治方式的前提下,想以黃家之旗更換李唐,脫去草寇之惡名,使極權名副其實,步入正統和五行終始之序。因此\"沖天香陣透長安\"之句,既是比興,更是明指。一個人如此神迷于某一座城市,視其為靈魂的歸依,并不惜發動一場血腥的戰爭,這本身就是一頁意味深長的歷史。
歷史殘酷的詩意還在于黃巢雖然擁有了權力的標志與形式,但沒有占據權力本身,所以達成人生大夢的同時即開始了革命的衰敗,\"滿城盡帶黃金甲\"顯然是掩耳盜鈴的成功。也許這個\"承天應運啟圣睿文宣武皇帝\"越發相信了黃家日月取代李唐王朝是堅不可摧的天意,入主長安后除分封妻妾、將相以外,我們沒有得到義軍有其他作為的記載。從三品以上官位換上自己的弟兄,四品以下仍照其舊的政策看,新政府企圖運作原有國家機器,可惜并未奏效。一如所有的入侵者,邪惡的縱欲破壞了整個城市。詩人韋莊在《秦婦吟》詩中就連篇累牘地描繪了長安城地獄般的景象。不開財源,不追窮寇,龜縮城中,城外即是一天一天準備充分的敵人,二年零四個月,黃巢在想什么?
據《李秀成自述》所記,洪秀全在1856年韋、楊內訌之后,就一味靠天行事,不言人事。天京垂危之際,洪秀全不聽李秀成、李世賢讓城出走的建議,自以為是道:\"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穌圣旨下凡,作天下萬國獨一真主,何懼之有?……朕鐵桶江山,爾不扶,有人扶,爾說無天兵,朕之天兵多于水。\"〔14〕黃巢并不以宗教為號,但古今造反者的心態大概遵循著某種大致相仿的路數,洪秀全的案例或可被視為黃巢的重復。
隋開運河,漕運成為年輸入二百萬石的國家大動脈,稍加阻扼,即造成京師大恐,這是任何一個稍有政治軍事常識的人都會知道的。然而身經百戰的黃巢渾然不覺其累卵之勢,百萬大軍,坐吃山空。這樣,慘劇屢有發生:\"尚讓(黃巢的宰相)廚中食木皮\"、\"一斗黃金一斗粟\"〔15〕。象征權力財富的黃金此時大貶其值。身為轉戰南北的領袖不會不知道,漕運受阻會使長安城變成一條漸漸縮小的繩索,必定導致窒息斃命。然而這是一條代表極權、天意,閃爍著夢想、自以為是的使命的繩索,欲望與執著的信仰使他不能拒絕引頸受領。我猜想,黃巢被趕出長安時一定感到惱羞成怒,感到被上天拋棄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也許會發誓再回這座夢想之城……于是他遷怒于與唐軍嚴陣以待的陳州城,對它采用了正面強攻的最愚蠢的方式,三百日不下,以致糧草斷絕,\"軍俘以食,日數千人,乃辦列百巨碓,糜骨皮于臼,并啖之\"。如此,將最后一點有生力量自我毀棄于光天化日之下。據云:\"(巢)昔于城(陳州)北五里,為宮闕之制,曰八仙營。\"〔16〕即使在如此危急的情況下,仍不舍棄帝王尊嚴和形制,簡直將曇花一現的長安夢的余緒,延伸到了死亡的邊緣。
我們當然鄙薄關于君權神授的祥符讖語,但也堅信如此強烈的權力意志并非空穴來風。可惜中國古典史籍和學者就青少年的經歷及家庭出身對個人成長的影響多不涉及,或語焉不詳,而以現代學術的眼光來看,不能不說是一個重大缺陷。黃巢為落第秀才,但\"跋扈之意\"想必不是自落第之日開始。黃巢似乎遭遇到什么不平,使他異常憤怒。按理說,私鹽商出身的黃巢若將其歸入商人階層,他自然會有那個時代商人特有的境遇。在封建極權的世界里,商人所具有的流動性,在社會各層面間的相互滲透、相互依存的一體性,以及價值規律看不見的手調節出的變異性,均構成社會穩定的敵對力量,歷代君主對付他們的手段大致相仿:重稅、剝奪。安史之亂后,唐政府曾下令對江淮、蜀漢\"豪商富戶,皆籍其家資所有財貨畜產,或五分納之,謂之率貸\",因此\"所收巨萬計\"。各級政府也\"多率稅商賈,以充軍資雜用,或于津濟要路及市肆交易之處,計錢至一千以上,皆以分數稅之。自是,商旅無制,多失業矣\"。甚至諸商人多被迫亡命入南山為盜〔17〕。此外,經濟強奪的同時輔以政治的抑制。太宗立國之初立下原則:\"工商雜色一流……必不可超授官秩,與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18〕中唐后仍堅持工商之子不當仕的原則。而私鹽商則是私商中的特殊種類,帶有作奸犯科甚至黑社會的性質。因此,安史之亂使唐朝政府的財政捉襟見肘后,肅宗采納第五琦的榷鹽之法,壟斷鹽價,人為擺脫價值規律的調節,使鹽價從天寶至德間每斗僅十錢,二十五年后暴漲至每斗三百七十錢。私鹽販應運而生,盡管嚴峻刑法,巡院林立,巡捕之卒,遍于州縣,但私鹽厚利仍然吸引大批商販鋌而走險,\"挾持軍器,與所由捍敵\"〔19〕。《新唐書》云:\"黃巢一世鬻鹽,富于財,善擊劍騎射,稍通書記、辦給,喜養亡命。\"寥寥數語,便勾勒出黃巢一個黑暗世道的私人武裝首領、江湖豪杰的身影〔20〕。
依據唐朝制度,工商者或三代之內不得為官乘輿,也許黃巢應試時偽造了身份與家世,或許勉強準許參加科試,才屢試不第。殷實的家底,較好的學養,廣泛與深入的社會實踐和交往,加之我們目前尚不甚明了的個人性情氣質,所有一切匯集起來,棄置于黑暗社會的全面威壓之下,必然會鍛造出一個驚人的志向。此外,藩鎮割據,盜賊叢生,動蕩的社會力量也降低了唐王朝的權威與震懾力量,為其羽翼漸豐的敵人提供了橫空出世的機緣。《不第后賦菊》即表示拒絕來自官方的嗟來之食,豁顯顛覆之意:既然尊嚴與利益已經剝奪殆盡,那就打翻這尊嚴、利益的授予者,并取而代之。這便是\"微人賤類\"黃巢的邏輯。精神分析學說將外在環境與內在心理刻畫為辯證的、互為補償的關系,尤其對于那些長期遭受壓迫,內心充滿無能感、自卑感的人,他尋求補償的方式是制馭別人〔21〕。黃巢就是明證。
如果說黃巢是個極端利己者,那么至少在起義的大部分時間里他是不能夠成為那樣的人的。因為革命需要跟從者和追隨者,他們具有基于共同目標的信心和力量;再者,領袖和跟從者產生于相同的歷史土壤。而那時又是怎樣一個世道呢?懿宗翰林學士劉允章《直諫書》用激憤的筆墨為我們這樣描繪道:\"終年聚兵,蠻夷熾興;權豪奢侈,大將不朝;廣造佛寺,賄賂公行;長吏殘暴,賦役不等;食祿人多。\"他把這些稱為國之\"五破\"。又道:\"民有八苦:官吏苛刻;私債爭奪;賦稅繁多;所由乞斂;替逃人差科,危不得理;曲不得伸;凍無衣,饑無食;病不得醫,死不得葬。\"〔22〕
既然王侯將相已經成了賤民們的死敵,與其像牲口一樣茍活于世,不如豁出一腔血,把這邪惡的世道搗毀踏碎,把治人者的特權奪過來吧!流品駁雜、成色混沌的流民便潮水般投奔黃巢,因為他的勇氣、膽識與極不尋常的雄心壯志及種種祥符所昭示的天意,擁戴他矗立于血海狂濤的第一個浪頭應是眾望所歸。
在暴動的大部分時間,黃巢劍指長安,從未動搖。而其眾多追隨者恐怕更看重眼前的金帛、田舍、女色與淺近的私人怨仇,他們所倡導的平均主義當然是自我補償和自我滿足式的平均主義,其含義應該是:我們也該擁有當權者所擁有的一切,甚至更多。將士們各取所需,至少在初期,黃巢個人意志與反叛者的意愿并無本質沖突。如火如荼的仇恨與渴望正因為有黃巢的存在而歸于秩序、計劃與整體的步驟之中。
黃巢在義軍中獨掌大權,儼然帝王,揮手所指,眾弟兄們蹈死不顧。但是,獨裁的反叛者必然以加強的獨裁來摧毀和取代獨裁。當黃巢沉溺于掩耳盜鈴式的帝王夢中,將自己與所有義軍將士的命運置之度外的時候,結果是眾叛親離,暴行如織,死神循著他們的身影籠罩了義軍的頭頂。黃巢其人終難逃逸害革命的罪責,盡管他本人也是權欲的犧牲品。
我們在黃巢詩中不僅讀到重整天下、一匡九州的帝王欲望,自然還會讀到一團殺氣,或者說很難區分彼此。黃巢政治上抽象的敵人是現有政府,但并非每一個官員都是他消滅的對象,只有那些針鋒相對者、不從己者、負隅頑抗者、陽奉陰違者和未能滿足其欲壑者才淪為刀下冤魂,換言之只有那些膽敢阻撓其邁向極權的步伐的具體的官員及唐王朝的忠誠者才可稱為黃巢的死敵。對于那些擁兵自重,或者有意\"留賊冀后福\"的狡猾的地方官員,抑或識時務而后動者,黃巢則表現出實用主義的靈活性。
然而屠殺并未得到有意的控制,反而受到慫恿與放縱。中和二年,長安城流血成渠〔23〕,\"巢怒民迎王師,縱擊殺八萬人,血流于路可涉也,謂之洗城\"〔24〕。于是城中男性丁壯,殺戮殆盡。
如果說黃巢也屬于商人階層,那么他對待同類如何?大食人阿布賽德說,黃巢在廣州殺回教、基督教、猶太人商人十二萬至二十萬。此數雖不確,但屠城血案、劫掠財貨終歸事實。反叛者的重要后勤補給來源之一即是商人,所以他們不幸成了攻擊的目標。
注釋:
〔1〕〔21〕(美)E.弗洛姆:《人類的破壞性剖析》,孟祥森譯,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2〕(明)郎瑛:《七修類稿》卷三十七引《清暇錄》,中華書局1959年版。
〔3〕(清)彭定求:《全唐詩》卷七三三,中華書局1960年版。
〔4〕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5〕〔6〕〔10〕〔18〕(宋)歐陽修:《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
〔7〕周良霄:《皇帝與皇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8〕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
〔9〕劉秋霖、劉健:《中華吉祥物圖典》,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
〔11〕張星編:《中西交通史資料匯編》第二冊,中華書局1971年版。
〔12〕(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五四,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
〔13〕Hsiao-tung Fei China 's Gentry:Essays on Rural-urban Relations,Chincago University Press,1953,轉引自張光直《關于中國初期“城市”這個概念》,《文物》1985年第2期。
〔14〕呂大吉:《宗教學通論新編》,社會科學出版社,第731~732頁。
〔15〕李誼編:《韋莊集校注》,四川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
〔16〕〔19〕〔23〕(后晉)劉煦:《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
〔17〕(唐)杜佑:《通典》,中華書局1984年版。
〔20〕〔24〕岑仲勉:《隋唐史》,中華書局1982年版。
〔22〕(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八零四,中華書局197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