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愛好者》2002年第8期刊發了一篇對清華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院長李希光教授的訪談。李先生針對\"現在是否需要新聞立法\"的問題回答道:\"至少現在不需要吧。中國的觀念還沒有轉變,新聞立法的目的在于保障新聞自由,沒有這個前提就不要談立法。中國公共利益的觀念是相對薄弱的,容易走極端,中國憲法的第三十五條規定中國公民有言論與出版自由,等等。我們現在好像缺少的是一種PROFESSIONAL的精神,通常情況下,我更愿意討論一些能解決問題的事情。\"李先生雖然語氣委婉,但意思非常明確,即目前的中國沒有新聞立法的必要,如果時下出臺一部新聞法,不僅不能保障新聞自由,而且會壓制新聞自由。應該說,李先生的觀點雖然有一定依據和道理,而且在學術界也頗具代表性,有不少新聞理論工作者予以認同,但筆者認為,這種說法的偏頗之處也是明顯的,在當前新聞自由得不到充分實現、人們要求通過新聞立法以保障新聞自由的呼聲日趨高漲的形勢下,尤其顯得不合時宜而值得商榷。
新聞自由作為一種政治權利,是公民的一項最基本的權利自由,是公民行使其他權利自由的重要前提和保障,沒有新聞自由,其他自由都只能是美麗的泡影。在任何階級社會中,自由總是和法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英國哲學家約瀚·洛克一針見血地指出:\"哪里沒有法律,哪里就沒有自由。\"①新聞自由向來都是可克減的權利,法律是確立新聞自由的惟一尺度和形式。基于這一認識,馬克思曾高度評價新聞出版立法的意義:\"應當認為沒有關于出版的立法就是從法律領域中取消出版自由,因為法律上所承認的自由在一個國家中是以法律形式存在的。\"②正因如此,絕大多數資本主義國家對新聞事業實行法律控制。社會主義制度確立以后,要不要建立社會主義新聞法律制度?革命導師列寧的回答是肯定的:\"在蘇維埃政權一旦鞏固之后,就應該制定新聞法,在對法院負責的條件下享有充分的自由。\"③當今世界上一百多個國家罕有不規定公民享有新聞自由的。我國現行《憲法》第三十五條也明確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的自由。\"新聞自由權利邏輯地包含在這項規定之中。但是,任何一項完整的權利,不但要規定權利人相應承擔的義務,而且還要相應規定權利人的相對方尊重、維護、保障這項權利的義務,并對阻礙、侵犯權利的行為可以依法予以排除和制裁。憲法規定的權利要通過普通立法來具體化,只有通過普通立法,才能使憲法規定的權利成為可操作的權利。憲法只是普通立法的法律基礎,它不應也不能代替普通立法。要使神圣的憲法的潛在價值得以轉化成實在價值,就必須在普通法或專門法中予以具體的規定和落實,這在沒有違憲審查制度的國家尤為重要。否則,憲法規定的權利就只能被懸空而變得虛無。由于專門性的新聞法的缺位,憲法規定我國公民的新聞自由權利受到不應有的限制和侵害。解鈴還須系鈴人。要改變當前這種局面,舍新聞立法之外別無他途。強調條件不成熟,對不如人意的現實予以寬容和默認,只能使現實更加不如人意。這種消極態度,我們以為這不是我們新聞工作者所應取的。
我們承認新聞立法的目的在于保障新聞自由,但是我們同時認為,僅僅有此認識還是片面的和不夠的。新聞立法的目的不僅僅限于保障新聞自由,它還有限制濫用新聞自由的另一功能,而且這一功能與其保障新聞自由的功能一樣是不可或缺的。新聞工作是一高尚的事業,它的使命在于培育人類健康、理智、崇高的美德與生活志向,最終把人類社會引向繁榮、富強、文明。每一個記者、編輯都肩負著重大的社會責任,新聞活動對社會無害,新聞自由才有價值。承擔責任的自由,其高尚的動機在于保護人民,及時修補社會意志的有害傾向。由于人類先天主觀的缺陷和后天客觀的不足,正當的新聞自由時常遭到破壞,這主要表現為記者濫用自由和把關人運用專制手段壟斷自由。沒有法律防范,責任不過是縹緲的愿望。自由不受法律的限制,必然成為社會的一種破壞力。因此,自由、責任和法律是新聞活動中不可分割的金三角,共同發揮著制約劣性報道的作用。1789年法國《人權宣言》莊嚴宣告:\"自由傳達思想和意見乃是人類最寶貴的權利之一,因而,每個公民都有言論、著作和出版的自由;但在法律所規定的情況下,應對濫用此項自由承擔責任。\"④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明確規定出版自由的正式文件,它所確立的原則廣為后世各國新聞立法所遵從。沒有無權利的義務,也沒有無義務的權利。即使是極端崇尚新聞自由的美國新聞工作者,也非常強調自由與責任的相伴性,主張享有新聞自由必須相應地履行一定的責任:\"新聞自由并不是絕對的,而是有限制的。控制報刊是法律的任務。\"⑤人類社會要穩定、和諧、有序地發展,必須有一系列的規則加以規范,其中法律是最重要的而且是最有效的一種經緯社會的規則。從我國的新聞工作實踐來看,一方面,記者和人民群眾利用新聞手段發表意見、開展批評的權利很多時候得不到保障;另一方面,新聞侵權現象也大量發生。保護新聞自由和限制濫用新聞自由,都是現實所提出的必然要求。新聞自由與新聞立法是同步發展的,一個時代、一個社會新聞自由發展的水準決定著新聞法制的基本特征和寬嚴程度。
新聞立法既是現代觀念的產物,又會對現代觀念產生極大的推動作用。李希光先生之所以認為現在并不需要新聞立法,在于他看到了新聞立法與民眾主體需求之間的關系。確實,在一定意義上,立法者不是在創造、發明法律,而是在揭示和表述法律。現代法律的創制需要現代文化環境的培育、潤澤,其價值的真正實現也需要現代文化環境尤其是現代大眾觀念的保障。正如英格爾斯說:\"無論一個國家引入了多么現代的經濟制度和管理方法,也無論這個國家如何仿效最現代的政治和行政管理,如果執行這些制度并使之付諸實施的那些個人,沒有從心理、思想和行動方式上實現由傳統人到現代人的轉變,那么,這個國家的現代化只徒有虛名。\"⑥洞悉立法成就與良好的法治成就并不是天然的一回事,這是李先生思想深刻的地方。但是,立法并非是對社會物質生活刻板的摹寫,而是一個既反映又不完全反映的過程。在必要的情況下,可以并應當使法與社會經濟生活不一致,以此來反作用于社會生活或改造社會生活,使社會生活得以更理想的發展。人們的法律意識來自法律實踐,沒有法律的頒行與實施,人們的法治意識只能是自發的,其前進的步伐也必然是緩慢的。1987年《民法通則》頒行以后,1988年我國就迅速出現了新聞侵權案的第一個高峰年,這是立法對人們提高法律意識產生推動作用的生動例子。
其實李希光先生并不拒絕對新聞實行法治,他之所以認為現在不需要新聞立法,而是出于以下的擔心:如果在社會條件還不成熟的時候,匆忙地頒布一部新聞專門法,不僅不能保護新聞自由,而且會阻礙和損害新聞自由,因為法律會把現在不合理的現實狀況以法的形式固定下來,使不合理的現實狀況獲得合法性的存在依據。這種擔心很有道理,為數不少的新聞工作者也都有相似的顧慮。從立法方法或形式的角度說,這是一種\"滯后立法\"觀的表現。法律是對社會關系的調整。\"滯后立法\"觀主張,當某種社會關系已經出現且需要以立法形式加以調整時,由于一國或一地的整個立法還相當落后,人們還不諳運用立法的形式對這種社會關系加以調整,在這種情況下,與其急急忙忙采取立法措施,出臺沒把握的、不科學的、難以實施的、先天不足的法律、法規,毋寧稍緩時日,采取積極、有效的辦法,搞出較好的法律、法規,以暫時的無法可依為代價,換取日后的有效的立法調整。在這種意義上,\"滯后立法\"有其存在的價值。但正如法學家所指出的,滯后立法畢竟是一種落后、保守的立法方法,它總是缺乏積極主動的精神品格,總是現實的尾隨者,國家、社會和公民總要為之付出昂貴的學費或沉重的代價。而且,從法源角度看,現在出臺一部新聞法也并不一定就會阻礙新聞自由。我國《憲法》明確規定了公民的新聞自由權利,將來出臺的新聞法作為專門法,必然要通過具體的條文將這一權利加以落實,而不能出現與憲法精神相抵觸的條款。在具體實踐中,作為新聞自由權利的重要內容、最為新聞工作者關注的輿論監督權問題,在法源上也不難解決。中央有關文件和黨的領導人多次講話精神,都證明輿論監督權是新聞工作者不可剝奪的職業權利。筆者認為,對新聞自由進行正確的界定并不難,出臺一部旨在保護新聞自由權利的新聞法也不難,難在中國整個司法隊伍的素質令人無法樂觀。有法不依,執法不嚴,才是現在和可預見的將來阻礙中國新聞自由權利的最大障礙。
新聞立法是新聞體制改革的核心內容,而新聞體制改革作為政治體制改革的一部分,是對既有的權利義務結構的調整,進而也是對社會利益關系的調整,其難度不言而喻。對待新聞立法,我們也應該像對待其他部門立法一樣,抱著既慎重、積極而又寬容的態度。不能奢望有了一部新聞法,新聞自由就有了徹底的保障,即使在被人們公認新聞自由度最為寬松的美國,新聞自由也屢屢受到來自政府等行政部門的限制和損害。更不能奢望有了新聞法,即便是一部大多數人都首肯的良法,就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問題。新聞自由是一個歷史范疇,它存在于一定的歷史階段。新聞自由的歷史發展過程總是和社會發展的總趨勢密切聯系著的,以保障新聞自由為宗旨的新聞立法也必然有一個由不完善趨于完善、由劣趨良的過程。作為人類的創造物,法律越是在復雜多變的時代越是為人們所需要。時下的中國正處于不斷變革、飛速發展的關鍵年代,我們絕不能因為將要出臺的新聞法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就輕易地放棄法律信仰。因為自從有法律以來,哪怕曾經屢遭惡法高壓之苦,也難見一個民族去致力于廢棄法律。相反,人類盡管為之付出了種種昂貴的代價,卻至今依然不懈地追求法律及其完善。這種源于靈魂深處的法律信仰,是人類法制文明永不枯竭的生命源泉。毋庸諱言,新聞自由不自由,不是單以法治還是人治來衡量的。但不可否認,在同一時代、同一社會條件下,新聞在法治之下比在人治之下有較多的自由。人治是法治的對稱,它是指當權者以言代法,言出法隨。新聞媒體稍不順其心意,就下令處罰。新聞媒體的行動無律例可循,只能看當權者的臉色行事。法治是先有法律規范,即便是較嚴格的法律,新聞媒體仍可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自由活動。當這點自由受到侵犯時,至少還能夠以法律條款作為抗爭的依據。當然,我們也要力爭在現有的條件下,使出臺的新聞法盡可能是一部開明、進步的新聞法。可行的一個辦法是不把新聞立法變成只是某些少數人的專利,而應該在正式頒行之前,將草案的有關內容和條款予以公布,供大家討論,盡量聽取人民的意見,以收集思廣益之效。
注釋:
①(英)洛克《政府論》(下),第36頁,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
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71頁,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
③夏鼎銘《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報刊理論與實踐》,第321頁引,復旦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
④鄭超然等《外國新聞傳播史》,第114頁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⑤(美)施拉姆等《報刊的四種理論》,第57頁,新華出版社1980年版。
⑥殷陸君《人的現代化》,第20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