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茶水的溫度

當年八個“樣板戲”中，要說有看頭的是《沙家浜》，《沙家浜》中最能讓人記住的一句臺詞是“人一走，茶就涼”。后來被人引喻為領導干部離退休之后遭冷遇的景況，生動而又簡練。倘若這景況是由某些小人的勢利態度造成，當然是不公正也是不應該的。然而有許多情況，想想也屬正常的，你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前呼后擁的場面沒有了，來請示工作的人少了，到家里來陪你打牌的人也少了，這種種現象，就如同“云騰致雨，露結為霜”那般自然而然，那般順理成章，完全不必為此而大傷腦筋甚至大動肝火的。試想，人走了，那茶還老在那里騰騰地冒熱氣，任何時候喝起來都燙嘴，倒是有些不正常了，不是嗎？再說，阿慶嫂那把銅壺也吃不消呀！

我認識的離退休干部中，有不少人就已不為“茶水的溫度”所困，日子過得真是有滋有味。

我的一位忘年交朋友老唐，原為一所礦山醫院的院長，為人溫良厚道，醫術高超。退休下來，覺得煩悶，提出想要開個診所。一開始，兒子和媳婦都投了反對票。理由如下：一、父親勞累一生，該安下心來享清福了。三個兒子，兩個在桂林，一個在南寧，一家住上幾個月，飲茶散步，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豈不大妙！二、父親身體也不是太好，累出病來，得不償失。三、父母雙親都有退休工資，吃穿都有著落，即使需要錢用，三個兒子隨時可以供應，完全不必開診所另找財路。三條理由，既充分又實在。

老唐拿不定主意，問我，我也說了三條。

第一，關于享清福。許多離退休的老人及其子女，都突不破這個觀念。60歲這道杠杠，竟然給許多人畫上了句號。這自然與中國人的傳統觀念有關。舊時，人的壽命短，人到六十，滿了一個甲子，便垂垂老矣。“六十歲學吹鼓手”，這話就是專門給老人潑冷水的。子孫滿堂的人家，主人做過了五十大壽，后輩便要勸他老人家安下心來享清福了。所謂清福，大約是指清清靜靜地享福，衣食住行，無須操心操勞，自有晚輩傾心孝順。老人若還“不識抬舉”，還要風里來雨里去地奔波，便要被人譏為“勞碌命”，有福不曉得享。做晚輩的，不僅沒了臉面，還要背上“不孝不義”的罪名。無論在什么時代，兒子們媳婦們都害怕擔這罪名的。在這個問題上，我倒是頗為贊賞西方觀念的。他們認為，老年是成熟的季節，白發是光耀的桂冠。美國前總統老布什在他古稀之年表演了一次高空跳傘。在他們，好像不存在“有失身份”這回事。晚輩們呢，一般不會在老人60歲生日一過就拿錢把他供養起來。輿論不會譴責他們不孝，除非他們虐待老人。因此，60歲就閑在家里享清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福兮？禍兮？宜慎辨之。

第二，關于身體問題。身體有病，需要休息，這毫無疑問。倘若沒大病，尚能吃能睡能動，僅僅是因為上了60歲，便怕再累出病來，這多少就有點過慮了。流水不腐，滾石無苔，怕是很少人不承認這個道理的。倘若人一到60，晚輩們就像供菩薩一樣把他精心供養起來，讓他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即使胖了，也是虛胖。日子一長，其后果恐怕還會與“良好的動機”相反，早晚會應了那句民諺：“睡臥成病，摳肉成瘡。”說不定老人就此便糊里糊涂“終其天年”了。這只是身體上的，精神上的后果還更可怕一些。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尤其是一個老人，到了窮極無聊的時候，多半會一天到晚胡思亂想，想悔恨的事，想氣惱的事，想荒唐的事，想亂七八糟的事……這就不難解釋，為什么有的老人退下來之后，“清福”沒享多久，便要走上兩個極端，要么滿臉憂郁，神情癡呆，悶聲不響地終日傻坐，60歲看上去像80歲；要么嘮嘮叨叨，罵聲不絕，既不知道他老人家在生誰的氣，也弄不清他一天到晚罵的是誰。總而言之，無論哪一種情況，他都像變了一個人。弄成這樣的局面，晚輩們是受不了也是對付不了的。任其下去，說不定哪一天他老人家還真會發神經，搞出幾件驚動四鄰的事情來。比較起來，還是讓老人們手頭上有點事干好，即使養貓養狗，弄花弄草，也比起終日閑坐的好。

第三，關于錢的問題。世界上有許多大道理在論述這個字。我不想在這里多嘴，而且晚輩們也都表過了很慷慨很爽脆很叫人放心的態。但是，老人們，我還是要轉告你們一句話：“人啊，還是靠自己的力量吧！”這是貝多芬說的。中國的老實巴交的農民也曾教導我們：“千有萬有，不如自己有。”再說，哪怕是一個省級干部，退下來的那點錢，花起來也不會寬裕的。我的觀點是，只要取之有道，錢則不嫌其多。如果有哪位離退休干部通過自己的勞動，弄到了環游世界的經費，我惟有佩服他，羨慕他。

我向老唐和他在南寧工作的兒子談了我的看法，他們都覺得頗有道理。后來老唐真的開了一家診所，繼續完成“懸壺濟世”的使命，身體也沒有因累而出問題，盡管收費標準比“官價”還低，收入也還挺可觀，為日后應付房改打下了經濟基礎，沒給后人造成拖累。真是好極了！

若干年后，我也面臨退休。我想，我不會成問題的。至少，我不會在乎“茶水的溫度”。當然，我大約也沒有本事去經商或者干別的什么，我仍然是文章自娛，附帶賺些稿費零用，直到生命的最后。這樣，我就很知足了。泰戈爾把生命之河喻做美酒，說它之所以令人陶醉，是因為它奔流不息。我能理解它的豐富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