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導師張駿祥
我一生是一個戲劇(包括戲曲、影視)的藝徒、學子,但我不是科班出身,沒上過戲劇專科學校,卻常在舞臺上摸爬滾打以求進取“博士后”。我的藝術人生中有三位最主要的導師:黃佐臨、萬家寶(曹禺),還有張駿祥,他們都大有學問,學貫古今中西。抗日戰爭時期,佐臨在上海導戲,駿祥在重慶導戲,萬家寶在江安的“劇專”授徒;但三位有一個共同的愿望,即勝利之日在上海搞一個“黃萬張劇院”,進行戲劇各種風格的實驗、實踐。在僅存的駿祥幾篇回憶錄中,寫佐臨的《劇場藝術開拓者》,寫家寶的《美好的回憶》,還有《回憶解放前我與黨的接觸》中都提到了這“黃萬張劇院”的憧憬,且得到了當年在白區從事戲劇活動的黨領導夏(衍)于(伶)宋(之的)的贊許并支持。我這個后生是追隨這已故“黃萬張”三位先生的,雖對向往的劇院,師生均未如愿。我一生浪跡江湖,又涉軍旅,對三位恩師常是“相忘于江湖”,卻又“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1942年冬,太平洋戰爭后一年,日本人統治的電影公司找我主演電影《秋海棠》。我的密友勁敵石揮當時主演話劇《秋海棠》紅極一時,我放棄了與他做一較量的機會,從地下黨拿到旅費奔赴戰時陪都也是話劇中心的重慶。我首先要拜見的老師傅就是張先生駿祥。我早在孤島上海出的刊物《劇場藝術》上拜讀過他的《導演術基礎》,并常聽佐臨念叨,乃對張公十分崇敬。
1943年春我抵重慶,張公約我在國泰電影院樓上,時為中華劇藝社臨時排演場,他正在排演《石達開》。我候待一側,只見我景仰的這位大導演,大聲呵斥兩位當時已是話劇大演員的男女主角耿震與路曦。我過去在北京、在上海歷經陳綿、佐臨、吳仞之諸大導,還真沒見過這么嚴厲的導演。我后來逐漸了解,作為一個導演,張公不但大有學問,人際關系也特好,他在導演的三大關系中——對演員極其嚴格,對舞美極其內行,對劇作極其尊重。
我初見張公時尚未及見江安的萬公。我問起張:萬在寫什么?張說萬在寫岳飛,是詩劇,并說劇作家到晚年都要寫詩劇。我似有所領悟。今日說來好笑,那時我才二十郎當歲,我的兩位導師也才三十郎當,卻說到晚年,更想不到的是我從小到老地就迷于詩劇云云了。水華評點我的《農奴》說了一句:“詩多于劇。”他原義是貶語,我卻作為褒語接受,并內心抗問:“為什么不能詩多于劇?”直到自己真的進入晚年,我就陷入詩劇或曰劇詩,不可自拔了。
張駿祥評我的劇作思想甚為具體,他在為我的電影劇本選寫的序文中說:“我們都是強調電影的文學價值的。宗江多年來一直力排眾議,支持我主張電影應該兼容并蓄,能‘熔史詩、劇詩、抒情詩于一爐’的見解的。”“宗江又是同意我的電影有待于電影的‘莎士比亞’的說法的。”張公對我的劇作的具體的表揚與批評是,“好比一盤子珍珠,璀璨奪目,就總覺缺少一根絲線把這些串起來。”這線是什么呢?他沒說得明確。我思索多年,一語以蔽之曰:“劇!”我仍患在“詩多于劇”。我也很想衰年變法,但既年衰也不易變了。我仍寄希望于電影的乃至電視的莎士比亞或曹雪芹出現,但不是我,甚至不是我輩,惟寄希望于來者。
駿祥的藝術視野是多元化的,他自己的主導風格,我姑妄稱之為古典現實主義。他和他的愛侶——生活與藝術的終身伴侶周小燕,工作與生活都是極其踏踏實實,一步一步的,從不追浪漫,浪漫自生,是有詩又不泛于詩的藝術人生吧。猶憶約十年前,吳祖光和我從京來滬去看駿祥,他正苦于無論起臥血壓均難穩定,只是抱怨做不了一點工作。此時小燕又要招呼我們,又要忙于給學生上課,真像燕子似地在書房臥室間穿梭。這無比美好的一對啊!他們的婚姻可稱中年晚婚,雙方均是大男大女或可說是老男老女了。是我的一位忘年至交常書鴻與他們同赴印度訪問歸來,告我張周相愛了。我至今在想像中常恍見他倆騎象而來而去,一步一個印,那么大的腳印,結結實實地踏出多少戲劇,又多少詩歌!
“家兄”陽翰笙
吾生也晚:1921年;識翰老也晚:1943年。但當時他還未老,未稱“公”道“老”,大家稱他“陽大哥”,稱“公”道“老”(夏公翰老)是后來的事情。當時進步文化人之間都很平等,真叫“自由平等博愛”。我們這些文化人都是“自由職業者”,自由慣了;文化面前人人平等,沒有什么“一級作家”“三級作家”或者“省部級待遇作家”“局級作家”“處級作家”之等級分野。彼此倒是有“稱兄道弟”乃至“師兄師妹”“十姊妹”這樣博愛的親密之稱。我在上海“孤島”就是租界演戲賣藝,跟石揮、藍馬等沒有爭過什么“級別”什么“待遇”地位——實際上都是堂堂一品老百姓、或者美其名曰“一介布衣”、波西米亞流浪漢,只按照年齡“哥哥妹妹”亂叫一氣罷了。
20世紀40年代初,我和舍妹(黃宗英)在上海“唱”話劇,呆不下去了。因為太平洋戰事爆發后,上海電影界被日本勢力占領,他們請我拍電影,薪水高于我原來當話劇演員的三倍。但是在日本軍國主義強占下,哪有什么“自由平等博愛”可言啊?實在逼得人呆不下去啦!我不能不一走了之。這就跑到“大后方”的重慶來了。當時虧得蔡叔厚老板(是地下工作者)資助,他是陽大哥、夏公(衍)的好友。當時我剛到重慶,就投奔于伶老兄在那兒主持的劇社,初識陽大哥。那時候我才二十郎當歲,陽大哥也就四十郎當歲。我的一貫的感覺,就是陽大哥不愧為說真話、干真事、做真人的老大哥。
我,還有吳祖光、黃苗子、丁聰等,我輩當時都在黨外,但是對于國民黨的一黨專政非常瞧不起。國民黨政府的專政統治,特點是“好話說盡、壞事做絕”,這“政”是無法無天的一味專政,這“府”是貪贓枉法的腐爛敗壞!對于如此虛偽、欺騙的政府,我們這些自由職業者兄弟姐妹都是當然的“無政府主義者”,無政府者,心目中無國民黨腐敗政府也!不敢“目中無人”,但敢“目中無腐敗政府”!我輩當時自命或被命為“黨外布爾什維克(即革命者)”,但是到頭來卻成了“黨內非布爾什維克反革命者”啦!此為后話,按下不表。
且說當時還沒有時興“聽黨的話”這樣的口頭禪。當時掌權的是人家國民黨,你聽哪個“黨”的話呀?但我們愿意聽兄長的話,具體說來是聽夏衍、陽翰笙這些兄長的正確的話;因為我們知道,這些兄長后頭還有“周公”就是周恩來。他當時還不是大官,還不是國務院總理。可是如果他說真話、干真事、做真人,我們就自然而然地、心悅誠服地愿意聽、樂意聽。這種關系是沒有什么“作領導狀”、“作指揮狀”的,甚至一點兒“領導狀”也看不見。
昨天晚上我跟病中的舍妹(黃宗英)通了電話,黃宗英說她(體力不支)沒法出席今天的座談會了。我說如果我寫篇文章就叫做“長兄陽翰笙”吧。為什么要叫“長兄”?“長兄如父”啊!陽大哥在重慶時代,在抗戰勝利前后,一直就像是我們的長兄,他對我們噓寒問暖的慈愛、慈祥,真叫“長兄如父”。但為什么不叫“慈父”?這個慈父的說法有點兒別扭、變味兒:“慈父斯大林”“慈父某某某”,純粹家長式的作風,不佳不佳。翰老當年絕不是那種高老太爺式的家長,他寬容、忠厚、平易近人的事例,舉不盡、道不全,概括起來一句話,確實就像我們大家的長兄。
黃宗英電話中說:“我們不要家長式的領導,我們需要家兄式的領導!”
關于陽大哥的故事,大家講得很多,我就不多羅嗦了。我只講一件無言的故事。做一個真正的長兄,實在不容易呀!他肩負著那樣沉重的擔子,他要承受多少的委屈,往往出力不討好,甚至擔當莫名其妙的罪名,因為他上面還有很難對付的威嚴的家長。他要照顧那么多的弟妹,而在他自己需要照顧的時候,卻往往沒有人能照顧他了!
1964年一次戲劇節的大會上,批判翰老《北國江南》是“大毒草”。康生搞了突然襲擊,當場宣判“陽翰笙是大叛徒!反革命!”全國展開大批判如火如荼。這年國慶前夕,我帶著女兒走到天安門廣場,看燈火,落寞的燈火,已經是夜深人靜。秋涼了,更深了。我突然看見翰老,孤零零地站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久久地,仰望著。
他是一個人獨立著,他只是一個人!
我遠遠地看著他的身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這種感受,是一種又凄涼又悲壯的感受。同時我也很贊賞,我贊賞陽翰老——陽大哥孤零零一個人站著、昂然面對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形象。我耳畔突然響起我演過的易卜生《國民公敵》一劇中的名言:
“那最孤獨的人,是最有力量的人!”
我還要替我的妹夫趙丹同志發幾句無言之言。
1980年10月初,住進北京醫院“臨終關懷”病房的阿丹已經病危,是他這一生演員生命的最后一場。絡繹不斷地、朋友們都來看望他。阿丹是頻頻謝幕,對所有的來訪者報以衷心的微笑。不簡單哪!某權威也來看他,并作了長時間的親切交談。舍妹在側。某權威出了一個話題,他自己講了很多“黨不要管得太多”之類很“右”的話,引導阿丹打開話匣子,阿丹仍然“童言無忌”,在臨終關懷之下,也對講了一番。對話整理后拿到《人民日報》發表,標題就用某權威的話曰《管得太具體,文藝要完蛋》。文藝部主任袁鷹同志為了緩和一下,稍作改動《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這本來完全是肺腑之言,是大家心里最想說而在當時不容易說的真話,頃刻間紛紛響應。巴金曾在他的《隨想錄》中贊揚阿丹的勇敢,說他是敢于第一個出來說真話的人!但是槍打出頭鳥,炮打出頭人,也就是那位權威,故伎重演,翻臉不認,下令批判“自由化”,由阿丹臨終直言為由頭,點了巴金、夏衍、陳荒煤……
阿丹病逝前夕,陽大哥來到病床前面探望他。阿丹已經不能出聲了,但他撐著坐了起來,緊緊地握著翰老的雙手,以閃亮的孩子氣的目光深情地望著翰老這位家兄,默然彼此注視良久。舍妹遞上紙筆,阿丹的手哆嗦著、掙扎著,用最后的力氣寫下了一行字:
“翰老保重,為我們大伙!”
這是對家兄的期望,也是對所有領導者或自以為是領導者的期望。
我們期望家兄式的領導,但我們不要家長式的領導!作為家兄,要堅持人格獨立,不怕地位孤立。只要為了大伙,就不會孤立無助。家兄首先要說真話、干真事、做真人!對于一切“面帶三分笑”的偽善者,要像魯迅那樣揭破他們的假面,堅決反對“瞞和騙”,堅決維護和創造真善美!我在此要為阿丹說說,說說他臨終所受的關懷,對家兄的感激和期望。
(2002年12月6日黃宗江在陽翰笙百年紀念座談會上的發言 陳明遠記錄整理)
甘來苦盡吳祖光
祖光去也,我難志一辭。有傳媒電話采訪,我張口就說:“祖光是我最最喜歡的人,因為他最說真話。讀者和觀眾喜歡他,因為他說真話。領導人,喜歡聽真話的人喜歡他,不喜歡聽真話的人不喜歡他。”未見刊載,或又是說真話之故耳。至于我聽祖光說過些什么真話,我這里仍不敢說,可見我只有拜倒了。僅挽一聯“霞光流芳:前世甘來金童玉女,今生苦盡才子佳人。宗江即來也”。通做苦盡甘來,倒置之,是雙雙至死,其苦方盡,或尚未盡也。高齡九旬的苗子大兄見此聯說:宗江且慢去也,我寫悼詞不及。當遵命盡力延遲。我字丑,不附原書,卻找出近三十年前,賀祖光花甲壽,請苗子為我代書的賀詞,共尚饗。
當年注釋如下:
“玩兒不厭”一語出自一張年畫標題,是當年張正宇在地攤上購得幾張民間佳制,分贈友好,后被“上綱”為“二流堂”堂徽。原版木刻恐已在世間難覓了,我是在批判文章上見過縮制印刷的,繪一玩兒戴盔披甲,身挎十八般玩具,興高采烈,天真無邪。祖光昔稱神童,百藝集一身,可謂得此真髓。今“玩兒”亦老,興尤不衰。祖光貴在如今識得愁滋味,仍說難休,難休,尤勝稼軒也。
人活一世 精彩萬分
——新鳳霞七十年
臘月多佳日,新鳳霞召宴,說是聚聚,沒名堂。小丁嫂電話透露,是鳳霞壽辰。
席上,鳳霞開場:“就算我七十吧,我也該七十了……”
祖光夫君接過話來:“這個人準歲數、準生日都沒有;還是老舍先生說,那你就跟我一天過吧。”
你說,一個人連個生辰八字都沒有,她這個命怎么算?她這個命苦不苦?
她這個命也是算不出來的,是她自個兒掙出來的,在這世上,在各種世道中掙出來的。
我初見新鳳霞還在解放初,是她初演《藝海深仇》和《牛郎織女》。不論這“藝海深仇”里有多少藝人自敘,我總把它當成鳳霞藝傳的一部分,她是個在舊社會苦大仇深的孩子。我從小看過多少老牌“牛郎織女”即《天河配》,我敢說鳳霞這出最好,最動我心。我至今還記得織女手執拂塵,那一大段哀怨的歌聲。鳳霞常說起,這是她們戲班排戲第一次有導演,還是大導演張駿祥排的,才排得那么好。我看得如醉如癡,感到這舞臺上,這人間真有仙女在。
我曾稱鳳霞為荷仙姑。總導演上帝這戲不知怎么排的,忽降下天兵天將將鳳姑拿下,迫害致殘,僅存活命,成了個鐵拐李,拄杖人間。
俗云“人殘志不殘”。心不殘,手不殘,鐵拐仙姑變化成了個當世的大作家、大畫家。
我也是寫寫文章的,總想轉那么一下文,說她個什么“文章憎命達”,一想也不妥。如此命不達,不如無文章。連命都沒有了,何文章之有?又想說“文章天成”。鳳霞文字,返樸歸真,說是天成,確也恰當,又深想:哪天成得了哇?那都是費了多大的人勁,真叫鐵杵磨成針哪!我又想改說“文章人成”!這人可是個所謂大寫的人,可那些迫害她致殘幾至于死的人不也還是人,人五人六的,還自以為是人么!
別轉文啦,讓鳳霞笑話!說的單純點吧,鳳霞文章是一片純情。當年的劉巧兒是一片純情,如今的新鳳霞仍是一片純情。戲曲中每稱尊敬的老太太為太君,鳳霞年逾古稀可稱太君。昔日里純情少女,如今晚還是純情太君。
我老伴準備了70朵紅玫瑰,讓我寫個賀詞,我提筆就來了個四言四句:仙姑鐵拐,生正逢辰。人活一世,精彩萬分!
席前眾文友藝友均稱精彩,不是指我這歪批八字,而是均認為這青春永在的老壽星,純情太君活得真叫精彩!!!
筆者按:鳳霞其人其曲其文其繪,源于天津,原籍蘇州,日前拙筆為鳳霞寫一祝壽文,尚未及廣發,伊人已匆去,壽文成祭文也,曾忽發此文于蘇津兩地以代馨香頂禮。沒幾年祖光亦去,乃重發同發賀祖光花甲又賀鳳霞古稀雙文,共寄追思。
快樂王子頌
——我的老師李堯林
李堯林是1935年我14歲上天津南開中學時的英語老師,巴金叫他三哥(依大排行。實為親二哥)。我那時看過《家》,就總想在他身上尋覓二哥覺民的身影。巴金在文革后寫的《隨想錄》中,有一篇《我的哥哥李堯林》。開頭寫道:
“前些時候我接到《大公園》編者的信,說香港有讀者希望我談談我哥哥李堯林的事情。在上海、在北京,也有人向我表示過類似的愿望,他們都是我哥哥的學生。我哥哥去世三十七年了,可是今天他們談論他,還仿佛他活在他們的中間,那些簡單、樸素的語言給我喚起許多忘卻了的往事……”
巴金在結尾寫道:“我終于離開了‘牛棚’,我要去給三哥掃墓,才發現連虹橋公墓也不存在了。那么我到哪里去找這個從未傷害過任何人的好教師的遺骨呢?得不到回答,我將不停地追問自己。”
又二十年過去了。日前巴金的大哥的兒子李致自成都打電話給我,又說起希望他三爸的學生寫寫。我答:“當然要寫,一直想寫。”我坐定再想:多年來我已經三次寫到老師,大致相同,又略有不同,翻找舊文抄錄:
“多少年來,我總想好好寫篇文章來紀念他卻難著墨,因為他是那樣的平易而又深情,很像其弟巴老對待我輩后生。我們從他們那里學習到的非僅語言文字,且是做人與做學問道理。僅說他的英文課,就把我們領入了一種可和古人洋人通人,如莎士比亞、馬克·吐溫等等先賢精神交流的境界。”(引自《我的英語老師》,寫于1986年,又快20年了。)
“我沿著老師的指引,開始閱讀原文的莎士比亞、奧尼爾……翻開了羅念生翻譯的羊皮手卷似的希臘悲劇,以至那個時代的‘現代派’約翰沁孤、梅特靈克、皮蘭得婁……”(引自我的自述《戲迷傳》,1990年寫。)
進入21世紀,我又寫過一篇《我的奶師們》:“有關自己日后從事文字工作的基礎是與國文并進的英文。南開高二就有英文選讀。老師是李堯林,畢業于燕京大學,也是上課不屑于點名的。他自選的課本是王爾德的《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斯蒂文生的《寶島》,還有英譯大仲馬的《基度山伯爵》。這一切是我日后多少能搞點洋務的基礎。我在班上朗誦基度山老犯逃獄未遂,臨終與伯爵話別一節,得吾師盛贊。這也是日后我從事演劇的一個契機吧。”
少年時得老師一語贊許,至老不忘。1937年七七事變,日軍炸毀南開,師生分手。1938年我考入堯林上過的燕京大學,上的也是他上的西洋文學系。1941年春我棄學至“孤島”考入“上海劇藝社”。主考是佐臨、李健吾、顧仲彝、吳仞之、朱端鈞、陳西禾、吳天、洪漠……(我所以在這里要寫下我這些位恩師的姓名,是感到這一紙名單或為今日劇影學生所羨,或竟無所知了。)我至今記得清楚,考試中我演了一段當年男生必考的指定選段《日出》中黃省三的“十三塊二毛五”,后來聽到主考們說是他們見過的最佳“十三塊二毛五”,也確是我得意之筆。又有一大敗筆,是自選劇目,我編了一段從堯林師以李林筆名翻譯的岡察洛夫《懸崖》中摘取的,男主人公自言自語,抱起了昏過去的女主人公。試想這種表演習作在課堂上稱為“無實物動作”,空抱起一個女人,實難真切。我終于和張伐一同被錄取而成了職業演員。一天在后臺卸妝時,堯林師忽然出現。此后只有他來找我,不讓我去找他,想是考慮到他的時間或病體吧。但我終于登堂入室,因為他就住在導演陳西禾的樓上,舊霞飛路的霞飛坊,巴金在滬時的舊居。我在上海演劇兩年,我演的戲,他差不多都看過。當然包括了改編的巴金的《春》與《秋》(我去重慶才演的《家》),我均演大哥覺新。那時我們可謂過從甚密,但說不出他說過什么了。他雖是教師,卻從無所宣教,師生之交淡如水。此淡非冷淡,而是清澈如水。1944年底,我離滬赴渝,此一別就此一生再無緣得見了。
如水,如水,我怎能用中文或英文說出此水的源流呢。語言有時是無力的,有時是最有力的。我難忘,終生難忘的,是他,是他最早給我講授過,或僅朗讀過英文原版的王爾德的童話《快樂王子》,讀到其弟巴金的譯文那還是后來的事。那是怎樣的一個童話啊!一座金碧輝煌的王子的銅像佇立街頭。王子一動難動,卻看到了市上、世上的種種疾苦。他讓他的朋友,一個常飛來看他的小燕子,把他身上一片片的金葉,一次次分送給他見到的受苦的人。最后他通體凋敝,只剩下了寶石的眼珠。他叫小燕子把他僅存的眼珠帶給他從一家窗戶里望到的貧病瀕危的孩子。小燕子難以勸阻,只得照辦。
我架上必有此書,卻難尋覓。我記不清細節了,乃電詢一位師姐,她也八十多了,還大我兩三歲。當年我們都十來歲的時候,便傳聞,是暗傳非盛傳這小姑娘暗戀我師。如今我問起她這段對她也無比重要的快樂王子的片段。師姐娓娓道來:那小燕子飛回,告訴王子,已把那寶石,那王子最后的眼珠,安放在病孩的媽媽醒來得見的地方。孩子發著高燒。小燕子的翅膀在他身旁輕輕扇著。孩子的燒退了,沉入甜甜的睡眠。小燕子告訴王子:“這倒是很奇怪的,雖然天氣冷,我卻覺得很暖。”小燕子力竭,倒在王子腳下。(話至此,我不由得不想到當前在抗非典最前線的醫護們……)
我自己這小小八十年,我的老師給我講過的小小童話對我的啟示,不下于曾經使我感動并行動的宗教的宣講,政治的宣言。今年是我的老師巴金虛歲生辰百歲,是他的哥哥,我的老師堯林實歲生辰百歲。我想而又想的是我的恩師們傳達給我的快樂王子和小燕子的童話,想而又想的是做人做燕均當如是。安息吧,快樂王子們!我的啟蒙老師李堯林會肯定我這個復數S是加得對的。
Oh,rest in peace,happy princes!
(選自《傳記文學》200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