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關于《武訓傳》事件及其背后的故事,本刊2003年第8期上轉載的《開國第一文化冤案》一文曾有過相關敘述。本文是夏衍先生的回憶之作,做為此次事件的親歷者,他的文字可對前文有所補證。
對于電影《武訓傳》的批判,現在文藝界50歲以上的人,大多數是知道的,中國電影史料——特別是《當代中國叢書》之一的《當代中國電影》(上卷)有較詳細的敘述。但這些只能說是“局外人言”,沒有——當然也不可能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當時不能公開發表的具體經過。這部影片是私營昆侖影業公司(當時還沒有公私合營)1950年出品,《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這是1951年5月20日。所以今年(1991年,編者注)是《武訓傳》批判四十周年。
《武訓傳》的事說來話長,得從抗戰末期的1944年的重慶說起。當時進步教育家陶行知送給當時在重慶中央電影制片廠的孫瑜一本《武訓先生畫傳》,孫瑜正為有拍片機會而沒有劇本發愁,于是就寫了一個電影劇本大綱,據說還得到過當時文化工作委員會的郭沫若的贊許(這是孫瑜后來和我說的,當時我在重慶分管統戰工作,不管文藝方面的事)。這樣,這部片子便在中央制片廠開拍。但不久,就因經費短缺而停拍,接著抗戰勝利,孫瑜等人相繼于1946年(或1947年)回到上海。那時國共談判破裂,國民黨再一次發動內戰,于是進步文化工作者就不愿意再在國民政府辦的中央電影制片廠工作了,史東山、孫瑜、趙丹等人都加入了昆侖制片廠。大概在1949年秋冬之間,昆侖公司老板任宗德和孫瑜、趙丹三人到文化局來找我(當時我是文管會副主任兼文化局長),大意是說:昆侖有人才,有資金,有廠棚可以拍片,但是缺少劇本,因此,他們向“中央”買下了《武訓傳》的攝制權,現在打算開拍了。因此,向我提了兩條要求:一、昆侖向文化局請求貸款3億元(折合人民幣3萬元);二、要我審定及修改劇本。我都婉言拒絕了。第一,不僅文化局沒有錢,連文管會也很窮,你們說這件事7月間曾得到過文教委員會(主任郭沫若)的支持,這筆錢還是向政務院或文教委請求為好;第二件事,我坦率地說,我認為,“武訓不足為訓”(這件事后來孫瑜在《文匯報》上發表的《對編導武訓傳的檢討》中提到過)。我認為在目前的情況下,不必用這么多的人力物力去拍這樣一部影片。但是任宗德和孫瑜都堅持要拍,說大批導演、演員沒有事做,政府又要我們恢復生產,只有這部片子才能讓許多有能耐的電影工作者在事業上有所發揮。于是我就提議:你們既然已經向中央文教委員會備過案,最好是你們跑一趟北京。這樣,貸款和審定劇本就可以由文教會決定。這樣,任、孫二人就去了北京。很快,大約十幾天之后,任宗德告訴我,事情辦得很順利,錢借到了,劇本送中宣部,也說沒有問題,所以這部片子快開拍了,爭取1950年上半年出片。又給我送來一張演員名單和趙丹的化裝照片。事已至此,我當然只能祝賀他們開拍大吉了。
當時我工作很忙,對這部影片哪時拍完,也就顧不得了,但片子很長,拍了上下兩集。趙丹很興奮,不止一次對我說,這是他從影以來拍得最好的一部影片。
影片先送到上海市委宣傳部和文化局審查。姚溱(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和于伶(市文化局副局長)都認為這是昆侖一部重點片,國家貸款拍的,最好還是請華東局宣傳部和市委共同審查。我請示舒同,他表示同意了,說馮定、匡亞明等幾位副部長都想“先睹為快”。于是就約定了試映的地點和時間,由我通知任宗德。因為在華東局機關放映,所以公司方面除孫瑜、趙丹外,其他有關人員盡可能少去。由于影片太長,所以華東局和上海市負責人天剛黑就集合了。我準時到會,使我吃驚的是不僅舒同(中共中央華東局宣傳部長)、馮定等已到,居然饒漱石也參加了。饒這個人表面上很古板,不茍言笑,更少和文藝界往來,所以這晚上他的“親臨”,使我頗出意外。當然,更意外的是影片放完之后,從來面無表情的饒漱石居然滿面笑容,站起來和孫瑜、趙丹握手連連說“好,好”,祝賀他們成功。當時,他的政治地位比陳毅還要高,是華東的第一號人物,他這一表態,實際上就是一錘定音:《武訓傳》是一部好影片了。參加當晚審查的人不多,除華東局的領導外,上海市的只有姚溱、于伶、黃源、陸萬美等。盡管那時沒有現在這樣的“小道消息”,但是通過昆侖公司的人,這消息很快就傳開了。上映之后,場場滿座,上海、北京和各地的陶行知學派的教育工作者又在報刊上對此片作了許多過高的評介,這就引起了黨中央和毛澤東的注意。
這一年4月初,上海市委接到中央通知,要劉曉(上海市委第二書記)和我立即赴京,準備參加以林伯渠為團長、沈鈞儒為副團長的中蘇友好代表團,赴蘇聯參加“五一”國際勞動節。這是建國之后第一個訪蘇代表團。團員共25人,有工人、農民、部隊(加上抗美援朝的志愿軍代表)、青年、婦女等各方面的代表,也有竺可楨那樣的大科學家,歐陽予倩那樣的戲劇界元老,譚惕吾這樣知名的民主黨派人士。我和劉曉及上海市的工人代表陸阿狗等于4月10日到北京,原定劉曉任這個代表團的秘書長,但是到北京不久,記得是15日,劉曉忽然向林老報告,說全黨要搞整黨,上海要他留在上海主持這一工作,所以就由兩位團長決定,由我任秘書長(代表團內還有一個臨時黨組,也由林老指定我為黨組書記)。這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是一個非常繁重的任務。一是這是建國后第一個訪蘇民間代表團,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出國,沒有外事經驗;二是這個代表團來自五湖四海,有許多國內外知名人士,又是第一次匯在一起出國訪問,對內對外有一個團結問題,又有一個內外有別問題。加上兩位團長都是高齡的長者,他們不可能管團內外的具體工作,所以我被安排在這個崗位上實在是力不勝任。我找了一位無黨無派的科學家袁翰青為副秘書長,幫我做一些日常工作。這個代表團4月12日在北京集合,16日乘火車經西伯利亞赴莫斯科。在蘇聯訪問了10天,后經中央電報通知,要組織一個以沈鈞儒為團長、我為副團長的中德友好代表團,訪問新成立的民主德國,因此從4月中旬到同年6月,我一直在國外。《人民日報》批判《武訓傳》的事,是我從德國回國途中經莫斯科時,當時的駐蘇大使館文化參贊戈寶權告訴我的。我記不起具體日期了,我回到北京,已經是6月下旬了,我記得很清楚,就在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正在埋頭寫“出訪總結”,周揚打來電話,要我到他家里去,有事面談。見面之后,既沒有寒暄,也不問我訪蘇情況。第一句話就是毛主席批《武訓傳》的事,知道了吧?我說:我回國途中在戈寶權處看到了《人民日報》的文章,具體情況不了解,現在正在趕寫出訪總結,還來不及考慮這件事情。周揚接著就說,總結之類的事讓別人去干,你趕快回上海,寫一篇關于《武訓傳》問題的檢討。對此我很意外,我說拍《武訓傳》這件事,與我無關。一、昆侖公司要拍此片,我不同意,對孫瑜說過“武訓不足為訓”的話。劇本是后來中宣部通過的,對這部片子上海文化局沒有資助,貸款是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會給的。因此,不必由我來做檢討。我和周揚是老熟人,盡管他現在是中宣部分管文藝的常務副部長,是頂頭上司,但我還是敢于和他抬杠。我有點感情激動,而周揚卻非常平靜。他說:你要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人民日報》那篇文章,毛主席親筆改過兩次,有大段文章是他寫的。為此我作了檢討,周總理也因為他事先沒有考慮到這部片子的反動性而一再表示過他有責任。加上這部片子是上海拍的,你是上海文藝界的領導……我正要講話,周揚很嚴肅地說:你再想想,除了《武訓傳》外,也還有一些別的問題,中央領導是有意見的。這樣一說,問題就清楚了,我想到了“只講團結,不講改造”的問題,想起了“文藝可不可以為小資產階級服務”的問題等等,于是我就說:好吧,明天寫完出訪總結,后來就回上海。這時周揚才露出了笑容,說這樣就對了,現在我們是執政黨,黨員——特別是老黨員要勇于負責,要你寫檢討,主要是因為你是華東和上海的文藝界領導。
回到宿舍,我就托人買了下一天回上海的車票(當時還沒有定期空運航班),同時也給恩來同志辦公廳打了電話,說原定向他匯報訪蘇訪德的事,因為有要事趕回上海,所以只能請他看書面總結了。意想不到,正在第二天下午收拾行裝,準備赴車站的時刻,恩來同志親自打來電話,要我當天到西華廳去,說除匯報外,還想和我談其他問題。我只能說,一小時后我就要上火車回上海,所以只能請他電話中指示了。總理遲疑了一下之后說:關于《武訓傳》的事,我已和于伶通過電話,你回上海后,要找孫瑜和趙丹談談,告訴他們《人民日報》的文章主要目的是希望新解放區的知識分子認真學習,提高思想水平,這件事是從《武訓傳》開始的,但中央是對事不對人,所以這是一個思想問題而不是政治問題,上海不要開斗爭會、批判會。文化局可以邀請一些文化、電影界人士開一兩次座談會,一定要說理,不要整人。孫瑜、趙丹能做一些檢討當然好,但也不要勉強他們檢討。最后還讓我方便時可以把他的意見告訴饒漱石和舒同。這個電話使我放了心。我對總理說:這件事發生在上海,我當負主要責任。我回去后一定要公開做自我批評,還要對我在上海的領導工作進行一次檢討。總理又重復了一次對事不對人,要孫、趙等人安心,繼續拍片、演戲。
回到上海,我先向饒漱石、舒同做了匯報(這時陳毅在南京),饒漱石面無表情,更不講他對《武訓傳》的看法,只是聽我說要公開做自我批評和寫文章檢討時,點頭表示同意。
我先在上海文化局召開的約100多人的文化界集會上對《武訓傳》問題做了檢討,又把這次發言整理成文,寄給周揚,這就是在《人民日報》1951年8月26日發表的《從武訓傳的批判檢查我在上海文化藝術界的工作》。此文發表前夕,周揚打來電話,說這篇文章送請毛主席看了,他還親筆修改,有一段話是他寫的。并說毛主席看了之后對他(周)說:“檢討了就好”,所以要你“放下包袱”,放手工作。
對我來說,這件事問題不大,陳毅從南京回到上海后還約我去談話,在座的還有市教育局長戴伯韜(他因為寫文章捧過《武訓傳》,也受到了批評和做了公開檢討)。陳毅說:這是一個思想問題,而不是政治問題,你們不要緊張。本來有不同意見各自寫文章商討就可以了。現在《人民日報》發了社論,文化部發了通知(指文化部電影局5月23日的通知),這對文化、教育界就造成了一種壓力,特別是對留用人員。所以你們要掌握分寸,開一些小型座談會,不要開大會,更不要搞群眾運動。你們可以公開說,這是陳毅的意見,也就是市委的決定。由于此,上海只開過兩次電影界的一百人左右的會,基本上沒有搞運動。當然,《武訓傳》批判對電影界,對知識分子,影響還是很大的,1950年、1951年全國年產故事片二十五六部,1952年驟減到兩部。劇作者不敢寫,廠長不敢下決心了,文化界形成了一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風氣。當時就有人向我開玩笑,說拍片找麻煩,不拍保平安。“大鍋飯”、“鐵飯碗”的毛病,這時候已經看得出來了。
在這里我們永遠不能忘記周恩來同志對這一事件表示的寬廣胸懷和負責態度。除了前面已經講過的對孫瑜、趙丹的關懷之外,1952年3月,恩來同志到上海視察工作,在一次萬人大會做報告的時候,他提到了《武訓傳》問題,他說1949年7月第一次文代會時,當孫瑜向他提出想拍《武訓傳》時,他只提了武訓這個人的階級出身問題,而沒有予以制止。后來看了影片(和劉少奇一起看的)也沒有發現問題,所以對此他負有責任。同時,他還說,孫瑜和趙丹都是優秀的電影工作者,在解放前的困難時期,一直在黨的領導下工作,所以這只是思想意識問題,千萬不要追究個人政治責任。
《武訓傳》事件之所以會驚動黨中央和毛澤東,這和江青的插手有關。孫瑜、鄭君里、趙丹這些人30年代都在上海電影、戲劇界工作,知道江青在那一段時期的歷史,這是江青的一種難以擺脫的心病。加上趙丹、鄭君里等人都是個自由主義者,講話隨便,容易泄露她過去的秘密,所以《武訓傳》就成了打擊這些老伙伴的一個機會。這一次事件孫瑜、趙丹由于周恩來的保護而沒有“整垮”,但是江青對他們是不會甘心的。“文革”開始,上海首當其沖的是電影界,就是鄭君里和趙丹。這些具體情況在1981年特別法庭審判江青時,黃晨(鄭君里夫人)揭露得很詳細,當時報刊上也有記載,不詳說了。
從上海解放到1955年7月我調到北京,在上海工作了6年,在華東局和市委,我都分管宣傳、文教。所以我接觸最多的是知識分子,最使我感動的也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后來我被攻擊得最厲害的也就是我對知識分子的態度問題。我青年時代到過日本,解放后訪問過印度、緬甸、東南亞、東歐各國和古巴,就我親身經歷,直到現在我還認為世界上最愛國、最擁護共產黨的是中國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愛自己的民族、自己的祖國,這在全世界都是很普遍的,但像中國知識分子那樣真心實意地擁護中國共產黨,這就很不尋常了。我記得很清楚,1951年我訪問民主德國,當時的總統皮克單獨接見我的時候,他就說:德國有最優秀的思想家、藝術家,但現在由于他們不了解共產黨,所以許多作家、演員還在西歐和美國,他真誠地希望他們能早日回到他們的祖國。我五十年代兩次去捷克,情況大概和德國相似。捷克斯洛伐克人熱愛自己的民族,有自豪感,但在集會或單獨會見的時候,很少談到政治,幾乎沒有人敢談到當時的執政黨。在東歐各國都有黨領導的文化部門,但許多作家和藝術家都不關心政治,在羅馬尼亞,有一位曾在中國讀過大學的文藝評論家公開對我說,作家的任務就是寫作,不寫作而去當官,他就失去了自己的聲譽和地位。這一切和中國很不相同。十月革命之后,俄國的大作家如蒲寧、小托爾斯泰,以及不少演員都跑到西歐和美國,連高爾基也在國外呆了10年。而中國呢,1949年新中國成立,不僅沒有文藝工作者“外流”,連當時正在美國講學的老舍、曹禺,也很快回到了剛解放的祖國。當然,這不只限于文藝界,科學家也是如此。被美國人扣住了的大科學家錢學森,不是經過艱難的斗爭,而回到了祖國嗎?在上海解放初期,我接觸過許多國內外有聲譽的專家、學者,如吳有訓、周予同、徐森玉、傅雷、錢鐘書、茅以升、馮德培,以及梅蘭芳、周信芳、袁雪芬等等,不僅拒絕了國民黨的拉攏,不去臺灣,堅守崗位,而且真心實意地擁護共產黨的領導。
寫到這里,不免有一點兒感慨,中國知識分子這樣真心地擁護和支持中國共產黨,而40多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遭遇又如何呢?眾所周知,1957年的反右派,1959年的反右傾、拔白旗,1964年的文化部整風,以及“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首當其沖的恰恰是知識分子。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但找不到順理成章的回答。只能說這是民族的悲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