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對許多人來說,是最神秘的、可怕的、不吉利的、犯忌諱的。俗語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除了偶爾有那么個把人心理失去平衡,一時想不開,走了極端,一般人很少有人愿意“翹辮子”的。所以,法律對于那些惡性重大、罪無可恕的犯人,最重的刑罰就是死刑,剝奪他們繼續生存下去的權利,這是多么嚴厲的懲罰!
但是,死,卻是每個人避免不了的。不論貧富貴賤,也不管愿意與否,時候到了就得走,誰也別想留下來。
而死,對我這個病了二十多年,三分之二歲月都消耗在病床上的人來說,又是如何呢?如果醫生宣判我只有一個月的生命限期,我會以什么樣的態度,去面對人生這最后的一刻?
自我有記憶以來,“死”在我們家就不是一個什么需要避諱的字眼,做孩子的也從不會因為在過年時說一個死字就挨罵。甚至我們也常把這件事拿來討論,或是相互開玩笑,仿佛這是一件很光明正大、理所當然的事。
猶記得姐姐赴美留學的那年,臨出國前夕,一家老少聚集一堂。幾個弟妹口沒遮攔地開起老姊的玩笑:“姐呀!今天請你吃的是最后的晚餐,明天我們就要送你上西天去了!”(飛機朝西飛,自然是上西天!)
我這位老姐也面不改色,回馬一槍:“你們錯了,我不是上西天,我是到西方樂土去了!”(好一個西方樂土!)
一位親友在旁聽得大驚失色,氣得直埋怨:“我的天,孩子要走了,怎么你們家一點也不知道忌諱呀!”
我們猶振振有辭地辯駁說:“真滑稽,我們又不是上帝,說她死,她就會死呀!”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想,就是因為這樣開朗的家庭,培育出孩子們個個樂觀堅強的個性。而這一點,對我生病之后的生活卻是影響太大了。
我不否認,初病的那幾年,由于病情日益嚴重,活潑好動的我整日被禁錮在病床上,心情十分消沉,真有生不如死的感覺。但當我信主之后,才真正開始了解到生命的神圣可貴,如果以死做為對命運消極的抵抗,那是一種懦夫的行為,為什么不積極努力,發揮出生命潛在的價值功能呢?我不冀求自己有什么偉大的成就,但求腳踏實地,盡自己的本分,好好地生活。我想,這也就是上帝所賦予我們每一個的使命吧!
病了二十五年,生生死死的場面見得太多了,就在我病床邊,我親眼看見咽下最后一口氣的,就有九位之多。一位老太太前一分鐘還削著蘋果吃,突然頭一歪,就沒氣了;另一位起初一點病癥也看不出,生龍活虎一般,同住了三個半月,我看著她的體力一點點衰竭,精神一天天萎靡,最后終于走上了死亡之路。我就坐在床頭,看著醫生急救,看著醫生取下聽筒,舉起手表宣布最后一刻;也看著護士為他們抹身、換衣服、把手腳用繃帶綁好(怕尸體變形),接著太平間的運尸車把他們運走。奇怪的竟然一點恐懼的感覺都沒有,也許因為從小死亡不曾在我心中留下絲毫怪異的陰影,也許是同住在一個病房,共同為生命奮斗,彼此已很熟識,在心理上更多了份認同的感情,所以覺得“他們”并不可怕。(病久了,有時我也懷疑自己是否染上了醫生的“職業性冷酷”?)
說真的我很少為死去的人悲哀,反倒常為活著的人流淚。死,并不是對生的逃避解脫,但當生命結束,自然也放下了一切憂苦煩愁的重擔,獲得了真正而永久的安息。而活著的卻仍需要掙扎、需要流淚、需要千般痛苦、萬般磨難,這才是叫我于心不忍的呀!
然而,每當運尸車的轆轆聲,一路漸行漸遠,自我耳際消失之后,我也會不自覺地想,“他們”到哪里去了呢?人的肉體固然也會隨著草木同朽,但人之所以為人,總還有一點別的東西吧!他們又往哪里去呢?
我想,絕大多數的人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或者不敢肯定),死才顯得神秘而可怖。而我,我是知道的。
我是一個基督徒,我知道人除了肉體的生命,人還有一個靈魂;我也知道,人死了,靈魂會往哪里去?圣經上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不再有眼淚、不再有哀號痛苦的地方”。
所以,人生在世,我們都不過是客旅,是寄居的。有一位教會的老弟兄形容得非常好,他說朋友搬家,大家不都要慶賀他“喬遷之喜”嗎?而有一天我們從地上搬回天堂時,豈不更要歡歡喜喜嗎?又有什么可憂慮恐懼的呢?
我這樣寫,或許有人以為,我還年輕,離那一天還早,用不著現在擔心,所以落得輕松自在,“視死如歸”。其實錯了,很多人都知道我有關節病,卻很少人知道我還有心臟病。關節病固然一時好不了也一時死不了,而心臟病,卻是隨時可以“蒙主恩召”的。遠在我關節初病不到四五年,我就發現自己的心臟有毛病,它常常跳著跳著就“休息”一下,檢查的結果是肺部大動脈有雜音,什么原因不知道。偏偏我這人是天下最不會“杞人憂天”的,既然不痛不癢,也就隨它去。
二十年過去了,這具“幫蒲”在年久未修下,“病況進步”,已經從最早的跳五下停一下,發展到目前跳一下停一下的地步。在悶熱的夏天,常常氣喘不過來,我就感到它像輛失去軌道的火車頭,在胸腔里“轟隆轟隆”地橫沖直闖。每在這種時候,死就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件幾乎觸手可及的事實。加以我服用腎上腺素多年,根據醫學報道,這種藥吃多了,會有暴斃的可能。因此,我常常半真半假、有意無意地提醒家人,要他們早做心理準備,搞不好我哪天說走就走,“揮一揮衣袖,作別西天的云彩”。只可惜家人平日玩笑慣了,嘻嘻哈哈一陣,都不當一回事,令我好生失望。
甚至,我也早已立好遺囑,交待后事。我的遺產可分為兩大部分,無形的和有形的。其分配如下:
我把所有的祝福留下給天下人,不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都祝福他們有一個積極的人生,給這個世界多創造一些和平安樂,基督天國的理想也能早日在地上實現。
我把眼角膜捐給需要的人。這并非我有悲天憫人的偉大胸懷,只不過這對漂亮的杏眼(雖然已漸有杏干之慮),仍然希望留下來多看看這個我愛過、生活過、也哭過、掙扎過的世界。
我把我的軀殼留給醫院做病理解剖。病了幾乎一輩子,不打開來研究研究,實在可惜了,也枉費醫生們多年在我身上投注的心血精力。(還有一個好處,可以省一大筆喪葬費,這年頭地少人稠,活人住著已嫌擠,死人何苦還要霸著一塊地盤?)
附注:我生平不喜歡流淚,死后也不愿別人為我哭哭啼啼,否則,就像我對妹妹說的:“哪個敢哭,我就偷偷下來踢他一腳!”
你看,我簡直已經萬事俱備,只欠一“死”了。千萬別以為我這樣是表示對死的輕蔑和漠視。不,如同生一樣,死也是莊嚴神圣的,都是人生必經的階段,無需要詛咒或逃避。不論我的生命還有一年、一個月或一天,我都熱愛它,珍惜我所擁有的每一分每一秒,竭盡所能地獻出所有一切,而當上帝呼召時,我也絕不猶豫。
世途坎坷,刺棘叢叢。當我們已經活過、努力過、奮斗過,美好的仗也打了,當跑的路也跑了。那么,何妨不坦然無懼、歡歡喜喜地歸去?
所以,在這一天真正降臨時,但愿我所有的朋友們,都能——
擦干你的眼淚,
帶著微笑,
就當送別遠行的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