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雅君:每回看到你書前的作者像,我就感覺錯位。照片上的你,穿著旗袍,挽著髻,一副淑女作派。我鬧不清楚的是葉廣芩搖身一變成了淑女,還是淑女變成了葉廣芩……
葉廣芩:我去青海,在西寧的招待所里剃了個小平頭,小平頭的感覺跟淑女是兩碼事兒,王朔說得好,我是流氓我怕誰!從青海回來我心里覺得很痛快,就想不如索性組織一個打架旅行團,走到哪兒打到哪兒,向一切看不慣的壞蛋開戰。但是我這個旅行團號召了好幾次,沒人響應,他們問:醫療費歸誰負擔?
屈雅君:就羨慕你這率真勁兒,直面生活,不回避,不做作,交你這朋友,要說值,就在這兒了。
葉廣芩:打架也是一種好心情。
屈雅君:你說到保持好心情,我很有同感,不光是寫作,干什么事都要有好心情,而做到這點又太不容易。生活當中,讓人不能釋懷的事情太多,所謂“不順心事常八九,能與人言無二三”,各種事情的壓力令人沮喪。你的《沒有日記的羅敷河》,給我很大觸動。作為多年朋友,每次相逢,總讓你的笑話逗得沒完沒了地笑。我自認為很了解你了。讀這本散文才知道,你心里埋著那么多痛苦的故事。雖然用一種幽默平靜的語氣講出來,卻讓人流著眼淚苦笑,有幾處———你寫得最動情的幾處———我也是真真動了情哭的。這就是散文的力量,小說難到達這個境界。我覺得它是你所有文字中最精彩的部分,能摘取第六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獎”,不是偶然僥幸。
葉廣芩:咱們不談獲獎的事。咱們現在是談人生,談生活。你不能跟命運較勁,不能跟周圍的人較勁,你最好的辦法就是跟自己較勁。韓非子說,“志不難也,不在勝人,在自勝”,我很喜歡這句話。60年代末的尷尬處境,非我所能左右;90年代中“待業中年”的變故也能看破人心,增長見識。看似是被人推上了絕路,實際不啻是另一種生機的轉折。壞事變成了好事。
屈雅君:而人,往往在這種時候交上朋友,或者失去朋友。
葉廣芩:人生中最大的幸福就是一輩子有朋友,沒有比沒朋友更不幸的了。此生有幸,我能有兩三個推心置腹的朋友,這當是上天的賜予。既然是朋友自然不同于一般人,他們不為利害所左右,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沒有客套,不裝腔作勢。始終不渝,彼此理解得深而且透,我們在一起,誰都處于最大限度的放松狀態,這種狀態是我們的社會生活中極難得,極罕見的一種最佳組合。高爾基曾經說過:“選擇一條喜愛的思想路線很容易,但是創造一個由知心朋友構成的、稱心的生活圈子卻非常困難。”也就是說,一個人的心靈,還有他的朋友們的感情,這是生活中最有魅力的東西。我想,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恨我,都說我壞,只要我有朋友,我就什么也不怕。我的朋友多是女性,她們不是文學圈子里的人,我們在一起有著說不完的話題,有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默契。也許是彼此都有著自己獨立的一方天地,也許是各個不同領域的交叉碰撞使大家永遠的新奇有趣,總之,朋友開闊了我的視野,豐富了我的情感生活,使我對“人”和“人生”有了更深的理解,便有了自己的以人格相許,也獲得了對方整個人格的信賴。她們使我更加自尊,我感覺到了我對她們的重要,她們也感覺到了她們對我意味的重大,從友誼中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推心置腹,體會到了別人的心情和感受,這是人之尊嚴的寶貴的一步,其經驗影響著我一生。
屈雅君:的確,沒有體驗過真正友誼的人,人生是殘缺的……朋友可遇不可求,有時候比找對象還難。
葉文芩:關鍵是要坦誠,要真實,要會寬容。朋友的一大功能是讓對方放松,現在都喊活得累,不是體累,是心累。心是孤獨的,它被我們的軀體包圍起來,不為外界所看到,我們也看不到別人的心。“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僅是情與景的孤獨,更是心的孤獨,是心的障礙與隔膜。你要打開別人的心,首先得打開你的心,要在別人的心里裝下你的心,你必須在你的心里裝下別人的心,這是真性情的交流,是朋友的秘密也是朋友的快樂。我和我的女朋友隔一段時間就要聚會一次,不用誰招呼,大家自動就走到了一起。有時在茶館里泡上半天,盡情訴說自己的所思所見;有時開到風景秀麗的山里,避開塵世住它兩三天……這樣的朋友是多么的有趣,多么的難得。她們淵博、親切、不俗、坦誠,無須遮掩什么也無須隱瞞什么,她們才氣縱橫,她們賞心悅目,她們溫柔敦厚,她們歡樂開朗,有什么還能比和知心朋友在一起更美好的時光呢。在一起的時候溫暖;不在一起的時候想念。這便是朋友了。
屈雅君:有段時間,看著這個那個都成了作家,我也想試試。特別是眼瞅著身邊的葉廣芩一步一步成了名人,我覺著自己也能寫小說。后來看你寫的那些中篇,一會兒是中藥,一會兒是古玩,一會兒是京戲,金鑾殿,王爺府,洋學堂,大雜院,沒你不知道的。怎么看怎么覺著自己除了一張嘴,什么文化也沒有,于是,當作家這事兒算是徹底死心了。
葉廣芩:經歷就是財富,我學過醫.干了十六年醫務;我雖然沒有唱過戲,但家里人都是戲迷。但是我認為,最主要的還是讀書,一本書就是一個朋友。
屈雅君:你怎么讀?
葉廣芩:我躺著讀。躺在松軟的被窩里,枕邊一盞小燈,手里一本好書,想想看,天下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
屈雅君:都讀點什么?
葉廣芩:說不來,于我有用的沒用的我都讀,且沒有計劃,逮著哪本算哪本。我讀書讀得雜,看幾行“中醫辨證施治”,溜兩眼“淵鑒類函”,翻幾頁“傳統倫理思想史”,讀一段報上寫某企業家的狗屁報告文學……這一切都在床上,在身體不斷的左與右的翻轉中進行。我老想,應該有發明家發明一種躺著讀書的架子,省得手舉著書累,翻頁也挺麻煩。
屈雅君:“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好像在“行萬里路”上你表現得特別投入,給你打電話,十回有八回你不在,大概又是山南海北地轉去了,你們作家不愁沒有筆會。
葉廣芩:哪兒有那么多的筆會等著你去,現在各雜志刊物經濟都不景氣,哪兒有錢請你。你別以為作家的出行多么奢侈,出門我坐的是火車硬座,進西藏乘的是公共汽車,一身短打扮,走一站算一站,完全是自己掏腰包,那是一種真正的隨遇而安,一種從頭到腳的放松。但凡有人招待的旅游,背后都含了圖窮匕首現的殺機,在看山看水的同時,那文債也如山一樣地壓在心里了,逛也逛不消停。你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到了我這兒多少有些發展,那就是:“躺著讀萬卷書,瞎讀;掏錢行萬里路,野逛”。文人無形,不光指行動更指的是心態。打電話找我不外兩種情況,鈴一響立馬就接了,那是我正在床上看書,我把電話特意接在床上伸手可及的地方,這樣方便;鈴只要響過三遍無人接就是我不在,就是出去野逛了,天涯海角,誰也找不著我。
屈雅君:什么叫名人?什么叫明星?名人就是不食人間煙火,明星就得在性格脾氣作派上出奇、反常?
葉廣芩:不對,你說的那是“作秀”。我認為,人活著,就是要樸實真摯,該怎么就怎么,什么時候都別裝,活一個自然,活一個真。說到這兒我想起大連的作家鄧剛,鄧剛長得五大三粗,愛吃爆米花,老是偷偷地吃,怕人看見說大作家還吃這個,丟人。我在廣州開會見了他,卻怎么也不能把他和作家聯系起來。他說有一次他到大學去講演,下面遞條子,說他不戴眼鏡,不文弱,不像作家,他生氣了,在臺上說,“我就健健壯壯,我就不戴眼鏡,我就穿老頭夾克,我就吃爆米花,我偏就是個作家,氣死你!”
屈雅君:真痛快。
葉廣芩:人得從禁錮自己的殼子里脫出來,才能放松,才能釋然。
屈雅君:咱們倆說了半天,好像也沒找到一個完整的主題……
葉廣芩:這就是聊天。
屈雅君:海闊天空,隨心所欲。
葉廣芩:一種舒展,身體和心靈的舒展。
屈雅君:最近干什么?
葉廣芩:我在學吹塤。
屈雅君:……
葉廣芩:我用一本書跟音樂學院的雷長安換了一個塤,這個小東西很可愛,捂在懷里,像蟈蟈罐一樣的,我天天吹,吹得吐白沫,翻白眼,吹得頭昏腦漲,一絲氣息悠悠欲斷。
屈雅君:不知達到了怎樣的水平?
葉廣芩:我還從來沒吹響過。
……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