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輪回
一
巴家的祖訓:行刑必行房。
巴砍頭走出刑場就徑直奔向妓院采春園。刑場在城南的河畔,從那里進城要經過一條土路。 日久無雨,秋風吹過塵飛揚,枯葉飄舞著離開了老枝,歪斜著落進枯草叢中。一輪一輪的車 轱轤死死地抓住地面。路旁的樹林一片破敗,枝丫上頭著葉無多,干枯得破銅爛鐵 似的。風 息下來的時候都低低地垂著頭,像是絞刑架上的尸身。一有風起就瑟瑟抖動,發出嘶啞的哀 怨的情感。路上擠滿了螞蚱,身材大的在下身材小的在上,成雙成對落在草葉上土路上石塊 上,聚精會神地進行交配。寒冷就要到來,它們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要結束,都不顧一切 地拼命做好一生中最后的一件事。巴砍頭的大腳踩下來它們也不躲開。這情景讓人一下子想 起悲壯兩個字,心里落淚。
巴砍頭虎著臉,一步步踏起塵土。人們遠遠地跟在他的身后,平日里鎮上的人誰都瞧不起他 。巴砍頭出身于劊子手世家,祖祖輩輩過著沒有朋友沒有社交的封閉生活,他的心靈受到扭 曲,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父母去世之后巴家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 形單影只地捱歲月。一年之中惟有處決人犯這一天,他才成為人們眼中的英雄。可惜這樣的 時刻太短暫了,這一天過去之后,因為他又殺了一次人,又砍了一次腦袋,人們就更是遠離 他。巴砍頭進入了一個永遠也走不出的怪圈。
巴砍頭做活的時候的確像是兇猛的神尊讓人不能不敬佩。
刑場上,十名人犯背對背地跪成兩排,隔著一步的間距。巴砍頭身著緇衣,手捧鬼頭大刀, 毫無表情地站在兩排的中間。號炮三響之后,刑場上突然間死樣的沉靜。沉靜中,巴砍頭仿 佛聽到一聲蒼涼的呼喊從遙遠的天際傳過來:取爾項上人頭!這聲音緩慢而又低沉,卻極有 穿透力。巴砍頭一下子亢奮起來,像是回應著那聲呼喚,巴砍頭仰起頭來對著天空發出長長 地一聲呼嘯,這時人們看到巴砍頭臉色驟變,頓時渾身冰冷得像是凝結了層嚴霜,兩道眉毛 聳起來,微微顫抖著。眼睛里洇上一層淚水,使他的目光更加可怕。腮上有肌肉不住地蠕動 ,讓人想到他在狠命地咬著牙齒。上千的圍觀者鴨子般地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同時提長了脖頸 ,個個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看巴砍頭做活。呼嘯聲落,巴砍頭的身子驀然突起,手中的大砍 頭刀掛著風聲,左劈右砍,腳步從兩排人犯中間邁過去,且走且殺,鬼頭大刀像是騰空飛起 的銀龍。人頭紛紛落地,斷開的脖頸黑血噴濺,此起彼伏。沒了腦袋的尸身一個接一個地躺 倒,像是倒下兩排豎立的土坯。
看得人們心驚肉跳,心滿意足。
巴砍頭收住架式,拭去刀上的血污,到監斬官那里領賞錢。
縣長朱運衡拍巴砍頭的肩膀贊許地笑了笑,把一包大洋交給他。巴砍頭拿在手里,立刻就知 道朱老爺多賞了他。這是對一年前巴砍頭幫助他陷害庫房總管錢正一的回報。巴砍頭脫下衣 裳把大洋丟在里面,攏起衣裳擰了個麻花勁兒,用手拎著,一臉冰霜地走出法場。
二
巴砍頭所到之處氣氛都格外凝重。采春園平日里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今天卻死氣沉沉。
巴砍頭坐在炕沿上一言不發,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桃紅。
采春園頗有幾位相貌超群的窯姐兒,以房門上畫著梅花的梅青,畫著杏花的杏粉和畫著梨花 的梨白為最妙。遠近嫖客以買得一宵之樂,不惜在她們身上一擲百金。巴砍頭逛窯子本不是 為了買笑,與妓女本人相比看重的倒是這個\"桃\"字,桃者逃也,巴砍頭因此點了相貌平常 的桃紅。
桃紅跪在墻角的香案前,緩緩地點燃三柱香,輕輕地將它們插進香碗。她雖然背對著巴砍頭 ,卻感到了巴砍頭的目光。這目光讓她心里怦怦直跳,后背又癢又熱,很不舒服,點 香的過程就感覺十分漫長。但她強撐著,讓自己保持鎮靜。不多時,房間里彌漫起檀香的氣 味。
巴砍頭走到墻角,跪下來盯著燃燒的檀香。三縷香煙豎直地升上去,漸漸變寬漸漸變淡,然 后在天棚底下消失了。香火暗紅,燒出的香灰越來越長彎曲在香的頂端,忽然折斷,無聲地 落在香碗里。朦朧中,巴砍頭看到爹爹坐在淡白色的煙霧中,正一臉冰冷地盯著自己。他俯 下身子,胸膛貼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爹爹的影子消失了。
桃紅松了一口氣,伸出細長的手指在墻壁上彈了幾下,身后的房門無聲地打開。大茶壺滿臉 油汗,端著擺滿菜肴的案桌走進來,按照桃紅的吩咐把桌子放在炕上。
\"你出去吧。\"
這是巴砍頭進屋以后,桃紅說的第一句話。話一出口,她忽然有些心酸,直想哭出來。大茶 壺忙對她使眼色,桃紅使勁把眼淚憋了回去。
\"巴爺,請吧。\"
巴砍頭邁著機械的步子回到炕沿邊,僵硬地坐在炕沿上。桃紅拿起白玉酒壺,玉手略傾,玉 液瓊漿從細細的壺嘴處傾瀉下來,涓涓注入琥珀杯。她端壺的手很好看,指頭高高翹起狀似 蘭花。
巴砍頭連喝三碗,寬衣睡覺。
巴砍頭在采春園住了兩日,和桃紅十度淫嬉。第十次結束的時候,兩個人都輕松地吐了一口 氣,一個重大的儀式結束了。
桃紅是個多言的女子,兩天兩夜的沉默讓她遭劫一般的難以忍耐,此時如釋重負,抬起右臂 ,一面在腋下系著鈕袢一面說話:
\"大爺,咋不娶房老婆?以大爺的家業,找啥樣的沒有?把錢扔進這里頭,怪可惜的!\"
話短情長,疼愛有加,巴砍頭心一動。
\"大爺這樣一男爺們兒,又有模樣又有錢財又有力氣,哪個女人不饞貓似的?\"
巴砍頭搖頭。
桃紅胳膊肘壓住巴砍頭的肩,整個人都軟在巴砍頭身上,嬌滴滴地說,\"莫不是大爺只看上 了我?\"
巴砍頭嘆了口氣。
桃紅忽然悟出了什么,一張粉臉湊到巴砍頭眼前,高挑著眉毛瞪圓了眼睛,看得巴砍頭心里 發毛。桃紅把視線慢慢向下移動,最后停留在褲襠處,伸出玉手摸了摸。
\"就這?\"
\"祖祖輩輩殺人砍腦袋,作了孽,報應。\"
\"不是挺好嗎?這兩天多來勁兒!像 牛,賽叫驢。\"
\"擱這疙瘩……它才好使。\"
巴砍頭要動身離去桃紅拉著巴砍頭的衣襟,臉色緋紅:\"俺有話說。\"
巴砍頭站住。
\"俺能治好你的病。\"
巴砍頭眼睛瞪得滾圓,不信桃紅的話。
\"別看不起俺們。你是殺場上的好漢,俺是鴛鴦被里的魁首。你殺人殺得好,俺弄那事也是 一流。你是咋了,自個兒知道不?你的病不在那疙瘩,在你的心里!這兩天你起夜,俺聽你 澆尿的動靜,嘩嘩的,比水槍還有勁!你的根兒沒有病。你一年一年砍下那么多腦袋,壓住 你的心,壓住你的氣兒,糾了全身的心血,哪還有精血上那疙瘩?俺調教你幾回,你就順過 架來了。\"
巴砍頭動心了,他自然想當一個真正的爺們兒。殺人的人,在生活中更需要用女人的溫情來 補償。
\"你家祖先留下的那句話,咋說的了?\"
\"行刑必行房\"。巴砍頭不善于和人交談,說話干巴巴的。
\"琢磨過嗎?為啥殺人后就得行房?\"
巴砍頭長嘆。除了研究人的脖子他琢磨的事很少。巴砍頭偶爾感到寂寞,就去酒館解悶。他 往那里一坐,客人們就紛紛離開。他們害怕巴砍頭盯著脖子的目光。巴砍頭興味索然,覺得 自己連進酒館的自由都沒有了。
\"不管咋的,殺人不是啥體面的事兒。大爺的祖先明白這個理,就想了個招子。殺人是把人 除掉,為了扯平,殺人之后行房做個人來頂數。你前天殺了十個人,這兩天不足玩了十把嗎 ?\"
巴砍頭想,這婊子說的也許是真情。
\"大爺不想治好病就拉倒,想治好病,有沒有五百塊大洋?\"
巴砍頭祖上傳下來很多財富,五百塊大洋不在話下。
\"領家媽媽說過,有哪個小子給她五百塊大洋她就許俺贖身。在早有幾個想出錢贖俺,俺死 活不去。俺喜歡大爺是條漢子,要是不嫌俺低賤,俺樂意伺侯大爺。\"
巴砍頭大喜過望。他早就絕了娶妻生子的念頭。年輕的時候他曾花重金聘媒,請他們幫自己 討一房老婆傳宗接代,出價高達一百塊大洋。媒人們說,哪個女人長出倭瓜大的膽子,敢跟 眼睛整天盯人脖子的劊子手一起過日子?如今居然有女人主動要嫁給他,真是天大的好事! 巴砍頭像是喝醉了酒,踩在地上兩條腿軟綿綿的。他當即回家取錢贖出了桃紅。
洞房花燭夜,桃紅說:\"我有一個要求。\"
巴砍頭用力點了一下頭,說吧,啥都行。
\"我要使我的原名,金重戈。\"
\"金……\"
\"那是我的本名,從今往后,你就叫我金重戈。\"
\"金重戈。\"
三
事情并不像金重戈說的那樣簡單,巴砍頭的心理狀態沒得到任何改善,被窩里的活計還是拿 不起。有時夫妻二人閑聊,金重戈說到巴砍頭殺人如麻,內中難免有負冤載屈的,巴砍頭的 心理負擔更是加重。好在金重戈并不在意巴砍頭的無能,一心一意幫助巴砍頭理家。在金重 戈的策劃下,巴砍頭辦起了錢莊。金重戈頗有心計,錢莊很適合她。沒事的時候,她就坐在 柜臺旁邊,伸出白皙的玉指拈瓜籽兒嗑,惹得一些惡少蒼蠅似的在錢莊里轉圈圈,金重戈眼 皮不抬。縣長的大公子朱彪來得最勤。看金重戈的時候饞得眼睛噴火,但心里怵巴砍頭,看 金重戈就像狐貍看葡萄,無可奈何而已。
有一天,巴砍頭見金重戈靈巧地在一雙嶄新襪子上剪洞洞。妻子修長而靈活的手指優美地在 剪刀上動作,像是在跳舞。巴砍頭看呆了。
\"看不懂了吧?這是掙錢。\"巴砍頭不懂,也不深問。
晚上錢莊打烊,一盤點,除了正常經營所得之外,多出兩塊銀元。巴砍頭不免有些驚奇。
金重戈笑了,說:\"老娘有絕招。\"
她把銀元丟在地上,褪去一只鞋,襪子的洞洞露出腳趾,金重戈用腳趾將銀元夾起塞進鞋子 里。
\"笨個靈巧!\"金重戈笑著說:\"莊稼佬倒拿銀子來換銅錢,俺做個扣讓它掉到地上。\"
\"咋掉?\"
巴砍頭總算說出兩個字。
\"咋掉還不行?拿起銀元吹一吹,聽一聽。這都是假的,明白不?然后俺假裝沒拿住,叫銀 元掉到地下。這時候貓腰去撿,地下事先擱了一個銅元,把銅元撿起來,銀的就進了鞋窠里 。他找?找個屁,還能來搬俺臭腳丫子?\"
\"不好!咱不干缺德事。\"
\"用不著你管!\"金重戈不高興了:\"不干缺德事,你錯殺了多少人,那不缺德?你呀,好 好練你的刀吧,俺還惦記到秋上法場看你切西瓜呢!\"
巴砍頭打了半輩子光棍,突然間有了個老婆,像是得了個活寶,只有恭恭敬敬的份,哪敢半 點違抗?
\"你知道這個世道上啥東西最能耐不?錢!有了錢,就能把黑的變成白的,把方的變成圓的 。賺錢還管啥缺德不缺德?身也賣得命也賣得,這倆仔兒算個毛灰!\"
巴砍頭甕聲甕氣地說:\"聽你的。\"
這一年,北洋軍閥為了裝裝樣子,表示對人權的尊重,廢除了砍頭,處死人犯改為槍決。巴 砍頭祖祖輩輩流傳下來,他自己挖空心思揣摩的砍頭技藝,突然間沒有了用武之地,變成了 古董。鎮上人再看巴砍頭就像是看一個廢棄廟址上沒有香火的泥像,在未了的敬畏中摻雜更 多的是幸災樂禍。在過去的歲月里,巴砍頭每年只有一天可以做活,這一天讓他感到自己存 在的價值。這一天被取消了,巴砍頭覺得自己成了廢物。先前是人們拋棄他,現在社會又徹 底將他拋棄了,他很失落,整天呆呆地坐著,眼望房板出神。
金重戈看不慣巴砍頭垂頭喪氣的倒霉樣,夜晚兩個人肩并肩躺在炕上,金重戈問:\"你多大 了?\"
巴砍頭睜大眼睛望著夜空,夜黑漆漆的,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老了嗎?\"
巴砍頭搖晃著腦袋,后腦勺在枕頭上磨擦出\"沙沙\"的聲音。
金重戈忽然側過身子面對著巴砍頭。
\"開個湯鍋怎么樣?還砍腦袋,砍牛馬驢騾的腦袋。怎么樣?\"
巴砍頭的眼睛一亮。
\"那就這樣定下了!\"金重戈很興奮:\"你殺牲口,我開錢莊,這日子沒比的了,吃香的喝 辣的,誰他媽的比得了!咱伸出脖子好好活一回!\"
\"嗯吶--\"巴砍頭也很興奮,把聲音拉長了一些。
\"喂,來一把,咋樣?\"
金重戈把手伸進巴砍頭的被窩,在里邊摸索著。
\"怎么,還是不行嗎?\"
巴砍頭很羞愧。
金重戈長嘆一聲,縮回手去,重新蓋了一下被子,輕聲說:\"睡吧。\"
巴砍頭心里很亂,簡直要哭出來。金重戈每次失望,都像有針刺他的心。他懊惱,恨自己也 恨祖先。這種負疚感沉甸甸地壓迫著他,他就更是難以自拔。
巴砍頭忙忙碌碌地籌備著湯鍋。他花四十塊大洋買了個土坯房,又準備了大鍋、鐵錘、砍刀 、繩索之類的物什。巴砍頭還做了技術上的準備。牛脖子不同于人脖子,骨頭要粗大得多 。他特地到集市上買了些牛骨,認真地加以研究。一切準備妥當,湯鍋開起來了。
開張那天天氣奇寒,四野白蒙蒙蒸著霧氣。門前垂柳的禿枝上長滿了樹掛,紅色的鞭炮從白 樹枝上垂下來,被霜雪襯得分外乍眼。更惹眼的是掛在樹上的鐵錘,錘柄上系著一條紅綢像 是一條血色的花,在白茫茫的一片中怒放著。作坊門扇半開,熱浪滾滾白霧翻騰。巴砍頭光 著腦瓜,忙得一腦門子熱汗,頭發上結了一層霜,好像呼應著門前的樹掛。樹樁上拴著一條 三歲的牛,大眼睛,白頭芯,圓滾滾的大眼睛里含著淚,一動不動地看著巴砍頭。三歲公牛 本不該在屠宰之列,巴砍頭圖的是吉利,拉的是主顧,一開張就備了個優質商品。
老豆腐倌從門前路過,他心疼這條牛,傷心地站了一站,說:\"牛知道死不知道驚,豬知道 驚不知道死。可憐啊!\"
\"豆腐倌,呆會兒過來割肉啊。\"
豆腐倌沒理睬巴砍頭,轉身走了。
\"給你留疙瘩里脊!\"
巴砍頭沖老豆腐倌的背影喊了一聲。
吉時已到,巴砍頭點燃了鞭炮。噼噼叭叭的響聲惹來一幫鼻涕娃娃,捂著耳朵睜大眼睛,擠 擠擦擦地聚在遠處好奇地張望著。紅色的鞭衣和白色的樹掛在悶響聲里四處亂濺。巴砍頭不 待鞭聲停歇,從樹叉上摘下鐵錘,慢步走到小牛旁邊,閉上眼睛做了個深呼吸。忽然,天邊 又傳來那個低沉的呼喚:取爾項上人頭--
巴砍頭一激靈,渾身汗毛乍起,雙目圓睜,一聲大吼,回應蒼天。手起錘落,小牛身子一挺 ,\"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巴砍頭不怠慢,取出鬼頭大刀砍了下去,血光噴射,頭顱落地。 孩子們嚇得喊叫著四散跑開。巴砍頭微微一笑,找回了刑場上殺人的那種快感。
剝皮,剔骨。肉握在巴砍頭手里,軟綿熱乎乎,讓他很舒服。活生生的白頭芯變成案子上鮮 嫩的一堆瘦肉。這種感覺的確很好。
\"賣嘞!\"
巴砍頭不善于吆喝,只有這倆字。
\"賣嘞!賣--\"
巴砍頭一邊剔肉一邊吆喝,猛然間眼前的雪地上出現一雙烏亮的皮靴。巴砍頭停下手中的刀 子,目光順著皮靴向上移動,看到了警察服,一張粗糙的大腦袋上扣著一頂黑色的警察帽。 認出來人是警察局的麻局長。
\"殺牛啊?\"麻局長說:\"砍完人頭砍牛頭,說你是巴砍頭,一點兒也不屈。\"
巴砍頭恨人叫他巴砍頭,這個綽號像一座大山,壓了他三十多年。他直想用刀子砍下麻局長 粗賴賴的大腦瓜子,但他不敢得罪這位警察局里的皇上。
\"麻局長。\"
巴砍頭打著招呼,習慣地把目光從大蓋帽上降下來,停留在麻局長的脖子上,麻局長感到這 目光很討厭。在這目光的注視下,自己變成了案子上的白頭芯,身上的肉被割得一坨一坨的 ,在寒風里絲絲冒氣。他拉過一條板凳順勢坐下來,身子矮了二尺。
巴砍頭的目光緊跟著也低了二尺。白娘子逃不脫法海的神缽,麻局長也掐不脫巴砍頭的目光 ,只好任憑巴砍頭鋒利的目光在那里砍來砍去。
\"有牛鞭嗎?\"
\"啊。\"
\"俺上輩子準是個乳牛,見到牛鞭就希罕得不得了。\"
麻局長真想得到那根牛鞭,不惜貶低自己來討好巴砍頭。
巴砍頭把目光從局長脖子上轉到沒剔完的兩條牛腿上,繼續解牛。
麻局長身上的雪越積越厚,黑色的皮鞭臃腫起來,漸漸變成白色的氈疙瘩。巴砍頭不停地忙 碌著。牛的血腥味招來了狗群,嘴里嗚嗚叫著,眼睛貪婪地盯著牛肉。巴砍頭卸下牛鞭和牛 腎子兒,血淋淋地拿在手上,麻局長眉開眼笑站起來去接,巴砍頭隨即將手中的一團亂肉扔 在地上。幾條狗飛快地沖過來,叼起了那團東西,互相撕打著跑開了。
麻局長的臉色頓時變成了案上的瘦肉,恨恨地站起來,跺了跺皮靴,跺得雪地嚓嚓直響,咬 著牙走掉了。
熱肉變成了冷肉,鮮肉變成了凍肉。足足五天,沒有賣出一兩一錢。第六天,巴砍頭關了店 鋪,將肉裝上小車咿咿呀呀地推到集市上。年關將近,集上買肉的人很多。巴砍頭滿心希望 自己的肉能賣出去,等了整整一天也沒有開張。巴砍頭徹底失望了。他再一次深深地嘗到了 被同類拋棄的苦果。在人聲喧囂的集市里,他顯得格外孤獨。他把對人類的怨轉變成對人類 的恨。他在心里發誓:
\"老天將來讓老子得勢,一個也饒不了你們!\"
四
與巴砍頭的湯鍋相反,金重戈的錢莊紅紅火火。
金重戈經商雖奸但同時也媚,客人仍絡繹不絕。有些惡少不惜重金買笑,有事無事來店里泡 上一天半日,只是心里懼憚她是劊子手巴砍頭的老婆,戲褻還算有分有寸。惡少中來得最頻 ,對金重戈挑逗最甚的是縣長朱運衡的公子朱彪。
這一天,北風煙雪,古軒翁和云鶴老坐在火爐前一邊烤火一邊聊天。這兩個古稀老者經常來 選購古錢。
\"中華貨幣花樣繁綴,哪朝哪代都有貨幣鑄造。單從這錢幣上就可見我泱泱大國之一斑。\" 古軒翁感慨起來。
云鶴老接過話茬:\"幣種繁雜,幣形也千姿百態。三晉的空首布,齊燕的刀幣,楚的蟻鼻 錢,秦的圓錢,說起來,兩千多年了。\"
\"云老知道齊燕為何鑄幣為刀嗎?\"
\"愚兄不才,這樁小事還是曉得的。春秋戰國時代燕齊乃北方大國,常常向群弱夸示武力, 所謂窮兵黷武,鑄幣也就取兵器之形了。\"
\"可嘆,可嘆!\"古軒翁兩眼向天,不停地搖著皓首,頜下的白須就宛宛飄動:\"太平盛世 之所產,窮兵黷武之所出,君不見倉頡所造的錢字,雖有金旁,卻有配以兩支相迭的兵器, 胳膊粗力氣大才出錢喲!\"
\"喔?哈哈哈!\"
\"哈哈哈!\"
\"軒老可曾知道《愛錢歌》?\"
\"這倒不曾。不妨說來聽聽。\"
\"一首《愛錢歌》將人世炎涼,人心叵測,人欲難平提示得淋漓盡致。\"云鶴老也兩眼向天 。兩個老者心雖相通,目光并不交流,談吐胸中塊壘的時候更是如此:\"你聽著,我將這首 詩背誦一遍:錢錢錢,你是活神仙。有了你能積德能作孽,禍福關頭只為錢。相近你,壞心 田;相遠你,萬事難。由古到今從頭看,哪位豪杰不愛錢?艱難人生有長短,蜂爭蟻斗只為 錢。一樣頭面一樣臉,高貴卑賤只為錢。為了你,血熬干,五更夢里苦計算。有錢老父是好 爹,沒錢親兒白眼看。沒有你,九尺男兒羔羊變;有了你,侏儒成了頂天漢!千里做官原 為財,當心閻王夢里看!\"
二人沉默下來,只有爐中的劈柴燒得呼呼作響。
\"好,好一個《愛錢歌》!這世界上,有多少人為了錢丟掉了性命。\"
\"可不!遠的不說,縣上的府庫總管錢正一先生,不就為了三千塊大洋,被栽贓陷害,喪了 性命嗎?\"
金重戈聽云鶴老的《愛錢歌》,十分感慨。一個錢字把大千世界的林林總總說了個響透!不 想他們忽然提到了錢正一,不禁紅了眼圈,神色黯然地低下頭。
二老興盡起身告辭,風雪中蹣跚而去。金重戈抹了一下眼睛,吩咐伙計慶喜兒、慶樂兒:\" 關板吧,天像面罐似的一時半晌住不了,不會有誰來了。\"
話音剛落,兩個莊稼人闖了進來,他們一個戴草帽一個披蓑衣,身上落滿了雪。
慶樂兒迎上去攔住他們:\"要關板了,對不起,別場暖和去!\"
草帽說:\"誰說俺是來暖和的?\"
蓑衣說:\"狗眼看人低!俺是做買賣。\"
金重戈把慶樂兒擋在身后,說:\"客人別生氣,是俺看下雪天冷沒人來,叫他們關門的。你 們要做啥買賣?\"
\"有事無事常在行,\"草帽說:\"下雪就關門?下雹子還倒閉了呢。\"
金重戈笑著說:\"客人真會說笑話。\"
蓑衣把背筐放在柜上,筐很沉重,接觸到木柜的時候發出一聲悶響。蓑衣一只手按住蓋在筐 上的枯草,問:\"收錫不?上等的好貨。\"
金重戈打量著背筐。背筐是用苕條編成的,一側裝了兩條布擰的背帶。這種筐在山里極為常 見。
\"收是收,就是價太低。\"
草帽的眼神里充滿渴求:\"上等貨,不摻一點兒假。\"
金重戈對慶喜說:\"那就看看吧。\"
慶喜兒走過來,撥去背筐上的干草,露出白花花的金屬塊,銀光閃閃,整整齊齊。慶喜兒臉 色突然緊張起來,眼睛睜得圓圓的,嘴角微微抖動。他小心地拿起一塊看了看,激動地在金 重戈耳邊說了幾句。重戈一愣,走向背筐。兩個莊稼人不知就里,忐忑不安地陪著笑臉。
金重戈拿起一塊看了看,往下邊掏了掏,又撿起一塊,認真地看了一會兒,把目光轉向草帽 。
\"底上下都一樣嗎?\"
草帽如釋重負,忙說:\"一樣,都一樣。是好錫吧?\"
\"哪來的?\"
\"挖地挖來的。俺大老遠的背過來,便宜點也行,收了吧?\"
金重戈叫伙計買下來,當即付清了銀錢。莊稼人千恩萬謝,臨走時問道:\"還要不要?\"
金重戈懶洋洋地問:\"還有多少?\"
\"不老少。有這么兩份吧。\"
\"那就背來吧。\"
莊稼人樂呵呵地走出去。
\"早點啊!\"
金重戈追到門口,不放心地叮嚀一句。
\"嗯吶,誤不了!\"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遠去了。
喜慶兒忙不迭地去上柵板。主仆被這意外的驚喜激動著。那兩個莊稼人背來的不是錫,而是 純度很高的白銀,莊稼人不識貨把它們當做錫來賣。
這個暴風雪的下午,錢莊凈掙了六百兩白銀!
當晚,巴砍頭讓人小酒館訂了菜肴,都是東北名吃,山珍海味擺滿了桌子,巴砍頭為金重戈 斟滿了酒。秋天處決人犯巴砍頭逛采春園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一起喝酒。那一次金重戈 以妓女的身份為巴砍頭斟酒,蘭花指很漂亮。巴砍頭的手指粗大,沒那么浪漫。
\"喝。\"
巴砍頭不會勸酒,這一個字就足以表明一切了。金重戈端起酒杯,心里很得意。巴砍頭將杯 里的酒一口吞下肚去,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墩:\"老婆,你來幫我。\"
\"我就知道宴無好宴。平白無故干啥整這些大魚大肉?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啥事,說吧! \"
\"拿你掙的錢,幫俺捐個官兒。\"
金重戈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笑著把杯里的酒喝完。巴砍頭眼睛望著魚盤,狠狠地戳了一筷子 ,夾一塊魚肉放進嘴里,嚼了幾下就咽進肚里,像是咽下一口惡氣。金重戈完全知道巴砍頭 的心思,他是為開湯鍋失敗而耿耿于懷。巴砍頭這樣的性情和心胸,天大的事情可以不記, 豆大的小事終生不忘,一旦恨上了誰,一生一世也改變不了。他是一個心胸狹窄的犟種。
金重戈重新為巴砍頭將酒斟滿。
\"喝了。喝了我給你出個主意。\"
巴砍頭毫不猶豫地把酒喝下去。
\"想當官兒,那還不容易?等著吧,不出這個冬天,俺就叫鎮子里成立保安團,你就是保安 司令。\"
鎮子里忽然傳出一個極壞的消息,說鄰縣鬧起了響馬,專門搶劫有錢人家,手段極其殘忍, 摳眼睛挖心肝,活扒皮點天燈,無所不用其極,已經殺害十多個人了。沒過幾天,又有消息 說,某縣建立了保安團,對抗響馬極其有效。鎮上的富貴人家原本惶惶不可終日,這消息讓 他們如獲至寶,商會頭目一經磋商,就匆匆決定聯合出資建立保安團。小鎮民風淳樸,除了 幾個獵戶之外很少有擺弄過刀槍的,人們不約而同地想起當過劊子手的巴砍頭。把全鎮像模 像樣的人數過來數過去,殺過人的也只有他了。巴砍頭,不用說真刀真槍地去打仗,光這名 字就足以叫土匪心寒。巴砍頭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司令,挎起匣子槍上任去了。
巴砍頭的湯鍋就要關門。關門的前一天,他忽生奇想,殺了一條又老又瘦的公牛,讓人推 到集市上去賣。不到半天功夫連牛皮牛骨都賣出去了。巴砍頭找了個酒館喝了個酩酊大醉, 然后抱著酒壇好一陣痛哭。
五
天氣奇寒,凍死很多人畜。西山的亂尸崗上每天都有幾伙下葬的人群。
一天,巴砍頭還沒起炕,大門就被人拍得山響。警衛出去一看,是老豆腐倌兒。老豆腐倌兒 報喪似的對著巴砍頭號啕大哭。巴砍頭每次看到豆腐倌兒都會想起他不肯買肉的事兒,心里 就恨成一個大疙瘩。今天見到豆腐倌一付痛不欲生的樣子心里挺痛快,話也多了起來。
\"號!不知道本司令最見不得尿水子了嗎?\"
\"司令,俺閨女沒了!\"
\"跟人跑啦?\"
\"丟了。\"
\"一個大活人,咋就丟了?\"
\"她不是活的,她死了!\"
\"死了?\"
\"頭年冬天凍死了。\"
死人丟了,惹起巴砍頭的興趣。
當地的風俗:死人下葬以后,七天要到墳頭祭奠一次,叫做燒七。燒到七七,燒七就算結束 了,下一次就是燒百日。今天是老豆腐倌兒為女兒雪兒燒七七的日子。老豆腐倌兒只此一女 ,想把七七燒得隆重些。他備了冥紙宴錢,香燭供品,一大早就出城去西山亂墳崗子上墳, 到 了墳地,不禁大吃一驚:墳包被人從中間刨開了,墳土挖得亂七八糟,棺材蓋掀到一旁,棺 材里空空如也,雪兒已經不見了。
巴砍頭哈哈大笑:\"過癮!過癮!\"
豆腐倌的哭號戛然而止,額頭青筋暴綻,胡子直抖指著巴砍頭哆哆嗦嗦地說:\"俺閨女丟了 你還過癮是不是?你長沒長人心?你,你是一條狼!\"
巴砍頭恨恨地說:\"這時候用著了你來找我。當初俺開湯鍋時你咋不來?你長了人心,當初 咋不給俺捧捧場,叫俺掉進窟窿橋里。\"
老豆腐倌語塞,巴砍頭樂呵呵地回到屋里。
\"啥好事,說來也叫我樂一樂。\"
金重戈端詳著鏡子里的身影,把一根簪子別進烏發里,嘴上跟巴砍頭聊著。巴砍頭把事情 對金重戈講了,一邊講一邊開心地大笑。金重戈住了手。
\"傻瓜!這事兒你怎么不去呢?你得去。\"
\"去?\"
\"你要不去,豆腐倌兒準得去找警察局!想叫姓麻的搶這個風頭咬這個尖?\"
\"我真該死!\"巴砍頭拍著腦門,后悔不迭,連忙穿戴好了,挎上盒子炮,帶著保安團出城 。
金重戈心神不寧起來,慶喜兒也有些慌張。好一會兒兩人誰也不說話。后來,金重戈給慶喜 兒五十塊大洋,說:\"你走吧,出去躲幾天,啥時候回來,聽我的信兒。\"
慶喜兒接過錢匆匆離開,金重戈這才鎮靜下來開板營業。剛開板,朱彪就來了。金重戈討厭 朱彪,又不好得罪他。
朱彪一躥身坐到柜臺上,扭著身子和金重戈說話。
\"金老板今兒個真好看,別的啥簪子?叫我看看。\"
金重戈身子一仰,躲開了朱彪的手。
\"朱公子,別動手動腳的。\"
朱彪遭到拒絕,臉上訕訕的,沒話找話。
\"頭年有個算命先生給老頭子掐算,說別看他吃穿不愁,最后得死于失暖。老頭子還不服氣 吶:我堂堂一縣之長,要是被凍死,豈不成了天大笑話!那天他帶領縣里的幾個官員,坐二 馬車參加鄰縣縣太爺老爹的葬禮,酒席上老爺子灌多了上不了車,就叫人家留下了。那些官 員們趕了回來,路上遭了暴風雪。你知道今年冬天有多冷!到家時就幾匹馬還活著,一車死 得硬綁綁,像那啥似的。你說玄不玄?\"
金重戈對朱彪那張涎著的臉格外討厭,知道他說不出好話,忙岔過去:\"朱公子是換錢還是 買鈔?\"
\"咋的?看看你不行嗎?\"
\"一會兒劊子手就回來了,他不愿見你。\"
朱彪一向背地里把巴砍頭叫做\"劊子手\",金重戈故意這樣說,一來是還敬朱彪,二來是想 嚇一嚇他。
\"你店里少一個人吶,\"朱彪獰笑著:\"慶喜兒這小子干啥去了?剛才遇到俺慌里慌張的連 招呼都不打。\"
\"他、他病了。\"
\"是心里吧?\"朱彪目光如鉤,搭進金重戈的肉里:\"妹子,你真這么絕情,一次機會也不 給我?難道我還趕不上你店里的一個伙計?\"
\"朱公子,請放尊重些!我忙著哩,你要是有生意上的事,我來照應,要是有別的什么事, 我可沒那么多功夫。\"
朱彪死死地盯著金重戈的臉,一只手在口袋里掏出幾個大洋,排在柜臺上:\"換銅錢。\"
金重戈抓起大洋。朱彪攔住她:\"這樣的小事,也得老板親躬嗎?\"
金重戈一笑:\"慶樂兒,接待朱公子。\"
慶樂兒答應去數銅錢。
朱彪說:\"五個大洋的銅錢,要數一會兒呢,他要是數完了,本公子衣兜里還有。\"
看來朱彪今天要死磨硬纏了。金重戈想了想,說:
\"朱公子,咱這出了一件蹊蹺事,你不去看看?\"
\"啥?\"
\"老豆腐倌兒的閨女--水靈靈的,臉粉白粉白的,像蓮花藕似的,見人就笑,一笑倆酒窩 那個--認識不?\"
\"她呀?挺漂亮的\"朱彪咽了一下唾沫:\"咋的了?\"
\"去年冬天凍死了。\"
\"那你還跟我說這個有啥勁兒。\"
\"怪就怪在這個人死了,也埋了,過了七七,冷不丁就沒了。棺材蓋子撇老遠,里邊空膛了 。\"
朱彪嚇了一跳:\"真的?\"
\"就在西山亂墳崗子那里,快去瞧吧!\"
金重戈想用這件怪事將朱彪調走。她想錯了,朱彪倒覺得找到一個在金重戈面前賣弄的好機 會,更加抖擻精神:\"要我說不能是盜墓賊來挖墳,她那墳里能趁啥?也不是仇殺,豆腐倌 老得像一根干木頭,真有仇家,悄悄在后邊給一棒子不捻死個螞蟻似的?也不像是劫色,哪 個爺們兒這么大的癮頭,把一個死尸從墳里摳出來玩兒?八成是那個死倒成精了吧?\"
金重戈后悔跟他說這個。
\"妹子,一夜夫妻百日恩,咱好歹也在一起睡過。\"
\"那不是夫妻,是買賣。你買,我賣。\"
\"那就再賣一回,我多給錢。\"
\"對不起,我已經從良了。\"
\"那個劊子手,他就那么好?\"
\"他好不好我心里有數,用不著朱公子操心。慶樂兒,快點,還能不能干點啥?朱公子都等 急了。\"
慶樂兒正一五一十地數錢,聽金重戈催逼忙抓一把銅錢遞給了朱彪,約摸只多不少。朱彪掏 出一大把銀元扔在地上:\"這些也換了!\"
金重戈再也忍不住了:\"慶樂兒,站住!朱公子,你不要玩嗎?來吧!\"
朱彪大喜:\"你樂意了?\"
金重戈瘋子一般撲上去脫朱彪的西裝。朱彪嬉笑著任憑她來解衣扣。金重戈扯下西裝,扔進 火爐里。朱彪大驚:\"你這是干什么?\"
金重戈接著把領帶也扔進爐子里。
\"你不是要干嗎?來呀,脫呀,全脫光!\"金重戈又去解朱彪的褲子:\"誰不知我當過婊子 ?來呀脫褲子呀,不脫褲子咋好玩兒!\"
朱彪第一次看到金重戈如此憤怒,一時間手足無措。
\"別、別……你這是干啥,你干啥!\"
金重戈撲上去摟朱彪,朱彪奮力掙脫,狼狽地跑了出去。
金重戈沖著朱彪的背影大笑,\"小子,就這點出息,還敢來嫖老娘!再來,老娘打折你狗腿 !\"金重戈喊著罵著,發泄一肚子惡氣。氣消了,又忍不住痛哭起來。到了中午,店鋪才漸 漸安靜下來。這時,門簾再一次掀起,上一次賣銀子的草帽和蓑衣走了進來,兩人依舊是那 一身穿著,不同的是背上都背著背筐。
慶樂兒上前打招呼:\"二位,下雨是咋的?\"
\"莊稼人,到哪都是一身騷。\"
蓑衣回答慶樂的招呼,說話不失幽默。
看見這兩個人,金重戈破涕為笑,她知道今天又要發一筆大財:\"慶樂兒,領二位到后院歇 一會兒,喝碗茶,解解渴。\"
店鋪里人來人往,人多眼雜,這樁買賣本來就是欺騙,萬一有人將事情看破,損失可就太大 了。
慶樂兒玻璃肝肺冰雪心腸,忽然明白老板的用意,忙引著二人走出店鋪后門。金重戈剛要跟 過去,古軒翁云鶴老一起走進店鋪,金重戈只好迎上前去。
\"兩位老人家不在炕頭暖著,又來照顧小店。也不怕冷。\"
古軒翁呵呵直樂:\"老板真會說話。\"
云鶴老說:\"臘八那場大凍,閻王爺沒收去俺這把老骨頭,眼下天暖就更不在話下了。\"
古軒翁說:\"下雪不冷化雪寒。出來一走,筋骨一動,反而更好。\"
\"那是,那是。二位老人家喝茶。\"
二人坐下,云鶴老說:\"什么味?誰烤糊了衣裳?\"
金重戈趕緊說:\"是我把一塊不要的抹布扔爐子里燒了。\"
云鶴老哈哈大笑,夸自己的嗅覺靈敏:\"咋樣,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吧?\"
金重戈心里著急,嘴上還不得不應付著:\"兩位老人都能活上一百多歲。\"
\"那就成老妖精嘍!\"
\"一場好雪。\"古軒翁說:\"無風之雪最動人。仰面觀太虛,疑是玉龍斗。\"
云鶴老說:\"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場雪了。\"
\"咦--\"古軒翁搖頭:\"立夏鵝毛住,眼下不過是打春。六月雪,不是沒有的。\"
\"除非冤殺了好人。\"
\"老兄沒聽說嗎?\"
\"先生有何耳聞?\"
\"沒聽說嗎?朱運衡盜竊庫銀三千兩,用錫充數,事情敗露后,卻栽贓在錢正一身上。錢老 先生冤死法場。\"
\"朱某乃齷齪之人,可憐正一先生一身廉潔,吃他殘害。\"
\"正一先生連個后人都沒留下,唉。\"
\"古軒兄錯了,正一先生有一個女兒,大約也像女老板這樣大了吧?\"
\"嘩啦\"一聲,金重戈擎不住手中的茶壺,掉到地上碎成幾片。古軒翁和云鶴老嚇了一跳, 一齊向金重戈看去。金重戈面色紫漲,掩飾說:\"好熱的水,燙疼了指頭。\"
古軒翁說:\"我倆老閑著無所事事,來看寶號近來可收有古幣。\"
金重戈急著去后院,不想與他們多糾纏,推托道:\"一時還沒有,一旦得到,一定請二位伯 父過目。\"
兩人又略坐了坐,起身告辭。金重戈松了一口氣,忙關了店門來到后院。
草帽和蓑衣席地而坐,在屋檐下看雪。
\"讓二位久等了,慶樂兒呢?\"
草帽說:\"那不是?\"
慶樂兒被捆綁了手腳,嘴上堵著臟毛巾,眼珠子瞪得滾圓,蜷在廁所旁邊。天氣雖涼,但他 又怕又急,拼命掙扎,身邊的雪被撲登出好大一塊,渾身已被汗水和融雪弄得濕漉漉的。看 見金重戈,嘴里嗚嗚哇哇地發出聲來,不知在說些什么。
金重戈大吃一驚:\"你們這是干什么?\"要去為慶樂兒松綁。
草帽喝道:\"別動!\"模樣兇兇的,金重戈只好停下來。
蓑衣說:\"干等你不來,俺們鬧笑話呢。\"
\"錫帶來了嗎?\"
草帽用下巴指了指背筐。
\"自個兒看。\"
兩只背筐并排放在魚缸旁邊,上邊像上次一樣蓋著干草。金重戈走過去撥開干草,里邊沒有 銀子,只有一個黑漆木匣。
\"這是啥?\"
\"寶貝疙瘩。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金重戈心下狐疑,試探著伸出手去。慶樂兒急得嗚嗚哇哇地喊叫起來,金重戈感覺事情不好 ,縮回了手。
草帽說:\"有意思。\"
蓑衣說:\"真逗樂。\"
草帽說:\"就這兩下子,還敢做買賣?\"
蓑衣說:\"關板得了。\"
金重戈鼓起勇氣拿起了黑漆匣。匣子沉甸甸很有些分量。金重戈小心翼翼地打開匣子,一顆 血淋淋的人頭出現在她面前。無光的眼睛陰森恐怖。咧開的大嘴似乎就要撲過來噬咬她。金 重戈下意識地扣上蓋子,大叫一聲匣子扔在地上。
草帽和蓑衣飛身而起,拔出懷中的利刃逼住金重戈。金重戈雖然嫁給了劊了手,卻沒見過死 人的頭顱,那顆血顱險些將她嚇得昏死過去,這兩把雪白的利刃更讓她魂飛魄散。金重戈戰 戰兢兢地說:\"二位,把、把刀收起來,有話……好說……你們想干……啥……\"
草帽冷笑道:\"干啥?拿劉老板的腦袋換倆錢花!\"
\"哪個……劉老板……\"
\"開源錢莊的劉缺德,不認識?\"
\"……認、認識……\"
\"劉缺德熊俺哥倆兒,俺拿銀子去他錢莊換大洋,他硬說是錫。俺們也有家口,有老婆孩兒 ,也得有錢喂腦袋。今兒個俺去清賬,要他三萬大洋,他狗屁夾鹽豆硬是不給,俺沒招了, 只好把他腦袋切下來上你這換錢來了。\"
蓑衣接茬說:\"腦瓜子這玩意兒,切開了頭就沒啥可怕的了。切一個是死罪,切一百個也 是死罪。要是像你家掌柜的那樣切上了癮,沒準還能成氣候弄個司令當當呢。\"
草帽說:\"大哥,別跟他費話。\"
蓑衣說:\"咋,不動蹭啊?臭娘們兒,早給你預備上了!兄弟!\"
〖TPA1,18*2。42,X,DY〗草帽一腳將另一個背筐踢翻,里面滾出一模一樣的一個黑匣子 來。日前憨態可掬的莊稼漢,此刻兩眼血絲,一身殺氣。
\"護錢不護頭。好,把她的腦瓜子也切下來,裝匣子里上別人家去要!不信真有不怕死的。 \"說著就要動手。
金重戈哭著說:\"好漢饒命,我給。這都是貪財的報應啊。\"
\"就是,腦袋沒了錢還有啥用?三萬,少一個子也不行。\"
\"那得數多大功夫啊?\"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俺這背筐正好裝一萬五,兩筐裝滿俺就走人。\"
慶樂兒嘴巴雖然堵著,眼睛耳朵還都管用,眼前的事看得清楚聽得明白,眼睜睜地看著兩個 漢子逼迫女老板進了庫房。
六
山坡上有許許多多墳塋,松軟的雪落在一座座墳包上,墳墓就像大大小小的白饅頭,雜亂無 章地擺在灰蒙蒙的天底下,供奉著天地。這是人們最終的聚集地。老天爺一點情感的表白- -如這雪,都能讓弱小人類的心靈上掀起軒然大波。一向心如鐵石的巴砍頭,看到雪中的墳 地也感慨起來。
他把尋找雪兒尸體的事兒交給了師爺李二,自己冒著雪走上山坡,走到群墓中間。巴砍頭不 識幾個字,但記憶力卻出奇地好,眼前的情景讓他想起古軒翁說過的\"縱有千年鐵門檻,終 須一個土饅頭\"的話,不禁連連點頭。
他在自家的墳地里站了一會兒,十幾盔墳由上至下扇形排開,里面埋葬的是祖孫幾代劊子手 。墳四周的松柏像是一個大院落的院墻。院落里葬不下許多墳,顯得很擁擠,只有最下邊的 角落里有一小塊空地。巴砍頭站在空地上,深情地注視著自己的腳下。這不是誰有意留出來 的,然而它恰好能用來埋葬自己。他沒兒沒女,死了以后劊子手世家的香火終斷,一個家族 也就滅絕了。這些墳是一部家族史,從盡上面算起,歲月從這一排排墳墓上走過來,一直走 到自己這里,然后停止。人祖祖輩輩地活過來,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就是為了給本來平緩的 山坡留下一個個土饅頭嗎?
巴砍頭信步而行,像無所事事的浪蕩公子在逛大街,好奇地打量每一座墳。它們有的很高大 ,墳前聳立著石質的墓碑,標志著家族興旺,后繼有人。有的低矮荒蕪,狐鼠之輩在墳上鑿 了洞穴,進進出出。墳主大約無后才讓自己身后凄涼。墳里的死者,有和巴砍頭相識的,巴 砍頭還能記起他們生前的音容笑貌,想起他們的往事。在他看來,每一座都是一個特殊的符 號,埋藏著一個往日的故事。
偌大的亂墳崗,巴砍頭轉了一圈足有一個時辰,才回到雪兒的墳地。
雪兒的墳塋被挖得亂七八糟,棺材蓋搭在棺材壁和墳坑邊緣上,成了一座板橋。棺材里只剩 下冥枕,黃色的蓋衣和幾枚銅錢。老豆腐倌兒不知什么時候也到了,蹲在墳邊一言不發,像 是一塊石頭。
巴砍頭問師父李二:\"這他媽的是誰干的?\"
李二連聲喊叫:\"蹊蹺蹊蹺,真是蹊蹺,長這么大沒見過。\"
\"光喊有雞巴用?琢磨琢磨是咋個事兒?\"
\"是誰干的,眼下還不知道。不過,能估摸出個大概。\"
\"那也中,說說。\"
\"司令你看,東邊那有松柏圍著的,是朱縣長家的陰宅。這一片新舊墳,咋也有上千個,誰 單單來摳它?老豆腐倌窮得尿血。一準不是盜財。\"
\"嗯。\"
\"也不是劫色。司令請想一想,這年頭窯子在那擺著,野雞哪都是,實在沒錢,打胡子的冒 支劫大閨女小媳婦,還不吃豆似的?弄死倒干啥?就是奸尸,也不過是干完拉倒,還有弄走 的?\"
\"嗯。\"
\"小時候兒聽奶奶說,趁錢的人家里有人病得不行事兒,偷偷跑到墳上摳出個死倒背回家, 讓跳大神的把病過到死倒身上。光聽說沒見過。雪兒八成是叫人背去治病去了吧?\"
\"叫弟兄們上有錢人家瞧瞧去!\"
李二本是信口開河搪塞巴砍頭的,見巴砍頭要來真的,忙阻攔說:\"司令,要我說就別去 了。\"
\"咋?\"
\"這些事不歸咱管,有警察呢?\"
\"他們?只配給咱爺們兒打場子。\"
\"司令,有錢人家深宅大院,藏個死倒還不容易?不如咱慢慢兒查。哪有不透風的墻?早晚 他得露餡兒。\"
二人正商議著,警察局麻局長帶領警察包圍了亂墳崗。
巴砍頭心一沉,一肚子好心情煙消云散。
\"你們想干啥?\"
麻局長皮笑肉不笑地說:\"巴司令抓耗子吶?\"
巴砍頭沒聽出是罵他多管閑事,別著臉說:\"抓賊。\"
\"是嗎?難得巴司令一片好心,幫兄弟干活。得,改天兄弟擺一桌謝謝你。不過,眼下巴司 令不是賊喊捉賊嗎?\"
\"啥意思?\"
\"認識朱彪嗎?\"
\"不就是朱公子嗎?\"
\"認識就好,人家把你告下了。\"
\"告我!我咋的了,他告我?\"
\"他說你家伙計慶喜兒今兒一早鬼鬼祟祟地逃跑了。上他家一搜,原來那個死倒藏在他家西 屋。\"
\"啊?\"
麻局長命令警察:\"看慶喜兒混沒混在人堆里!\"
警察們挨個兒察看保安團員,對他們推推搡搡,極其蔑視。
\"住手!\"巴砍頭不吃這個,怒沖沖地出來阻止。
\"巴司令,我這可是公務!\"
\"狗屁!保安團也不是俺家的家丁,俺來這亂墳崗子也不是來看雪景!\"
\"搜!\"麻局長不聽邪。
\"弟兄們,抄家伙!\"
警察們侮辱性的舉動早讓保安團憋了一肚子氣,巴砍頭一聲令下保安團端起了大蓋槍指著警 察。保安團人多勢眾,警察們立即就敗了下風。李二出來打圓場。
\"司令,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都消消氣,消消氣。\"
巴砍頭握著那把殺人無數的鬼頭大刀,怒目圓睜,盯住麻局長的脖項,麻局長被他看得渾身 不自在。
\"咱家是劊子手出身,管殺不管理!\"
\"麻局長,俺拿腦袋擔保,這里頭沒有慶喜兒。他背走了死倒還敢上這疙瘩來?\"
李二勸完巴砍頭又勸麻局長。
\"我給師爺個面子。聽著,要是聽說他擱哪,麻溜來局里報告。啊?\"
\"是,是,麻局長您走好,走好。\"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巴砍頭格外生氣,警察們撤走之后也帶著隊伍,氣呼呼地下山回家。回家 的路格外漫長,雪下得很深,深雪里走路異常吃力。一路上,巴砍頭在心里怒罵慶喜兒,這 個晦氣的小白臉,連死尸也敢往家倒弄,給巴家丟盡了臉面。抓著這畜牲一定狠狠抽他一百 皮鞭,攆出門去!
錢莊大門緊關著。巴砍頭氣呼呼地砸門,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得有人小心翼翼地走過來。
\"誰?\"是慶樂的聲音。
\"我!\"
慶樂兒才提心吊膽地把門打開,見是主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巴砍頭本來是想發作的,慶 樂兒一身泥土的狼狽相把他的怒氣嚇了回去。
\"咋了?\"
\"咱家叫人搶了。\"
\"啊?\"
巴砍頭顧不上多問,拔腿就往屋里跑。錢莊里冷冷清清,陰暗空曠,金重戈一個人坐在柜臺 旁的小凳上,見到巴砍頭慘淡地笑了笑。
巴砍頭急切地問:\"警察狗子來搶咱了?\"
金重戈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
\"慶喜兒那王八蛋,帶人來了?\"
金重戈還是搖頭。
\"到底是咋個事兒,急死俺了。\"
金重戈抽泣著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巴砍頭腦門子冒汗,問:\"人頭呢 ?\"
金重戈無力地向后院指了一下。巴砍頭瞪圓虎眼,刷地拔下大砍刀,掂在手里,踹飛了房門 ,躥向后院。院子里人跡全無,蓬松的白雪掩蓋了一切蹤跡。巴砍頭仔細察看,發現海棠樹 下的白雪有一個方正的隆起。幾步跨過去用刀尖一挑,亂雪紛飛,白雪中露出一個黑匣。巴 砍頭定了定神,一刀劈下去,匣子兩開,他俯下身去端祥那顆人頭。半晌,伸手出去。
\"這哪是腦瓜子?你們叫人調理了!\"
劉缺德的腦袋是假的,不過是在面團上涂了一片豬血。
慶樂兒站在屋檐下,大吃一驚。不知什么時候,金重戈也過來了,嘆息著說:\"人腦袋真是 值錢啊!一顆假的弄去三萬大洋,要是真的,還不知會咋樣哩。\"
巴砍頭一愣,有了醍醐灌頂般的感覺。
七
清明前夕,土匪要來攻城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有錢的人家都驚慌失措,整日掩緊大門,一 家人躲在屋里嘀嘀咕咕。膽小的人家開始轉移金銀細軟。有年青姑娘的人家也都把人藏起來 。人們整日整夜都是浸泡在惶恐之中,后悔自己攢了這么多錢財,又絕不肯舍出半分一文, 十幾名警察自然沒有多大戰斗力,人們把目光投向保安團,保安團就是他們的救星,他們的 上帝。巴砍頭面對嚴峻的形勢不發一言,更不做出抵御的姿態。商會沉不住氣,向縣府施壓 。縣長為了討好保安團,就屢屢斥責警察局。
會長親自出馬與巴砍頭面談,\"現在風聲這樣緊,保安團卻穩坐釣魚臺,司令是怎樣想的? \"
巴砍頭說:\"問俺咋想的嗎?\"
會長說:\"大家都想聽聽。\"
巴砍頭說:\"俺想的是兄弟們的小命!保安團的弟兄們哪個沒有家口,一個人戰死了就等于 死了一家子,我這司令不能不替他們想。\"
會長猶豫地問:\"那怎么辦?\"
巴砍頭回答得很干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會長拍板:\"好!只要保護了地方的安康,錢是小意思,打死一個胡子,賞大洋十塊--別 急,賞你司令本人大洋五十,拿人頭來領賞。咋樣?\"
巴砍頭與會長擊掌,說:\"一言為定。\"
保安團不再懶惰,出操習武,興致高昂。
這天,密探來報,說已獲得準確情報,土匪今夜要來劫城。保安團隊伍集合完畢,巴砍頭幾 步登上高處,拍著胸脯子說:\"那不是胡子,那是財神爺!商會說,拿回一個腦袋,賞咱十 塊大洋,有尿小子沖上去,切幾個腦瓜子回來換錢花!\"保安團都歡喜得嗷嗷怪叫。巴砍頭 調兵遣將,將人馬分成兩隊。自帶一隊親信出城伏擊土匪,留下一隊守城。
這一日,全城戒嚴。
是夜月黑風高,偌大城中沒有一絲燈火,人們早早就躲進被窩,將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耳朵上 ,傾聽著城外的動靜。城內城外死一般的寂靜,時間像是凝固了,越是焦急,時間走得就越 慢。揪心的寂靜,揪心的黑暗,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午夜時分,全城人突然都從被窩里驚 慌地鉆出來,跑一院子里,他們一齊聽到了槍聲。槍聲很遠,是從西山亂墳崗那里傳來的, 但人們感覺就像在自己的眼前。每一聲槍響他們的心就不停地抖動。他們忍受不了槍聲,更 忍受不了槍聲間歇時的死般的沉靜。誰也不知道來了多少胡子,誰也不知道保安團會不會打 贏,誰也不知道胡子會不會沖進城來,更不知道自己的腦袋會在脖子上長多久。
槍停了,世界突然陷入無邊無際的死靜之中。
全城人都支撐不住了,有人開始搬東西。但他們不知往哪里搬。沒搬動時覺得某一處是惟一 安全的地方,將東西搬過去以后,突然感覺不如原來的地方安全。人們折騰了一夜,天漸漸 亮起來了,胡子沒有沖進城,他們不約而同地大大出了一口氣。
天大亮了,保安團凱旋歸來。
巴砍頭騎在馬上,馬鞍兩邊搭著四顆人頭。二十五名保安隊員坐在五輛大車上,每個人的手 里都舉著一根粗樹枝,上面懸著一顆人頭。保安團斬首三十,自己無一傷亡。
一夜的懸心到現在徹底的放下了,人們歡呼雀躍,鞭炮不停地炸響,鑼鼓不停地敲打 ,最吝嗇的商人也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名酒,走上街頭迎接勝利之師。
\"恭喜,恭喜,\"會長收不攏臉上的笑容,\"巴司令初戰告捷,庇護全城百姓,真是活菩薩 降臨。\"
巴砍頭昂首挺胸,趾高氣揚。
接下來是慶功會,慶功宴。人們喜慶之情溢于言表,一直鬧到日頭偏西。
巴砍頭得到一千五百塊大洋的獎賞。這些大洋銀光閃閃,看著有色聽著有聲。勤務兵扛著裝 賞銀的口袋跟在巴砍頭的身后,巴砍頭的步子很大,勤務兵要小跑才跟得上。巴砍頭異常興 奮,急著把一夜成功告訴自己的愛妻。錢莊被劫的事已經過去兩個月,金重戈還是不能從驚 嚇中恢復過來。這一千五百塊大洋一定會讓她感到驚喜。
巴砍頭想,這算不算行刑呢?算的話,今夜還要有一番苦戰哩。
還沒進屋,巴砍頭在門外就喊:\"老婆子,我說!\"
沒有人應聲,人不在。
巴砍頭轉到后院,后院沒有。四處都沒有,怪了,她從來不出門的。
夜深了,金重戈也沒有回來。巴砍頭在慶功宴上喝了許多酒有些支撐不住了,就躺下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敲門聲將他驚醒。一群荷 槍實彈的警察沖了進來。巴砍頭睡得迷迷 糊糊,以為是金重戈出了什么事,驚駭地問:\"我老婆咋的了?\"
麻局長狂笑說:\"你老婆?你,是巴司令你出事了!\"
\"胡鬧,本司令無事可出!\"巴砍頭心虛,膽氣不壯。
\"你散布謠言,制造混亂,乘機上山挖墳掘墓,砍死人的腦袋騙賞錢,\"麻局長幸災樂禍: \"膽兒夠肥了,你是窮瘋了吧?\"
\"嘎叭\"一聲,巴砍頭的腦袋里響了一個炸雷。
\"你……你胡說……\"
\"你老婆把你告下了,\"麻局長將一張狀紙扔在地上。
巴砍頭像是挨了一悶棍,身子搖晃一下幾乎摔倒。這怎么可能?他從窯子里把金重戈贖出來 ,等于把她從地獄救到天堂,盡管在夫妻生活上他欠她的,但巴砍頭一心一意地愛她疼她, 她怎么突然間就……不!這是姓麻的在詐我。巴砍頭一面安慰自己一面趴下去看地上那張紙 ,當他的目光接觸到那些字跡的時候,心徹底的涼了。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是老婆金重戈寫 的。巴砍頭腦子里一片空白,心忽地悠起在半空中。
\"敗家的娘們兒!\"
這聲喊萬分凄慘,連如狼似虎的警察也不忍卒聽。
\"老百姓都聽說這件事了,他們連夜上山去看,現在他們恨不得扒你的皮,吃你的心,你聽 !\"
院外傳來嘈雜的人聲,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但能感覺到他們的憤怒。巴砍頭癱軟了。麻局 長小聲說:\"當初你要是把那根牛鞭給我,說不定今天會放你一馬。\"巴砍頭眼巴巴地看 著麻局,聽不懂他在說什么。當初他不是有意不肯把牛鞭送給麻局長。巴砍頭很少與人接觸 ,不諳世事,沒理解麻局長的意圖。
\"帶走!\"
巴砍頭不得不招供,那些用來領賞的人頭確實是從墳墓里的死尸上砍下來的。他派人散布土 匪要來攻城的謠言,以便乘亂行動。他是聽了老婆說人頭值錢,受了慶喜兒挖墳的啟發,才 這么干的。警察審問了金重戈,沒找出任何證據證明金重戈是巴砍頭的同盟,很快就將她釋 放了。
巴砍頭被判處死刑,全城的老百姓一致向官府請愿,不能槍斃姓巴的,那太便宜他,要用大 刀砍下他的腦袋才解心頭之恨。懾于民憤,官府批準了。
處決那天,巴砍頭被五花大綁關進囚車里,押赴刑場去讓人砍頭了。囚車走在土路上,春風 輕輕吹過來,小鳥歡快地唱個不停。路旁的樹都綠了。嵌有鐵葉的車輪在淺草上滾動,驚得 小螞蚱四散逃竄,它們是去年晚秋那些垂死的螞蚱們熬盡最后生命的結果。巴砍頭熟悉這條 路,這是他祖祖輩輩幾代人走過的路。那些漸漸長大的樹,那些在風雨中漸漸剝蝕的土坯房 ,那些一年年長成大人的鼻涕娃娃,他都十分稔熟。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然而那時候他是 個劊子手,手捧一柄砍頭的鬼頭大刀,走在這條路上的時候他的心里十分愜意,覺得自己就 是 決定人們生死命運的上帝。如今他被五花大綁地押解著,后背上插一塊寫著血紅色\"斬\"字 的死牌,巴砍頭在牢里關了兩個多月。開始時他很害怕,頸斷頭飛,鮮血噴濺的情景總是出 現在他的腦海里。時間久了,他木然了。人生不過就是這么回事兒,不是殺人就是被殺。那 些在牢外的人們不也是每天每日被驚嚇被摧殘嗎?這與被殺被宰有什么本質區別?
人們對處決巴砍頭格外感興趣,來觀看的人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大家議論紛紛。
\"砍頭砍頭,這會兒個砍到自個兒頭上了。\"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該!劊子手哪一個是好人?惡人就得有惡下場!\"
\"白瞎這么俊個娘們兒,嫁給這么個兇手。\"
\"嫁?你們不知道吧?是那個娘們兒上趕著他的。她是錢正一的閨女。\"
\"瞎扯!姓金,叫金重戈。跟老錢家有啥關系?\"
\"有叫這么別扭名字的嗎?錢字拆開,就金和兩個戈字。\"
這些議論,讓巴砍頭平靜的心情重新泛起了波瀾,聯想起事情的前前后后,巴砍頭毫不懷疑 這些話。自己有今天這個下場,都是那個叫金重戈的女子挑唆的結果。他現在惟一想做的事 就是見一見金重戈。
劊子手喝令他跪下,他沒有反抗。這是刑場上的規矩,誰都不能例外。當年他就是這樣喝令 別人的。他順從地跪下了。跪下的一剎那, 他看到人群里的金重戈,她穿一身艷麗的服裝 ,站在顯眼的位置,一邊喀瓜籽兒,一邊和旁邊的草帽和蓑衣說話。草帽的身邊還站著慶喜 兒。
他腦子里忽然現出一句記不得打哪兒聽來的話:世上應無切齒人……
麻局長帶領荷槍實彈的警察維持秩序,警察們臉上的表情像是冰凍。看到這些臉,巴砍頭的 腦子一下清晰起來。他忽然明白了,金重戈這婊子為了自己砍下她的父親的腦袋,前來報仇 ……可是,這怨自己嗎?殺害錢正一的,是現在還坐在監斬官位置上的朱運衡啊!你不敢找 身居高位的人報仇,就向我這個小蘿卜菜下手,這公平嗎?我充其量不過是朱運衡手上的刀 哇……
巴砍頭就是喊破了天,事情也無法改變了。
號炮三響,就要與世界訣別了,巴砍頭想再看一眼金重戈。她已經不見了。他想起自家的墳 塋地,沒有后人誰埋葬自己呢?巴砍頭也想看一看身后的劊子手,但他被綁得很緊,轉不 過身去,不知操著鬼頭大刀砍自己腦袋這個家伙是不是有行刑必行房的祖訓,如果有,那就 更可悲。自己的死成了他縱欲的借口。
他不再有時間了。一陣風聲直撲向他的脖頸。巴砍頭想睜著眼睛死去,然而那一刻他還是下 意識地把眼睛閉上了。一陣鉆心的疼痛從后頸上生起,迅速涌遍全身,疼得他的心揪緊成一 團,身子也拼命地龜縮著,恨不得縮成一粒灰塵逃入地下,躲開這一刀。他的耳畔是一陣從 未聽過的聲音,轟鳴不已又寂靜無聲,腦子里泛起的全是光和血,撕咬著翻滾著……
又是一刀,于是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