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曾經在窯山當過一段時間的保衛科長,這個你沒有想到吧?我調來長沙之后,也從來沒有對人說起過。我在當保衛科長的時候,曾經發生過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還是我當上保衛科長不久,窯山便發生了一件兇殺案,一個最乖態的女人在家里被人殺害了,那是一個十分寒冷的冬天的晚上。我當時已經睡覺了。迷迷糊糊之中,突然有人來敲我家的門,姜科長,快起來,殺死人了。
我馬上翻身起來,打開門一看,原來是陳述之。
他淚如雨下,氣喘吁吁,臉色慘白,神情痛苦不堪,跑得一頭大汗。
我于是一邊急忙跟他跑,一邊問,是誰讓人殺死了?
陳述之哽咽地說,靈敏。
我大驚,說,她?又問,你是怎么曉得她被人殺死了?
陳述之說,我正從外面路過,突然聽見她大叫了一聲,然后,我就看見有個人驚惶失措地從她屋子里跑出來,我想去追趕,追了一段,卻追不上,那個家伙實在是跑得太快了,然后我就來向你報案。
路過派出所,我立即將派出所的老馬叫醒,告訴他,王靈敏被人殺害了。
老馬說,你先去守著,千萬不要動現場。他馬上向縣公安局報案,請求他們立即派人來。
我跟著陳述之來到王靈敏的家門口一看,二十六歲的王靈敏死得很慘,是被刀子殺害的,身上起碼戳了十幾刀,鮮血四濺,簡直是慘不忍睹。
窯山離縣城不遠,只有三十多里路,縣里的人沒多久就匆忙趕來了,迅速地小心翼翼地進行勘查。女人沒有被奸污,而且也不像劫財,因為家里的錢財一點兒也沒有被拿走。兇器也沒有留下。
窯山里一個非常乖態的女人就這樣死去了,案件轟動了整個窯山,人們無不為之感到可惜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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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述之當然是公安人員調查的重點,因為他說他看見了那個兇手從死者的屋子里跑出來,然后又追趕了一段路,他是惟一的目擊者。于是,便讓他詳詳細細地說說當時的情況,還要他說說那個兇手的模樣,比如說,長相,身高,穿的什么衣服和鞋子,等等等等。
陳述之雖然痛哭不已,但他的態度還是非常不錯,很是配合公安的調查。他說,至于那個兇手的長相以及穿的什么衣服和鞋子,的確都很模糊,夜晚嘛,況且人們基本上都睡覺了,家屬區一片黑暗,實在是看不清楚。至于兇手的身高呢,他說,估計在一米七五左右。那個兇手當時是往火車站那個方向逃跑的。
但是,當公安人員問陳述之,那樣晚了,你為什么還在外面走呢?況且天氣是這樣的寒冷。
陳述之便吞吞吐吐起來,不肯回答,最多也是搪塞,說,我睡不著,就起來走走。
這當然也成了一個疑問。
兇手看來是一個很老練的家伙,沒有留下任何指紋,肯定是戴了手套的,幸虧還留下了鞋印。公安人員便暗暗地將兇手在現場留下的鞋印,跟陳述之的鞋印一對比,發現不是他的。但陳述之和他所說的那個兇手的身高卻是一致的,也是一米七五。那么,是不是一種巧合呢?另外,有沒有一種可能,陳述之和兇手就是同謀?那么,他們殺人的目的又是什么?但這個同謀的疑問一下子便被推翻了,如果是同謀的話,他還不至于愚蠢到主動來報案,那不是引火燒身嘛!
我也跟著公安一起展開調查,在窯山的范圍內訪問每個人。陳述之的情況讓我們大吃一驚。平心而論,陳述之在我們窯山的男人中間,算是長相很出色的人,眉清目秀,穿戴整潔,而且彬彬有禮,無論是對男女老少,都是笑逐顏開。雖然只是一個修理工,卻顯得非常有修養,根本沒有沾染上窯山男人的一點粗魯和隨便。但是,他三十二歲了,卻還一直沒有成家。這在我們的窯山里,可以說是比較罕見的。
在調查過程中,我們還知道了陳述之一直追求王靈敏,而且兩人也曾經談過,后來不知什么原因,王靈敏提出不跟他談了,然后就嫁人了。即使是王靈敏結婚了多年,陳述之也沒有放棄對她的愛戀,任何人給他介紹,他一律不予理睬。許多人都勸過他,算了,人家已經結婚了,你還那么蠢蠢地追求做什么?他卻說,我相信心至誠則金石為開,我要深深地打動她,讓她最終回到我的身邊。人家就笑他,陳述之啊陳述之,你小心不要成了一個花癡。
據說,王靈敏與陳述之分手之后,幾乎每個晚上,不論是三伏天還是三九天,陳述之都在離王靈敏家不遠的那一條路上俳徊,時間在晚上的九點至十二點之間。人們本來也以為他有這個散步的習慣,后來才發現不對頭,誰會這么長久地準時地出來散步呢?而且不管風吹雨打。于是,就恍然大悟,原來,陳述之仍然還在深深地迷戀著那個王靈敏,他的眼睛總是默默地望著她的屋子,充滿了一片深情。
王靈敏的男人不在窯山,她嫁給了一個邵陽城里的工程師,因為一時調不動,所以,只好忍受分離之苦。聽說在王靈敏結婚的那天,陳述之哭得要命,傷心至極,而且一連請了三天的假,躲在屋子里不出來。王靈敏當然曉得陳述之的戀心不死,所以,也盡量地回避他,除了看電影,夜晚也更是不出來,她擔心陳述之糾纏,鬧得滿城風雨。但實事求是地說,陳述之其實從來也沒有糾纏過王靈敏,更沒有鬧出一點風波。
盡管我們掌握了這些情況,但是案件還是毫無進展。王靈敏的男人也趕來了,那是一個很魁梧的男人。我們也向他調查過,問他是否與人有過仇,或者說有了過節。他悲傷地說,他沒有跟任何人有過仇恨。還當著我們痛哭流涕,捶胸頓足,說其實很快就要辦調動了,如果能夠早點調走,也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王靈敏的男人突然對我們說,殺害靈敏的肯定是他。
我們問是誰,他說,一定是陳述之,因為王靈敏曾經跟他說過,陳述之以前跟他談戀愛,而且至今一直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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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讓我們感到失望的是,盡管陳述之也有這樣或那樣的嫌疑,但畢竟沒有任何可靠的證據來證明他是兇手,他的所作所為,充其量不過是仍然在迷戀王靈敏而已,如果他恨王靈敏,要殺害這個女人,也用不著到今天,他早就可以動手了。
我沒有料到的是,后來的事情起了一些變化,在案件處于一團重重迷霧之中時,那個陳述之卻找到了我,竟然說王靈敏是他所殺。
我暗暗地吃驚,說,陳述之,你那天對我說,你看見一個男人殺了王靈敏之后慌慌張張地逃跑了,你還追趕了一段路,而今天你卻說是你殺的,那你為什么要殺她呢?
陳述之的臉上顯得非常沉著,一點也不驚慌,有一種犯事之后的坦然,他侃侃而談,這個道理是明擺著的,窯山里的人,誰不曉得靈敏曾經跟我談過戀愛?誰不曉得我一直還深深地迷戀著她?靈敏嫁人了,我心里非常地痛苦,我當時就真想殺了她。你曉得靈敏為什么后來不跟我談了嗎?她嫌我是一個工人。其實,我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報復人家,可是后來,我再也忍無可忍了,于是,就殺了她。
陳述之臉色沉重,悔恨不已。他讓我給他倒了一杯茶,喝了兩口,又繼續說,那天晚上,我把刀子藏在身上,然后戴上手套就去了她家。我曉得如果叫她開門,她一定不會開的,所以,我就憋著嗓子,裝著別人的聲音叫她,她于是就開了門,一進門,我就立即把門緊緊地關上了。我說,靈敏,你也有今天,你害得我好苦啊。她當時嚇得驚惶失措,想叫喊,我一手就緊緊地捂住了她的嘴巴,然后將她撲倒在地上,抽出刀子,就把她殺了。他居然一口一個靈敏,從來也沒有叫過王靈敏。
我說,陳述之,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你不要亂說啊。
陳述之認真地說,我并沒有跟你在開玩笑。
我問,那你說,你的刀子、手套和鞋子都丟到哪里去了?
他說,我都丟到河里去了。
也許陳述之是出于某種壓力,說的是真話呢,于是我趕緊告訴了公安。我們商量了一下,盡管對陳述之所說的產生種種疑問,但在當時線索全無的情況下,也不失為一條線索。公安馬上把陳述之叫到河邊,叫他指出來,他把作案的東西丟到了哪個位置。陳述之指著河中心說,我丟在那個地方了。
那是一條水面很寬闊也很深的河流,公安便叫來船,去河里撈東西,撈了整整一天,卻一無所獲。于是,又問陳述之,到底是不是這個位置,他一口咬定說是的。可是,我們累得一塌糊涂,冷得渾身發抖,也沒有撈到任何的東西。
我惱怒起來,對著陳述之暴跳如雷,我說,你他媽的,到底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在耍我們啊!
陳述之不驚不慌地說,是真的。
又說,姜科長,你不要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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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撈不到,仍然沒有證據,沒有證據,就不可能將陳述之押起來。但公安還是決定讓我暗暗地跟蹤他,看他是否有什么異常的舉動。
可我卻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豬弄的陳述之,根本就不需要我來跟蹤他,他除了每天上下班之外,居然主動來找我,說王靈敏的確是他殺的,要我們將他抓起來,然后迅速地槍斃。他說這件事情時,一點緊張也沒有,甚至很是坦然。
我就勸說他,陳述之,這是要砍頭的事情,你就不要拿自己的頭來開國際玩笑了,好不好?
他卻嚴肅地說,我哪里是在跟你開國際玩笑?我主動來投案,難道錯了么?
從此,陳述之甚至成了習慣,每天一下班,就來找我,而且幾乎在求我了,一定要我相信他就是兇手,并說這個案件可以了結了,可以向靈敏的丈夫和窯山里的人們有一個交代了。
這真是搞得我哭笑不得,你說這個世界上哪有這樣的蠢人呢?他不但說他是兇手,而且還滔滔不絕地說起他與王靈敏談戀愛的時候,那種脈脈溫情,那種甜言蜜語,那種戀戀不舍,那種海誓山盟。聽得我的心也跟著一跳一跳的。
他甚至還悄悄地告訴我,他雖然沒有跟她睡過覺,但他看見過她洗澡,然后,他就從她乖態的臉說起,再說那如瀑布似的黑發,再說那對高聳的奶子,再說那一坦平陽的腹部,再說那美妙的大腿,說著說著,竟然嗚嗚地哭了起來,痛不欲生地說,我真是蠢呀,我為什么要殺害她呢?她是那樣一個出色的女人啊……
聽他說那個女人的種種妙處,我還是聽得津津有味的,但心里面又為她的慘死感到一種莫大的同情。可是,每當陳述之說王靈敏的確是他所害時,我有時就煩躁起來,就吼他,你不是發神經病了吧?
陳述之居然振振有詞地說,姜科長,你為什么罵我是神經病呢?你罵人可不好,你看我罵過別人嗎?
我心里卻在說,罵你?我還恨不得打你一頓呢。
總而言之,陳述之這個家伙從此搞得我日夜不安,他一下了班,就來纏我。我吃飯也罷,休息也罷,他總是跟著我走,我走到哪里,他就跟著到哪里,喋喋不休地說殺害靈敏的兇手就是他。我老婆氣得惡狠狠地罵我,你們不要在家里說,你們要說,你們到辦公室去。我只好窩囊地從家里溜出來。
我老婆還對我說,如果有一天她也不幸被人殺死了,我也能夠像陳述之這樣堅持承認自己就是兇手,她也死而無憾了。我沒有反駁她,我只是暗暗地在心里面說,你如果當得王靈敏的一只腳,老子科長也不當了,就去承認自己是兇手。
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 里——也就是在案件一直沒有破獲之前——陳述之幾乎就像我的影子一樣,時時刻刻地跟著我。
我后來雖然采取了一點措施,估計他快下班時,我或者是把辦公室門關起來,悄悄地躲在里面;或者是躲到某個朋友的宿舍里去。但是,這一切對于他來說都無濟于事。他倒是像一個非常合格的偵探,簡直不用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我。一是因為辦公室門上的縫隙很大,他一眼便可以從縫隙里看到我;二是窯山只有眼屎那么大,他耐著性子,一點找一點找,就從人家的宿舍里找到了我。即使我后來把辦公室門上的縫隙用報紙糊起來也不行,他只需用火柴棍子輕輕戳開報紙,我就原形畢露了。
窯山里的人,都知道了陳述之明明不是兇手,卻一定要承認自己是兇手,便連連感嘆,說王靈敏那個女人死了也是值得的,居然有男人甘愿為她去死。
我真是對他無可奈何了,我絕沒有想到,當一個小小的保衛科長,還會遇到這么令人煩惱的事情。我曾經有一次苦笑著,對纏著我不放的陳述之說,好了,從今以后,你也不要再來找我了,因為從現在起,我承認王靈敏是你殺害的,好不好?
陳述之居然高興得手舞足蹈,深深地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對我說,唉,那就解決問題了,靈敏在天之靈,也終于可以得到一絲安慰了,現在,請你馬上把我抓起來,送到公安局去。
說罷,他竟然還從口袋里摸出了一條看來是早已準備好了的粗繩索,遞給我,叫我將他捆起來。
我頓時暴跳如雷,重重地砰地一拍桌子,陳述之,你是個蠢豬啊?
陳述之眨著眼睛,困惑地看著我,說,你一個當科長的,為什么又罵人呢?你不能改改這個毛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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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后來,案件才水落石出。
是一個暗戀王靈敏的人殺害她的。那個男人叫張悅,二十五歲,未婚,在離窯山五里路的農村學校教體育。窯山每個星期在操場上放電影,他就要趕來看,借一條椅子坐著,而且每次都悄悄地坐在王靈敏的后面,他覺得王靈敏長得真是太乖態了,簡直像仙女一樣。每回散了電影之后,他還要隨著人流不聲不響地跟蹤王靈敏,一直跟到王靈敏進屋為止。所以,盡管有許多的妹子追他,要跟他談對象,他也不答應。
這個叫張悅的人,竟然還偷偷地畫了王靈敏的許多的畫像。他畫得真是太像了,他肯定是憑著記憶來畫的,把王靈敏這個女人的氣質神態畫得惟妙惟肖,其水平根本不亞于一個畫家。當我們在他的屋子里搜查時,發現他居然畫了厚厚的一沓,至少有兩百多張。
更為令人驚訝不已的是,他居然還畫了王靈敏的氣味。你說,這氣味怎么能畫得出來?張悅卻有超人的思維,他在白紙上畫出了一綹綹的像云彩般的虛無縹緲的東西,然后,涂上了類似香皂的氣味,再在旁邊題上一行字:王靈敏的氣味。
我當時看了,感慨不已,這真是絕了。這個人暗戀王靈敏真是暗戀得發瘋了,甚至比陳述之還瘋狂。問他為什么要殺害王靈敏,他說,我既然這輩子看起來已經得不到她了,也不想讓別人永遠地得到。尤其是他最后一次在看電影時,聽到她悄悄地對坐在旁邊的人說,她就要調走了,他簡直是痛苦不堪,便下了最后的決心。他說,我要在黃泉之下,與她結成夫妻。而且,他在動手殺害王靈敏之前,跟王靈敏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后來問陳述之,你他媽的現在還說是你殺害的嗎?
陳述之這一回沒有說我罵人了,居然痛哭流涕起來,狠狠地罵那個兇手,說,那是一個蠢豬啊,不過,他想的為什么跟我想的也是一樣的呢?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陳述之罵人。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