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簡霓在海口一家影視公司擔任影視策劃主管,主要負責劇本遴選,以及提供修改意見。
高中畢業后,溫柔美女簡霓考上了北方一所著名院校的招牌專業“農機制造”,讓大家跌破了眼鏡。那時候同學們給美麗才女簡霓虛擬了好多專業,外語、新聞、戲劇創作,甚至包括地球物理,就是沒有想到拖拉機。
上完一年基礎課,簡霓對拖拉機沒了興趣,決定轉系。憑著一枝神來之筆和三寸不爛之舌,打動了政教系主任又說服了農機系主任,從一名未來的農機工程師搖身一變,成了未來的政治家。
大家繼續跌眼鏡。彼時人民還沒有現在開放和勇敢,喜歡把政治看成洪水猛獸,凡與政治有關的人,一律稱為陰謀家,簡霓長發披肩,眉眼溫順,怎么看怎么像容易被“陰謀”的對象。
農機系的學友們埋頭畫拖拉機的時候,簡霓歪在窗前,看黃昏的天邊,晚霞一點一點暗下去,暮色一點一點濃起來,然后甩甩長發,去校園里散步,順帶著遭遇愛情。
一個不規則螺旋體,側面上挖了一個洞,要畫俯視圖,簡霓總是沒有耐心去想像,哪條線會被哪條線擋住,哪個面會與哪個面重疊。
轉系以后,簡霓可以不用再費神去考慮\"不規則螺旋體\"和比\"不規則螺旋體\"要復雜許多倍的問題。后來的3年時間,簡霓基本上全部用來看書和散步了。學校圖書館里的藏書,從莎士比亞到瓊瑤、亦舒,簡霓借了個遍;校園里的每一棵白楊或者槐樹下面,都留過簡霓和男生的足跡。有時候是在戀愛,有時候是在拒絕戀愛。
簡霓大學畢業時,帶著幾本刊載有自己文章的雜志挨個去找那些招聘單位,每到一處,無論對方是男是女,老邁還是年輕,當他們理直氣壯地蔑視她的專業時,她總是不卑不亢地反駁:\"大學里學什么專業不重要,重要的是學會一種思維方式。\"最后簡霓成功地與上海一家汽車運輸公司簽署了勞動合同,做了生產運輸部經理的助理。
學校里的愛情,因為畢業分配,因為一些不知道算不算借口的借口,煙消云散了。
到簡霓正式報到上班,才知道生產運輸部是承包了的,經理本身掌控著下面員工的生殺大權,是真正意義上的老板。助理的意思就是幫助經理,除了私生活,簡霓幾乎樣樣要替老板操心,什么時候開會,什么時候赴宴,什么時候慰問……當然,還經常要回答\"今天星期幾\"這樣的問題。桌上放了一臺聯想的辦公電腦,雖然故障頻頻,簡霓還是經常在上面敲打著,有時候是會議紀要,有時候是抒情文章。
老板的妻子燙著夸張的大波浪,嗓門很高,自信得讓人非常郁悶,同事暗送外號\"金毛獅王\"。\"金毛獅王\"隔三岔五會到公司來一趟,拿眼角的余光瞥瞥新來的員工,滿臉不屑,隨即又會操著上海話對老板連哄帶威脅地交代幾句,再踩著高跟鞋\"的的\"地揚長而去。周而復始,樂此不疲。
簡霓每次都對\"金毛獅王\"不卑不亢,沒有其他新同事那么憤世嫉俗,好像不把老板娘的腦袋擰下來當凳子不足以顯示自己的風姿,也沒有老同事那樣唯唯諾諾,感謝上蒼賜我糧食一樣的敬仰。
21歲的簡霓想,也許,新人都會像自己這樣,慢慢培養耐心,慢慢等待。說不定哪一天會愛上一個人,一切就會發生本質的改變。
從前的朋友中,豐寧是惟一和簡霓保持聯系的異性,偶爾會發個短信或者打電話給她,說的都是不咸不淡的話。
豐寧早先在學校里追求過簡霓,現在已是海口一家內衣公司的QC主管。他們的內衣占據了國內將近20%的市場,也就是說對面走過來5個女人,其中就會有1個穿著他們公司出廠的合格產品。
對于愛情,除了接受就是拒絕,沒有別的選擇,無論拒絕還是接受,都沒有理由,不需要理由。
早先在學校的時候,簡霓主持過大型聯歡會。聯歡會有個女孩聲情并茂地朗誦:22歲,我走過青春的沼澤地……
表達了一種醒悟,當時在場的同學無不動容。簡霓回想起自己的青春,不知道該從哪天算起,但有一點很明確,無論作為一陣山風,還是作為一道霓虹,她一直平淡地過來了。惘然中,悄悄對22歲多了些期待。總是想,只要再過一年,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21歲這年的冬天對于簡霓來說,過于漫長而絕望,冰寒徹骨。從天黑睡到天亮,昨夜的腳依舊冰涼。
北京的冬天雖然零下幾十攝氏度,但是從教室到食堂到宿舍到商場,還有去商場的公共汽車上,都有暖氣,隨時都熱乎乎的。風且吹,臉且紅,日子像孩子身上的棉猴,平實而安穩。
上海沒有暖氣,霓虹徹夜閃爍也緩解不了潮濕、陰冷。風也還是吹,臉卻紅不了,青白而麻木,覺得那冷是可以看見的,一點點侵入了每個關節,僵硬了所有的曲線。
每到這樣的時候,簡霓會下意識地想起海南,那個四季如夏的寶島,一年恨不得有360天陽光明媚。
豐寧說他在島上,常年穿著短袖,身輕如燕。
簡霓有些迷惑,這么多的人,如此動情地贊美著上海,到底是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多的人把上海視為天堂,而自己卻越來越沒有耐心穿過地鐵,穿過高樓大廈,穿過川流不息的人群?

就在這個冬天,簡霓迎來了22歲的生日,以及人生的一大轉變。
因為一次小小的失誤,同事把小報告打到老板處,老板找簡霓問話,她愕然,隨即鄙視和沉默。
這件事讓簡霓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好容易合上眼,后半夜被一陣 的聲音鬧醒,簡霓在陽臺的紙箱里發現了一只刺猬。刺猬團成一個灰乎乎的球球,全身的刺虛張聲勢地支棱著,狀如老板娘的金色卷發。
一向舉止優雅的簡霓失聲尖叫淚流滿面。當日請假在家,望著天花板躺了一整天……第二天簡霓辭職。辭職報告非常簡單:因個人原因辭去閑職,望批準。
報告遞到老板的桌面上,老板問了幾個不著邊際的問題后點頭應允。據說上海人很現實,舉凡知道你要走的,就不會再挽留,客氣的話都懶得多說。
房租還沒有到期,簡霓卻迫不及待地拖著行李箱離開了上海。
還有3天就是22歲的生日,簡霓買了上海到三亞的機票,直奔亞龍灣的碧海銀沙而去。
許多人到了海南必定要拜謁天涯海角。簡霓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地球是圓的,對涯和角沒有興趣,一直住在亞龍灣旁邊的酒店里,看日升日落,雕塑一般不愿意挪窩。
酒店的咖啡廳門朝大海,落地窗內涼風習習,窗外陽光熾熱。簡霓喝著清茶,看著海里嬉戲的人們,不斷地感慨祖國地大物博,不斷地猶豫著要不要給豐寧打電話。
亞龍灣的陽光迅速地曬干了簡霓滿心的陰霾,她在心里有一茬沒一茬地想,22歲那天,誰第一個打電話來祝賀生日,她就嫁給他,無論他在哪個城市,無論她將來要做什么。
21歲最后一個晚上的零點,簡霓收到短信:生日快樂。是豐寧。
簡霓用酒店的電話打了豐寧的手機,他有些吃驚:\"你在海南﹖\"
\"我在亞龍灣。\"
\"你睡吧。天亮后我去看你。\"豐寧沉默了大約30秒鐘。
海口到三亞不過3個小時車程,等待天亮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凌晨5點左右簡霓的手機有信息進來:我到你的樓下了,你醒了嗎﹖天還沒有亮,樓下停著一輛馬自達,車身上的內衣廣告被酒店門口的射燈照得越發流光溢彩。豐寧開著公司的車連夜從海口趕了過來,已經在樓下等了一個小時。
面對著皮膚黝黑的豐寧、滿桌紅彤彤的螃蟹和蝦,簡霓有些懷疑幾天前在上海的出租屋里發生的事情,那個灰乎乎的刺猬球,但凡簡霓一轉念,它就逼真地浮現在眼前,讓人寒毛直豎。
\"來度假﹖\"豐寧終于小心地問道。
\"辭職了。\"簡霓淡淡地回答。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講那只刺猬。
\"來了就留下吧。\"
簡霓于是在島上留了下來,決計忘卻一切,從頭開始。
關于將要從事什么工作,簡霓對豐寧說:\"什么都可以做。對于普通女人來說,愛情才是最要緊的事業。\"
\"你什么時候普通過呢﹖從來都沒有。\"
這一次簡霓不需要再四處拋頭露面去找工作,豐寧把她介紹給朋友的影視公司,老板見了簡霓,一個勁地夸豐寧有眼力有艷福。公司規模不大,為了降低風險,主要拍一些古裝戲,不管國內看不看好,海外華人當中倒是不難找到市場。
20集的電視連續劇,最適合那些中老年女性觀眾,太短的話,前面漏掉幾集,就差不多該結束了;太長,拍的人和看的人都容易失去耐心,廣告也不好拉。
與豐寧重逢以后,簡霓冬眠的舌頭漸漸蘇醒,老板對她日益器重。排戲過程中遇到突發事件需要解決,老板總是讓簡霓出面搞定。自打留在海南以后,她倒是很少有時間感受島上的椰風海韻,每個月有十幾天在飛來飛去,剩下的時間用來補充睡眠和盡婦道。
豐寧也很忙,卻從不抱怨,兩個人像一直在戀愛般地相互謙讓相互體貼。老板為此多次請豐寧吃飯,感謝他給影視公司找了個好員工,感謝他如此寬宏大量。
簡霓時常想,也許幸福就是這樣的吧,應該知足。但是,給別人的劇本寫修改意見寫多了,有時候甚至替他們改寫某些章節,簡霓突然很想自己寫個劇本,表達點內心的感受。終于還是因為忙,因為許多不成為借口的借口,不能付諸行動,自己寫劇本的愿望一直無法實現。
什么時候能不忙呢﹖惟有等待,繼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