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節,當人們察覺到,料峭寒風挾帶著一絲暖洋洋意味的時候,有一種比人的感覺更為靈敏的小草,已經拱破酥松的土皮,萌發了一輪新的生命形態。河灣臺坎,山洼階梯,嶺峁脊頭,那些不被視作優質糧田的零星地塊里,最先泛現一抹綠意。農民們驚喜地說,喲,苜蓿發芽啦!
始而星星點點,繼之叢叢簇簇,終于碧波漣漪。它孕育了半個秋季和一個溫長冬季的生命張力,倏然化作柔白嫩綠展示出來。這就是苜蓿芽兒。
大約因為富貴者的臉總是向上仰起,所以早春時節最先注目的是寒梅翠柳;而黃土地農人時時向下折腰,自然最早發現的是苜蓿芽兒。不夸張地說,苜蓿芽兒才是黃土地的春之使者。苜蓿本來出身西域,在中外文化交過程中,發現黃土高原倒是它的最理想的故土。它耐得酷寒瘠薄,又特別抵御干旱。它的主根尋常入土3米,有的能扎下去3丈深,去汲取極寶貴的一點水分。苜蓿是黃土地農民生命力最生動的象征物。
苜蓿發芽啦!農家的大女娃、小媳婦聞訊而動。她們挎著竹籃,捏著刀刀,穿上花衣裳,包著鮮艷頭巾,三五一伙興沖沖地往溝里去了。起初,女孩子兒一只手的指尖捏住嫩芽,它又迅速分蘗,萌發新的一茬芽尖。之后,普遍長到幾寸高了,尋菜的女孩兒三個手指夾住了抉斷,這叫苜蓿。掐斷一層葉蕊,它依然不屈不撓地往上長,長過半尺,農民終于不再忍心宰殺它了。
苜蓿的原始身份是牧草,它并非是上天為人而創生的一個物種。當年,張騫從大宛帶回它的第一批種子,意思也不在為皇上御宴增添一道苜蓿肉,而是要種在皇都地界,好喂那些西域進貢的千里馬。人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掐苜蓿芽尖,在上帝眼里,肯定是過于殘酷的額外掠??!
嫂子、姐姐掐了一籃半籃的苜?;貋恚棠?、媽媽臉上總會綻露欣喜之色。奶奶把苜蓿芽倒入一只圓篩,旋一旋,揀一揀,揀掉枯梗雜葉,篩掉土沫沙粒,而后倒進鍋去煮。煮熟后撈出來擱涼開水浸一浸,這就可變換花樣吃它了。我不確知黃土地先輩吃苜蓿菜的歷史,但我能夠確定他們做苜蓿菜那份功夫,絕不止于七八輩子人的錘煉。
最簡單的吃法是涼拌。撒點鹽不能叫功夫,功夫表現在醋和辣面;醋往往是稀罕之物,而辣面最好能用紅油潑過。飯量增加就會使面粉消耗過快,于是又生出一種吃法。煮面片,煮糊糊時,將擠干水的苜蓿菜一同放入飯鍋,白的面片,綠的菜花,或黃的面糊綠的菜團,假如飯桌上還能搭配油潑辣子小咸菜,這頓飯簡直勝似豪門晚宴了。
奶奶、媽媽有時會多花一把力氣,將熟苜蓿菜調和在面中,一遍遍地揉,揉得整個面團變成草綠色。拿這草綠色的面團烙出的圓餅,叫菜面餅子;而搟成薄張切成細條下鍋煮了,叫苜蓿面。這些膳食品類頗具鄉野風味,在城里很難品嘗得到。城里倒是有一道名菜“苜蓿肉”,我從來沒有從苜蓿肉里面吃出點苜蓿味兒,后來才明白,它僅僅取了個苜蓿開花時的視覺印象。
三份苜蓿菜加一份面粉,已不能貼餅或下湯去煮,于是把干面撒在熟苜蓿菜上,攪和攪和,直接上籠去蒸,蒸出來的東西叫苜蓿肉肉。據傳,苜蓿肉肉最初確曾是鄉民的一道風味食品。但是,十份苜蓿擱一份面粉,蒸出來的已不成其為疙瘩,何談“肉肉”?于是先把熟苜蓿團成圓球滾一滾,滾成個面球,底下捏出窩兒,這樣蒸出來的就不散架,也能看見面的成分,這叫苜蓿餑苜蓿饃饃。吃的時候,須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里,咬時要歪著頭,像西方男人吻女人那樣,當心把你鼻孔糊了。吃得太急,嘴角就有綠汁往下淌;吃得太多——奇跡便會出現,男人們靠陽坡根曬太陽時,可以隔肚皮看見一圈圈綠色的腸子。像菜花蛇蠕動似的!
苜蓿菜,幾乎像我的圣潔信仰一樣,永久地沉淀在我的情感領域和潛意識深層。
70年代初一個早春,我第一回享受工人探親假,回到闊別的故鄉,我已近10年沒吃到真正的苜蓿菜了。當我步行到山峁路畔一片綠意盎然的苜蓿地時,膝骨一軟跪在了地頭。我以本能的動作掐了幾朵苜蓿芽兒。擱鼻尖嗅了嗅,多么親切而殊的氣息!它使我的熱淚嘩嘩涌出,我跪在苜蓿地頭許久許久?!罢l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唐人的詩句大致可以用來解釋一下吧。但是,人的心理活動不僅僅處在理性層次,我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淚如繁露。
要是我說,我是吃苜蓿菜長大的,盡管不算夸張和矯情,但是現在的年輕人仍會發笑,苜蓿的科學定義是一種飼草,這無異于把自己等同于馬牛羊之類。那么我就有一個洋氣點的說法:我的紫花情結。
苜蓿的花朵極為樸素,許多小花組成一個花絮,一般呈紫色,所以苜蓿的又一名稱叫紫花苜蓿,有人簡寫“紫花”。這是指正常情況,而情況往往不正常。
在我記憶猶深的那些年,紫花苜蓿怎么也長不到1尺高,正常情況下它至少長3尺高,所以它怎么也放不出那繁密濃郁的紫色花絮。自然的,蜜蜂、蝴蝶、螞蚱、甲蟲也都失去了它們的伊甸園。人似乎喪失了理智,就像自己剃頭刮胡子似的,一群群地云集苜蓿地,一茬茬地掐苜蓿,非要把它生命徹底扼殺不可。它雖不能開花,卻依然得長老,它跟人的道理是一樣的,誰能常青不老?最終,它變得又矮又老。人們毫無憐憫之心,齊地皮割下,曬下后用鍘刀鍘碎,又用石磨磨細,這叫苜蓿粉。苜蓿粉里面兌上少得可憐的一點面粉,蒸出的苜蓿粉饃饃,咬在嘴里苦澀粗糙不堪言狀,因為它包容了苜蓿從生到死的全部悲辛。乃至,隆冬和初春季節,有些人仍然本能地往苜蓿地跑,把先年零落的一層枯枝腐葉盡數收去。苜蓿地變成了白晃晃的場和路。
我要是一朵苜蓿,第二年開春,我還會發出芽兒來嗎?我還愿意再發芽嗎?
然而,春風吹指,地皮泛酥,苜蓿依然遵循天時,冒出了星星點點的芽尖。只是比上年更弱了些。天賜一種圣草啊!“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借白居易的詩句作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