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7月我第一次到江河源頭的時候,也是住在這個藏族自治縣的武警中隊,武警縣中隊的官兵對我都特別熱情和友好。中隊長米瑪次仁一連半個月幾乎和我形影不離。半個月以后我才知道,原來在這個多雪的春天里武警縣中隊失蹤了一位山東籍的戰士。正準備拔錨起程的我,決定在江河源頭再停留幾天——盡管因患了高原重感冒而感到呼吸困難,我還是執意要到失蹤的山東老鄉焦喜娃守望過五年的莫洛賽冬牧場去看一看。中隊長米瑪次仁拗不過我,就開來了中隊惟一的吉普車,親自陪我去了海拔4800多米的莫洛賽冬牧場。
一路上說起焦喜娃的事跡,這個雙手緊握方向盤兩眼直視正前方的藏族鐵漢眼眶里一直有淚水在打轉。米瑪次仁告訴我說,長江發源的那地方叫做各拉丹冬,長江上源通天河流過的這地方叫做莫洛賽冬。莫洛賽冬廣袤且起伏的山坡就是武警縣中隊的牧場。
吉普車在莫洛賽冬牧場下面的山谷中停下。我看見所謂的莫洛賽冬牧場,只不過是一間兀立在半山坡上四面透風的土屋子,土屋子的旁邊則是一道草皮土塊打成圍墻的畜圈。米瑪次仁說,莫洛賽冬牧場已經擁有60多頭牦牛、200多只綿羊了;接替焦喜娃的這個新戰士是從陜北的黃土高坡來到青藏高原的。這個兵已經很不錯了,上到這莫洛賽冬牧場三個多月只哭過三次,每次哭過以后中隊領導準備人替他下來,他都堅決不肯放下焦喜娃留下的牧鞭。
我跟了米瑪次仁氣喘吁吁地走進黑乎乎的土屋子。土屋子不大的空間里充溢著濃烈的羊臊氣。那年輕的陜西兵正在用玻璃奶瓶給一只剛落生的小羊羔喂奶。當他立起身慌慌張張地給我們敬禮的時候,我驚異地發現,他竟然是一個不滿Z0歲、長得又黑又瘦、裹著一件已經變成土黃色的軍用皮大衣的娃娃兵!定睛一瞧,又發現土屋子那被牛糞火熏得黑乎乎的內墻上掛滿了奇形怪狀的小衣裳,那些小衣裳都是用破舊的棉軍衣或絨軍衣改制的。那陜西兵顯然訥于言但敏于思,他馬上就囁嚅著向我解釋:這些小衣裳都是焦老兵在世時縫制的,不是給人穿的,而是給寒季降生的小牛犢小羊羔穿的。我看著滿屋子的小衣裳說不出話來。我的眼前出現一幅模糊的圖景:一盞搖曳的馬燈下,一個個嚴寒和孤獨的深夜里,我的那位從未見過面的山東老鄉在小牛犢小羊羔的簇擁中一針一線縫制了這些小衣裳。這些小衣裳使得年輕的武警牧人喜娃的幼畜成活率達到了100%,這些小衣裳被世代居住在青藏高原的藏族牧民當成奇跡。
我問陜西兵為何哭過三次還不肯離開莫洛賽冬牧場,這個問題似乎讓他感到有些難堪。不過他磕巴了半天還是說明白了。他哭過三次不是因為累,也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受不了無是因為累,也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受不了無邊的寂寞:莫洛賽冬牧場離縣城大約60多公里,脫離了知冷知熱的戰友,一個人與不會說話的牛羊為伴,最熟悉的聲音就是呼嘯而來的大風,有時候還羼雜從山谷和懸崖傳來的餓狼的嗥叫!他剛接手時就聽遷場的藏民說,一個人在莫洛賽冬牧場呆太久了肯定會變成啞巴和傻子!一想到戰友和親人他就哭。哭過后他又想起焦老兵。焦老兵一個人在這兒呆了五年,連睡覺也和小牛犢小羊羔一起擠在土屋地鋪上。陜西兵目睹過偶爾能回縣中隊一趟的焦老兵的風采,說話擲地有聲,會唱黃河九省區民歌,戰友們傳說焦老兵還懂牛語和羊語呢!陜西兵對此深信不疑,因為他初到莫洛賽冬牧場時親眼見過一群半大牛犢羊羔圍了他哞哞咩咩地叫,然后又失望離去,上山坡下山谷哞哞咩咩叫著去尋焦老兵……
我和米瑪次仁跟了陜西兵去看焦喜娃打成的畜圈。土筑的畜圈大約有40米寬、100米長、Z米來高,每隔5米左右還修筑了力口厚的土垛子,這使得畜圈有點兒像一座古代的城堡。畜圈寬約5米的木柵欄門大開著,近處的山坡上、遠處的山谷里,黑黑的是牦牛,白白的是綿羊。一匹棗紅色的河曲馬在遠處悠閑地啃著肥嫩的酥油草,而在近處,一頭黑地白花的大藏狗靜靜地臥在下午的陽光里。米瑪次仁說,五年前的那個暖季焦喜娃一個人筑起了方圓百里最大的畜圈,有一回正碰上他頂著高原烈日在打墻,還問他:“縣中隊一共才40多頭牛羊,你修筑這么大的畜圈干什么?”焦喜娃憨厚地笑著說總有一天他會讓牦牛和綿羊擠滿這偌大的畜圈。
莫洛賽冬牧場下面的山谷是方圓百里藏族牧民遷場的通道。藏族姑娘達娃央宗就是三年前遷場時和焦喜娃相識的。高原的10月已經冷過北方的嚴冬了,達娃央宗一個人趕著一大群牛羊躑躅在風雪呼嘯的山谷里。米瑪次仁微笑著說:“那個夜晚的經過焦喜娃曾經詳細地向我匯報過:一頭大牦牛把牛犢產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了,夜晚的山谷里傳來牦牛的呻吟聲,焦喜娃下到山谷里才看見又冷又餓又驚又怕的央宗姑娘。他二話沒說就把軍大衣披在瑟縮發抖的達娃央宗身上,緊接著又脫下自己的棉衣給濕漉漉的小牛犢裹上,然后冒著零下十幾度的嚴寒幫助達娃央宗把大群的牛羊趕進咱們的畜圈。那個風雪之夜,在莫洛賽冬牧場的土屋子里,達娃央宗喝了熱熱的奶茶,又蓋了焦喜娃的被褥甜甜地睡著了,而咱們的武警牧人焦喜娃同志一塊接一塊地續著牛糞火一直到天明。從那以后,來往遷場的藏族牧民都愛把牛羊趕進咱們的畜圈,也是從那以后藏族姑娘達娃央宗愛上了金珠瑪米焦喜娃。”聽米瑪次仁說到這里,沉默了半晌的陜西兵悶悶地補充了一句:“昨天上午央宗姑娘還來過,一個人在焦老兵的紀念碑那邊大哭了一場呢!”
我和米瑪次仁跟了陜西兵去看焦喜娃的紀念碑。沒想到通往那邊的道路很遠也很不好走,感覺上似乎是一直沿著平緩的山坡向上攀升,愈走愈覺得心口像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翻過一個埡口的時候,米瑪次仁告訴我:“今年春天江河源頭下了場大雪,焦喜娃就是在那場大雪中失蹤的,當地的藏民在河邊的懸崖上發現了焦喜娃的軍用皮大衣,于是就在發現軍大衣的地方為焦喜娃立了一塊紀念碑。”焦喜娃的紀念碑實際上是一塊臥牛形的大石頭,背依滔滔奔流的江水,深情俯視曾經朝夕相處的莫洛賽冬牧場。黃昏的霞光里我們佇立在壯麗的通天河邊,天藍得醉人,山青得醉人,草綠得醉人。紀念碑那面朝莫洛賽冬牧場的平面上刻了藏傳佛教的經文,由紀念碑的頂端引出四條彩色的經幡。
我問有誰了解焦喜娃犧牲的詳細經過,米瑪次仁輕輕搖了搖頭。在當地的藏民中流傳的說法是:大雪封山,成群的餓狼前來襲擊莫洛賽冬牧場的牛羊,焦喜娃騎著駿馬手持鋼槍追逐餓狼來到懸崖,在與餓狼搏斗的時候連人帶馬跌人通天河中。遠處的藏民曾經聽見震動山谷的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