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居延海

2000年10月我約了幾位朋友徒步考察黑河下游，直至居延海邊。我們從高臺縣羅城鄉天城村出發。

天城村位于黑河中下游之交的位置，海拔1 200米，是黑河中游海拔最低的地方，它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像個小盆地。傳說遠古時期，天城一帶整個是一片汪洋大海，泛稱“西海”。《山海經》載：“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叫昆侖山……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燃。有人戴勝，虎齒豹尾，名曰西王母。其山萬物盡有。”黑河，古名弱水、羌谷水，只在西夏時才稱黑河。關于黑河的考古，文史學者大都引證這一記述，推測黑河的史前面貌是一片湖泊密布，水蘆豐茂的水驛之鄉。包括天城在內的整個黑河流域，夏商之際，羌人部落游牧，春秋至秦時，有烏孫人和月氏人逐水草而居，西漢初年，匈奴南下，占據河西，至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春，驃騎將軍霍去病揚武功于塞上，驅匈奴于極邊，黑河流域才有漢族移民墾荒屯田。但處于少數民族爭奪的地域，漢至明朝始終戰亂不斷，安寧只是時斷時續。明洪武五年（1372），朱元璋派宋國公馮勝率軍平定河西后，在天城村設鎮夷守御千戶所，屬軍政一體的縣級建置，這一建置一直延續到清雍正三年（1725），撫遠大將軍年羹堯坐鎮甘州平定青海之亂后，才將其合并到高臺千戶所，鎮夷千戶所延續了172年之久。天城之所以設衛所，因其處于“屯田、用武、控番之要地”，背倚合黎，遙應甘州，石峽像一道天然屏障擋在了匈奴入侵河西的必經通道上。

出天城村，翻過幾道山梁，就望見了黑河，再前面就是石峽。石峽分三段：鎮夷峽、閆家峽、趙家峽。峽口寬僅百十米，兩岸石壁峭立，當地傳說此峽為大禹所開，《夏書·禹貢》也有文字記載：“禹導弱水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近旁還有禹王廟遺址，但不知建于何朝。峽口設鎮夷峽水文站，始建于1943年9月，1948年12月停止觀測，1954年5月重新設立，主要是觀測黑河水位、流量、含沙量，兼測蒸發量、氣溫和氣壓等。多年來，黑河下游下泄水量，均以此站所測為據。鎮夷峽前行二三里，為閆家峽，因當地名門望族閆家而得名。閆家先祖閆相師行武出身，頗有戰功，乾隆年間官至甘肅提督，后加贈太子太保，圖形紫光閣。如今閆家峽中仍留有閆相師墓，立于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墓碑刻著乾隆御賜碑文，漢、蒙文字書寫。我們還在一瓜棚的土墻上看到一首佚名詩：“兩千元年旱情急，湖干河枯無透雨。烈日噴火粟葉焦，渴死青蛙未足奇。”直白的語言，卻道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2000年，正是黑河流域百年不遇的大旱之年。

再前行就是趙家峽，聽說峽道狹窄，山大谷深，人難逾越，只好回頭翻越石山。翻過石山，已接近晌午，眼前出現一片開闊的戈壁灘，有一條西北走向的車轍清晰可辨，這就是“龍城古道”，又叫居延古道。沿這道走出石門，就可達黑河岸邊。我們懷著對居延海的一腔向往，開始了長途跋涉。

快步行走兩個多小時，看到一道僅容牛車通行的石峽，全然是人工所開，像一道門戶。在石壁的兩邊，一面刻著“鍛石開路”，一面刻著“石門”，均是厚重典雅的隸書，題為清道光八年（1828）高臺縣屯毛目事王世琳書。出了狹窄的石門，峽谷陡然開闊，是一條典型的兵家用兵之道。我們穿行在千年古道，不見一個人影，也不見飛禽走獸，萬分蒼涼，我們仿佛在千年時空中走著。風蒼勁有力地吹著，四處彌漫著古老的氣息。路上見一高豎的石碑，上書四個鮮紅的大字“甘泉濟眾”，亦為王世琳所書。石井早已被流沙所埋，只有這碑千年萬年地訴說著曾經的無量功德。漸漸，巴丹吉林沙漠的一條小尾巴伸進峽谷，掩埋了曾經的寬廣大道。又用了近兩個小時，才穿過這片突如其來的沙漠，到達黑河岸邊。石峽的出口就在不遠處。在這兒見到一座高大的烽燧，幾乎是平常所見過的烽燧的兩倍，下面有羊頭大的青石。我想起史料記載，這類烽燧應該叫“障”，是燧的領導機關，障都有具體的名字，但我不知道它叫什么。

從這座障開始，便完全進入了黑河下游。

這時所看到的黑河兩岸，都為巴丹吉林沙漠的流沙占據，無任何綠色植被，有些地段，流沙就直往河中傾泄。我們還聽說黑河上中游全線閉口已達20天，但觀匯聚到這里的河水，并沒有想象中的咄咄氣勢，河面很窄，水流平緩而且渾濁，含沙量不小。從源頭至此，黑河已流過600公里。

沿河岸步行10多公里，便是“大敦門水利樞紐工程”。水泊處天鵝翩翩飛翔，野鴨嘎嘎游弋，夕陽的斜暉灑在水面上，充滿了詩情畫意。這一樞紐工程，只要閘門一閉，一絲水也流不過去。閘門下有一條干渠，聽說直通芨芨、鼎新、天倉、雙城四鄉，渠里滿滿當當一渠水，流向遠方。

步行至晚9時許，天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打著手電筒，才摸到下游的第一個村子，叫大茨灣，實際上只是金塔縣芨芨鄉雙樹村的一個社。找到該社社長家，正是大忙季節，他們還未來得及做晚飯。我們說明緣由后，社長一家接待了我們。閑聊中，社長告訴我們，這個社有120多人，耕地面積300多畝，人均3畝地，土地較寬，但缺水，正常情況下，黑河水最多灌3次，其余時候都靠井灌。由于干旱缺水，連年在河畔植樹，都是春天栽，夏天旱死，成活率極低。缺水，在這里成為一個普遍的話題。

次日凌晨，從大茨灣趕到雙樹村，坐車前往鼎新，途經芨芨鄉、騾馬湖，30多公里的路途，有三四個大水庫，大都蓄著水。

鼎新鎮，舊名毛目，建國前，一直隸屬高臺縣，是一個駐軍屯田的縣級機構 ，目前隸屬金塔縣。該鎮建設很有規模，沿街單位和門點大都是高標準磚混結構，有樓房10多幢，街上車輛往來頻繁，人們衣著不亞于一個小縣城。有資料記載，鼎新灌區轄四個鄉鎮，一個國營農場，總人口3.9萬，總面積 7 723.3平方公里，黑河在其境內長達150公里，灌溉耕地9萬畝，林草地5萬畝，上世紀90年代以來，鼎新灌區缺水逐年嚴重，天倉鄉、營盤、夾墩灣、拐壩、雙城等地的萬畝胡楊林，現在只剩下夾墩灣一處不足百畝。綠洲也由50年代的450平方公里減少到現在的310平方公里。聽說這兒是黑河與洪水壩河的交匯處，我們沿黑河遛了一圈，覺得河床雖然開闊，但水量不大，只有靠岸處有水，河床大都裸露著。

翻閱史料，知其附近古城遺跡較多，其中古居延澤防御體系中重要的關塞——肩水塞就在這里。肩水塞由肩水金關、肩水侯關所和肩水都尉府等城池組成，史料記載的肩水金關古城方圓萬余平方米，是進出河西走廊的咽喉，也是北拒匈奴入侵、保障絲綢之路暢通的最后一道屏障。如今，這座關城已被流沙所侵占，只剩下一個空曠的城墻。訪問當地老鄉，聽說附近的雙城、黑城等古代邊城，都已變成遺跡，或被流沙掩埋，令人頓生“千古興亡多少事，不盡長江滾滾流”的慨嘆。想一想這些古城的消失，這一切，除了戰爭，無不與缺水有關。缺少人類賴以生存的水源，家園何以存在？我也聽說，附近的天倉鄉某村，因飽受風沙侵襲之苦，村民整體外逃，先后已有3 000多人背井離鄉。不知幾十年、數百年后，如今的繁華又到哪里去尋？

過鼎新100多公里，就到了譽滿神州的中國航天第一港——東風航天城，它是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空軍某實驗基地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1955年，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研究通過了發展原子彈、制造核武器的決定，不久，毛澤東同志又高瞻遠矚地發出了“我們要搞人造衛星”的號召，接著，中外專家便開始在我國東北、華北、西北進行勘察選址，經過慎重分析比較，于1958年3 月正式確定在遼闊的額濟納旗草原上，4月11日，近10萬建設大軍悄然進入額濟納草原的綠園地區，展開了大規模的基地建設。4 000多牧民趕著10萬多頭牲畜相繼遷移到居延海附近。40多年來，在黑河水的滋潤下，航天城逐漸壯大，在我國國防事業中豎起了一座座豐碑，創造了我國航天史上的“十個第一”。在我國航天事業的發展史上，黑河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黑河穿過航天城，進入額濟納的建國營一帶，中間是無人的戈壁。建國營一帶是國家天然胡楊林生態保護區，有數百畝天然胡楊次生林和人工育林。在深秋十月，遠望去浮光躍金，輝煌壯觀，雄渾凝重，仿佛一片斑斕的金色海洋，與大漠戈壁相映成趣。

額濟納旗，古為居延地。居延是古匈奴居延部落居住地，元朝又叫亦集乃。300年前，土爾扈特人東遷于此，始稱額濟納。

全旗總面積11.46萬平方公里，相當于三個臺灣省的面積。其地貌主要由戈壁、丘陵、沙漠、湖沼和弱水三角平原綠洲組成。其中戈壁面積為6.7萬平方公里，丘陵1.1萬平方公里，沙漠0.5萬平方公里，綠洲3.16萬平方公里。這里生活著蒙、漢、回、滿、土、裕固、達斡爾、俄羅斯等9個民族，1.62萬人以農牧為主，耕地2.1萬畝，林草32.9萬畝。黑河是額濟納賴以生存的惟一源泉，解放初期，年下泄量10億立方米，上個世紀60年代以來，因黑河中上游開發建設用水劇增，下泄量漸漸減少，至80年代約4億立方米，90年代以來，年下泄量約2億立方米，額濟納河斷流也由50年代的100天延長到200天。同時，這里降雨稀少，蒸發量大，年降雨量僅有47~130毫米，而蒸發量高達2 500~3 000毫米，屬極干旱區。

由于缺水和干旱，額濟納的生態急速惡化，短短10余年時間，大片的天然次生胡楊枯死，沙化地帶擴展，沙塵暴加劇。據統計，額濟納綠洲生存著500多畝天然次生林，世界上現僅存的三大片罕見的樹種胡楊林之一就在其中。80年代以來，綠洲的胡楊、沙棗、紅柳減少了86萬畝。其中胡楊林由50年代的75萬畝減少到現在的34萬畝，大片的胡楊林枯死，形成“怪樹林”。

給萬物生靈以家園，人類才能生存和發展。1984年，羅馬俱樂部的科學家就呼吁：“要拯救地球上的生態環境，首先要拯救地球上的森林。”原聯合國糧農組織總干事薩烏馬指出：“森林即人類之前途，地球之平衡。”無數事實證明，一個國家、一個地區，森林興則發展，森林敗則滯后，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沙漠化和沙塵暴的形成，主要是由于干旱、植被稀少。根據上個世紀60年代初的航片和80年代的TM影像資料判讀，額濟納旗植被覆蓋率小于10%的戈壁，沙漠面積約增加了462平方公里，平均每年增加23平方公里，這都為沙塵暴提供了新的沙源。

黑河在額濟納旗巴彥寶格德地區狼心山前又分為東、西兩條大河，一條叫額濟納河，一條叫坤都倫河，以兩條大河為主干，沿途分為19條支河。兩條河分別在尾閭形成兩個大湖泊，俗稱東海、西海，蒙語叫夏日淖爾和嗄順淖爾。這兩個湖泊與古居延澤在遠古時期連為一體，稱為居延海，是我國西北最大的內陸湖泊。據衛星照片和考古證實，居延海的面積曾達2 600多平方公里，相當于一個小縣城的面積，到秦漢時期尚有726平方公里。由于弱水流量大小不一，居延海忽東忽西，忽南忽北，變化不斷，成為一個神奇的“游移湖”。其中東、西居延海水域面積上世紀50年代分別達35平方公里和267平方公里，60年代，多處泉眼和沼澤先后消失，地下水位下降，西海于1961年干涸，東海斷斷續續持續到1992年干涸。至2001年2月21日，國務院第94次總理辦公會議通過黑河流域綜合治理方案，國家計劃投資23.6億元，對黑河進行綜合治理，到2010年使全流域生態水達到9.9億立方米，讓東居延海重現碧波滾滾的景象。從2000年7月至今，黑河上、中游向額濟納連續三年調水，東海才復出了碧波蕩漾、水鳥翔集的古貌，而西海依然干涸如故。

我們從額濟納租車去看夏日淖爾。沿著通向策克口岸的沙土路顛簸而行，半途，車壞在策克橋邊，我們下車走到橋上，步量了黑河河面，僅十二三米，不及上游的一條干渠，又拐進一片沙漠。沿途可見大片的紅柳叢在風沙中抗爭，每一株紅柳都以一棵樹的姿態挺立著，看上去那么偉岸、剛健。從一些泥土板結的地貌看，這片區域過去應離水澤不遠。如今，許多紅柳都已枯死，紅柳的枯筋朽骨零落遍野。而遙望黑河岸邊，一洼洼胡楊和紅柳氣象崢嶸，精神飽滿。

穿過沙漠，一眼望見碧波蕩漾的夏日淖爾，像蔚藍色的明鏡一樣耀眼。黑河800多公里征程，最終就停泊在這片流沙之中。60年前，農林學家董正均視察東居延海后記述：“湖濱密生蘆葦，入秋蘆花飛舞，宛若柳絮。馬牛駝群，隨處可見。鵝翔天際，鴨浮綠波，碧水青天，馬嘶雁鳴，綴以蘆草風聲，直不知為天上人間，而忘盡長征戈壁之苦矣。”如今，居延海邊人跡罕至，木稀草衰，一片冷落。

我們下了車，無所顧忌地呼叫著撲向夏日淖爾。水中央成群的大雁嘎嘎鳴叫，翩翩起舞。目測估算，整個水域約有一二十平方公里。挽起褲腿，走進湖水，能清晰地看到大頭魚自由地游動。湖畔看不到牧民和人家，也不見畜牧，可水邊印滿了駱駝和羊的足印，以及它們的糞便，說明這里常常是牲畜飲水的所在。千年滄桑，萬里滄桑，只留下這點生動。古今詩文的描述，我們未曾看到。居延海就這樣孤獨地在一灣流沙中點亮著人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