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 馬賊
西行的古道過哈密,翻雪山,進入天山北坡。雪山圣潔,林海湛藍,草原碧綠,懸崖赤橙,河水嘯嘯,高原牧場出產紅黃紫白黑五色駿馬,清代乾隆年間設軍馬場,每年選拔800匹軍馬。
山勢高聳峻峭,懸崖交錯,峭壁之下封閉的山窩是天然馬圈,得名“馬場窩”。
30里寬的原始松林遮天蔽日,皚皚雪山重巒疊嶂,通往伊犁的古道跌宕逶迤,溝底河岸邊僅容一輛馬車通過,人稱“咬牙溝”。
一隊遣犯被押往伊犁途經咬牙溝,逃進深山盜馬為生,日子過得不賴,天長日久糾合了一大幫馬賊??h志記載:馬場窩又名馬賊窩。當地人叫了200年,順口。
山口,皇宮莊,早年的驛站,過往駝隊馬幫惟一歇腳之處,也是交易山貨的商埠,傍晚時分驛站最忙碌,“日落明駝走,風生驛騎來”,古道上難得的熱鬧之處。早年林則徐流放伊犁,隆冬三九天途經皇宮莊,還吃了冷凍的鮮蘑菇?;蕦m莊的清兵把守山口,盤查過往山民,馬賊無路可逃。孰不知馬賊開鑿了一條雪山秘密小道,吐魯番和敦煌來的馬販子早已等候。馬賊一年販一次馬,過后便把小路堵死。馬賊有三件寶:快馬、好刀、套馬繩。馬賊從不偷農戶圈里的馬,也不搶劫過往行人,專偷疏忽管理的朝廷官馬。馬賊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干些仗義疏財的俠義之事。馬賊名振四方占山為王,清軍也不敢貿然搜山,清兵捉到一個通緝犯,審問其同伙的下落,其響當當回答:進馬賊窩了。清兵裝聾作啞不問了,清軍怯讓三分與馬賊相安無事。

油房 水磨 巴廊房
馬賊窩前山是農莊,后山是牧場,平頂山4 000多畝旱地靠天收糧,只種小麥、油菜、豌豆。清代末期才7戶人家,解放初期13戶,兩戶地主,4戶富農,其余都是中農,地廣人稀物產豐富,人力極缺,東家想方設法留住長工,走西口的漢子被東家招為女婿。
堡長茍連,原姓連,入贅茍家為婿,撿了茍家全部家當,牛馬成群,旱地上千畝,馬賊窩的首富。茍連(狗臉)口碑極好,30年過后,老輩人還說:馬賊窩的地主“不賴”。
解放前小麥便宜,往往賣不出,茍連種油菜開油坊,原木立起十幾米的木架,裝滿卵石,再用一根10余米長的原木當撬杠人工榨油,嗨喲,嗨喲,雄渾有力,號子不停,炊煙不斷,油香四溢。山里人的品牌標志,油坊溝那挺立的油坊塔貌似哨樓,山里人心中的豐碑,至今不愿拆除。
馬賊窩從上而下五座水磨,原木石塊修筑,用了近百年,引流溫泉水,四季不停碾磨,冬季水磨坊籠罩在一團霧氣之中,寂靜的冰山雪域有了生氣,早年磨面粉,如今只是碾飼料磨豆粉,出產的水磨牌粉絲市場熱銷。
馬賊窩的農舍錯落在向陽的半山坡,山里人選上等木材立起屋架子,然后土坯砌墻,不用葦子,全用橫豎排列的木材塔頂,山里雨多雪厚,高高的屋脊兩面出水,門前立柱,房檐伸出兩米多,形成向陽的開闊走廊,人稱巴廊房。蓋上1尺多厚的土,冬暖夏涼,屋頂長滿艾蒿,香氣襲人,庭院片石鋪地,不拘束無雕飾,自然清新。茍財主那套巴廊房老宅并不豪華,翹檐立柱棋格窗,高門檻雙扇門,顯露山靈之大氣。人們效仿茍財主的老宅,馬賊窩清一色的巴廊房。
茍四小姐招婿入贅,將老爹留給她的巴廊房開成了飯館兼雜貨店,偏僻山道上獨家小店,擷取蒼莽山野的野趣,古色古香,生意十分紅火。茍四人到中年,不減潑辣豪爽的霸氣,她撈過一條長板凳,靠著立柱翹起二郎腿,一邊剔牙,一邊收賬,找回了昔日地主婆的派頭,人稱“狗屎(茍四)店”。
光棍馬二和村長哈木斯
聽老輩講,馬二的父親舍巴是個剽悍的馬賊,騎一匹雪青卷毛長鬃兒馬,只身單騎趕一群馬,翻雪山下懸崖爬冰河如履平川,許多馬賊投之旄下,舍巴是馬賊窩的無冕之王。
民國年間,一支游牧在阿爾泰山的哈薩克族牧馬人,看好這雪山牧場適宜牧馬。該部落首領稱為臺吉,清代冊封的民族地方官。臺吉與舍巴磋商,得到許可才進駐馬賊窩,舍巴與臺吉攜手共同抗御國民黨的清剿,倆人成莫逆之交。
舍巴下山搶了一個農家女子,五年之后才生下馬二。舍巴晚年得子,欣喜若狂,從此不再盜馬了,他蓋起木屋牧馬為生,日后女人死了,埋在山口照壁山上。解放后舍巴為農業社牧馬,文革期間,舍巴含冤而死,未成年的馬二子承父業當起小馬倌,山里的事,他了如指掌,會說一口流利的哈語,山外的事,他一概不知,他眷戀草原木屋,思念死去的爹媽。
80年代,馬二發財了,最終富得露陷了,人們才恍然大悟,這馬賊的兒子學會了盜馬經,十幾年前就偷生產隊的牛馬,其盜法絕妙透頂。他提著對馬耳朵給隊長報案,謊稱馬滾崖跌死了,他用兒馬換哈薩克的母馬,所生的馬駒歸己,牛生雙犢他報單犢,他把狼啃吃剩下的牛肉送到隊長家里……偌大的草原,溝壑縱橫,漫山遍野的牛馬,誰也摸不清馬二的底細。日久,馬二有了上百頭大牲畜,個個膘肥體壯。馬二趕著一群肥牛出山交易,那威風凜凜的陣勢啊,不減當年的舍巴,人們刮目相看,馬二不卑不亢俠義豪爽,乃山里舉足輕重的人物,可惜啊,被霧雪壓塌了枝節的光樹桿,老光棍一條。
臺吉的孫子哈斯木終于當上了村長,上任第一件事,更換地名——馬場窩,咱們300年前就是大清的牧馬人,咋能叫馬賊呢;第二件事,讓“撒蠻”巫師領著大伙求雨,雨是下了,這與撒蠻沒有因果關系。哈木斯與馬二親如手足,他張羅著給馬二找媳婦。
哈木斯臆想蜜蜂吃了花蕊,牲畜豈不要掉膘?馬二一揮手,“沒那事”。于是哈木斯同意廣東放蜂人在此放蜂。鄉政府緊急通知:林則徐的后代從海外歸來,組成考察團重走先輩流放伊犁的古道,馬場窩是必經之路,鄉里下令五天之內鏟光野生的罌粟花。哈木斯犯愁了,天啊,漫山遍野的紫紅花花……馬二說:提前打草。于是前山后山的農民們扛著1丈長的大扇鐮,幾天功夫幾架山梁上的草被剃了個精光。哈木斯松了口氣,他苦想早年爺爺當臺吉時怎么樣統帥部落的,多虧有馬二撐腰才把這村長的差事挺下來,咳,咋說也要給馬二找個媳婦。
扮土匪拍電影惟妙惟肖
1995年扭轉了馬場窩人的生存觀。電影制片廠慧眼識珠,云霧繚繞的雪山風景,新穎純正,原始荒涼,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最佳場景。
從城里人驚嘆狂喜的神情中,山里人體味到家園的魅力。健壯的五色駿馬,成群的牛羊,牛牛車,大叉把,油坊,水磨,巴廊 房……拍電影所需的場景道具應有盡有,導演無可挑剔,精彩的趣事說不完……
馬50匹,土匪20人,馬賊5人,男女老少越多越好。哈木斯一聲吆喝,全村老少扶老攜幼傾家出動,千載難逢的露臉面的美事,只怕被落下了。群眾演員到齊了,馬二扮馬賊,哈木斯扮偽堡長,茍四扮驛站伙婦,牧民扮土匪,那馬上功夫嫻熟到位,就地出生的無需裝扮的本色演員,馬上追擊,中彈下馬的驚險動作由牧民當替身,馬二的絕活——騎馬搶女人,出手就擒。香港演員拍案叫絕,自愧不如。
山里人男女老少出場了,穿著自家早年的破衣爛襖,扛著大叉把,提著筐,跟隨著狗,嘿嘿嘿,笑得擠出了眼淚,山里人破天荒露了臉,與大明星比試高下,得意忘形笑彎了腰,挨了一頓責罵,還是合不住嘴?!巴#”康?,回去,重來!”一個走路的動作反復拍了十幾遍還不過關,山里人有點不耐煩了,再罵老子,老子不演了。
拉來幾車鹽末撒在地上當雪景,那年山里的牲畜都不喂鹽了。炸死了一匹馬,山里人心疼啊。傍晚,點燃油坊架子,濃煙中散發著油香,導演讓山里人痛哭烈火中就義的烈士。望著沖天而起的熊熊大火,山里人跪地失聲大哭,哭得悲悲切切。他們哭的不是烈士,他們心痛油坊啊,百年老油坊啊,山里人心中的豐碑被毀了,怎能不哭呢。
懸崖絕壁,松濤林海,湍流瀑布,姹紫嫣紅的草原統統上了鏡頭,廢棄的牛車派了用場,牛糞餅貼在墻上,水磨坊泡豆粉的木桶成了洗澡盆……從《秀女》開拍至今幾乎一年一部,全是西部風情的武打戲,電影還未上市,盜版的VCD光盤上市了。馬賊窩,不,該叫馬場窩人,買回家珍藏起來,著實讓山外人羨慕死了。山民們習以為常了,他們心中有數,馬賊當不長久,靠拍電影掙勞務費,也不是個正經差事,他們眼界寬了,要走出山林看看外邊的世界,變個活法。
茍四開店招蜂引蝶
茍四的男人任貴是個血氣方剛的漢子,他不堪忍受為女人擋風的角色,無奈之下帶一撥山里的男人進城打工,權當沒那婆娘。
茍四店的巴廊房屋檐寬大,遮風蔽雨,門前平坦的場地上栽著一排拴馬樁。進山的汽車停在門前,歇腳吃飯,橫七豎八的木墩上坐著曬太陽閑聊的山民,南來北往的山里山外的信息集中到這旮旯,再傳播出去。
茍四發財后不種地了,中年壯女人挺直了身板,肥臀豐乳,臉上泛起紅暈,就像晚秋綻開的西番蓮,秋風中揮灑妖冶。店門敞開,老式大紅柜上擺滿了煙酒,幾個酒客依偎在皺巴巴的香案上喝酒,茍四握著一瓶酒往香案上一頓,毫不客氣地說:“橋沖壞了,貨進不來,漲價了?!本瓶蜆O不情愿地掏出錢,茍四才松手。
山里的行情咋能由她臭狗屎說了算呢,呸,如果沒有馬二給她撐腰,酒客怕是早把她的香案掀翻了。
馬二年輕時苦戀著眼睛也會說話的四小姐,可四小姐義無返顧地嫁給了任貴,馬二橫豎找茬,逼得任貴甘拜下風。一架山容不下兩匹兒馬,然而騍馬永遠是寬容的,從不拒絕純情引誘。
銳氣十足的后生不服這風騷的女老板,蹲在店堂伺機耍戲一番,突然馬二進店,后生知趣地走了,山民遵循“駱駝脖子長吃不了隔山草”的規矩。
人說馬二逼走了任貴,又說茍四支走了任貴,說久了,也就無味了。忽然傳出茍四與馬二分手了,20年的老相好露水一場,擱涼的新聞又熱了起來,山里人木訥的眼睛擠出驚嘆的亮光,咧著嘴繪聲繪色地添油加醋地聊著親眼所見的風流韻事——
黃昏時分,馬二急不可待地把茍四按在雪青馬的鞍子上,翻身上馬。雪青馬飛奔而馳鉆進陰森的密林小道,奔向主人的木屋。眾目睽睽之下,啊,搶女人了,山里人開心大笑,陳年舊事又扯出來了。
搶女人,山里曾經沿襲了幾百年粗獷的民風,并非罪惡的搶劫行為,被搶的女人雖說不情愿,但也無大怨無大恨。幾年后女人帶著兒子回來了,鄉親們不會欺視她,相待如初,如同一匹騍馬領著小馬駒走出雪山。這荒蠻的惡習早已被人滌盡。
茍四回來了,回來了,無怨無悔瀟灑走一回,她平淡冷靜,如同一潭清澈的湖水,燃灶開店一如既往。店前躁動的流言蜚語頓時啞了,人們窺視她的神情,猜測馬二木屋里發生的故事,好事者輪番向茍四循循善誘討她的“話兒”。茍四穩不住了,最終被人掏出口風。日后人們從茍四陰沉寡歡的神情中以及馬二的隱退,證實了馬二無能,一個剽悍的讓人佩服的馬賊也有不遂人意的缺憾。
馬二不愿在店前露面,他吆喝著馬群翻達坂去鹽湖,干起馱鹽販鹽的營生。一匹退鬃的兒馬遠離馬群,界定在荒蕪的山岡,悄無聲息地安度余生,它希望它曾經寵愛過的騍馬淡忘了它,這希望已經變成了現實。
茍四強打精神也掩飾不住心中的惆悵,老了,臉上浮現皺紋,她思念出山的任貴。茍四顧及不了世俗的眼神,銳氣十足的后生成為店中“食客”,幫她翻新店面擴大經營。新聞變著法更新,風流韻事永遠扯不完,平心而論,人都說茍四是個能干的女人。
龍口鐵橋
哈木斯干出一件實事,集資修筑了一座鐵橋,竣工通行的那天舉行祭橋趕鬼儀式,美其名曰:竣工典禮。哈木斯早有預謀要在祭橋趕鬼的儀式上奚落茍四,為馬二出口惡氣。
橋頭架起大鍋宰羊煮肉,農牧民像過節似的歡聚草灘飲茶吃肉。黃昏時分,撒蠻巫師頭戴鷹羽毛帽,敲著羊皮鼓圍著火塘,口中念念有詞。哈木斯在人群中尋找茍四……
茍四鎖好店門提著包,出遠門的裝束。她徑直朝橋頭走來,神情凝重步履蹣跚,她悲痛,悔恨,毫不遲疑地抓起驢皮——裝扮魔鬼的服飾。她心甘情愿當鬼,遭人唾棄遭人棒打的魔鬼。
啊,女人當鬼了,人們驚愕,愧疚的目光注視著女人從容不迫的腳步……驚心動魄,男人把趕鬼的木棒扔進河里。
茍四緩緩而行,她等待人們吆鬼的嘶聲趕鬼的棍棒,她無法訴說心中的悔恨,她對不起山里的鄉親啊。任貴的劣質工程坍塌了,任貴跌斷了腿,同伙壓傷了腰,他們病困交加。茍四帶著錢出山救援,竭盡全力地搶救,彌補心靈的愧疚。她披著驢皮走過鐵橋,急步奔向山外的公路。
啊,讓女人當鬼,男人丟盡了臉面,哈木斯長嘆一聲,這村長真難當啊。
店門關了,新的話題,窮日子咋樣變富。
橋,的確給山民帶來方便,紛紜而來的汽車占了大便宜,拉石灰石,拉木材,開鐵礦,淘金,旅游……財富像洪水沖向山外。哈木斯在橋頭設了個收費站,然而得不償失,惹得駕駛員怨聲載道。
更讓山里人料想不及的是,一夜之間龍口河岸冒出許多白色蒙古包,名曰“度假村”。成串的豪華轎車帶來了成堆的垃圾,河水被污染,牛羊吃塑料袋死了,轟轟的開礦放炮聲嚇跑了羊群……山民看傻了眼,啊,曾經仰慕的城里人原是這般活法。
遠山呼喚山外的朋友,不要遺忘古道,驛站,馬場窩,昔日的大清軍馬場。地址:天山東段,奇臺縣與木壘縣交界的山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