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在北京的應酬頻繁,《胡適的日記》記載了一些他參加應酬的飯館,除中央公園的幾家外,還有陶園、華東飯店、雨花春、六國飯店、東興樓、瑞記、春華樓、廣陵春、廣和居、南園莊、大陸飯店、北京飯店、擷英菜館、明湖春、扶桑館、濟南春等等。其中東興樓是胡適較常去的一家飯館。按《胡適的日記》記載:
民國十年九月七日:“張福運邀到東興樓吃飯。”十月九日:“與擘黃、文伯到東興樓吃飯。”
民國十一年四月一日:“午飯在東興樓。客為知行與王伯衡、張伯苓。”九月四日:“到東興樓,陳達材(彥儒)邀吃飯。彥儒是代表陳炯明來的。”八日:“蔡先生邀爾和、夢麟、孟和和我到東興樓吃飯,談的很久。”九日:“八時到東興樓,赴陸建三邀吃飯,客為穆藕初、張镕西。”二十四日:“夜到東興樓,與在君、文伯、蔡先生同餐。”十一月七日:“到東興樓吃飯。”
胡適和魯迅兩次飯局,一次胡適請魯迅,一次郁達夫請胡適與魯迅也都在東興樓。按魯迅民國八年五月二十三日的日記說:“夜胡適招飲于東興樓。同桌十人。”又民國十二年二月二十七日的日記又說:“午后,胡適之至部,晚間至東安市場,又往東興樓,應郁達夫招飲,酒半即歸。”
東興樓是民國初年北京“八大樓”之一。北京人對“八”字似乎有特別興趣。北京人愛吃“八寶菜”,愛喝“八寶蓮子粥”,買布去“八大祥”,打茶圍就上“八大胡同”,想吃在清末去“八大居”,民初去“八大樓”,以及“八大春”。“八大居”即同和居、砂鍋居、萬福居、陽春居、東光居、福興居、廣和居等。至“八大春”是民國以后興起的菜館,北京菜館稱“春”的不少。而“八大春”是指設在西長安街一帶的芳湖春、東亞春、慶林春、淮陽春、新陸春、春園、同春園等。各有不同的口味,如東亞春是粵菜,新陸春、大陸春、慶林春是川味,淮陽春是淮揚風味,同春園、芳湖春則是蘇錫菜。
至于“八大樓”,為東興樓、致美樓、泰豐樓、安福樓、鴻慶樓、鴻興樓、萃華樓、新豐樓等八個菜館。除東興樓外,安福樓在八面槽,其余的都在前門一帶。“八大樓”有一個共同的特色都是山東菜,主廚的出自山東福山與榮成。但各有各的名菜名點,如泰豐樓的鍋燒鴨、燴爪尖,致美樓的紅燒魚翅、四炸鯉魚,新豐樓的芝麻湯圓。在“八大樓”中東興樓一枝獨秀,在東華門大街,后來因東安市場和王府井的關系,特別熱鬧繁華。據說東興樓是由清宮里一個姓何的梳頭太監開的,所以能烹制幾樣宮味,如砂鍋翅、砂鍋熊掌、燕窩魚翅。其兩做魚與紅油海參就是典型的宮廷菜,案紅油是以胡蘿卜熬油而成,非現在的四川紅油。尤其醬爆雞丁,嫩如豆腐,色味香俱全,堪稱一絕。清蒸小雞也是他家的名菜。東興樓的房舍寬大,院子里有大養魚池一座,供顧客現選烹調,所以生意興盛了一個時期。胡適常常來東興樓,因為東安市場距沙灘北大第二院近,北京大學同仁多在這里餐敘。蔡元培約人吃飯多在東興樓,其原因在此。
胡適少小離鄉,但鄉情的意味還是很濃的。他非常關心安徽的事,常常和安徽同鄉餐敘。《胡適的日記》民國十年十一月一日說:“辛白邀吃飯,同席的同鄉,談的多是本省情形。”又民國十一年十月二十四日日記說:“湯保民前日來京。今夜請他吃飯,蔡曉舟也在京。大談安徽大學事。”他們餐聚多在明湖春。《胡適的日記》民國十一年:
二月十九日:“到明湖春吃飯。”九月十一日:“夜到明湖春,同鄉諸君公燕安徽議員。”十六日:“夜到明湖春吃飯。主人為一涵、撫五,客為汪東木、劉先黎,是安徽派來赴學制會議的。”十七日:“晚在明湖春請興周、東木、劉先黎、張先騫吃飯。”十月五日(是日中秋):“在明湖春宴請績溪同鄉。”
自古以來,徽州商人善經營,名聞于世。明清以后,“新安大賈”更是遍天下,而有“無徽不成鎮”之說。尤其績溪在徽嶺以南,地瘠民貧,人民多出外謀生。徽州一帶的菜肴點心的制作,向來自成一格,是為徽菜。飲食業者隨著徽商的蹤跡流傳甚廣,徽州圓子由是名聞全國。揚州鹽商多出自新安,淮揚菜也受到徽菜的感染,《揚州畫舫錄》有徽毛包子一品,現在的蘇式湯包即由此出。尤其東南一帶,通商大埠都有徽州會館,專售徽菜。
胡適雖然曾漂洋過海,但仍然歡喜吃鄉土俚味,逢年過節都吃故鄉的“徽州鍋”。所謂“徽州鍋”不是徽州人普遍吃的菜肴,而是績溪嶺北居民節日喜慶吃的鍋子。材料是豬肉、雞、蛋、豆腐、蝦米等,用大鍋炊之。最豐盛的徽州鍋有七層,底層墊蔬菜。蔬菜視季節而定,最佳當然是用筍。徽州多山,山區產筍。《徽州通志》載:“筍出徽州六邑。以問政山者味尤佳。籜紅皮白,墮地即碎。”二層用半肥瘦豬肉切長方形大塊,一斤約八塊為度。三層為油豆腐塞肉,四層為蛋餃,五層為紅燒雞塊,六層為鋪以煎過的豆腐,七層以帶葉之蔬菜覆之。初以猛火燒滾,后改文火,好吃與否,就看火候了。燒時不蓋鍋蓋,經常鍋里原汁燒淋數遍,約三四小時始成。吃時原鍋上,逐層食之。其制作頗似湘北鄂南一帶“缽子”做法,內容就豐富多了。幼時住過績溪,且是績溪胡氏小學(不是胡適那一胡)畢業,可是沒有吃過“徽州鍋”。不過,對績溪“毛豆腐”印象很深。這是一種發了霉的豆腐,用平底鍋煎妥沾辣椒醬吃,味甚美,其形狀頗似先生用的戒尺。這兩種味道不同的“毛豆腐”,當時我都常吃。
如上述徽商所到之處,都有徽州會館,專售徽州菜。但安徽同鄉請胡適、胡適宴同鄉的“明湖春”,卻不是徽州菜,而是道地的魯幫菜。明湖雖名春,卻不在“八大春”之列。民國四年開業,最初在楊梅竹斜街,以售新式的山東菜著名。名菜有奶湯蒲菜、奶湯白菜、汆雙脆、面包鴨肝、龍井蝦仁、紅燒鯽魚、松子豆腐、紅燒扁魚等,尤其銀絲卷蒸得好,北京城無出其右者,楊度曾為文介紹。后來明湖春因店面狹小遷到新華街,胡適吃的明湖春,可能就在這里。只是不知道安徽人為什么喜歡到這里來吃。
胡適許多應酬是外國人,有很多機會吃西餐。對于西餐,這位留美七年,又提倡西化的新文化的領導者,當然是不會反對的。在一次宴會上,王壽亮大罵西洋野蠻、事事不如中國,但他說西洋只有兩件事是好的,一請客吃飯只到一處,不重復,不興一餐赴數處,二宴會簡單,不多用菜肴,不糜費。胡適不同意王壽亮對西方文化的看法,認為他的“頑固真不可破”。但卻非常欣賞他所說的西餐好處,特別在日記中記下來。
西餐至遲在明代后期,已隨傳教士與外商登岸中國了。只是不普遍,也無資料可稽。而清乾隆年間,袁枚《隨園食單》有“西洋餅”制法的記載:“用雞蛋清和飛面,作稠水放碗中。打銅夾剪一把,銅合縫處不到一分。生烈火烘銅夾,一糊一夾,一熯,頃刻成餅。白如雪,明如綿紙,微加糖屑,松仁屑子。”自鴉片戰后五口通商,歐美傳教士與商人紛紛東來,西餐漸漸在中國流行起來。徐珂《清稗類鈔》“西餐”條下:
國人食西式之飯,一曰西餐,一曰番菜,一曰大菜。席具刀、叉、瓢三事,不設箸。光緒朝,都會已有之。至宣統時,尤為盛行。我國之設肆西餐,始于上海福州路之一品香,其價每人大餐一元,坐茶七角,小食五角。外加堂彩、煙酒之費,其后漸有趨之者。于是有海天春、江南春、萬長春、吉祥春等繼起。且分室設座焉。
上海福州路的一品香,是中國最早的西餐館,也是民國十年胡適與郭沫若第一次見面的地方。西餐傳入中國后,為了適合中國人的口味,已稍加改良。所以徐珂說:
今繁盛商埠,皆有西餐之肆,然其烹飪法不中不西,徒為外人擴充食物原料之販路而已。
這種西餐中制,或中料西烹,是西餐傳入中國后的一個轉變。當年廣州太平館的西汁乳鴿,與粵式西餐中的“金必多湯”(Potage Campadore),即奶油濃湯加火腿、胡蘿卜與鮑魚等絲、魚翅制成,胡蘿卜或象征多金。至于魚翅,西方人是不興吃這種鯊魚背脊的。西餐制法初不立文字,由師傅口授心傳。最早的一本西餐食譜,可能是清宣統元年上海華美印書館藏版的《造洋飯書》了。書用“耶穌降世一千九百○年”年號,或是從西書翻譯的。書前有“廚房條例”、“入廚需知”、“食品衛生”等,內容分湯、魚肉、肉、蛋、小湯、菜、酸果、糖食、排、樸定、甜湯、雜類、饅頭、餅等等二十五章,二百七十一品,皆附有原料用量與制法。書后有英文菜點對照,譯法與今不同,按饅頭即面包,樸定即今布丁。這本《造洋飯書》,不僅反映了西餐在中國流傳的情況,同時也反映了近代與西方文明接觸后,生活方式的轉變。
北京的西餐館興于庚子之后,稱西餐為番菜。陳蓮痕的《京華春夢錄》說:
年來頗仿效西夷,設置番萊館者,除北京、東方諸飯店外,尚有擷英、美益等番菜館及西車站之餐室。其菜品烹制雖異,亦自可口,如布丁、涼凍、奶茶等,偶一食之,芬留齒頰,頗耐人尋味。
北京的番菜館中,當然數北京飯店附設的西餐廳。1900年義和團事件后,八國聯軍入北京。于是洋酒店、洋妓院、番菜館就應運而生。其中有兩個法國人邦扎與佩拉蒂在蘇州胡同南邊,開了個三間門面的小酒館,賣一兩毛錢一杯的紅、白葡萄酒,和煎豬排與煎蛋一類的酒菜。雇了個小伙計名叫邵元寶,后來做了北京飯店的華人經理。這是北京飯店的前身。
第二年這小酒館搬到近洋軍營區東單菜市場旁,正式掛起“北京飯店”的招牌來,后來生意盤給意大利人獨眼龍盧蘇。盧蘇經營有方,北京飯店的業務發達,他又在長安街王府井南口,買了一大片宅子,將北京飯店遷來,想蓋五層樓的高級飯店。不過這個愿望沒有實現,獨眼龍盧蘇因思鄉回意大利了,他回國時將飯店賣給中法實業銀行。于是北京飯店轉到法國人手中,完成了盧蘇想筑的五層紅樓,經營十年后在民國八年,也就是五四的那一年,又在紅樓西邊增建了七層法式洋樓。有客房一百零五間,住客包括一日三餐與下午茶在內,收價非常高昂,餐廳在一樓,七樓是花園酒吧與露天舞池。住的都是洋人,赴宴時必須衣著整齊,價錢很貴。除非別人請客,胡適自己是不會來這里的。案《胡適的日記》說:
民國十年五月二十日:“夜,到北京飯店赴General William Crozier夫婦的邀餐,同席者為丁在君。”六月二十六日:“夜間杜威先生一家,在北京飯店的屋頂花園,請我們夫婦吃飯。同座的有陶(行知)、蔣(夢麟)、丁(文江)諸位。”
又十一年五月二十九日:
晚間到北京飯店Miss Catherine Dreier處吃飯。
除了大飯店所附設的西餐廳,還有較高級專售西餐的番菜館。招牌上寫明是英法大菜、德式大菜或俄式大菜。其中最著名的是“擷英番菜館”。擷英在前門外廊坊頭條,四周都是金銀珠寶店,是開在金銀窩里的一家西餐館,消費也不低。《胡適的日記》說:
十年十月四日:“到擷英菜館吃飯,主人為中華書局主纂戴懋哉先生。”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夜到擷英吃飯,赴皖政事改進會議改進周刊事。”九月四日:“與蔡先生同到擷英菜館,劉式南邀吃飯。”
當時胡適雖名滿天下,但他的經濟狀況并不寬裕,而且買書花了不少錢,逢年過節書店討欠,他就捉襟見肘了。《胡適的日記》說:
十一年五月三十一日(端午):“近來買的書不少,竟欠書債至六百元。昨天向文伯處借了三百元。今天早晨我還沒有起來,已有四五家書店伙計坐在門房里等候了。三百元一早就發完了。”
又十月五日(中秋):
這個節上開銷了四百元的書賬,南陽山房最多,共二百七十余元,我開了他一百六十元。
因為經濟情況不好,他在日記里就說:“近來大窘,久不請人吃飯了。”所以,不僅北京飯店,就是擷英番菜館他也去不起的。如果他想吃西餐,只好去西火車站了。《胡適的日記》說:
十年六月二十一日:午,到西火車站吃飯,主人為曹杰、徐養原兩君,客人多是安徽同鄉。
又六月二十九日:
我同王文伯到西火車站吃飯。
所謂西火車站,指的是西車站“京漢路食堂”。1900年庚子,八國聯軍入據北京時,將京漢路一直延長到前門西面,并修筑了一個車站,后來稱為前門西車站,往來保定、漢口,或轉正太路去太原在這里上下。乘京奉路往來天津、張家口等地,則在前門東站下車。當時車上附有餐車,由交通部食堂經營,并在西車站開了個西餐廳。這里地點適中、價錢公道,當時很多學術文化界的人,歡喜到這里來吃西餐。
除西餐外,胡適也有吃日本料理的經驗。《胡適的日記》民國十年六月二十七日條下:
八時,到扶桑館,芥川(龍之助)先生請我吃飯。同坐的有惺農和三四個日本新聞界中人。這是我第一次用日本式吃日本飯,做了那些脫鞋盤膝席地而坐的儀式,倒也別致。
以上是胡適在北京社交生活的一部分。胡適社交的圈子很廣,應酬的分子也非常復雜,除了一些學者專家外,還有一些外國的使節、北洋的官僚,以及軍閥的幕客、宣統的老師等等。可以說新舊兼顧,中外俱有。但對于這些無謂的應酬,連他自己也感到厭煩。《胡適的日記》民國十一年二月十日條下:
敬齋請我吃飯,初意可見宋魯伯,不意他沒有來,席上一班都是俗不可耐的人。吃了飯,他們便大賭,推三百元的牌九。一點鐘之內,輸贏幾百。我與文伯、淮鐘又不便就走,只得看他們賭。席上無一可談,席后也一無可談。有一人稱贊我的“學派”,說“唐宋元明都比不上”。和這一班人作無謂的應酬,遠不如聽兩個妓女唱小曲子。
雖然是無謂人的無謂應酬,胡適還是去了。吃了飯,人家賭博,他不便走,陪著在旁看人家賭牌九,真是無謂的無謂了。也許自他突然贏得大名后,名雖然來得很易,要維持卻不易,因此對于各方面的應酬,他都得應付。也許他個性里也有徽州商人的性格,徽州人所以能經營成功,除了精打細算外,還有一個和氣生財,也就是面面俱到,誰也不得罪。胡適從家鄉初到上海,曾跟他二哥學過生意,關于這一點他是非常了解的。這也是他后來除了共產黨,和各方面都能維持非常良好、卻不親密的關系,是他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但卻也使他陷于無盡、無謂又無聊的應酬之中,而難以自拔。
也許胡適還有另一種想法,因為中國知識分子自古以來,都是依附政治或政治的權威的,至多也不過是一個政治幫閑的角色。胡適似乎創造了另一種中國知識分子的典型,那就是周旋于政治之間、自置于政治之外。這種想超越的想法的確是天真。但事實上,他仍然墮入中國知識分子的舊窠臼之中,真不知是他玩了政治,還是政治玩了他。后來他自稱是過了河的卒子,可是從這兩年的社交與應酬來看,他似乎已經脫了襪子脫了鞋,在河邊漫步了。這不僅是胡適個人的悲劇,也是早已存在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