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聞”的新聞

李“新聞”真名叫李自立，因為愛寫新聞，愛到癡迷的程度，且成果頗豐，所以人們稱他李新聞，這倒說不上是褒還是貶。有一批愛寫新聞的人羨慕他會抓點子，來得快，命中率高，當然是褒的意思。還有一些人瞧不起舞文弄墨的人，認為他除了寫寫豆腐塊文章，登在報紙屁股上，其它什么事也不會做。不懂為人之道，也不懂為官之道，甚至連為文之道也不懂，只是個新聞機器而已。所以每當看到有人不會處理事而把事辦砸了，想用最損的語言攻擊時，便說：“你簡直是個‘新聞’。”其貶意不言自明。

李新聞之所以讓世俗的人們瞧不起，還因為他不注意個人形象。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就是不注意包裝自己。論個頭，不算矮，大概在一米七左右。論長相，五官也算端正，不然，當初也當不上兵。可不知怎么，那些還算不錯的部件湊在一起，無論如何也精神不起來。眉不展，腰不挺，一年三季滌良軍裝，四個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的，從頭到腳給人油賴賴的感覺。聲音低八度，嘴里出不了一句利落話。不管你和他說啥，他都心不在焉。他的答話很簡單：“嗯嗯，是的。”“噢噢，好的。”這些因素加在一起，只能用兩個字概括他：寒磣。

李新聞寫新聞是從部隊開始的。新兵訓練時，第一個課目是走步，不喊口令他走得很自如，指揮官一喊齊步走，他老先生就像上錯了發條的機械布娃娃，胳膊腿全亂了套，左腳上前，左胳膊也緊跟上前；右手則和右腳同向動作，要幾別扭有幾別扭。在其他戰士那里不成問題的事在他那里成了問題，硬是給他開了一個禮拜的小灶才糾正過來。第二個課目是扔手榴彈。不知是他扔手榴彈，還是手榴彈扔他，手榴彈出手，也把他帶了出去。且手榴彈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落了地。要是真家伙的話，他肯定會壯烈犧牲，也可能又會出現一個王杰式的舍己救人的英雄也不一定。班長是個老兵，見此情景氣不打一處來，橫了李新聞一眼，連線都懶得放，以眼當尺打了分：“二十米，不及格。”頓時，李新聞臉上像潑了血。自嘲地說：“嗯嗯，是不行。”往回走的時候，才發覺腰也閃了，是戰友們把他一步步扶回去的。

就因為這次閃腰使他走上了新聞之路，可以說這是一次偉大的閃腰。

閃了腰的李新聞沒法再參加新兵訓練了。開始在床上躺著，聽著戰友們在外邊熟練的聲音心里很不是滋味。好些以后，就扶著床在屋子里來回走動。當他看到報架上的軍報時，便取下來看。一看，便覺得很新鮮。當學生時除了看到過解放軍報外，其他部隊報紙一概沒看過。看著，看著，便也想拿起筆來寫點東西。于是，大概構思一番，就趴在床上寫起來。他當時想法很簡單，寫點東西，免得寂寞難受。沒想到十天以后，他的稿子竟在一種軍報上刊登了出來，題目是《訓練場上一堂課》。當然不是寫閃腰的事，而是寫心中裝著敵情，從嚴從難訓練的事。看到小稿子登了報，李新聞自然高興。但沒想到領導們那么當回事。班長對他刮目相看，排長比自己的稿子登了報還高興，連長還專門地跑到班里來，要看看這新兵長的啥模樣。團長也在過問。至于戰友們，更是你一拳我一拳地在身上祝賀：“他娘的，沒看出來，你小子還真有一手。”“一來我就發覺你腦袋大，原來里邊裝的點子多。”

從此以后，班里在軍訓上就放他一馬，專門留些時間讓他寫新聞。當他的稿子在軍報上用了三篇以后，就被調到團部搞通訊報道去了。一直干到穿上四個兜。轉業時，首長問他有啥要求，他說沒啥要求，只要能寫稿就行。

李新聞轉業安排回華光縣委宣傳部新聞科。科長趙強，比他年齡稍大，三十剛出頭，但頭頂已經禿了，不得不隨時注意地方支援中央了。這人文字以外的功夫極強，特別會處理方方面面的關系。對于李新聞的到來，趙強心中是矛盾的。一是自己早就想離開新聞科，到縣委領導身邊去工作，以便有更多的晉升機會。李新聞的到來，可算找到了替死鬼，自己可以脫身了。另一方面，他又嫉妒李新聞的能力。有些點子自己剛想出來，正準備寫時，李新聞的稿子已經見報了。他幾次發狠地想，咋不出個車禍把他給撞死。當然，這只是想想而已，一科之長咋能說出那樣沒水平的話？

當時，宣傳部設在舊教會的一幢磚木結構的樓房里。一樓、二樓是團委、婦聯等單位。就在上樓梯的拐角處，有一塊不到六平米的地方就是新聞科。里邊擺兩套桌椅后，再也放不下什么了。木窗已經腐爛，開關時都得小心。一刮風，頂上的白石灰就往下掉。樓板也破了個洞，只好找一塊木板墊著，以免陷進去。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李新聞感到非常滿足。跑跑寫寫，寫寫跑跑，不斷有稿子見諸中央、省、地報紙、電臺，在他看來，那簡直像神仙過的日子。隨著報紙上李自立的名字增多，他的癡迷水平也在提高。走在路上不和別人打招呼，總是低著頭在想點子。到省城去開會，休息時人家約他出去玩，他不去。在左荷包掏個點子，右荷包掏個點子，都寫了出來，也都見了報。同行們又佩服，又搖頭。還有一個華光縣無人不知的傳說，那才叫人哭笑不得。

他愛人韓桂花是街道清潔工。人高馬大，他很愛韓桂花，韓桂花也愛他。她自己沒多少文化，就想找個有文化的丈夫，做夢也沒想到能找個經常在報紙上有名、廣播里有聲的丈夫，這使得韓桂花在人面前趾高氣揚。常粗喉嚨大嗓門地喊：“呆呆，我的呆呆呢？”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喊愛犬，其實，她是在喊她的丈夫。李新聞十年前就想給韓桂花調動工作，他當時寫了一篇《科學帶來的豐收》稿登在了省報，縣委書記一高興，就打聽起作者的情況。聽說李新聞的愛人是清潔工時，主動說，調到自來水廠去吧，那里工作輕松，工資也有保證。并安排手下去辦。李新聞著實高興了幾天。誰知，事還沒辦好，李新聞的另一篇稿子又見了省報。題目是《集鎮建設亂提留，農民增產不增收》，縣委書記一看，簡直氣得七竅生煙。韓桂花的工作調動問題也就此擱淺。韓桂花知道這件事后，倒是爽快：“工作不能調動去他個球，老子當馬路天使還痛快些。”

可是，有一天馬路天使出事了。那年春節期間，韓桂花在做清潔時，為挪一個大花盆，一下把腰閃了，被同行們用板車拉回了家。這一下李新聞可就慘了，要侍候韓桂花，還要做家務，忙得顛三倒四。常常是菜里忘了放鹽，飯做得半生不熟。正月初四，縣里召開動員大會，他因為晚上沒睡好覺，早晨睡過了頭，眼一睜已經八點了。他沒敢吃飯，一路小跑來到影劇院。正要往里面進時，忽然被趙強攔住了，把他拉到偏房里。趙強這時已經是縣委常委、縣委辦公室主任了。李新聞還以為趙主任要給自己安排會議報道的事哩，誰知一進屋就劈頭蓋腦地批評起來：“八點開會，你看現在幾點了？轉業軍人，宣傳部干部，怎能這樣無組織、無紀律？去，到材料紙上面簽個名，會后再送個檢討。”李新聞被批評得頭腦有簸籮大。這才發現，在他前面簽名的已經二十多位，這說明趙主任不是專門沖著他一個人來的，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開完會回到家里，韓桂花說想大便。李新聞忙放下手里的文件包，背起韓桂花上廁所。因為韓桂花個子太大，背到廁所跟前，李新聞已經是頭昏眼花，沒有多想，一頭就扎進女廁所。一個中年女人正在里邊蹲著，看一個大男人闖了進來，一邊驚慌地提褲子，一邊嚷道：“大男人咋跑進女廁所？真是個流氓。”弄得李新聞滿臉通紅，放下韓桂花就往外走。韓桂花可不依了，腰不利索嘴還挺利索的：“咋呼啥？都是幾十歲的人了，腿里夾的那點東西誰沒見過？未必你那比我的好看？”那女人哪敢回嘴，趕忙系好褲子溜了。

李新聞在廁所外站了一會兒，就把剛才的尷尬忘了，頭腦里忽然閃了一下，蹦出來一個新聞點子，正月初四開動員大會，縣委辦公室主任親自督辦會風。這是好新聞啦！現在又是春節期間，通訊員們都忙于請客做客、麻將撲克，哪有心寫稿？報社稿源肯定缺。對，題目就叫《新年新氣象，會風看作風》，搶新聞如救火，事不宜遲，得敢緊寫。他一陣急走來到小閣樓，三下五去二就把稿子寫好，再復寫六份，分頭寄送。直到把六份稿件丟進投遞箱后，才像剛解罷大便那樣輕松，那樣痛快。往回走時，嘴里也哼哼嘰嘰起來，不過，誰也聽不清他唱的啥。

再說韓桂花，解完大便硬撐著系好褲子，向外喊道：“呆呆、呆呆……”沒人應聲。她又喊，“李新聞、李新聞！”還沒人應聲。再喊起李新聞的大號，“自立、自立呀。”仍沒人答應。她這才感到有些不妙，知道李新聞又犯呆了，沒指望了。便忍住疼痛，扶著墻走到廁所門口，果然不見李新聞的人影。見機關電工從男廁所出來，便喊道：“大個兒，快來做點好人好事，把老娘背回去。”電工問明了情況，哈哈笑道：“我背你可以，可不能說我沾你的便宜。”韓桂花說：“你敢？你沾老娘多少便宜，我叫咱呆呆去找你老婆討回來。咱家呆呆干別的事呆，可沾女人便宜這事，他可夠專業的。”

李新聞回到家里，見到老婆就眉飛色舞地說起自己抓新聞點子的事。末了還說：“挨了一頓批評，抓了個好新聞點子，值得。”韓桂花沒好氣地說：“抓了個新聞點子，丟了老婆，也值得？”“丟老婆？”李新聞不理解，“你不好端端地坐在家里嗎？”韓桂花提示道：“你剛才把我背到哪去了？”李新聞更不懂了：“我剛才寫稿發稿去了，沒事背你干啥？”韓桂花搖搖頭，看來跟呆子沒有生氣的必要，又進一步說：“你把我背到廁所的事，這么快就忘了？”李新聞這才記起來了，忙說：“對對對，是我背去的。我那個新聞點子就是在廁所門口想起來的。”韓桂花說：“你老婆咋回來，你想過嗎？”李新聞這才拍拍腦袋，“嘿嘿，忘了，對不起。”

又過了兩年，李新聞提拔到縣政協任副秘書長去了。趙強又進步了，任縣委副書記，還兼政協主席。趙強以縣委工作為主，很少過問政協的事兒，只有遇到大事才來拍個板兒。李新聞到政協后，閑的時間更多，仍迷著搞他的新聞。在他的心目中，只是辦公地點變了，工作內容一點也沒有變化。

趙強任政協主席后，拍了幾個硬板兒，一是每年召開一次提案督辦會，要市直各部辦委主要負責人匯報提案情況。二是落實委員的活動經費，由各部辦委局把落實的情況每年向政協報一次，等等。李新聞很受感動，就寫了《縣委領導重視政協工作》的稿子登在省級報紙和政協內部機關刊物上。趙強看到后很高興，高興之余有些替李新聞惋惜。老李雖然文字功夫一般，但抓新聞的能力確實夠強的。辛辛苦苦幾十年不間斷，發表的新聞怕是數以千計吧？不爭名不圖利更是難得，可現在的景況卻相當地差。除了自己熬了個有名無實的正科級外，家里一貧如洗。那年春節前走訪順便到老李家去了一下，一間半平房，滿屋子黑黢黢的，像是煤店舊址。不管怎么說，兩人在宣傳部新聞科共過事，老李為人忠厚，能幫時還是應該幫幫他。

那天李新聞剛從郵局寄完稿子回來，辦公室通知他到趙書記辦公室去一趟。他不敢怠慢，急步來到趙書記辦公室。進去后，一股香氣撲面而來，他不由暗暗吸了兩下鼻子。一個辦公室，一個會客室。家具簡單，但都很精致，一律暗紅色，顯得端莊大方。看著看著，他忽然想到了小閣樓，真是天上地下啊。趙強為了拉近距離，從辦公桌后邊走出來，和李新聞膀靠膀地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

“你最近在省報發的稿子我看了，感謝呀。”

李新聞稍愣了一下，想起來是哪篇稿子了，說道：“嗯嗯，不錯，不錯。”這話有些模棱兩可，不知道是說自己寫的不錯，還是說趙書記干得不錯。放在旁人，趙書記可以開點玩笑什么的，可李新聞沒有半點幽默感，弄不好他把玩笑當真，反倒麻煩。于是說道：“我們是老同事，你忠厚老實我是知道的。這些年對你沒關心好，我有責任。今后，有什么困難盡管說，在我能辦的情況下，一定幫忙。”

“感謝，感謝。”李新聞說，“別的沒啥，我那愛人不行了。”

趙強頓時緊張起來：“韓桂花怎么啦？”

“她從那次腰扭傷后，現在一掃地就疼，疼得難受。”

趙強這才放下心來，暗暗搖搖頭。一個玩筆桿子的人，怎么能這樣表述傷痛呢？他想長話短說，就問道：“那年打算調往水廠最后沒搞成。現在還愿不愿意去？”

“愿意，愿意。”

“那我來盡量做做工作。你知道，建委口歸朱書記分管，我們商量商量，好吧？”

“謝謝，太謝謝了！”李新聞往外走時，簡直有些昏昏然了。甚至想到，誰說天上不能掉餡餅？這不就掉了。

回到家里，李新聞就迫不及待地把天大的好消息告訴了韓桂花，韓桂花也高興得差點兒要昏過去，連連說趙書記是好人、恩人。這輩子沒有能力報答了，下輩子變牛變馬也要對人家趙書記報答。

這以后的日子，全家人都小心的生活，耐心地期待。韓桂花一改過去高喉嚨大嗓門的吼叫，甚至教育兒子在學校也要聽話，不要惹是生非，以免把好事弄砸了，弄黃了。

一天，韓桂花下班回家，見李新聞又爬在桌子上寫文章。以前她是不管這事的，今天不知出于什么動機，爬在李新聞的肩頭上，輕聲細說地問道：“呆呆，又在寫啥文章？”李新聞一邊寫一邊說道：“一個好新聞點子，保證能見報。”

“啥好點子？”韓桂花問。

“《公園變賭場，城市啥形象？》，這樣的稿子有針對性，有普遍意義，有指導意義。”

韓桂花半天沒說話，手指分別在李新聞的兩只耳朵上摩擦著，顯得很是親昵，好半天說道：“能不能不寫？”

“為什么？”李新聞還在寫著。

“你這不是又在戳人家痛處，揭人家丑處。當官的看了能高興？”

李新聞這才停下筆，轉過身來望著韓桂花離得很近的臉說：“這你就不懂了，報刊上有大約百分之三十的都是帶有批評性質的稿件，正面典型、反面典型都具有指導性，都有教育意義。有時，批評搞件更直接、更潑辣。”

韓桂花仍輕聲說：“不會影響我工作調動的事兒？”

“影響調動？”李新聞這才站起來，如夢初醒似的，“按說，不會吧？我沒錯呀，這是多好的點子呀！不過，誰知道呢？”

韓桂花說：“你就聽我一次，這個稿子不發了，行吧？”

“好吧，我考慮考慮，也許你是對的。”李新聞說著，把頭發抓得像雞窩。

可是，這天李新聞在辦公室坐立不安，心里面異常煩躁。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像是掉了什么東西，又像是有什么事沒做，腦子像有一團亂麻撕扯不開，人像是要窒息似的。好半天，才鬼使神差般地走回去，把那篇公園變賭場的稿子拿出復寫，寫好信封，拿到郵局寄發了。做完這些事，他頓時感到神清氣爽，好像天氣突然由陰變晴似的。

趙強書記一直想找朱書記商量一下韓桂花工作調動的事，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這天縣委召開常委會，趙強書記和朱書記一前一后走進會議室，他和朱書記耳語道：“老朱，會議結束后我找你商量個事。”朱書記是鄉鎮黨委書記起來的，說話大大咧咧慣了。這時說：“有事請吩咐。”

常委會的第一個議題是迎接省政府組織的城市綜合管理的檢查。剛提起話頭不久，朱書記就接上茬了：“這次迎檢肯定砸鍋。省報上已經登了一篇稿子，叫《公園變賭場，城市啥形象？》，檢查組的人肯定都看到了。”

“誰寫的？”有人問。

“李新聞。”朱書記惱怒地說。

趙強書記暗暗罵李新聞，同時也為李新聞叫苦。

散會后，朱書記徑直走到趙強跟前，說：“找我啥事？”

趙強吭哧吭哧半天說不出話來。

朱書記感到有些奇怪，趙書記今天這是怎么了？變得這么不爽快了？于是，又補了一句：“咋？信不過我？”

“哪里、哪里。”趙強苦笑著搖搖頭說：“我要跟你說的正是李新聞老婆工作的事，可剛才……？”

朱書記顯得很大度：“哎，看你說的。他李新聞不給我面子，我還能不給你面子不成？我是沖著你嘛，你說，咋辦？”

“把他愛人韓桂花從清潔隊調到自來水廠，都屬于公用局管。”

“沒問題。”朱書記一拍胸脯說，“但要拜托他向報社寫個檢討，在報上登一下。說以前那篇報道是假的。讓我把這次迎檢應付過去，什么事都好說。我這也是沒有辦法，趙書記你能理解我吧？”

“能，能理解。”趙強說。

“那就這樣定了。”朱書記說畢走了。

走出會議室，剛好遇到李新聞低著頭在路上走著，趙強書記把他喊到大樹底下，低聲問道：“你又發了一個關于公園的稿子？”李新聞說：“噢，是的是的。”臉上掠過一陣興奮的光彩。

趙強很注意用詞，說：“最近省里要來進行城市綜合管理檢查，你是不是配合一下。”

“要寫啥稿子？你說。”

“寫個稿子，就說，原來報上登的那篇情況不實。”

“寫檢討？”

“做做樣子。再說，公園設麻將桌的問題已經解決了。”

“那是我錯了？”

“你看你……”趙強想，這件事跟韓桂花的工作調動的聯系說不說呢？說吧，李新聞認為在搞交換，心里更轉不過彎來。不說吧，他這個呆子硬是明白不了，怪為難的。最后還是選擇了折中的辦法，隨便把這件事拋出來，說：“好了，你就照我的意見辦，這對你有好處。我還要忙著跑韓桂花工作的事哩！”

照說，趙強的一番心意實在難得，一般人會一點就明。可李新聞不行，他腦袋里只有寫新聞那根筋，缺少處理日常事務的那根筋。所以群眾稱不知好歹的就叫少根筋。離開趙強后，他心里又發堵了。他沒有回辦公室，直接朝公園走去，一邊走一邊琢磨，我錯了？我親眼看見的呀，咋會錯？真是……他買了張門票進到公園內，見原來樹陰下邊擺的幾十張麻將桌一張也沒有了，地上打掃得干干凈凈，遮雨布篷也全撤去了。他不知道是人家為了迎接檢查作準備，而認為是沖著他來的，想讓他的稿子成為不實，想讓他認錯、檢討。可笑！這么多年來，在細節問題上有點出入有過，無中生有的事沒出過。假若我無中生有，我檢討，我成什么人了？我這幾十年的老通訊員怎么向報社電臺的編輯交待？怎么向同行們交待？怎么向讀者交待？真是……李新聞想著，簡直憤憤然了。

第二天，李新聞來到趙強書記的辦公室，交給趙書記一份稿子。趙書記還以為是寫的檢討呢，心想，到底開竅了。可打開一看，是兩個材料，一個是證明近一時期公園確實設有賭場，寫了規模，運作方式，還有十多人簽名證明。另一個材料是公園賭博現象已經得到根治的稿子。看到這兩個材料，趙強的頭也變大了。他想，自己本意是想幫人的，結果自己卻騎上了虎背。他再也不能和李新聞說什么了，只是點點頭，說：“好吧。”李新聞便心滿意足地拿起材料出去了。

李新聞走后，趙強認真地思考起這件事來。向朱書記再提出韓桂花調動的事，不妥。向李新聞直接講明老婆工作沒調成的原因也不妥。讓自己食言，也不好。咋辦？最后想，新聞上出的問題還是用新聞的辦法來解決，誰讓自己也是搞新聞的出身呢？于是，他向縣委宣傳部走去。

幾天以后，本縣的報紙登出了一篇文章：《城市美容師的風采》，是記者采寫的清潔工甘心搞一輩子，為城市美容作貢獻的報道。上面有六個清潔工的發言，其中也有韓桂花。李新聞看到這篇稿子還傻呼呼地高興了一陣子。心里想，嘿嘿，老婆也上報紙了。想起韓桂花，又想起調動的事了。他覺得應該主動去找一下趙強書記。來到趙強書記辦公室，正好沒有別的人。他正要張嘴說話，沒想到趙書記卻喊他了，“自立呀，來來來，快坐。”說著，站起來主動走到李新聞跟前，手搭在李新聞肩膀上，把他按坐在沙發上。隨即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張縣報，說：“自立，你看到這篇稿子了嗎，韓桂花的發言……”李新聞替老婆謙虛道：“看到了，是記者寫的，又不是她寫的，沒啥。”趙強說：“問題就出在這里。是她說的，甘心搞一輩子清潔工。”李新聞說：“表決心嘛！”趙強說：“這個決心表的可不是時候。你是搞新聞的，應該懂得，總不能一邊表態搞一輩子，一邊又調走了，自己打自己的臉吧？再說，和其他五個清潔工也不好交待呀？”

只到這時，李新聞才轉過彎來，倒吸了一口冷氣，感到事情不妙。

“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趙強說。

“是這個理兒。”李新聞是個認理的人。

從趙強辦公室出來。李新聞好半天才想到，這也可能是人家有意采寫的。直接原因可能是因為他的那篇稿子。能夠這樣想問題，也算李新聞的一大進步。可一切都晚了。想到自己老婆工作調動的事又黃了，心里涌起了一陣愧疚。他不敢回家見韓桂花，晚上獨自在飯館里要了兩個菜，要了兩瓶啤酒，喝得暈暈乎乎的。吃完喝完，還坐在那里不走，心里想了很多很多。

大約十一點時他才回到家。孩子睡了，韓桂花還坐在臥室燈下補衣裳。他不敢進臥室，燈也沒開，就坐在客廳點燃一支待客的煙，嗆得他只咳嗽。

妻子從臥室走出來，拉開客廳的日光燈，陪著李新聞坐著。好半天，才說道：“呆呆，我的工作不調動算了，我已經和領導說好了，他們同意讓我在清潔隊搞內務。”

李新聞內疚地說：“都怪我。”

“看你，盡說傻話。”韓桂花理解自己的男人，知道他眼下的心情，更坐近一些，把李新聞的頭抱在自己的臉上摩擦著。

李新聞忽然說：“桂花，我向你保證，今后什么也不寫了。”

“瞎說”，韓桂花推開丈夫，“你今后還要寫。我知道，你不寫心里會難受，會生病的。”

李新聞堅決地說：“為了你和孩子，我堅決不寫了。人家毒癮都能戒，我就不信，我這點毛病就戒不掉？真是……”

責任編輯：寶 玲